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嫡系唯一的男子在年節将過、舊傷剛愈的時候,出去溜了一圈,重複了上一次的悲劇,再次被人擡着回來,還附贈一個吓破了膽、愣頭愣腦的賈寶玉。

這次比上次更慘,動手的不僅是林琳,還有接到了乾隆命令的海蘭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海蘭察還沒來得及踹上薛蟠幾腳,就被林璐勸走了。

當時的情境下,薛蟠一嗓子喊出來,半條街一片嘩然,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眼見越來越多的好事者湊了過來,薛蟠的死活問題已經可以靠邊站了,最應該做的是抓緊把氣得直哆嗦的乾隆勸走,而不是在這裏站着當标杆等着人來指認。

海蘭察也明白其中的利害,薛蟠這一盆子髒水潑過來,林琳要是跟某個達官貴人扯上了不清不楚的關系,以後還能多少有澄清的可能,要是被人誤認為是乾隆看上了他,那這輩子“佞幸”的名頭就跑不了了。

海蘭察雖然年輕,也是在官場中熬過來的,自然明白這頂大帽子的殺傷力,純粹是殺人不見血,殺人不用刀的典型代表,任你功勞比天還大,有了這個名頭,不僅一輩子擡不起頭來,史書上也要被記一筆,供後世萬人唾罵鄙夷。

當然,最主要的問題還在于乾隆沒有打算讓林琳認祖歸宗,否則一切都不是個事兒,文武百官也許敢私下裏傳一傳皇上跟哪個臣子的風流韻事,也絕對不會對人家天家的父子關系說三道四。不僅不會說,連想都不能想。

乾隆心裏頭那個恨啊,恨得都能直接沖進宮裏頭下旨抄九族了,此時聽到旁邊諸人的議論紛紛,也是面上無光,見林璐和海蘭察都來勸,咬牙思量半晌,最終還是一甩袖子上了馬車。

這口氣什麽時候都能出,不急在這一會兒,還是兒子的名聲更重要,乾隆生吞了薛蟠的心思都有,又是惡心,又是氣憤,生了一會兒悶氣,還多出來幾許愧疚。

林琳可是正兒八經的皇家天胄,打小又吃了那麽多苦,幾經波折,要不是乾隆為了皇室臉面,并不肯相認,此時哪裏會讓這麽個混球欺負到頭上來?

皇帝坐在馬車裏,噓聲嘆氣了半晌,事情已經做下了,林琳再苦再可憐,也沒得為他賠上自個兒名聲和整個愛新覺羅家族臉面的道理,只能是先幫兒子整治了薛家出了氣,轉頭再想辦法彌補他一些。

“不用他多管,這事兒我自己處理。”林琳胖揍了一頓薛蟠出氣,差點沒把人活活打死,然後另叫林順過來,“把這句話帶到海蘭察府上,讓他別胡亂插手。”

“也對,上次賈政挨打的事情,賈琏和王熙鳳就能看出不對想到咱們頭上,你這剛受了氣,那邊立刻起了反應,更惹人打眼了。”林璐點頭贊同他的想法,吩咐林順道,“還要煩請大管家親自走一趟呢,事情非比尋常,馬虎不得。”

林順應了,不敢耽擱,匆忙走了,他是聽明白了,哪裏是給海蘭察遞話,分明是說給和海蘭察一塊來的那位聽的,因此越發肯定此人來頭不小。

薛蟠被人擡走了,叫聲隔了幾條街還能清清楚楚聽到,林琳盯着地上的一溜鮮血,冷笑了一聲:“要不是看在先生孝期的份上,我必活扒了他的人皮,塞上稻草守門,以防還有這些不長眼貼過來送死。”一面說着,一面自顧自走了進去。

林璐嘆了一口氣,愧疚地抓了抓頭發,也沒管旁邊喧鬧的雜音,吆喝着選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厮來洗地。

他吩咐了一句“這麽晦氣的事情,都給我管好自己的嘴巴”,便轉身進了書房,看到林琳面無表情在整理殘棋,愧疚道:“都是我不好,害了你的名聲。”

好名聲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錢花,林璐自己絲毫不在意這些,不過他知道林琳必然會在意。

