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閑談
自從帶着林琳出門逛了一趟後,林璐發展出了一項新的愛好,他三天兩頭就往外面跑,脫了缰的野馬一般,卯時剛過就沖出去,戌時将盡才踏着點回來。
“都快要年節了,咱家今年的年禮還都沒有置辦呢,現如今又是客居,哥哥每日再這樣成天不着家,該叫外祖母舅舅舅母們怎麽想呢?”林黛玉現在手中執掌着林家財政大權,她在賈敏過世後就一直跟着林如海特意請來的教養嬷嬷學習如何持家理財,現如今做起來一板一眼,絲毫纰漏不出,此時說起話來也是底氣十足。
林璐老神在在地看着妹妹一個勁兒地傻樂,好半天才從鼓鼓囊囊的袖子裏掏出來兩團棕黃色毛茸茸的小東西,往林黛玉眼前一舉:“看,我費了老鼻子勁兒才得來的,雌雄一對兒的小紫貂,還沒出滿月呢!”
成年紫貂縮成一團亦不過壯年男子手掌大小,林璐一只手能把這一對小紫貂完全握住。兩團小東西靠在一塊,眼睛還沒有睜開,抖動着粉紅色鼻頭來回亂拱。
女孩子天生對這種毛茸茸軟乎乎的東西抵抗力低下,林黛玉且驚且喜,微微愣神後急忙雙手捧着接了過來,愛憐萬分地往暖爐方向靠了靠,埋下頭驚奇地看了一會兒,方才問道:“哥哥是從哪裏得來的?”
從一個傻子那打賭贏來的,林璐面不改色道:“我這幾天在外面認識了個好哥們,拿着從江南帶回來的特産跟他換的。”
林黛玉聽得心中疑窦頓生,不過暫時還是母性占了上風,喚來木蓮去取溫着的羊奶,然後方才道:“人家弄這到這對紫貂恐怕也不容易吧,我聽說這種純野生的品種現在只有東北部興龍之地方才有,哥哥千萬別是奪人所愛……”
“哪裏呢,你哥哥我難道是那種人嗎?”林璐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一臉的誠懇正直,“我們這是公平交易,價格公道,童叟無欺,雙方都很滿意。這對小玩意是特意給你淘換來的,我和和尚畢竟還有個消遣的地方,你只能拘在這麽一方小天地裏,我這個做哥哥的沒有本事為你改變大環境,多給自己妹妹找點樂子才是。”
林璐說到最後倒是難得被勾起了幾分愁腸,他是一個完全倡導男女平等的現代人,他喜歡的是獨立有思想的女性,而不是菟絲草一樣連完整人格都沒有的附屬品,可是這個時代不具備給他提供合格老婆的溫土。
程朱理學的出現徹底剝奪了女性的生存權利,流毒千年,即使在現代仍然餘波未平,也間接導致了南宋的滅亡,如果宋朝時沒有外族入侵,中國可以早一千年進入資本主義社會。試想一個國家如果把規整軍隊的精力都用在了規整女人身上,一個國家如何能夠不滅亡?
如果有得選擇,林璐打死都不會來到這個滿街半禿瓢的清朝,他要穿就要穿到南宋去,第一件事就是滅了朱熹滿門。
林黛玉天生婀娜窈窕,吃再多的補品也沒養出肉來,林璐看了看妹妹纖弱的小身板,一拍桌子豪氣萬丈:“妹妹,你好好養着身子,日後哥哥帶你去看挪威的冰山,去阿爾卑斯山滑雪,去北極看極光……”
“你說的都是些什麽地方?”林琳涼薄上挑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林璐被打斷了思路,很不高興地剮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智方大師沒有告訴過你進來的時候要敲門以及偷聽別人談話是非常不道德的事情嗎?”
“原來你把光明正大站在門口歸類到‘偷聽’的範疇裏面?”林琳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挪威’‘阿爾卑斯山’和‘北極’?不過幾日不見,你随口瞎編的能力倒是大漲啊?”
這樣拙劣的激将法,林璐才不上當,很幹脆地點頭道:“沒錯啊,我就是瞎掰的,這你竟然也能看出來,小琳子你的眼力也見漲啊——”
他面上一派坦然,心中其實有點小忐忑,沒想到随口一說都能讓林琳聽個正着,林璐有他自己的小秘密,自然不願意讓人挖了去。
比較反常之處在于,林琳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剛剛的話似乎只是給林璐敲一敲邊角,略微一提就輕輕放過了:“今天賈家又來人了?”
