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交涉
林璐不過片刻時間就回來了,從袖子裏半拉出來一本賬冊子給林黛玉和林琳展示了一下,笑得眉目彎彎,快活至極:“走吧走吧,可得給外祖母好好說道說道,大姐姐被獲準省親,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采飛揚,笑語盈盈,眼底真真切切堆滿了喜悅和急切,不知道的人看了,八成當真以為這人是去恭賀道喜去了。
哥哥永遠跟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似的,絲毫不掩飾自己對于幸災樂禍和落井下石的特殊癖好,林黛玉挺無奈的,知道他天性如此,也不好說什麽,側頭看向站在門口沒有挪動腳步的林琳:“子毓不跟我們同去嗎?”
林琳幅度不大地搖了搖頭,林璐倒是挺明白的,幫着他解釋道:“這個時候,往常裏慣是姐姐去跟外祖母請安的時候,怕是其他幾位姑娘也會一并過去,和尚确實應該避一避。”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厮對于去找一個老娘們理論不感興趣,與其去看打嘴仗,不若把時間空出來再耍一套槍法。
林琳沒有出聲,算是默認了這個說法,也沒再多待,對着林黛玉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林黛玉看着他的背影,十分窩心地笑了一下:“子毓這是擔心我呢,往常這個時辰,他都是從西院泡着,今日不知道從哪裏得了消息,便丢了手頭的事情過來解圍了。”
“和尚對你向來沒的說,不是什麽稀奇事兒。”林璐撇了撇嘴角,林琳對他和對林黛玉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然他也不會懷疑臭和尚對自己的寶貝妹妹有那麽點小心思。
不過倒也不像,林如海當初先稍稍漏了一點想收林琳為義子的口風,林琳也沒有反對的意思,自古就沒有同姓兄妹嫁娶之事,如果當真看上了林黛玉,以他的性格,不該如此反應。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林璐毫無愧疚之心地把事情往腦後一丢,林琳肚子裏的腸子都比別人多了九曲十八彎,誰知道他到底打得什麽主意呢?
當下兩人來到賈母所在的榮國府正房內,林璐打眼一看,果然見一幹人等俱在,賈寶玉仍然沒去學堂,正縮在賈母旁邊撒嬌逗趣。
見了林黛玉過來,賈寶玉眼睛一亮,立刻順着椅子滑下來,十二萬分殷勤道:“林妹妹過來了?今個兒來得比慣常遲,老祖宗還說別是有事情耽擱了,正想着人過去看看你呢!”
走在前面卻被人無視了的林璐鄙夷地掃了他一眼,這可真是标準的見色忘友,平日裏“林弟弟”“林弟弟”地跟在他屁股後面打轉,一見了美人就直接把他當空氣了。
林黛玉清洌洌的杏眼微微一挑,看着賈寶玉紅潤的臉梢,淺淡一笑,眸中一片柔和:“哥哥和我一切安好,勞煩外祖母和二表哥挂心了。”
賈母被逗得一樂,端坐在卧榻上,擡手一指一臉熱切的賈寶玉,呵斥道:“鎮日價挂在嘴邊不放,才多長時間不見就非鬧着我去請人,偏你跟你的林妹妹玩得好,沒看到你林弟弟也一并過來了嗎?”
