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馬車穩穩地停下了,林璐同林琳隔着車簾往外一看,就看到賈琏陪着笑臉等在正門門口。

兄弟倆對視了一眼,林璐率先跳了下去,笑道:“琏二表哥怎麽在這裏?”

“薛家現在鬧哄哄的,并不安生,再者,梨香院也比較偏僻,我送兩位表弟過去。”賈琏十分客氣,對着林璐很親昵地颔首,又對林琳點頭,臉上揣着熱乎乎的笑,一點也沒有在意林琳拉得老長的冰山臉。

林璐轉了轉眼珠,明白過來他這是有意交好,彌補上次去林府刷掉的好感度,因此也并不十分推辭,笑道:“那敢情好,勞煩琏二表哥引路了。”

賈琏果然吃了一顆定心丸,笑容中更添了三分熱切。

這是賈琏同賈政最大的不同,賈政認為對着兩個不服管教的小輩低頭求情是格外有損顏面的事情,格外耿耿于懷,從言語和表情上都能夠看出蹊跷來。

賈琏正好相反,他并不認為現在放低身段面對林家兄弟是一件多麽丢面子賣臉的事情,別說本來就是薛家不對,人林家占理兒,就算是林家冷酷無情無理取鬧,多陪點笑臉,總好過因為這個跟人家結仇。

賈政一封書信以長輩的名義和口吻逼迫着林琳來給薛蟠解難,說白了那就是有翻臉之意,他的立場和站位十分明顯,那就是選擇了薛家而舍棄了林家這個姻親。

賈琏卻并不甘心莫名就結這樣一個大仇,借此想要把大房從中撇清,他陪着林家兄弟走這一遭,起碼是表現了善意,林璐這樣眼睫毛都是空地的人,不可能看不出來。

果然,林璐根本沒有剛跟他的琏二表哥吵了一架的別扭感,面對着賈琏的時候也十分親昵,兩人一路閑聊着,很快就到了梨香院。

“林表弟,我聽說薛表妹過了宮中的複選。”馬上要邁進梨香院的門了,賈琏附耳沒頭沒腦來了這麽一句,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被除了林璐外的人聽到一般。

前天晚上才定下了秀女名單,還遠沒有到公布的時候,不過王夫人前天進宮的時候從賈元春手中看到了,知道薛寶釵選上了,回來後就興高采烈宣揚了一番。

林璐眨了眨眼睛,詫異地看了賈琏一眼,又轉身去看落後他們幾步的林琳,顯然有本事聽清賈琏言語的林琳仍然面無表情,一點跟他對視的意思也沒有。

和尚這個反應,就是壓根沒把薛家當一回事兒,林璐心知肚明,沖賈琏甜甜笑了一下,邁步走進了梨香院。

薛家大大小小十多口人都在,薛姨媽摟着床上的薛蟠哭得氣壯山河,薛寶釵站在旁邊陪着抹眼淚。

林璐湊上前打量了薛蟠一眼,啧了啧舌,傷得是不輕,薛蟠都已經是半昏狀态了,呼出來的氣都帶着哭音,顫顫巍巍的,臉也是青白色的,滿身汗臭味,這幾天恐怕真是受夠了罪。

薛姨媽看到林璐還好,看到林琳沒事人兒一樣晃了進來,再也忍耐不出,松開薛蟠上前一步張嘴就要罵。

林璐眉頭一挑正興致勃勃打算看好戲,沒成想薛寶釵一伸手把人拉住了。

薛寶釵眼眶紅紅,捏了捏母親的手,手帕半遮掩着臉頰,忽略了林璐直接向林琳看過去,聲音細而微顫:“還要勞煩林二表弟高擡貴手,放過我哥哥一馬吧。”

薛寶釵能夠同林黛玉并列十二金釵之首,生得确實漂亮,此時哭得梨花帶雨,帶着水光的目光含羞帶怯,格外引人憐惜。

咦,這位薛妹妹都過了複選了,基本上已經是皇帝佬的女人了,怎麽還要對着和尚使美人計?

