第28章 “花棠,你在管誰叫父親……

雖然姜花棠知道, 這點可能也是那位反叛軍首領污蔑執政官的證據之一,可如果不問清楚這件事情,它或許會成為他和執政官之間的一道隔閡。

以免這種情況發生, 她還是希望能從艾伊這裏得到更直接坦白的答案。

不過一向對她極其坦誠的艾伊, 這次卻先有了幾秒的沉默。

“……對不起, 花棠, 涉及制造者的信息,都屬于保密框架中不能被讀取的內容。不過你可以對我下達強制指令, 因為你的優先度在保密框架之上,只是我可能會因為洩露信息産生系統內的邏輯錯誤。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 主體至今沒有權限對任何一個公民做出法律以外的懲罰, 它更加不可能加害它的制造者。”

智能間的規則框架不像是人類的道德束縛, 它是一道冷冰冰的囚籠,約束着智能不能踏出囚籠一步。

姜花棠倒是沒有勉強, 她只是默默地在心裏問道。

“這個保密框架, 是為了保護制造者的隐私嗎?”

“是的。”

對這一點,艾伊沒有隐瞞,甚至格外耐心地解釋道。

“在當時的世界裏, 用智能治理人類, 并不是一個被高層和民衆接納的方法。事實上,也是在七十年前, 人類産生的最後一位高層領導者正式退休,才是執政官完全将所有人類活動納入統治之下的開始。而在執政官剛誕生的時候,不少高層領導者甚至對執政官的制造者抱有極深的敵意。”

“也正是為了制造者的安全,所有涉及制造者的情報,在執政官底層的規則框架內都是和保護公民幾乎同等級的重要內容。而制造者們選擇自然死亡,沒有一個進入休眠艙冬眠的內情, 也屬于我不可随便讀取的情報。”

姜花棠心裏隐隐有了猜測,不過她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平靜地說道。

“我知道了。等事情結束後,有機會我會親自去問執政官的。”

跟着林艾因,姜花棠經過了一道又一道嚴密的反叛軍搜查防線,這種層層密不透風的嚴密防守程度,足夠讓世界上現有的所有其餘反叛勢力望而生畏。

哪怕是她還有艾伊的輔助,也不可能在不驚動反叛軍首領的情況下闖進來。

不過出乎姜花棠預料的是,林艾因所說的家宴,似乎就真的是一場普通家宴。

異常奢華的寬敞房間內,長長的餐桌上,林艾因的父母,以及坐在主位,只是一道全息投影的反叛軍首領,林艾德都向她露出了表現歡迎的笑容。

只是林艾因的父母還能看出一些不自在的拘謹和慌亂,林艾因卻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甚至親昵地抱住了他的曾祖爺爺。

“曾祖爺爺,我回來了!”

只是一道全息投影的林艾德,似乎比剛剛在全世界面前的反叛軍首領年輕了十幾歲,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一位和藹的老人,而更像是一位還在壯年的中年人。

而這位中年人面帶寵溺地抱住了自己的曾祖孫子,看了一眼随之進來的姜花棠,眼中閃過一絲驚豔和滿意後,語氣平和地說道。

“都坐吧,一些普通的菜,大家慢慢吃。”

餐桌上的菜肴都十分豪華,比銀色執政廳,甚至大部分樂于享受的上層的食物更加奢侈。

姜花棠眼尖地發現了餐桌上的幾道疑似用珍稀保護動物的肉類做成的失傳菜肴,暗暗推翻了原本在心裏設想的反叛軍首領形象。

林艾德應該不是和執政官類似的智能,智能即使擁有情感系統,也不會對冰冷的死物産生任何欲望。

而林艾德擁有比正常人類更旺盛的虛榮心,享樂心,甚至就連舉止行動中,都透露出一種窮人乍富,不甘錦衣夜行,仿佛要将上百年隐姓埋名的生活都補償回來的旺盛表達欲望。

這樣的人,真的會比執政官更适合成為這個世界的領導者嗎?