這老太太話說得,暗示做得太明顯,就差直接扯開來說了,林璐一撇嘴角,笑道:“可不是,二表哥心眼子這樣偏斜,我可要不幹了。”
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薛寶釵嘴角的笑容有點僵硬,雖然旋即掩飾過去了,也并不是一點痕跡不漏。
賈母拍了拍剛剛賈寶玉坐着的地方,一臉慈愛地看着林璐:“過來坐,你二表哥心雖是偏的,外祖母疼你,咱們說會子話,叫他們兩個表哥表妹在下面坐着親近親近。”
親近啥,那是我妹妹我妹妹,林璐腳跟壓根沒有挪動,把右手托着的小盒子往上揚了揚:“真巧,外孫正有話要跟外祖母說呢。”
說着伸手很自然地推開賈寶玉,把林黛玉拉到身邊,林璐一臉正色:“先時大姐姐被得封賢德妃,如今又蒙聖上恩賜,得以回家省親,皇上天恩浩蕩,不說外祖母舅舅家,便連我同妹妹弟弟,也是滿心歡喜,有感聖上恩德,且況這可是天大的榮寵,我們兄妹都喜不自勝。”
他先說了一通的廢話拉近雙方的感情關系,見提到元春省親,賈母臉上确實有幾分得色,方才繼續道:“只是因為前段時間外祖母舅舅并阖府上上下下都在為省親的大小事項忙碌,我們兄妹不便打擾,正巧今日老祖宗得空,外孫特意偕同妹妹一并來為大姐姐祝賀道喜。”
林黛玉跟着道:“大姐姐才德具備,得蒙聖上青眼,天生的好福分,我們這些笨嘴拙舌、才疏學淺的濁人是羨慕不來的。”
賈母心下如何作想不得而知,面上帶着十分的喜悅,側頭對着李纨說道:“你們平日裏都說我偏心敏兒的兩個孩子,看一個兩個這小嘴甜得,由不得我不偏疼他們一些呢!”招手把兩人叫到跟前來,一手摟住一個,按在懷裏摩挲。
李纨急忙道:“這是自然的,有這樣的外孫子外孫女,誰不說老祖宗福氣大呢?”
賈寶玉立刻不幹了,也坐到卧榻邊上,道:“老祖宗這樣說,把我們幾個置于何地呢?且還笑我偏心,依孫兒看,這偏心的另有其人!”
探春亦笑言:“老祖宗可別是說漏了嘴,我們可都不幹的。”
孫兒孫女成群,承歡膝下,說笑逗樂,府中大權拿捏在他手中,一應瑣碎事務又有人代勞,賈母心中對目前的生活還算滿意,就聽見林璐話風一轉道:“這次來找外祖母,除了給大姐姐賀喜,還有一件事情要來告知外祖母呢。”
賈母笑容不變,仍然和藹慈祥,心中卻陡然一跳,明白這是來者不善,她一打眼看到林璐跟着林黛玉一塊過來,就知道這其中怕另有文章,不然換了往常,這個時間他該出府才對。
聯想到一早上有婆子給她回報的事情,王夫人帶着三四個婆子去見了林黛玉,賈母便知道林璐怕是來讨個公道的。
那個老二家的媳婦,十分愚鈍癡傻,如果不是老大續娶的實在不上臺面,管家太太的名頭也落不到她頭上。
賈母心中雖有幾分嫌棄之意,為着王夫人的身份地位,也只有一意維護,當下只做不知,笑着打岔道:“這個猴兒,今日難得沒有出去瞎跑,我原以為單是來看我的,沒想到這一出事接着一出事,可見心不是誠的。”
“誰說的,最主要的當然還是來給外祖母請安,”林璐一臉的乖巧單純,并不讓她如願,仍然死咬住剛才的話題不放,“不瞞外祖母說,外孫這幾日,心頭一直挺不安的。”
“有什麽不安的,這裏是你的親舅舅家,誰敢欺負了你去,只管來告訴我,外祖母拼着一把老骨頭,必為你們撐腰!”賈母摸了摸他的半禿瓢腦袋,林璐這幾日沒有顧得上剃頭,已經長出了短短的頭發茬子,摸起來有點紮手,賈母面上不顯,心中也刺刺的,很有幾分不悅。
這孩子真是不懂事,府上供着你吃穿用度,并無不周到的地方,怎麽能因為王夫人一次舉止失常,就來這裏告刁狀呢?還非得挑了一個小輩們都在的時辰,不是找着讓王夫人沒臉嗎?