這人嘴巴真臭,說話那麽難聽,林璐側頭使了一個眼色,木蓮會意,立刻帶領着幾個大丫鬟退了出去,守住門口。
“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連并寶姐姐都來了,”林黛玉前日微感風寒,賈母關懷備至請了太醫來開了三副中藥,如今說話仍然帶着細細的鼻音,“琏二嫂子也讓平兒備了禮來看過。”
“前天的時候還是叫‘薛姑娘’,現在轉眼就‘寶姐姐’的叫上了?”林璐調侃了一句,見林黛玉神色淡淡,知道妹妹心中有數,想了想問道,“賈……呃,二表哥來過嗎?”
他這一問,林黛玉眉尖微蹙,帶出了幾分不悅:“來過兩回,全叫外面守着的嬷嬷擋下了,隔着門說了幾句,并沒有見着面。”
“賈寶玉這個人吧,真沒啥壞心眼,在許多事情上也很不上心,看着魯莽沖撞,未必是壞意,”林璐假惺惺勸了幾句,适時表明立場,“不過終究不妥當,趕明兒我跟他提提,他年紀也不小了,便是表兄妹間也應當避嫌才是。”
頓了頓,又用一種已過中年的婦女特有的擔憂口氣嘆息道:“不瞞妹妹說,我心中總有幾分憂慮呢。自來了府上,外祖母對咱們關懷體貼備至,當眼珠子似的疼寵,不過咱們畢竟是林家人,老宅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自然挪出去才是正理。不過咱們才來了月餘,外祖母必是不肯放我們離開的,她老人家一片慈心,這倒是一個問題了。”
林黛玉沒有說話,低頭細細撥弄着紫貂的皮毛,良久方輕聲道:“外祖母家雖好,畢竟不是長長久久待着的地方,一切全憑哥哥做主。”
林琳原本一直沉默着聽,此時突然冷不丁插話道:“那個皇商之女此次進京意為待選,薛家亦為金陵百年世家,在京城置有房産,何至于擺出一副長長久久逗留賈府的架勢,便連一點臉面也不顧了?”
這話說得挺有水準的,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冷嘲,林璐抿了抿唇角,不着痕跡看了看妹妹臉上的神色,暗暗笑了一下,方回答道:“和尚你練武都練傻了,寶姐姐親口說出來的,她自小手裏有一把金鎖,有個癞頭和尚說要找個有玉的男兒來配,可巧二表哥可不就是生而含玉,命格比常人來得都貴重,兩人又是兩姨表姐弟,年紀相仿,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一通明褒暗貶下來,林黛玉聽得又好笑又好氣,嗔了搖頭晃腦說個沒完的林璐一眼:“哥哥真是沒個正經,這都是打哪裏聽來的閑話呢,寶姐姐可還是閨閣女兒家,哪裏能有這種名聲傳出來?再說下去,我都要惱了,且收了聲吧。”
“金玉良緣?”林琳嗤笑了一聲,眼簾半阖,波光流轉,“我的手中,不也有一塊玉麽?”
林璐狐疑地看着他,無奈在那張臉上死活看不出端倪,卻也明白林琳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他不相信這麽一塊千年寒冰會因為寥寥幾次接觸就跟薛寶釵看對眼,那麽這句話顯然別有深意。
林黛玉亦覺得他話中有話,品味了半晌,卻仍然不解其意。
林琳一眼把兄妹倆的表情盡收眼底,懶洋洋提示道:“在剛開始的時候,因為擔憂擾了姐姐清淨,我一直是在西院那片閑置的空地上練習外功,打熬筋骨,這幾日才挪了回來,仍然在外面的小院落裏舞刀弄槍,只在賈家人來訪時才回避開。”
林璐猶在疑惑,林黛玉素日心細如發,此時專注精神細細思量,心下一沉:“難道……?”看着林琳神情,又忍不住搖頭:“寶姐姐平日裏最愛把禮儀規矩的挂在嘴邊,便連外祖母二舅母都稱贊她有大家風範,阖府上下無不嘆服……如何能做出這種事情呢?”