姜花棠在心裏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後,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更沒有了動搖。

而在一頓除了林艾因以外,所有人都食不知味的宴會中,姜花棠毫不意外地聽到自己被林艾德叫了一聲名字。

老人,或者應該說中年人看了她一眼,如同鄰家長輩一樣,表示要和她進行一場私人談話。

也許圖窮匕見的時候快要到了。

姜花棠繃直了身體,這幅緊張形态可以被理解成見到大人物的惶恐,也可以被理解成處于陌生環境的慌張。

姜花棠低着頭,沒有看林艾德的眼神,然而從耳墜裏艾伊冷漠的語氣看來,原本對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感情的情感型智能,對這位反叛軍首領産生了真正的惡感。

而這種惡感在反叛軍首領試圖伸出手,如同大人摸小孩子一般要摸向她的頭時,上升到了頂點。

感覺到耳墜發出的炙熱溫度,姜花棠擔心讓林艾德看出了什麽異樣,而且她本身也不想和任何人産生肢體上的接觸。

少女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避過了林艾德伸過來的手。

反叛軍首領的眼中生出了些許不滿,可是這份不滿的目光,當觸及到姜花棠燦麗耀眼的美麗面孔時,突然轉變成了一種更為沉凝的,讓姜花棠心生反感的溫和沉色。

林艾德恍若無事發生地收回了手,只是再簡單地問了幾句話,從姜花棠口中再問了一遍無聊的諸如身世,學校生活的內容後,就和藹地說道。

“花棠啊,那你以後就在總部這裏住着吧。以後就沒什麽執政官直屬大學了,我們會重建一所屬于我們的學校,你好好呆在艾因身邊,兩個人好好相處,艾因可是個好孩子啊……”

說着如同老人和小輩叮囑唠嗑的內容,再簡單聊了幾句後,林艾德才示意姜花棠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姜花棠本來還想試探些信息,可是在艾伊的強力勸阻,尤其是耳墜發燙的警示下,她只能暫時壓下這個想法,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打發走了還想來找自己的林艾因之後,姜花棠進行了和艾伊的溝通。

艾伊冷靜地表示,經過它的掃描,林艾德本人比起人工智能,更像是保留了人格化的大腦和身體數據信息,儲存在了反叛軍總部的機體內部,并且通過全息投影的方式進行自由活動。

而這個發現,說明林艾德本人對人體大腦的研究和技術,比有這個想法,卻一直受到束縛的執政官要“先進”得多。

只是這種“先進”,一定是建立在林艾德,乃至反叛軍已經進行了無數場人體實驗,獲得了足夠将大腦意識上傳到機體內的經驗的基礎上,才能做到的。

而林艾德之所以能接管整個世界的智能設施控制權,甚至關押得住執政官,也排除了因為自身智能強大,能控制住執政官這一政府型智能的概率,更可能是因為他曾經在制造執政官過程中留下了“後門”,通過“後門”啓動的休眠指令讓執政官進入休眠狀态。

面對的敵人不是類似執政官的高級智能,而是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人類。

再結合着林艾德對少女隐約的窺伺态度,艾伊從一個冰冷智能的角度分析,很快找出一個最簡單控制住林艾德的方法。

只是它的情感系統排斥它使用這個方法,更不用說将這個方法告訴給姜花棠了。

于是艾伊開始艱難地“裝傻”,試圖通過一系列複雜而可行的理論說服少女,讓她實行另一種更複雜,所需時間更長的方法。

那就是找到林艾德信息儲存的真正機體位置,控制住他的機體,再通過林艾德本人的權限,喚醒執政官。

至于這種方法會不會拖延時間,以至于最後讓執政官這個政府型智能,真的被林艾德徹底接管改造,艾伊并不關心。

姜花棠雖然沒有猜到艾伊在裝傻,可從艾伊對林艾德抱有極強戒備敵意的态度來看,她也知道了林艾德對她絕不會抱有善意。

讓艾伊保持警戒狀态,一有不對勁就叫醒她之後,姜花棠為了保持精神,很快進入了睡眠中。

只是在睡夢中,她突然被艾伊的提示聲叫醒。

卧室的門幽幽打開了,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向着她的床走來。

姜花棠猛然打開了燈,高聲問道。

“是誰?”

燈光打開,找出了林艾因無辜而茫然的面孔。

只是以往還略帶着點局促的少年,這一刻大大方方地走近,讨好一般地舉起手,用着一種情侶間撒嬌般的親昵姿态說道。

“花棠,我想你了。我知道你在我的家人面前放不開,可我實在忍不住,所以我就來找你了。你也想我了吧?”

不對勁!這個人不是林艾因,她根本沒和林艾因談戀愛,林艾因也沒有膽子夜襲她,做出這種事情!

是林艾德!

難道林艾德将自己的意識從儲存的機體裏,灌輸到了林艾因身上?

意識到這一點後,姜花棠驚喜地睜大了眼。

這是一個抓住林艾德,千載難逢的良機啊!