像林琳這樣驕傲無敵的人,寧願背上殘暴無道嗜殺血腥的名頭,也絕對不能容忍別人當他是兔爺。

“我前幾天去賈府,薛蟠不顧臉皮一個勁兒湊過來,聒噪不堪,我被鬧得不耐煩了,才許他可以來林府的。”林璐是真愧疚,忍不住擡手敲了自己腦袋一下,自嘲地苦笑一聲,“我就是個鼠目寸光的小人物,光想着整治薛蟠了,沒料到竟然還把你牽扯進來。”早知道當時就讓薛蟠和賈寶玉進屋了,好歹不用惹出這種麻煩。

林琳抿了抿唇角,神情幾不可察地緩和了一下:“不怪你,誰都沒想到姓薛的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來。”

他冷笑了一聲:“再者,也不是什麽大事,這種無憑無據的事情傳幾日也就淡了,難道就因為姓薛的一句胡話,我一輩子就要背着這個名頭活了?”

林璐低着頭沒有出聲,半晌才遲疑道:“你就讓他這麽回去了?”這麽輕輕放過了,真不像林琳的做派。

林琳撐在桌子上的手停頓了一下,擡眼看着林璐,眼底波光流轉,冷意在其中閃閃爍爍:“我擰斷了他右手三根手指,卸掉了他的下巴,敲斷了他的三根肋骨……”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翻過來,掌心向上,露出厚厚的老繭:“除此之外,我還封上了他兩條主筋脈,足夠讓他好好喝一壺了。”

這次的疼痛可不是上次斷了一條腿那樣簡單了,一萬只蟲子在血管中撕咬的感覺能把人活活逼瘋,并且會伴随着時間延長而越發難耐。

別說薛蟠長到這麽大一直扮演着鬥雞走馬、吃喝嫖賭的纨绔子弟形象,除非經受過專業抗刑訓練,否則沒有人能夠長時間忍受這樣的折磨,這套手法本身就是林琳上輩子為了逼供專門學來的。

“然後呢?”林璐撇撇嘴多問了一句。

“我另外抓了他幾個穴道,切了他的八脈,現在還沒感覺,任誰診脈也摸不出蹊跷來,等過一段時間,會突然掐斷喉管,造成窒息死亡。”林琳把棋盤收起來,神情很淡漠,“本來可以直接擰斷他的脖子,不過直接死了也太便宜他了,何況死在林府門前也是一樁是非。”

啧,果然是不把人命當回事兒的主兒,林璐眉梢一挑:“你的‘一段時間’是多長時間?”

林琳想了想,皺皺眉:“四五天吧,太長時間沒弄,難免手生,手感差了好多,我也說不準。”

林璐撿了把椅子坐下,嘆氣道:“薛蟠畢竟是薛家家主,事情鬧成這樣,恐怕不能善罷甘休,還有一番折騰。”

薛蟠馬上就要領便當吃盒飯了,不過說實話林璐一點也沒有愧疚憐憫這種心情,薛蟠這次無疑觸到了林琳的底線,死他一個人總比整個薛家受牽連遭殃倒黴的好。

對,沒錯,這次是林琳欺負了薛蟠又怎麽樣,林琳做的是不講理,薛蟠自個兒雖然犯傻但是罪不至死,林琳下死手未免太過了,不過那又怎麽樣呢?

現在是林家得勢,林琳有本事有手段才能欺負了薛蟠去,不然要是換了別人,也只能老老實實讓薛蟠欺負,洗幹淨屁股自己跳上床去。

薛蟠既然有為了香菱縱小厮打死馮淵的仗勢欺人行徑,就要接受現在他被人反過來欺負的事情,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薛蟠手上要是沒有弄出人命,林琳下死手時林璐多少會考慮一番,不過既然薛蟠自個兒也不是啥清白無瑕的主兒,那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這是薛蟠沒得手,要是得手了,林家一衆幾十口人要找誰哭去?

“和尚,我挺欣賞你這種性格的,”林璐伸手要去拍林琳肩膀,絲毫沒有意外對方滿臉厭惡地避開了,他也不在意,仍然笑眯眯的,眉飛色舞,“咱們兄弟寧願當逞兇鬥狠、辣手摧花的反面配角,也不要當演一集哭半集的悲情小白花主角!”

