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身世之謎
林琳和着衣服沖了一個涼水澡,帶着難以掩飾的疲憊接過虎牢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臉,揮手示意他可以自行離開了。
虎牢回身看了看七零八落散落得滿地都是的武器架子,又詢問地看向林琳,見他眉宇間存了幾分不耐,立刻決定武器還是留着明天再收拾為妙,一躬身子,行了禮後就識趣地退下了。
他是小厮,并不住在內院,還要走一段路自己跑到外面下人的房間裏歇息,林琳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從拐角處消失,方才轉身走進抱廈廳。
出乎他的意料,本來這個時辰應該早就四仰八叉橫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林璐非但沒有忙着同周公約會,反倒神采奕奕地端正坐在椅子上亮着燈等着他。
林琳狹長上挑的鳳眼微微眯起,強打起幾分精神,皮笑肉不笑地牽動唇角:“今天哥哥真是好興致,怎麽這個時辰還沒歇息?”
林璐抽了抽嘴角,同樣一聲“哥哥”,從林黛玉嘴裏說出來跟從林琳嘴巴裏說出來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前者時而無奈時而尊敬,後者從來都帶着滿滿的譏諷。
他定了定神,方正色問道:“你明天有什麽安排嗎?”
林琳是有了名的孤僻,應酬交際比林黛玉還少,這可真是全然的廢話,林琳自顧自在床沿上坐下,懶洋洋沒有回答。
林璐暗自咬牙,知道現在不是翻臉的好時機,強自忍耐了一會兒,甕聲甕氣道:“我的新朋友想見你一面,托我約你明天出來呢。”
“你上次就說過了,叫海蘭察的那一個?”林琳擡了擡眼簾,态度極其冷淡地複又垂了下去,輕哼道,“不見。”
林璐大急,湊過去緊挨着他,壓低聲音道:“你別犯傻,人家前面一個月只說想見見你,今天才正式跟我明确提出來,你就沒點想法嗎?難道你以為這就是單純的巧合?”
海蘭察人不壞,沒有多大的心眼,他官位雖高,到底根底淺,沒有經過多少年的歷練,許多情緒不能完全收斂好,林璐今天細細度量,很輕易就從對方臉上看出了端倪。
他不知道海蘭察究竟知道多少,起碼海蘭察肯定知道一些事情,因此說話的時候才會猶猶豫豫、目光閃爍,完全不是以前大聲嚷嚷着要把林琳約出來好好比試一番時的問心無愧、坦然自若。
一個月時間,足夠有心人派人手去揚州悠蕩一圈再回來了,林琳輕笑了一聲,他的身世雖然曲折離奇,也并不是無跡可尋,只要順着林如海這條明線一路查下去,就能一直找到栖霞寺智方方丈頭上。
不過,老和尚對他的來歷一直諱莫如深,便連當事人也不肯輕易透露,未必會随便洩露給旁人。其中牽扯很深,以智方的閱歷心機,自然知道如何處理才不會為他招來殺身之禍。
林琳對此心态放得很正,他并不想依靠着有個好爹娘出人頭地、高人一等,熬過這三年孝期正是考恩科開武舉之年,以他的本事加上林如海朝中故友的暗中幫忙,謀個一官半職并無難處。
再者,林如海對他恩重如山,林琳自問不是什麽好人,但是他恩怨極其分明,說“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尚還是輕的,林琳骨子裏其實屬于“十倍報恩,百倍抱怨”的那種人。
他早就有了打算,就算要尋找生父,也要等為林如海守孝結束,盡一份為人子之心後再來考慮。
因此此時顯得興致缺缺,一把把靠得太近的林璐推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這個不急,也急不得。”
林琳看着林璐白淨清秀的臉龐,以及不斷亂轉的黑眼珠,一本正經道:“你一味跟海蘭察結交,不是為了攀高枝,而是為了給我鋪平道路,為日後行事方便,這一點我也很明白,銘記心中,無一時一刻忘懷。”
林琳生平對他說過的最客氣的話莫過于此,林璐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撓撓青頭皮,兀自嘴硬道:“喲,和尚,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原來還有自作多情的毛病?你以為你是誰啊,也值得我這麽費心思?”
