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林璐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聖人,正相反,他是一個徹頭徹底的小人,小心眼愛記仇,面對同樣的事情,聖人有聖人的做法,小人有小人的做法。
小人之一現在就貓在賈家庫房前,不出林璐所料,賈家的婆子下人無事的時候還能偷溜翹崗去摸牌吃酒呢,何況是今天,防衛十分松散。四個守門的婆子喝得爛醉如泥,橫在椅子上睡得天昏地暗。
賈家每個主子都有自己的小金庫,可是公中的銀錢卻有一個單獨的府庫存放,用的是這個時代最精密的鎖,鑰匙也只有一把,牢牢掌握在王夫人手中,王熙鳳用的時候也需要找她拿。
林璐從衣領折痕處摸出來一根牙簽粗細的小木棍,往鎖眼裏面一探,花了兩秒鐘輕輕松松解決了,連鎖芯扭動的聲音都沒有發出。
林琳并沒有跟進去,他冷眼看着林璐熟練無比地閃身進入庫房,折騰了約莫一柱香時間,方才走了出來。
林璐對他眨了眨眼睛,附耳小聲道:“扯呼。”
就不會說點好聽的,林琳一個白眼翻了出來,一拉他的腰,借地發力,輕巧地騰空而起,不斷在角落處騰挪,借着陰影遮擋身形,盞茶間就脫離了這棟燈火璀璨的宅院。
大年三十,正是一家人都圍着吃團圓飯的時辰,街上清清冷冷還真沒有多少人,林璐一等他落在街道僻靜處,就把身上穿的夜行衣脫了下來,洋洋得意從袖子裏抽出來一疊不算薄也不算多厚的銀票:“零碎的我沒拿,大票子都在這裏了。”
林璐覺得挺好笑的,手裏的銀票算起來攏共幾萬兩出頭,就是不知道是省親院子确實花錢如流水,榮國府這真是窮得快揭不開鍋了,還是各個主子都中飽私囊,肥了自己的小金庫了。
林璐也沒想把這些錢據為己有,拿了他都嫌髒手,自家又不是沒有銀子,就純粹是吓一吓賈家人,最起碼讓他們焦頭爛額一段時間,在過年期間別再找人給他添堵就行。
“姐姐還在家中等着呢。”林琳對于他究竟摸到了多少錢一點興趣也沒有,輕聲提醒了一句,自個兒轉身先行了。
林黛玉果然已經準備好了食材等着他們了,見兩人一前一後進來,輕笑了一聲,命木蓮去取溫着的酒水:“大過年的,哥哥和子毓幹什麽去了?”
林璐聳了聳肩膀,先把一杯酒送到林如海和賈敏的牌位前,添了柱香,方才來到圓桌上坐下:“跟和尚出去逛了逛,看看新年氣象。”
胡扯,這麽多天了,什麽時候看不行,非要趕在今天出去?林黛玉心中有數,知道他又是随口瞎掰,也不戳破,笑道:“看到現在才回來,哥哥可是看夠了?”
林璐扯了扯嘴角,權當沒有聽出來妹妹話中的調侃,笑道:“看夠了,看這麽一次,夠我一輩子回味的了,外面的景兒又不是我的寶貝妹妹,怎麽看都看不夠的。”
林黛玉聞言忍不住用帕子掩面笑了半晌,方才擡起頭來,星眼微饧,香腮帶赤,瞋了他一眼:“哥哥淨瞎說呢。”
林璐斜眼看了一眼林琳,見他正漫不經心在火鍋裏涮着一塊牛肉,而且是一塊已經熟了的牛肉,一撇嘴巴:“和尚,你怎麽不多放進去一點?”就那麽小氣巴拉地用筷子夾着一塊牛肉,他想搶也找不到機會。
林琳捏緊了筷子冷笑:“放再多進去,我最終能到嘴裏的也不過是一塊罷了。”雖然他們每個人面前一個小鍋,各自吃各自的,但是林璐來搶食時也不會有絲毫扭捏羞澀。
林琳本來毛病很多的,講究細嚼慢咽的養生之道,一頓飯能慢慢磨一個時辰,無奈剛穿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沒了牙,寺廟裏的人只能央求相熟的女施主一天兩頓喂他。
那時候南方在鬧饑荒,人人都忙着逃命,哪裏顧得上洗澡?衣服臭,人身上更臭,潔癖症患者林琳恨不能哪天寺院裏的小沙彌一時失手直接摔死自己拉倒。
偏他也做不出自殺的懦弱事情——而且連牙齒都沒有咬舌都咬不成,遂練成了憋氣大法和速食大法,可以在一次憋氣之間填飽肚子。
到了後來,牙長出來了,改吃寺廟裏的大鍋飯了,而且還不夠格跟寺廟裏數得上號的人一桌吃飯,身邊都是同齡的小孩子,也是鬧饑荒被父母丢在寺廟門口的可憐兒,哪個都沒有禮讓的覺悟。
那時身體太小還不能夠正式習武的林琳卻已經具備了相當的武學功底,他在擁擠的人牆中鍛煉了靈敏,在震天的咒罵中磨練了意志,在彼此的推搡中掌握了沉穩。
當他第一次在漿糊一樣的飯菜和密密麻麻的筷子中穩準狠地挑出僅存的那半片菜葉的時候,林琳篤定自己已經具備了超凡脫俗的眼力。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歲,老是摸着他的腦袋瓜念叨他跟佛祖無緣的智方把林琳領到了林如海面前,饒是他心堅如鐵,林琳也忍不住在心中掬了一把淚,終于是脫離苦海了,不過林如海屁股後面那個小胖子看他的眼神怎麽讓人脊背發寒?