“我在西院跟那位大家閨秀偶遇過三次了,”林琳一臉的不以為然,聲調慢吞吞的,一字一頓,拖得很長,“恐怕是湊巧了吧,沒準我們還真是有緣。”
林黛玉捏着帕子,心中冰寒一片,怔怔愣神半晌,方才說道:“我原以為……她便是為了那一塊玉……”
“這個誰說得準呢,這位薛姑娘初入京城之時,恐怕眼中未必真的有一個國公府二房的公子哥兒,不然也不會真的把‘金玉良緣’嚷嚷得盡人皆知,薛家巨富,身攜百萬身家,雖然只是商賈,卻也自恃甚高,不至于行如此手段自降身價。”林琳坐正了身子,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
“不瞞姐姐說,我看這位薛姑娘心高氣傲,是個有手段有心計的女子。世界上最為貴重端瑞的玉石,莫過于當今聖上手中的傳國玉玺,賈家二房的大姑娘就是經過才選方才入主鳳藻宮,得封賢德妃,榜樣在前,這又是一步登天的機會,薛姑娘自身形貌條件并不算差,心大點,也情有可原,無可厚非。”
林琳對于薛寶釵的做法沒有任何好惡,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千古至理名言,想要往上攀爬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至于薛寶釵能不能達成所望,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咦,那你還說人家對你有意思?薛家連國公府二少爺都看不上,何況你一個半路還俗的小和尚?”林璐有點小羞愧,說話聲音也微微放低。
上輩子把他養大的老流氓就斷言,他是鼠目寸光的典型代表,頭腦中完全沒有大局觀的概念,林璐當時不信,現在再回過頭去思量,發現自己還真不是啥能成大事的材料。
同樣一個”金玉良緣“,林琳想到的他就完全沒有想到,只以為薛家真是看上了賈寶玉這只肥羊,才不顧臉面放出風聲來,沒成想原來人家本意完全不在此,所謂“金玉良緣”反倒是炫耀的意味更多——僧道斷言過的,薛家的女兒,天生就有配給皇上做娘娘的福分。
“這跟雞蛋不能放到一個籃子裏是一個道理,她此時拉攏我并不費什麽事,日後若然才選之事真的黃了,這也是一條出路。”林琳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因着林黛玉似乎也沒有想通其中的關節,方才輕聲解釋。
他這麽一說,林璐立刻開竅了,一拍大腿道:“沒錯,這完全是無本的買賣,有賺就賺自然更好,沒賺也不算吃虧,這可真是經年行商的生意人,算出的一本好賬!”
想通此節,林璐不由得多打量了林琳一番,縱然他心中看這小子不怎麽順眼,也不得不承認此人賣相确實相當不錯,單論相貌不比賈寶玉遜色分毫,頂着林如海幼子的名頭,日後走武舉的路子萬一再中個狀元。也算是難得一支潛力股。
唯一稍顯不足之處在于,林琳跟薛寶釵年紀差得有點大了。
林黛玉只聽得臉色發青,那位薛姑娘溫良做派,左臉寫着“貴女”,右臉寫着“閨秀”,想不到竟然做得出來這種事情,一個女子,如何能連最起碼的自尊自重都沒有了?
林璐林琳都沒把這個當回事,在他們的價值觀中這都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林黛玉卻做不到等閑視之,一笑而過。
绛珠仙子清高無瑕,天真篤實,典雅俊則,在她的心中,門第出身家財都是次次等,姻緣是情真意切、水到渠成,而不是汲汲營營、算計籌劃,此時見林琳十分委婉把薛寶釵行事點出來,心下不免存了幾分輕蔑。
林璐看她今日心緒波動不小,最勞心神,小坐一會兒說些閑話,便主動提出告辭,叫來守門的丫鬟交代了幾句紫貂喂養的注意事項,順手把林琳拽了出來。
兩人一言不發默默往前走了一段路程,林璐笑眯眯抄着手問道:“和尚,你跟我說實話,那位薛姑娘是怎麽招惹到你了?”
林琳對任何跟自己沒有關系的事情漠不關心,從來沒有在背後說過旁人壞話,什麽事情都在心裏面死憋着,林璐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說話,心中好奇至極。
“姐姐素來待人寬厚,見之以誠,我只是給她提個醒,別被人诓騙了去。”林琳做事自然有他的考量,薛寶釵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可是在林黛玉心中薛寶釵是什麽樣的人倒是跟他有點牽扯。
這人做壞事做得這麽理直氣壯,林璐對他高看了一眼,很滿意地點頭道:“我聽人說年後皇上就要下旨,準許妃嫔們回家省親呢——新晉的賢德妃怕也在其中。”
這是從朝中漏出來的風聲,跟林璐平日裏對政事漠不關心的處世哲學很不相符,林琳腳步一頓,鳳眸微眯:“你送給姐姐的那對紫貂是從哪裏得來的?”