林璐沒成想林琳突然跟他掏心挖肺說心窩子裏的話,微窘過後明顯有點尴尬,不過他天生就有臉皮厚的天賦,轉瞬就恢複了常态,改口道:“可不是,我全是為了你,才耐着性子跟那個傻大個周旋,好不容易才撬開了他的嘴,你明天要是不去見他,我這麽長時間的辛苦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林琳的人際交往向來只能給他加負分數,林璐明白他的不足,才有意跟海蘭察結交,雖然确實有私心,但是絕大部分還是為了林琳考慮的。
林璐從八歲那年剛見到五歲的林琳,就很明白對方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一個天天念叨着“老婆兒子熱炕頭”的小市民,跟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有着本質上的不同,林琳從來沒有掩飾,也不屑掩飾他對于成為人上人的渴望與抱負。
林琳有本事,這一點就算看他非常不順眼的林璐也不得不承認,不過官場上的事情向來邪乎,并不是你有本事就一定能夠爬得高的,機運和人緣占了很大的比重。
林琳功夫好,模樣俊,頭腦也不壞,可是脾氣差,太差了,一個鬧不好就能得罪一大幫子人,到時候要真是被群起而攻之,處理起來也挺麻煩的。
況且他雖然前有智方活佛親自撫養,後有林如海收為養子,到底是一個來路不明的棄兒身份,不說外面那些自以為正人君子的官老爺,就連在賈府裏面,那幫子老娘們聽了都難掩鄙夷。
古時候名字不吉利犯了誰誰的諱,都有被革除功名的先例呢,他的身份若然真的在官場上被人掀出來,也是一樁是非。
林璐自個兒裝模作樣嘆了一會兒氣,見林琳完全不搭理他的裝可憐,只得苦口婆心繼續勸說道:“我不騙你的,為官也是挺考驗人脈的活計,俗話說得好,獨木難成林。你看看昨天二舅母那般行事,明明白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外祖母也沒有丁點為咱們出頭的意思,可見平日裏的疼愛寵惜都不過是面子上的事兒,不能當真作數的,再者二舅舅不過是一個從五品的工部員外郎,在京都這實在算不上一個能站得住腳的官職,賈家餘下衆人不過手裏攥着幾個空頭爵位,着實幫不上咱們什麽忙呢!”
林琳不動聲色,耐心等了半天,不見他的下文,側頭一看,林璐猶自懵懂,不禁嘆息道:“先時先生在世,曾經直言你不是為官作宰的材料,我原還有幾分不信,今日再看,果真如此——你單看到這個府上不成器的模樣,口口聲聲說着他們靠不住,如何能想不到,先生留給你的最大人脈,并不是這一幫子親戚?”