林琳鄙夷地掃了他一眼,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代人,理所當然沒有聽懂林璐這是胡說八道些什麽。

不過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相處,林琳早已經總結出了一套應對林璐的方法,但凡聽不懂的,權當林璐又抽風犯病了直接無視就好,跟這種人打交道,認真他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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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榮國府尤其是梨香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自從薛蟠渾身是血地被擡了回來,已經抽抽着昏過去了三次,不過不到片刻他就因為疼痛而再度驚醒。

曾經一度中氣十足的嗓子早就啞了,薛蟠現在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艱難而神經質地抽着氣,沁出的汗水把身子底下的床褥都打得精濕。

薛蟠五官扭曲着,因為極度的痛楚而眼眶外突,滿臉青筋外露,嘴巴張得老大,卻一聲喊叫也無法發出,渾身都在哆嗦。

這幅模樣不僅吓壞了一路陪着走來的賈寶玉和一衆小厮,連被臨時叫過來拿主意的賈琏都吓了一大跳。

非常不巧的一點在于,今天是薛寶釵選秀複選的日子,薛姨媽早早跟在王夫人屁股後面,帶着女兒進了宮,此時還沒有回來,薛家主事的女人都不在,主事的男人躺在床上看起來随時可能死于神經性痙攣。

賈琏一打眼看薛蟠此時的凄慘行跡就知道不好,腦子昏昏沉沉愣了一盞茶時間,才狠狠跺了跺腳:“怎麽回事,這才剛出去,就鬧成這樣了?”大過年的,弄出這種事情來,誰都嫌晦氣得上。

賈琏這話是問的賈寶玉,不過賈寶玉青白着臉吓得話也說不清楚,哆哆嗦嗦眼看也是不好,倒是茗煙顫着小腿肚子答話道:“回琏二爺,薛大爺……薛大爺今天跟我們寶二爺一塊去了林府,結果……結果一句話說得不合适,讓林二爺給打了……”

賈琏大驚失色,等反應過來後氣得臉都黃了,顧不上給不給賈寶玉面子了,下死勁兒踹了茗煙一腳,罵道:“沒用的東西,爺們讓你們跟着難道是養着一群閑人的?薛大兄弟同林二表弟素來有誤會的,你們這起子人倒蹿攆着他去林府?”

賈琏心中也是叫苦不疊,這可真是無妄之災,自從知道了賈政挨打恐怕有林家的手腳在裏面,何況合作湊份子的鋪子每月也有一大筆進項,好好的他避讓交好林璐林琳尚且來不及,莫名其妙又把人給得罪了。

薛蟠為什麽挨打?這還用說,肯定又是嘴巴裏面不幹不淨不知道說了什麽,惹得林琳又發火了。

賈琏湊上前去多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收了暗中使點壞讓薛蟠多受點罪長長記性的念頭,急忙叫人去請太醫。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次傷得遠比上次重,薛蟠身上綻開的皮肉有好幾處都露着白森森的骨茬,血更是流得到處都是。

賈琏心中恨死了薛蟠,卻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人就這麽死過去,手忙腳亂了一陣,好不容易熬到太醫來診脈。

老太醫手一搭在薛蟠手腕上就沒有挪開,摸着胡子很長時間沒有出聲,直到賈琏忍不住問道:“張太醫,老大人,我妻家表弟可是有什麽頑疾劣症?怎生這次難受成這樣?”

薛蟠上次挨了打也是張太醫給看的,他于跌打扭傷一類的疾病深有心得手段,當時老太醫看了一眼,壓根沒當回事兒,開了方子抓了藥,一副藥灌下去薛蟠就睡了,日後也多有減輕疼痛的方子送過來,每每得奇效,薛蟠多累他相助才熬過了新骨長出來那段疼痛期。

張太醫這次卻表情凝重,臉色并不好看,見賈琏問,只得搖了搖頭,收了手道:“琏二爺還是另請高明吧,老夫才疏學淺,醫道平平,恐怕無能為力了。”

賈琏見他這次連藥方也不敢開,不禁皺了皺眉,道:“我表弟上次,全靠着您的藥才撐過來,張大夫醫術高超,滿京城誰不知曉,您沒了法子,那還有誰能醫?”