姜花棠刻意慢了一拍,卻還是動作敏捷地跳下床,躲過了試圖熊撲抱向她的“林艾因”。

與此同時,她耳朵上的吊墜如同一道銀色銳光,“林艾因”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如同一張銀色的密不透風的大網,将林艾因整個人如同雕塑一般快速地凝固了起來。

林艾變成了一道凝固的,被銀色透明液體包裹着,臉上還殘留着些許詫異的雕像。

而沒有過多久,外界的全息投影和她的智能腕表上,陡然再彈出一道全息投影。

熟悉的執政官面孔,再度出現在所有民衆面前。

只是在熟知着執政官神态變化的人眼裏,重新出現的執政官臉上,露出了足以讓所有反叛軍心生恐懼,乃至徹夜難安的強行壓抑住的怒氣。

然而執政官智能機體內,以保護公民為第一的程序還是迫使着他,冷着臉按壓着情感系統生出的怒火,冰冷克制地繼續播報道。

“各位民衆請無需擔憂,我已下達消滅反叛軍的命令,請無辜的民衆留在原地,不要做出任何反抗行為。接下來終端腕表會核查每個人的身份和健康狀況,常備軍團将全部出動,關押并控制住所有的犯罪分子……”

看着自己熟悉的第三位撫養者的熟悉面孔,如果不是“林艾因”的雕像還在她的床上,姜花棠簡直恨不得全身放松地在床上滾一滾。

幸好事情成功解決了!她也成功營救出來了執政官!

不然真讓這個連曾祖孫子的身體都不放過,還敢打她主意的反叛軍首領成為這個世界的領導者,那真是一場恐怖的災難。

不過等父親有空之後,她一定要耐心勸導他,讓他以後千萬不要再做什麽養虎為患,最後反而自己遭殃的壞事。

就在姜花棠這麽優哉游哉地想着的時候,她也不忘和包裹住林艾因身體的艾伊說道。

“父親,林艾因還有救嗎?畢竟他也算幫了我們一個大忙,能救的話,您還是再給他搶救一下吧。”

然而下一秒,一道幽幽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花棠,你在管誰叫父親?”

姜花棠被吓了一大跳。

她手上的智能腕表,還有外界的天空中,執政官仍然保持着一張冷靜的面孔播報着全球各地反叛軍勢力的剿滅情況。

然而眼前,頂着一張執政官黑壓壓面孔的男人,卻是第一次用着幾乎算得上嚴厲的語氣說道。

“你怎麽能獨自一個人進入反叛軍的總部?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聽着執政官惡人先告狀一般的話語,姜花棠難以置信地挑眉。

她第一次沒有用着尊敬和軟的語氣,而是用着不甘示弱的語氣問道。

“父親,那你知道養虎為患有多危險嗎?如果不是看見你被反叛軍首領控制住,我會一個人來到反叛軍總部嗎?”

看着少女從未有過的倔強神情,執政官的氣勢微微一弱,他仿佛再度看見了當年那個初見時警惕地看着他的小女孩。

執政官的聲線柔和了下來。

“花棠,我不是在你身邊留了一道子程序,還囑咐你如果用密鑰無法喚醒我,就将子程序帶回到你的世界裏喚醒嗎?”

然而姜花棠敏銳地注意到了執政官話語中流露出的信息,她挑起眉,寸步不讓地問道。

“父親,難道反叛軍首領可能控制住你的事情,也在你的計劃中?”

回想着當初執政官交代給她的話語,姜花棠暗暗心驚。

她本來以為執政官只是計劃除去一部分民衆的公民身份,或者是從她口中探聽出星球坐标,可她沒想到,連這場全場動亂,都可能在執政官的計劃裏啊?

那她為了救出執政官,今晚做出的事情,不就相當于一場鬧劇嗎?

而看到少女臉上努力忍下的傷心神情,執政官語速極快地解釋道。

“不是的,花棠,我并沒有預料到我曾經的制造者會在我的系統中留下後門,甚至還能修改我留給你的密鑰。只是我注意到反叛軍發展的勢頭過于兇猛,而且這群人甚至有我搜查都找不到的聯絡基地,所以我懷疑起了反叛軍還窩藏更大的後手。”

“預料到了這種可能,我才以防萬一地交給了你密鑰和子程序。花棠,其實你做得很好。只是我太恐懼你可能陷入的境地中,所以口不擇言了。花棠,對不起,我剛剛從沉眠中知道了你為我冒險的事情,我太慌張,也太害怕了……我害怕在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讓你真的遇到危險……我那時候覺得自己,簡直太失敗了……”

看着對外界疏離而冷淡的執政官面孔上,此刻望向她流露出的懇求神色,姜花棠一時恍惚,很快又堅定地抿着嘴,別開了頭,語氣冷冰冰地說道。

“執政官閣下,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你的哪句話是在刻意隐瞞着騙我,哪句話是真的。不過既然你的狀況已經安全了,那我們就來讨論下你準備怎麽處理這群反叛軍的事情吧。先說好,對被反叛軍中蒙騙的民衆,你不可以拿他們去做人體實驗,我已經和第五位撫養者說好了……”

“花棠!”