姐姐姐姐姐姐,沒事兒叫得那麽親熱幹什麽啊你?林璐白了他一眼:“我拿江南土特産跟人換的。”
“你每天出去都是空着手的,連小厮都不帶,這話哄哄姐姐則罷了,怎麽也好意思拿出來糊弄我?”林琳對于林璐使出這種拙劣的謊言感到微微惱火,這擺明了是在嘲笑他的智商。
林璐倒也沒想瞞着他,關鍵是瞞也瞞不住,這事兒鬧得有點大,于是湊過頭去,附耳低聲道:“我最近結交了一個新朋友,就是咱們那天在茶館上碰到過的,跟你說的那什麽傅恒大人一塊走的,是其中一個侍衛。”
林琳側頭想了想,微微皺起眉頭:“穿石青色衣服的那一個?”
“聰明!”人家跟他套近乎其實是為了打聽林琳,林璐自覺理虧,現在要跟苦主攤牌了,心虛之下,毫不吝啬自己的贊美。
“我随便猜的,當時那麽多侍衛,哪裏能挨個兒看過來呢,我也就記住了那一個。”林琳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了一番,“踏步沉穩有力,呼吸悠遠綿長,可見身手不錯,不是頂頂拔尖的,以他的年紀也算難得了。”
這話說得老氣橫秋的,人家好歹十七歲了,比你還大五歲呢,林璐腹诽了一下,笑得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确實身手挺不錯的,他叫海蘭察,是個鑲黃旗的滿人,從軍打過兩年仗,現在跟在皇帝佬身邊當頭等侍衛。”頓了頓特意補充,“人家還一個勁兒直說想找你切磋切磋呢。”
聽口音,這小子恐怕為了謀得人家一對紫貂,轉手把他給賣了,林琳無奈又無力,頓了頓才道:“省親的事情就是他告訴你的?”
“嗯,對的,皇上那日跟他小舅子聊天的時候他順耳朵聽見的,當人情告訴我了。”林璐見他眸光微沉,不由得多解釋了一句,“可不是我老婆嘴特意打聽的,是他主動告訴我的。”
“朋友間閑聊的時候倒是能說到這種話?他既然已經做到了頭等侍衛,自然知道規矩,什麽時候該帶耳朵,什麽時候該閉嘴,難道自己心裏還沒有點譜?”林琳嗤之以鼻,一眼看透了其中的貓膩,“別犯傻了,人家恐怕早就把你的底子盤查幹淨了,知道你跟賈家跟賢德妃是什麽關系,才特意說給你聽的。”而且這還得有上頭的人特意交代過,要把這條消息傳到林璐的耳朵中。
“我知道,那老頭那天對你那麽感興趣的,回去後找個人問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林璐一點也沒有驚訝,他第二天在茶館看到海蘭察的時候,就知道這是有意的守株待兔。
他當然不想當那只傻乎乎一頭栽在樹樁上的兔子,不過沒辦法,這麽個世界裏面,天老大地老二皇帝是老三,乾隆專門派身邊的人過來跟他們套近乎,自己就得知情識趣點。
“那個海蘭察當真說想跟我打一場?”林琳牽動唇角,似笑非笑的模樣,聲音微微壓低,眼中有些許冷意。
林璐感覺到幾分不妙,勸阻道:“海蘭察雖然別有所圖,不過也是奉命行事,這人挺不錯的,最起碼暫時還沒有害人的心思,你可別下死手,再惹出事端來。”
“這人看着老實沒有心眼,但是能在短短兩年間從一個普通的滿族子弟一躍成為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人物,自然要有些手段。以往先生講述朝中衆臣脾性之時,也曾經提到過海蘭察,說此人骁勇善戰,威猛無比,不懼生死,他不是武功最好的,卻是殺敵最多的。”林琳顯然沒有多少顧慮,“他又不是泥捏出來的,既然說了要比武,我自然要使出全力,不然豈不是看輕了他去?”
林璐抽了抽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