張太醫嘆息了一聲:“我是真的沒譜,給人看了大半輩子病,這樣的脈象還是第一次見到,雜亂無章,輕浮淺薄,恐怕是有人動了手腳。”

賈琏頂着薛蟠的慘叫聲出了一腦門子的汗,再三求他好歹開個止疼方子再撒手,張太醫只是推脫,口中告罪不住,略坐一坐也不肯,拎起醫箱走了。

賈琏無法,一邊叫人去告知賈母,一邊送張太醫出來。

張太醫進來的時候是走的側門,這次離開卻在岔道口拉了賈琏一把,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另走了角門方向。

在牆根底下站定,張太醫回頭望了賈琏一眼,嘆息道:“二爺,小可不瞞您說,這次不是會不會開藥方子的事情,而是能不能開、敢不敢開的問題,薛大爺這次的情況十分棘手……”

賈琏何等人精,聽出來他這是話中有話,連忙塞了銀子過去,他剛剛苦求張太醫開藥的時候也塞過,不過人家那時候沒接。

這次張太醫倒是收下了,聲音壓得極低:“小可當年做過一段時間的軍醫,在軍隊裏給那幫子莽人看病,所以格外擅長跌打扭傷,薛大爺這次的傷,小可在七八前機緣巧合下看到過一次,那時候是平金川時用來處置抓住的細作的……手段十分殘忍……活生生疼死了兩個人,另一個細作也瘋掉了……”

賈琏一顆心都提了上來,盯着他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您的意思是說……”

張太醫深深看了他一眼,略一點頭,謹慎道:“您另外叫了大夫來,能認出這個傷的人不敢治,認不出這個傷來的人也沒有治的本事,天底下止皮外疼痛的方子大同小異,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您啊,得從根上來……”

這老東西說到一半就沒了話,賈琏從袖子裏抽出一張銀票子,笑道:“榮國府請醫問脈,都是憑着您的名號,認準了您這一家的,咱們也是老相識了,您有話不妨直說,我這人近來不知道為什麽,得了個忘事兒的毛病,什麽話聽過轉頭就忘了。”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方便,銀錢還是小事兒,關鍵是不能把這話漏給別人,張太醫十分滿意賈琏的知情識趣,越發壓低了聲音:“您還是好好問清楚前因後果,再來計較這些,懂這個的都不是一般人家,薛大爺日後也當注意了。”

賈琏急忙應是,送了張太醫出去,正看到守門的門衛三兩個坐在一塊吹牛閑聊,賈琏正是滿肚子火氣無處發洩,惡狠狠挨個踹了一腳,也顧不上罵他們,自個兒急匆匆回到梨香院了。

想到張太醫的諸多暗示,他一面命人按照上次的藥方抓止疼藥,一面把跟着的小厮叫來細細盤問了一遍前因後果。

茗煙等人掂掂膽量,也不敢欺瞞,都擔心萬一薛蟠真出了事他們也活不成了,把事情原原本本給賈琏演示了一遍。

賈琏看完後,心裏面直嘀咕,他倒沒想這能是林琳下的手,不論林琳有沒有弄死薛蟠的心,聽張太醫的話音,那套把薛蟠整治得生死不能的手法不是普通人可以學到的。

聽到海蘭察跟着踩了薛蟠幾腳後,賈琏心中一沉,半天都沒說話。

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說的,打人的兩個人中,林琳基本上沒有嫌疑,而海蘭察在軍中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完全有可能知道這套手法,賈琏真沒想到海蘭察能下這樣的重手,分明就是把薛蟠往死路上逼,而他這樣做絕對不可能僅僅是為了給林琳出氣。

榮國府畢竟是曾經的國公府,跟四王八公關系都不錯的,海蘭察再得聖寵,再有恃無恐,也不會為了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做出往死裏得罪榮國府的事情……那他這樣做是為什麽呢?

作為一個擁有正常聯想能力的人,賈琏立刻想到了茗煙說到的那位先前沒有見到過的中年男子。

賈琏着重詢問了那位中年男子,可是怎麽也沒法把這個形象同心目中哪位達官貴人對上號,只得揣着一肚子的疑問去禀報了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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