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夫人被兩個小太監引着走到鐘粹宮的時候,賈元春正翻弄着手中的秀女帖子,對着最末尾薛寶釵的名字露出一個微含冷意的微笑,聽到禀報聲,把帖子一扣,笑道:“快請母親進來。”
王夫人眼圈微紅,眼皮都是腫的,見了女兒也不說話,低頭掩面先流了一會兒淚,賈元春看在眼裏,口中不住勸慰,皺皺眉道:“母親,可是家中有事?”這個時辰還要塞牌子進宮,顯然是有急事。
賈元春心中其實挺無奈的,宮中規矩多,來探望一次本來也待不了多久,不顧規矩來了本身就惹人打眼,來了還不抓緊把話說了,什麽時候哭不行呢,非要趕在現在。
王夫人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看着女兒,顫聲道:“今天你薛大表弟又讓林家那個小子給打了,你姨媽哭得淚人一般,心疼得去了半條命,千般求萬般央,只盼着你拿主意呢。”
賈元春愣了一下,上次薛蟠挨打的時候她也知道,那時候是薛姨媽跟着王夫人一塊進的宮,乾隆對後宮無子的妃嫔見親戚女眷的事情管得并不嚴,因此也沒很費事兒。
那一次薛姨媽就想讓賈元春為薛蟠出力報仇,可惜這事兒實在沒法對乾隆開口,賈元春如果跟皇帝說她表弟挨打了,讓他把打人的小子整治一番,乾隆必然會問是為什麽起的沖突,總不能說是薛蟠調戲人家結果碰上了刺頭吧?
因着她上次推脫了,薛家塞銀子的舉動就緩了下來,态度也冷了,這次倒是不好再撒手不管,賢德妃心中主意已定,急忙問道:“這次又是因為什麽?”
王夫人張張嘴,狠聲道:“因為上次你薛家表弟擔了一半的責任,誠心誠意、好聲好氣去找林家道歉,沒想到那個狠毒的林琳得理不饒人,硬是摁着你表弟又打了一頓。”
這樣的說辭,賈元春自然不信,不過也沒有細究,她雖然心惱薛蟠不争氣,為了薛家那筆浮財,也要管上一管,因冷哼了一聲道:“林家好大的膽子,輕狂成這樣,太不把府上看在眼裏了,母親不用着急,我自有一番計較。”
王夫人為難地看着她,搖了搖頭:“不單是為了這個,我難道能不知道娘娘在宮中有多苦?何必為了一口氣這個時辰來找您給您添麻煩呢——是……是你薛表弟這次受的傷重了,幾個大夫來了也不敢開藥。”
“有這種事?難道那個林家小子真敢下死手?”賈元春疑惑地問了一句,不能吧,這可是天子腳下,人命可不是鬧着玩的,薛蟠也不是啥性命不如草的屁民。
“倒也不是真下的死手,不過是故意折辱人的,十分疼痛,你薛表弟如何,娘娘也是知道的,蜜糖錢堆裏長大的,哪裏吃過這種苦頭,生生去了半條命,樣子凄慘的不得了,莫說你姨媽只有這一根獨苗,放到心尖子上疼寵着,我這個做姨媽的,看了心裏也憋得難受。”王夫人又開始流淚,急忙拭去了,微靠近賈元春,把薛蟠傷口的蹊跷處一一說了。
“既是這樣,雖然許多名醫都束手無策,母親也不用勞神,那林家小子的手法,他自己再清楚不過了,必是會解的。”賈元春見王夫人臉上十分為難神色,問道,“可是那林家小子不肯?”
王夫人點頭,用力掐着手帕:“不然我如何說他輕狂!橫豎不過一個二品地方官的養子,親生老子是誰都不知道的私生子,倒狂成這樣,你琏二哥去求,已是給足了面子,說了沒幾句,竟然被他趕了出來!”
賈元春多看了她一眼,心中細細思量,平心而論,林家下手重了沒理,自家只打發賈琏過去就想把事情混過去,也未免顯得太輕慢了,倒不能真怪林家不依,因道:“既然琏二哥不行,母親何不讓父親出面?便是不好登小輩的門,寫封手書送過去,難道林家還敢不聽從?”
王夫人只能苦笑:“難道我不知道二老爺出頭就能管事?你父親如何,難道娘娘還能不知道?他如何肯呢,單為了上次你薛表弟挨打,就跟我鬧了一次,現在火氣剛消下去沒幾天,又出了這檔子事兒,他覺得沒臉丢人,一句話也不肯說呢。”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這事兒确實棘手,幫了薛家勢必要得罪了林家,可是總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薛表弟受苦,不怪父親為難。”賈元春嘆了口氣,把秀女名單翻過來給王夫人看,“母親先看看這個。”
王夫人抄着手裝模作樣接過來,偷偷拿眼看女兒,賈元春這才想起來母親不識字,心中有淡淡的不耐,按捺住解釋道:“是這次選秀第二輪的結果,薛大妹妹中了呢。”
王夫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上次來的時候賈元春還同她說,以薛寶釵的門第見識,能熬到複選已經是意外了,萬萬沒有過複選的可能,不過是拖着哄薛家點銀錢用罷了——怎麽如今倒選上了?
