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遭遇

嘉木舍在京都是數一數二的茶館,大魚小魚們,哦,不對,是這一行人回來到這個地方歇息品茗也不是多麽偶然的事情,最多算得上中個彩票三等獎。

林璐想通這一點,又從對方的臉上沒有看到絲毫異樣,知道不是自己事情敗露,也就放下心來,一屁股坐在林琳旁邊的位置上端起茶杯。

林琳斜了他一眼,端出的死魚眼中滿是鄙夷:“大紅袍是用來品的,不是用來牛飲的。”

“哈!”林璐不屑地看了回去,咬住剛才的問題不放,“別想扯開話題,你先說,這次是不是應該算你輸了?”

“你拿來的跟我們的賭約內容完全沒有關聯,”林琳毫不讓步,甚至彎了彎嘴角表示出隐約的恐吓味道,“記得我們當初是怎麽約定的嗎?還是你的智商已經低端到連‘官’和‘私’都分不清楚的地步了?”

“明明是你先耍賴的,還沒開始呢就先下手把東西偷……拿來了,你還好意思說呢!”林璐呲了呲牙同樣表現出自己的決心,“不遵守規則的小人!”

你才是輸了賴賬的混蛋,林琳張了張嘴巴,适時收住了口,他是有身份的人,可不能跟這個潑皮無賴當街打起嘴仗來。

文鬥不行就來武鬥,林琳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伸出右手食指,看似随意地在光滑的杯壁上輕輕掃過,然後左右兩手各拿着茶杯的一端,把平滑整齊的切口給林璐展示了一下。

後者勃然大怒,這死小子又來武力威脅,太過分了,血厚皮厚的戰士從來是攻高敏高的賊盜的死敵,林璐一把抓起自己的茶杯,滿滿的茶朝着林琳潑過去。

這樣幼稚的舉動等同于示弱,林琳輕笑了一聲,運起真力輕輕一吸,散如瀑布的茶水登時成一股流線被他吸進腹中。

大紅袍特有的清香滿口,林璐黑下來的臉梢更是絕佳的調味料,林琳非常滿意,這不是他跟林璐階級鬥争的第一次勝利,不過每一次勝利無疑都是可喜可賀的。

不料林璐一臉壓抑着的憤怒看着他把茶水咽到肚子裏,突然展顏一笑,黑溜溜的眼珠亂轉:“小琳子,爺的口水好喝嗎?”

林琳愣了一下,才想起這杯茶已經被此人碰過了,他素有潔癖,登時面皮泛青,沉着臉另取了杯子,叫來小二換了一壺碧螺春,灌了兩盞後才緩過勁兒來。

兩人鬧騰不過盞茶時間,隔了一桌坐着的容長臉中年男子已經往這邊看了三次了,他對面坐着的正是被林璐摸走私印而不自知的傅恒傅大人,其餘侍衛得到主子明示,零零散散占據了大半個二樓的桌位,只餘先前穿石青色棉夾襖的侍衛高手侍立在身。

男子往旁邊轉頭的動作雖然隐蔽,但是也沒有到旁人一無所覺的地步,侍衛格外知情識趣,低下頭小聲道:“爺,是個練家子,手上功夫相當了得。”

也就是這人不大好惹,起碼以現在這個武力配備不大好惹,男子自然聽懂了他的畫外音,當真有幾分驚訝,問話也格外直截了當:“你打不過?”

侍衛被這句話結結實實堵了一下,猶豫了一瞬間,又看了看端坐在窗邊的林琳,才回答道:“回爺的話,大抵在五五之數……”

他這話說得仍然有些不确定,也就是說很可能連平手都維持不了,男子越發來了幾分興致,特意重複道:“五五之數?我看你大了他足有五歲。”

侍衛糾結了有一會兒,一咬牙跪在地上,請罪道:“奴才該死!”