王夫人做得再不對也是賈母的正經媳婦,何況又是掌家太太,給她難堪就是給賈府找不自在。賈母嘴上不說,看林璐卻有點不大滿意,多大點事,自己忍下去就算了,林姑爺也是得蒙聖上嘉贊的人物,怎麽生的兒子心腸這樣窄小?
“哪能呢,外祖母都說了,這是親舅舅家,哪裏有人能欺負我們?”林黛玉往賈母懷中縮着身子,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撒嬌,“這一個月來,在外祖母家我們住得十分舒暢,外祖母十分疼愛,舅舅舅母亦慈祥有加,表哥表姐妹們都十分友愛,不比在揚州家裏差什麽。”
“正是這個理兒,”林璐圓潤的鵝蛋臉上半是感激半是慚愧,“可不就是外祖母家待我們兄妹太好太好了,外孫才越發心中不安——不瞞外祖母說,我們在外祖母家叨擾了這麽久,已是十分過意不去,況且如今府上都在為大姐姐省親的事情忙碌,又要抽出一部分人手看顧我們兄妹,正巧在棋盤街上的祖宅已經修整妥當,因此想要向外祖母辭行,不再打擾下去。”
賈母面皮一沉,收了笑臉,眼中不悅一閃而逝,不過立刻掩飾過去,順勢責備道:“這是什麽話,你們兄妹在京都別無旁親,可憐我的敏兒和姑爺都去得那麽早,你們年紀小小,才多大的人呢,住在親外家,才是正理,難道我倒舍得放你們兩個這麽小的年紀出去苦苦自己過活?”
賈寶玉更是大急,他自小跟着賈家三位姐妹一起長大,只有一個史湘雲時不時登門,房裏丫鬟雖多,鑒于尊卑有別,到底不是真正能跟他真正玩在一塊的,好不容易來了一個珠圓玉潤的寶姐姐,又來了一個谪仙人似的林妹妹,這才住了幾天,他還沒能好好親近親近,說幾句體己話,怎麽就要走了?
賈府所有女兒中,林黛玉待他最是冷淡,賈寶玉的千般柔腸平生第一次撞上了硬釘子,不過這無損他對林黛玉的喜愛仰慕,慣是做小伏低,比對旁人都殷勤百倍。
況且自秦鐘死後,林璐也是他難得的男性同齡友人,在賈寶玉心中雖然分量比不上林黛玉,到底也不是輕飄飄一張草紙,賈寶玉也很是不舍。
此時聽說他們要走,便急忙開口道:“林弟弟同我一塊在玩得是極好的,一起讨論課業也互相督促一同進步,比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好了千百倍,林妹妹在這裏也有人玩樂說話,好好的為什麽偏要搬出去呢?”
賈母這才開了臉,笑道:“正是這麽說的呢,這話以後可不準再提了!”
林璐耐心等他們說完,十分為難地皺了皺眉又皺了皺鼻子,欲言又止地看看賈母,嘆了一口氣,為難地跺跺腳,又皺完眉毛皺鼻子。
賈母被他逗笑了,急忙道:“做這樣的怪樣子是幹什麽呢,有什麽話對着我這個老太太還不能直着說出來嗎?”
“外祖母舅舅舅媽一片慈愛之心,再推脫下去就是不識好歹、自個兒拎不清了,少不得還要厚着臉皮繼續住下去。”林璐先是酸了一把,然後才道,“不過外孫确實覺得受之有愧,當初外孫不懂事,後來才知道原來薛夫人并薛姑娘住在府上是自費花銷的,她們娘倆不過幾口人尚且如此,我們林家來了二三十口人,就更該有所表示了。”
這話拿薛寶釵當例子,賈母順勢往她那兒看去,眼神有點冷淡,薛寶釵急忙笑道:“林弟弟恐怕是誤會了,不過是幾兩銀子意思一下,府上對我們亦是憐惜,哪裏能真讓我們拿銀子錢呢?林弟弟要是當真這麽做,倒叫老太太的慈心無處擱置了。”
這個寶丫頭雖然出身門第有限,不過說話确實挺讨人喜歡的,賈母暗暗點頭,也不看林璐,只對懷中的林黛玉道:“是不是府上哪個婆子多嘴叫你們聽了去?玉兒跟外祖母直說出來,不知尊卑的東西,立刻找出來發賣出去!”