等到了林府他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林璐也有特殊癖好,人性本賤,林璐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充分尊重人權張揚人性的自由民主人士,他覺得從別人那裏搶來的東西都香。
兩人第一次同桌吃飯時,林如海就在旁邊看着,見兒子和他新收的徒弟相處得不錯,滿意地點點頭。
可惜林如海事情忙,第二次林璐端着飯碗蹭到林琳身邊的時候,這位揚州巡鹽禦史還摸着三寸美須發表了一番兄友弟恭的高見,旋即被下人叫走迎接府上來客去了。
在他爹腳後跟邁出門檻的一瞬間,一直散發着鵝黃色光輝的林璐戳破了漫天飛舞的粉紅色愛心泡泡,對着林琳露出了猙獰兇惡的獠牙,頭頂上應景地冒出來了兩個紅黑色的惡魔尖角。
作為在栖霞寺同齡人中唯一能夠三餐吃飽的搶飯霸主,林琳第一次慘敗而歸,哪怕林璐吃飽喝足以後不忘把屬于他的那份沒動過的飯菜推過來,也沒能彌補林琳千瘡百孔的自信心。
這一次沖突直接奠定了兩人關系的基調,林琳從此之後再也沒有給過林璐好臉色,林璐管這個叫小心眼愛記仇,林琳堅持自己這算作大丈夫恩怨分明。
林琳練武消耗的能量多,作為一個不能吸收太陽光進行光合作用的正常人,每頓飯的飯量也不小,旁邊随時有林璐虎視眈眈,導致他進食的時間被壓縮再壓縮,早就把“細嚼慢咽”這四個字囫囵着吞進了肚子裏。
林璐眨了眨眼睛,從他的話中聽到了滿滿的哀怨,笑道:“什麽話,我是這種人嗎?”一邊說一邊緊挨着林琳坐下。
“咱倆誰跟誰啊,難道我還能搶你的食吃?”林璐一扯屁股下面的凳子,湊得更近了,兩個人肩膀挨着肩膀,林琳捏筷子的手又使了三分力。
林璐端着笑臉看着,也不說話,直勾勾看着林琳筷子上夾着的那一片牛肉,從林黛玉的角度都能夠看到哥哥眼中幽幽的綠光。
林琳穩坐如山,同樣眼盯着自己的火鍋,手背上爆出了青筋。那片牛肉已經煮老了,兩個人卻都沒有動作。
作為心智正常的半個成年人,林黛玉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動手把半盤子筍撥進林璐的火鍋裏:“剛開始,先吃點清淡的暖暖胃。”說着在桌子底下輕輕踩了一下他的腳。
都這麽大的人了,兩個人随時能因為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激起好勝心,非要鬥出個結果才算完,也不嫌丢人。
林黛玉一直沒有想明白,林璐打小就這麽個性格,愛說愛笑小孩子一樣,怎麽林琳少年老成成這樣,還對這種小孩子把戲這麽感興趣?