竟然确确實實打不過人家,男子不怎麽在意地笑了笑,揮揮手示意他起來,忍不住又轉頭看了一眼靠窗的那一桌。

林琳的嘴唇較薄,又無時無刻不是在緊抿着,正臉看起來過于冷漠寡情,但是從側面看線條卻柔和了很多,狹長的鳳眼挑出幾抹靈秀。

傅恒輕輕咳嗽了一聲,男子回神,眼見肱骨之臣臉上仍然分毫不漏,旁邊侍立的忠心侍衛卻畢竟年輕,眼中已經有些許異樣光芒,臉上帶出幾分不自然。

朕在哪裏見過他,這個少年看着異常眼熟,有一種非常違和的熟稔感。男子知道他們誤會了,也沒有費力氣越描越黑地解釋,端起茶盞若無其事地抿了一口。

“喂,旁邊那個老頭兒光看你呢——”林璐湊到林琳耳邊,壓低聲音小聲道,作為一個賊盜,最基本的天賦才能就是要對別人投射過來的目光有高度的敏感性。

林璐一邊說,心中止不住的憂慮,清朝南風盛行,這老頭可千萬別是出來找兔子養的,以林琳的個性,敢起這種心思的人全都要被他送到地獄裏面對着閻王爺忏悔。

林璐一點也不擔心林琳殺人成功後社會動蕩、改朝換代,他對清朝并沒有多少好感,對腦袋上頂着的半月頭更是深惡痛絕。

他唯一擔心的是萬一林琳沒能成功,這刺殺皇帝可是大罪,是要抄九族的,林家兩個男丁倒是有拍屁股滾蛋的能力,但是林黛玉一個女流之輩,素來身體嬌弱,可是受不了逃亡生涯。

林琳斜了他一眼,看出來這個不靠譜的所謂兄長又習慣性走神了。

學武之人自然五官敏銳,旁邊頻頻看過來的目光林琳也并不是一無所覺,不過他跟林璐想得并不一樣。

這目光中沒有多少淫邪的成分,反倒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找出另外一個人的影子,作為一個親爹未明的孤兒,林琳覺得這種情況很值得人細細思量。

他親爹不是普通人,這個不止林如海肚子裏面門清,林琳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并且他也知道智方大師是所有人中知道得最多的,可惜那人神神叨叨的,許多話說得含糊至極,林琳自己能猜得七七八八,也沒有心思打啞謎費死勁從他嘴巴裏面套話。

船到橋頭自然直,林琳隔着衣服輕輕碰觸了一下裏面的玉墜,權當沒有覺察到來自旁邊的窺探,叫來小二結算茶錢。

“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林璐心領神會,順着他的意思往下說,從袖子裏抽出一張銀票,笑得眉目彎彎,“和尚,我沒零錢了。”

林琳不屑地輕哼一聲,拿出塊一兩重的銀錠子,随手一掰,輕而易舉把銀錠子分成兩半。只聽得旁邊一聲喝彩,也沒有理會,先把小的那一塊三錢左右的銀子扔給小二,然後才側頭看去,喝彩的正是那個中年男子。

“閣下好手段。”男子真心實意地贊嘆了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上前一步想近距離接觸一下美人,就看見林璐大喇喇直接斜插到兩人之間。

“這位老先生過贊了,舍弟年幼技劣,可當不起您這樣的評價。”林璐臉上揣着熱乎乎的微笑,微微踮起腳尖把後面原本高他半頭的林琳遮擋得嚴嚴實實。

男子移了幾步都沒能得償所願,對着林璐堆笑的臉抽了抽嘴角,僵持了一會兒,在傅恒忍不住咳嗽第二聲的時候,才坐了回去。

“爺,要不要找人跟着他們?”侍衛高手也覺得自家主子丢人,不過他的職責是讓主子滿意,糾結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正面看就不那麽眼熟了,男子在心頭掂量了一下,故作潇灑地一揮手:“不必了。”

抽風又見抽風,這人今天格外不正常。傅恒默默把茶盅放到案幾上,低頭不語。

林璐和林琳回到賈府,還沒邁進大門,就見賈寶玉嚎啕啼哭着從馬車上下來,也沒有搭理兩個人,徑自沖了過去。

林璐順手一拉跟着他的小厮茗煙,一臉關切問道:“怎麽回事,好好的二表哥這是怎麽了?可別是從哪個不長眼的那裏受了氣吧?”

“秦相公去了!”茗煙一拍大腿,為了表示忠心,也跟着擠了幾滴貓淚,抽噎道,“我們二爺同秦相公再好不過的,秦相公卧床這幾日,二爺日日前去探望,誰承想……”

秦相公是誰?賈寶玉的相好?林璐一時間摸不着頭腦,不過也沒有怎麽在意,沉痛地點了點頭,作勢讓茗煙趕緊滾蛋:“竟然有這種事情?真是天妒英才——趕緊跟着二表哥去吧,他這樣重情重義的好兒郎,可千萬別想不開做出什麽癡事來!”