賈元春笑道:“複選是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親自過問的,我哪裏插得進手去?這次因為皇上有急事沒有參加複選,本來納的人就少,我原本也以為必定沒有希望了,誰承想竟然能進。”
賢德妃心中唏噓,塗了豔紅色蔻丹的指甲輕輕摩挲着帖子鎏金的封面,當年她也是這樣被一道道選進這人吃人的地方來的:“複選一共納了三十多人,比往屆已是少了,只要不出大岔子,恐怕第三輪不會再刷人,薛家表妹好大的福氣,也是她跟皇上的緣分吧。”
薛寶釵進了宮,不全在賈元春手裏?薛姨媽母女俱是心氣高的,滿心想要搏一搏呢,薛家的銀子還不是源源不斷進到她賈家二太太的私房庫裏?
王夫人喜上眉梢,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全賴你幫襯,她們娘倆才能有今天呢!”
賈元春微微勾起唇角,把話題拉了回來:“母親,依我看,薛家如今有了鯉魚跳龍門的希望,沒準真能成事兒呢,不說別的,薛家表妹能過了複選,真叫我吃驚,這是老天爺在幫着她呢。”
“世上許多事情,有誰能說得準?她跟皇上有緣分,誰也是攔不住的。”賢德妃輕笑一聲,“出身低又怎麽了,延禧宮住着的那位,還是洗腳宮女包衣奴才呢,不是照樣有今天?不知道母親是怎麽想的,女兒是看好薛家的。”
“我同娘娘想到一塊去了,要不說母女連心呢?”王夫人已經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十分歡喜。
賈元春點了點頭:“既然薛家和賈家終究要得罪一個,我的意思是,到底還是薛家更進一層,您再同二老爺說說,就說是我的意思,不礙什麽的。”
有了這句話,王夫人如同吃了定心丸,連聲應下,賈元春如今是整個賈家的驕傲,單論官位也高了賈政一大截,又向來看事情精準,王夫人的話賈政能當耳旁風,賈元春的話賈政卻要好好思量了。
——一旦賈政開口了,正兒八經的舅舅發話,難道林家那兩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敢再頂回去?
王夫人難掩得意,從袖子裏抽出一大疊銀票,不動聲色給賈元春遞過去:“這是你姨媽給娘娘的一份心意呢,宮中門門道道最是說不清楚,娘娘萬萬小心。”
于是事情就這麽定下了,賈元春在第二天乾隆來的時候還特意提了提薛寶釵這個金山金庫:“昨日臣妾看了此屆秀女的庚帖,沒成想竟然看到娘家表妹的名字也在上面。”
乾隆深深看了她一眼,一邊解衣服一邊坦然笑道:“就是你上次說的那位?那可好,朕倒真是迫不及待要見一面了呢。”
乾隆看着賈元春水潤潤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滿含深意:“朕的賢德妃這樣端莊大方,舉止娴雅,想必這位薛姑娘也定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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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蟠受傷的第三天,林順就把一份信函送了上來,同樣還是吳興來送的,不過這次人家沒再丢下信直接傲嬌狀扭頭就走,而是守在旁邊等着。
林璐拆開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真是哭笑不得,他一直沒有弄懂這算是什麽事兒,賈政到底哪來的這樣的信心,他當他是誰,放個屁林家都要恭恭敬敬接着?
林璐摩挲着光滑圓潤的下巴,難道是他一直表現得這樣軟弱可欺,倒叫人家踩到頭頂上來了?
賈政書信裏面一句軟話都沒有,直愣愣就讓林琳去給薛蟠解了筋脈,口氣還挺沖的,頗有點責備林家兄弟不是好歹竟然敢對親戚下這種重手的意思。
林璐也光棍,直接甩下吳興,跑去演武場給林琳看了手中的信,果然收效奇佳,林琳喜不自禁,一拳把用來打熬筋骨的火盆砸破了底,火炭四濺。
林琳周身冷得能結冰,林璐視若無睹,坦然自若睜着眼睛說瞎話:“你看看你,不過是收到了一份舅舅的信罷了,怎麽高興成這樣?”
林琳斜了他一眼,用一慣的死魚眼翻了一個白眼,冷聲道:“人都說甥舅相像,看看賈政的智商再看看你的,看來這句話沒錯。”
你妹的,林璐對着他呲了呲牙,惡狠狠道:“現在不是跟你窩裏鬥的時候,改天再跟你算賬,先說你是怎麽想的?”
林琳看着他沒有說話。
林璐微微一笑,歪着腦袋側頭對他眨眼:“沒錯,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賈政那個蠢貨自己把這個把柄塞到了我的手上,不利用一下,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能夠借此一腳踹開鲶魚一樣甩不掉的榮國府,林璐很看不慣榮國府用得着超前用不着朝後的處世态度,尤其是上一次,剛甩了臉色才幾天,轉頭就能和顏悅色來打秋風借錢,真把林家當成他賈家的移動金庫了?
這家人都跟吸血蟲子似的,趁早還是撇清了關系的好,哪怕被人說涼薄,也總好過日後被人從後面捅刀子得強,林璐心裏面并無不願,唯一不太妥的是,恐怕要委屈林琳一下。
林琳點頭,晃了晃手中的信件,冷笑道:“他自己活得不耐煩了,我何必攔着?”不過是提前幫薛蟠解了被封住的筋脈罷了,沒人知道他下的真正死手是什麽。
林璐把信接了過來,很鄭重地收了起來,貼身放好。賈政若是自己親自來了,哪怕丢些面子,也不會出什麽事情,日後對峙起來也是口說無憑,不過他自己把這實打實的證據送了過來,自然應當好好對待,免得浪費了他的好舅舅的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