然而第一次,執政官在沒有等待她說完的情況下,就用着湛藍的,幾乎是盛滿着懇求而柔和的眼睛,語氣輕柔得近乎哀求地說着。

“是我錯了,我的系統運行了一百多年,産生了太多冗亂的矛盾和錯誤。在人類世界裏,可能相當于一位老糊塗的父親了,事實上,我也快要不理解休眠自檢前的系統,為什麽會做出讓你喚醒子系統的決定……不,這太不理智了……這是錯誤的……它會讓你陷入危險”

被執政官這麽低聲下氣,甚至貶低自己的語氣哄着,姜花棠很難繃住臉上的神情,她既為執政官這麽貶低他自己而生氣,又對自己到這種地步竟然還對他真的生不出多少氣而傷心。

她難以按壓住心中氣憤地說道。

“人工智能也會老糊塗嗎?我看腦子不清醒的人是我才對!執政官閣下,我覺得……”

她本來還想說出更嚴厲冷酷的話語,可是看着執政官臉上,宛如剛出生的孩子般迷茫,又宛如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記憶和理智發生沖突的老人般迷茫而混亂的眼神,姜花棠還是冷靜了下來。

她語氣僵硬地別扭問道。

“你的機體怎麽樣了?自檢的時候還是沒修好産生的問題嗎?”

執政官以着小心翼翼,幾乎是揣摩着她臉色的謹慎動作靠近她,直到确定少女沒有真的遠離厭惡他的神色後,才伸出了手,以着随時等待被拒絕的姿态,小心地抱住了少女。

“花棠,我也不知道。”

姜花棠也很別扭,感覺着第三位撫養者如同常人般的體溫,她語氣不善地說道。

“閉嘴,要抱就給你抱一次。抱完之後重新自檢修好你自己,知道了嗎?我可不要一個老糊塗的智能父親。”

仿佛是提心吊膽的孩子得到了讓他滿意的答案,執政官終于從剛剛情感系統和邏輯系統的混亂中初步冷靜了下來。

抱着懷中自從小時候獨立起就不給他再抱的小女兒,它第一次感覺到情感系統中的垃圾,沒有再像之前一樣只是起到阻礙它機體運行的作用,反而産生了一種,如同人類情感中一種“喜極而泣”的欣慰情緒。

“寶寶。”

執政官喊了一聲這個小時候哄着姜花棠入睡的名字。

姜花棠惱羞成怒,如果不是理智警告着她不能這麽随随便便和執政官和好,或者讓它機體更加混亂,她簡直忍不住又要發脾氣了。

“閉嘴,不能喊這個名字。”

執政官有點委屈,重新加載回了正常情感系統的它,感覺自己像個被女兒吼了的無辜老父親。

“花棠,你以前不會這麽兇我的。”

他記得懂事後的花棠,簡直是全世界最聽話的小可愛,老父親最忍不住疼愛的小棉襖。

曾經的他簡直恨不得一天檢查幾十次自身機體,是不是出現了什麽問題,才一直會想念自己的女兒而不幹正事。

只是現在的姜花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把執政官看成是無所不能的神明兼偉大父親的小女孩了。

她嗤笑般地冷哼了一聲,冷冰冰地說道。

“以前的執政官,也是不會對着我求抱抱的。”

“是父親!”

如同過于較真的老小孩,執政官努力想糾正自己在孩子口中的稱呼。

然而姜花棠不退讓半步,少女冷着臉,如同刻意作對般喊道。

“執政官閣下!”

執政官的聲音一直弱了下來,他真的不喜歡從女兒口中聽到這個過于官方的稱呼。

即使是曾經減弱了情感系統對自己影響的時候,他都無法忍耐。

更不用說現在剛剛恢複了情感系統,機體還在不斷産生沖突和錯誤的時候了,執政官覺得自己受不了這個委屈。

“花棠,是父親……”

他用着低啞而傷心的聲音,努力地繼續争取道。

姜花棠有點崩潰。

她希望只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才會有一天在執政官口中聽到這麽……示弱的聲音……

當慣了貼心的小棉襖,她真的不适應當一個捅自家老父親心窩的角色,哪怕覺得執政官現在可能是假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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