茗煙被唬了一跳,想想哪有誰為了一個朋友過世搞得要死要活的,但是賈寶玉脾性素來如此,癡性上頭什麽都能做得出來,也不敢小觑耽擱,急忙追随而去。

“秦鐘是寧國府冢婦秦可卿的弟弟,”林琳耳聰目明,知道此時四下無人,說話也沒有遮掩,“兩人都是營繕清吏司秦邦業的兒女。”

林璐大喜,終于到了小爺我一展身手的時候了,當即清清嗓子,得意道:“秦可卿這個女人的名頭我聽過啊,她是賈蓉他媳婦是不是,而且好像還跟賈珍有一腿還是有一手?下人間都傳開了,這是寧榮兩府幾乎盡人皆知的大八卦。”

雖然林璐的本意是為了展示一下他豐富的消息來源渠道,但是林琳看着他的眼神仍然滿含鄙夷:“秦可卿是今上兄長,世宗第三子唯一的留世血脈。”

好吧,兩人關注的重點完全不一致,林璐抓了抓青頭皮,疑惑道:“可是我聽說這個女人似乎是在天香樓上吊自殺的?”而且還是跟公公爬灰被老公和婆婆一塊抓住了,覺得沒臉活下去才直接上吊的。

他不會去質疑林琳是從哪裏得來的這樣的陰私消息,對方有信心說出來,顯然已經有了足夠的把握。

哇,賈家人壽星老上吊嫌命長啊真是,這樣膽大包天的事情都敢幹。皇家最明顯的特點就是蠻不講理,再看不上秦可卿,人家那也是正經皇室血脈,身份再尴尬也輪不到一幫子奴才出手把人家逼死去。

林琳把右手食指放到嘴邊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率先往前走了一步,林璐會意,也作出很自然地走路的姿态,兩個人并肩往前行了一小段路程,就看見迎面走來四個風姿各異的美人。

林琳停住腳步,側過身子撇開臉以示避嫌,他畢竟不是賈敏的親兒子,嚴格算起來跟賈家沒有絲毫關系,能夠在內院行走還是沾了林璐的光,于男女問題上自然應該多多注意。

林璐倒是沒有這樣的顧慮,上前笑眯眯打招呼:“喲,薛姑娘,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都這個時辰了,怎麽還在外面?”

從稱呼中,林璐就把親疏遠近分得一清二楚,自從他們來了,“金玉良緣”可是力壓“爬牆緋聞”,成為賈府口耳相傳速度最快的八卦。

“大表哥,二表弟,”迎春木讷不善言辭,排行在她之後的探春主動接話道,“我們剛從林姐姐院子裏出來,這可真是碰巧了。”

賈探春生得俊眼修眉,神采飛揚,笑起來爽朗大方,正是林璐十分欣賞的女子類型,林璐也樂意跟她親近,笑道:“那可好,我林家家丁單薄,府上就只妹妹一個女孩兒,娘親去得又早,有些體己話都找不到人訴說,如今姐妹們一塊玩笑着,日頭也并不難熬。”

頓了頓,抄着手感嘆道:“妹妹心思細膩,平日裏被寵壞了,很有些小性子,你們相處的時候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只管跟我說。”

探春急忙應和道:“這是自然的,我們先時還商量着要起詩社憨玩解悶呢,林姐姐一應都是極好的,大表哥這麽說林姐姐,我們可都不依了。”

薛寶釵亦笑言:“林表弟言重了,我們姐妹相處得十分和睦。”眼梢往林琳冷漠的側臉上一掃,又笑問,“兩位表弟午間可是出府游玩了?”

“今天天色不錯,我跟弟弟出去走動了走動,本來還想叫上二表哥呢,可惜他跟摯友另外有約。”林璐一邊說,一邊感到遺憾似的皺了皺鼻子。

林璐平日裏要不就是跟林黛玉聊天,要不就是帶着賈寶玉瞎混,跟這幫子水做得美人除了偶爾在賈母那邊見上一兩面外完全沒有接觸,現在碰到一塊兒,其實也沒什麽可以用來交談的話題,當下兩撥人客氣地告辭。

倒是惜春離開的時候多看了林琳幾眼,止了腳步問道:“林表哥,我這裏收藏着幾句佛家偈語,參悟良久,仍然不解其意,不知道林表哥能不能指點一二?”

林璐咬着牙根不讓自己噴笑出來,他雖然成天用“和尚”的稱謂對着林琳大呼小叫,但是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林琳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假和尚,別說談經論道、指點迷津了,這人恐怕連菩薩為什麽坐北朝南都不知道。

林琳面不改色回答道:“恐怕要叫四妹妹失望了,我于佛法上并無研究,談不上‘指點’二字。”

惜春也沒糾纏,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便跟在探春後面走了。

十二釵之四走出一段路,林家兄弟看不到人影了後,探春才停下腳步,轉頭問道:“四妹妹什麽時候對佛家偈語感了興趣?”

“沒什麽,閑來無事翻翻佛經罷了。”賈惜春略顯疏冷地答道。

對方明顯不願意多談,探春一笑而過,也沒有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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