“怎麽說?”林璐輕輕咳嗽了一聲,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确實是沒有半分政治才能,別說正經跟人爾虞我詐地算計了,聽林如海跟他分析朝中形勢都能聽睡過去。
“先生是雍正二年中的探花,同現任吏部尚書汪由敦是同科,亦為至交好友,同翰林院掌院學士、軍機大臣劉統勳亦有同科之緣。”林琳低頭褪掉濕漉漉的鞋襪,“皆因我們尚在孝中,這些人脈自先生故去後未曾打點,日後聯系起來,終究也是一筆難能可貴的財富。”
“又有什麽用呢?你走的是武舉之路,況且反正我是不會入朝為官的。”林璐聽得渾身發毛,劉統勳軍機大臣之稱則還罷了,一個“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名頭就先讓他憷了三分。
能把四書五經背下來的人都是好漢,會寫八股文的也都是英雄豪傑,林璐哆嗦了半晌,想到今後再也不會有人逼迫着自己天天之乎者也搖頭晃腦了,方才拍拍胸脯,長舒一口氣。
他心中很有幾分愧疚,林如海年近半百方才有此一子,林家幾代單傳,他又是家中嫡長,自然被寄予了殷切希望,只可惜林璐确确實實不是讀書的材料。
林如海自從相許一生的愛妻過世後就已經萌生死志,皆念在一雙兒女尚且年幼,方才硬撐着熬過了後面三年,期間一直在想方設法為兒子鋪平道路,最後無可奈何,把原定下來的女婿人選收為了義子,存了讓他日後多幫襯林家一脈的意思。
林璐也有心好好讀書哄爹娘開心,尤其到了賈敏和林如海病重彌留之際,這樣的心就更加熱切了,他不是不難過,可是有些東西命中注定如此,木頭不開竅就是不開竅。
林琳斜眼掃着他:“現在看不會有用處,以後自然會有大用,暫時說不清楚,以後事态明朗了我們再讨論也不遲。”
他難得一下子說了這麽一通話,況且一天下來身心俱疲,頭腦一片昏沉,因此趕人道:“我要睡覺了,到你自己床上躺着去。”
“你明天真的不跟海蘭察見一面?”林璐猶自賊心不死,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在他看來,這個認親自然是越早越好。
“傻子,先不說他們這一個月來到底查出了多少事情,就算把來龍去脈都弄清楚了,若真存了相認的意思,他自己不來,難道倒讓一個不相幹的人約我出去?”林琳對認親的前景根本不看好,林璐對階級差別一直看得很淡,林琳卻很清楚這裏面的門道,許多事情不是想當然那樣簡單的。
林璐整個人往床上一倒,滾了半圈貼着牆根躺下,笑嘻嘻道:“沒準人家只是存了先相看相看你的心思,再考慮要不要認下來呢,海蘭察求了我好久,千叮萬囑明天千萬把你帶過去,恐怕不是他一個人要見你吧?”
這人粘皮糖一樣賴着不走了,林琳皺了皺眉,幹脆一脫外衣,在床鋪靠外一側躺下了,閉着眼睛道:“也罷了,我跟着你走一趟就是。”
“和尚,”林璐翻了半個身子,把小腿搭在他膝蓋上,眯着眼睛小聲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親爹是誰?”
“海蘭察是頭等侍衛,能指使動他,你說我親爹是誰?”林琳有點火大,他不願意一而再再而三拿出證據證明自己不是一個連最起碼聯想能力都沒有的傻子,林璐從小到大一直在蔑視他的智商。
“那你為什麽一點都不驚訝——就算不驚訝,有個皇帝老子做親爹,再怎麽說也該高興吧?換了是我,早就欣喜若狂了。”林璐的黑眼睛即使在黑暗中已然灼灼發亮,他直勾勾盯着林琳在月光下顯得柔和了不少的輪廓,眼中含着一種難以言明的睿智通透。
“我從來都不去追究堂堂揚州巡鹽禦史家的大公子是怎樣懂得開門撬鎖的下三濫把戲的。”林琳輕聲提醒他,彼此尊重對方的小秘密是他們合作的最基本前提。
林璐一撇嘴巴,不忘為自己正名:“什麽叫作‘下三濫把戲’啊?兵法堂堂正正正中有奇,盜術卑鄙下流奇中有正,我一點不覺得我懂得的東西就比你懂得的東西低賤到哪裏去了。”
林琳輕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這是他們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沖突,林璐篤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是至理名言,他認為人人平等,絕無高低貴賤之分,林琳則是叢林法則的絕對擁護者,有本事的人山珍海味,沒本事的人吃糠咽菜,人天生就有三六九等。
林璐自顧自把床腳堆放着的被子舒展開,往自己身上一蓋,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勉強掀起來一個角,問道:“和尚,你蓋被子不?”
“算了吧,你都蓋了。”潔癖症患者林琳皺了皺眉,一口拒絕。
妹的,這是嫌他髒呢。林璐呲了呲牙,剛剛還看這小子比較順眼呢,沒成想還是這副臭德行。
他賭氣一團身子,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裹了起來,不蓋就不蓋,寒冬臘月沖完涼水澡不蓋被子睡覺,天底下就你武功好,哼,凍得反正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