林璐被踩了一腳,本來不想管,結果又被踩了一腳,火鍋裏又多了半盤木耳,他見林黛玉已經扭頭準備去拿土豆片了,害怕挨第三腳,急忙擺手道:“我自己來就可以。”
林黛玉瞋了他一眼,順勢把半盤土豆片撥到林琳那邊,笑道:“大過年的,哥哥和子毓正是該和睦相處的時候呢,別讓爹爹娘親擔心。”
“放心吧,爹娘在的時候我們也是這麽過來的,打打鬧鬧的,感情好着呢,沒啥大不了的。”林璐笑得眉目彎彎,這句話的結果是他被踩了第三腳,當下不再出聲,埋頭把兩片木耳撈出來放到林黛玉碗裏。
林黛玉一邊道謝,一邊拿眼看他,不說別的,林琳打薛蟠起碼有六成是為了幫她出氣,雖然兩個人對此都不願意多說,以林黛玉的聰慧自然也不可能看不出來,因此對林琳也挺感激的。
林璐被她看得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捯起一片筍:“和尚,我也要感謝你呢,這段時間也虧了有你的照應,幫了我和妹妹不少忙的。”
“姐姐多心了,原是先生臨行前囑托我的,我受先生大恩,更同姐姐情誼深厚,更當放在心上,竭盡全力。”林琳對着林黛玉點點頭,嘴角似有若無彎了一下,等看向林璐時,卻已經換了一副嫌惡滿滿的表情,“我不要你碗裏的東西。”
小爺一口沒動呢,就忙着給你布菜,不領情就算了,反倒反過頭來嫌棄我?林璐翻了個白眼,不再理睬他,直接塞到自己嘴裏。
林琳冷笑了一聲,才把鍋裏煮爛了的牛肉撈上來,另放進去了一塊。
調節氣氛完全沒有起到作用,林黛玉頭疼無比,決定不再搭理他們,食不言寝不語,這兩個人湊一塊不掐着脖子在地上打滾就算好的了,她也不能太過苛求了。
不過畢竟是年節,總要說點事情應景,活絡氣氛,這麽僵着也不好,林璐從袖子裏抽出來一枝朝陽五鳳挂珠長釵,遞給林黛玉:“你的釵掉了顆珍珠,不對稱了,我上次去你房裏從木蓮手中拿來了,前天就修好了,一直忘了給你。”
林黛玉接了過來,多看了一眼,有點驚奇道:“你從哪裏找來的一模一樣的雕花珠子?”這樣大小的珍珠并不難得,難的是上面繁雜往複的花紋雕飾,尋常鋪子裏找不到有這種技藝的工匠師傅。
林璐眨了眨眼睛,沖她展示了一下自己胖嘟嘟的十根手指:“你哥哥親自上陣做出來的。”
林黛玉愣了一下,下意識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林璐的手掌随賈敏,略微偏小,白白胖胖的,十個手指頭鼎肉嘟嘟的,看着不比珍珠細多少。
她看林璐,林璐也在看她,一見這樣,深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朝天翻了個白眼:“不要就算了,我另送人就是了。”
“怎麽會不要呢,哥哥雕工十分精巧出色,這顆新添的珠子比我原來那幾顆還漂亮呢。”林黛玉急忙收下了,笑着安撫他一番,眼波一閃,轉頭去看林琳,“子毓,我聽下人說,最近府上常來一位三十多歲的長者?”
“恐怕以後不會來了。”林琳很冷淡地低下頭,如羽的長睫輕輕抖動,在臉上投下細影,“姐姐莫要多心。”
林黛玉轉眼去看林璐,見林璐也不說話,只是埋頭吃東西,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笑道:“以後不會來了是什麽意思?我聽木蓮問過大管家了,他說你們昨天似乎起了争執。”
林黛玉擡眼看着林琳的臉梢,笑容清麗柔和,一片溫潤:“子毓,你難得能有談得來的人呢,何況又是長輩,好好的怎麽得罪了人家?”
林璐一聽這話,把頭埋得更深了,心中還有點小得意,自己妹妹就是聰明,雖然沒能猜得出乾隆的真實身份,恐怕已經看出來這個頻頻找上門的老者跟和尚有點聯系了。
“姐姐說的是,我會另找時間賠禮道歉的。”林琳放下碗筷,抿了抿薄唇,“我吃飽了,出去散散心,姐姐慢用。”
他自己拍拍屁股出去了,林黛玉臉上多了三分黯然,嘆息道:“哥哥,我是不是多管閑事說錯話了?”
林黛玉确實是一片好心,他們剛來了京城這才多久,突然冒出來一個海蘭察還能說是跟林璐合拍投緣,結果海蘭察還多次跟着一個長者過來,傻子都看得出來這裏面有蹊跷。
海蘭察的官職高,那個長者的地位只能更高,這樣一個人頻頻找上家門,自然是別有所圖,林黛玉自忖自家沒什麽人家能夠貪圖的,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林琳身上。
乾隆今年将近知天命,不過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出頭,算算林琳還沒出生那會兒,人家正好是十幾二十歲的青年小夥兒,富有詩書,年少風流,最是容易發生錯誤的時機了,看上了誰家的姑娘,後來又抛到了腦後,這種事情恐怕并不少見。
林璐叼着一塊羊肉,燙的直翻白眼,拍了拍她的手,含糊不清道:“不是你的錯,你也是一片好心,他們畢竟有那樣一層關系,雖然那老頭兒之前做的不對,到底也是血緣至親,就算不認下,也沒有直接鬧翻的理兒,你勸和一下也沒什麽的。”
啧啧,什麽時候說起來“血緣至親”這四個字都覺得燙嘴,他頓了一下,見林黛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只是和尚自有分辨,咱們雖然說是一家人,你也看到了,平日裏相處彼此都揣着小心,尤其你跟和尚兩個人,對待對方都十分客氣,畢竟隔了一層。這到底算是他的私事,咱們不好插嘴的。”
林黛玉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