賈母明知道不是地位卑下的老婆子們嚼舌頭,這個“不知尊卑的東西”說的是誰就挺值得思量了,林璐感到自己被指桑罵槐了一把,從林黛玉有點發苦的笑容中明白妹妹也聽出來了。
他眨了眨眼睛,只作未覺,笑道:“沒有什麽,單是外孫自己覺得不是那麽個味兒,何況原先我們兄妹并不知道當先世道上是甚麽物價,今天得蒙二舅母指教,越發愧疚難安。”
賈母心頭一沉,沒想到他到底還是說出來了,擡眼看向林璐,驚訝道:“老二媳婦原來是跟你們處在一塊呢?頭晌鳳丫頭還到我這鬧,硬說我藏了她姨母,早知道我就該指使那個破落戶去找你們要人去!”說到最後止不住地發笑。
一屋子人跟着應和。
林璐對着臉色又白了一分的妹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從袖子裏把那本子賬冊抽了出來,雙手給賈母呈上:“外孫安排了人專門出府采辦,以為平日裏不會用掉府上多少花銷開支,沒成想每月竟然有這樣的數目,雖是二舅母無意中漏出來的,外孫也不敢等閑視之。”
賈母接過來攤開掃了一眼,立時明白了上面寫着的是什麽東西,再聽林璐夾槍帶棒的話,只覺說不出來的熱辣譏諷,饒是以她的閱歷,仍然感到面上無光。
偏巧林璐仍是一副真摯誠懇的面孔,為難地停頓了一下,方才猶豫着開口:“外祖母既然不肯讓我們搬挪出去,我們兄妹也萬不能白吃白住下去,外孫本想命人直接給琏二嫂子送去了萬兩銀票,知道府上不稀罕這個,權當孝敬外祖母舅舅們了——只是料想沒有外祖母準許,琏二嫂子怕不肯收,外孫只得拿給外祖母看,若然外祖母不肯收下,外孫可真沒臉再住下去了。”
林黛玉亦幫襯着勸說,賈母推辭半晌,見仍然推不過去,只得命鴛鴦接過來暫且留下,仍然不忘強調:“即使如此,我便先替你們保管,外祖母必不叫你們吃虧!”
一幹人閑話了半天,李纨見賈母臉上有些困倦,精神不濟的模樣,便主動提出帶着賈母的孫兒輩告辭離開了。
林璐硬扯着想要直直跟着林黛玉的賈寶玉走在最後面,不忘回身關門。
賈母盯着緊閉的門扉,臉上殘留的笑意轉瞬消失得一幹二淨,重重一拍黃花梨扶手,沉聲道:“鴛鴦你去,立時把寶玉他娘帶過來,我這還沒死呢,倒算計到我敏兒孩子頭上了,她心中倒打得好算盤,算出的一筆好賬!”
這種事情捂着都嫌臭,賈母當然不想大肆聲張,不過王夫人這次行事太不小心了,還讓人抓着了做了假的賬冊子這樣明明白白的實物把柄,确實應該敲打一番讓她自個兒注意才對。
鴛鴦領命而去,走到門口就聽見賈母補充道:“把鳳丫頭也帶上,我另外有事情囑咐她。”
王熙鳳管家把一切事物管理得井井有條,很符合她的心意,不過畢竟是王家嫁過來的媳婦,雖然是大房賈琏的正妻,卻跟王夫人走得太近。
兩個手中握有實權的管家太太關系太好,對她這個名義上的最高女性領導人自然不利,賈母心中冷笑,王熙鳳若然跟着旁聽了她被斥責,以王夫人的性格,心中難免會升出異樣,不用自己多動手腳,這對姑侄之間自然會漸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