林璐偷眼看向林琳,後者對面前的美色全無反應,一臉冷淡地上前,扣住薛蟠纏着繃帶的手腕掐了幾把。

薛蟠瀕死的魚一般在床上彈動幾下,猛然睜開眼睛抽搐着大口吸氣,林琳見他眼球雖然昏黃充血,瞳孔卻沒有渙散,知道并無生命危險,便松了手,默默在林璐身旁站定。

薛蟠的情況确實有明顯的好轉,再躺在床上時已經呼吸漸趨平穩,薛姨媽自然是撲過去好生一通摩挲哭叫,暫時沒有心思抽出時間責罵林家不識好歹的黃口小兒。

倒是薛寶釵,喜悅地看了看薛蟠,卻并沒有上前,反倒仍然斜望着林琳,臉頰染上些許胭脂紅潤:“有勞林二表弟了。”

林琳側身直接要走,薛寶釵并沒介意他這般冷淡态度,笑盈盈繼續道:“我這個哥哥,人都以‘呆霸王’稱之,最是糊塗不過的,還望表弟不要同他計較。”

林璐瞪圓了眼睛。

林琳停住腳步,很冷淡地點了點頭,薛寶釵羞得露出來的半張臉都紅彤彤的,行了禮,也沒管她的哥哥,羞答答離開了鬧哄哄的正廳。

“走了,你傻愣什麽?”林琳扯了扯林璐,見他半晌後還沒反應,不耐煩地扣着他的肩膀直接把人扯離了地面,提在手上徑自往外面走。

“……你為什麽沒有跟我說過薛寶釵看上你了?”林璐确實被突然發現的驚天大秘密搞得暈乎乎的,強耐着性子等上了自家的馬車,才扯着林琳的衣領問出來。

他神色都有點猙獰,眼睛外凸,瞪得滾圓。

林琳低頭仔細欣賞了三秒鐘,方才移開了視線,懶洋洋道:“我早就同你說過了,先前在榮國府住着的時候,我練武時她常過去聒噪。”

“我以為她那只是廣撒網坐等收魚……”林璐抽了抽嘴角,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沒想到魚沒撈到,她倒把自己拖下了水……”

林琳假笑了一下,并沒有出聲。

“不對啊,既然這樣的話,那她當初何必給我妹妹送苦丁茶平白得罪了咱們家?”林璐用滿帶着疑惑的目光在林琳撲克臉上掃過,“我也沒看出來你有啥值得人傾心的地方?”

真是蠢貨,世上眼光比你還差的人不多了。林琳很鄙夷地反看了回去:“難道我還配不上她?”

這話說得,誰配不上誰呢?林璐幹笑了一聲,心裏突然有點不是滋味,他以前還真沒想過,林琳可不是他上輩子那些沒女人要讨不到老婆的三無男技術宅哥們兒,人家要臉有臉要爹有爹,除了一張嘴巴惹人讨厭外,還真挑不出啥大毛病來。

林璐本人是挺看不順眼林琳天天傲得誰的帳都不買、冷冷淡淡的高姿态的,但是備不住有人看得順眼。

人傻錢多的蠢爸爸乾隆就喜歡他這個兒子喜歡得不得了,現在看來,原來十多歲正值懷春妙齡的小姑娘也喜歡這種類型。

薛寶釵都過了複選了,基本沒有了另嫁的可能,卻還是黏着林琳不放,可見确實有那麽一點真心在裏面,雖然這些真心比不上光宗耀祖、榮華富貴的誘惑,到底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家臨了還挺依依不舍的,找準了機會也要多看一眼。

不僅薛寶釵有點動了心,林璐腦袋一轉,想到了他的寶貝妹妹頭上,在賈敏死前,林如海是有意收林琳當女婿的,那點心思林璐都能看得出來,林黛玉這樣心細的也不會一點都沒有覺察。

當然,從林黛玉現在面對着林琳落落大方的反應看,也沒有當真動情,林璐翻來覆去想了一會兒,卻發現好像那時候他妹妹還真沒有反對的意思,很自然就默認了,可見她就算對林琳沒有實實在在的好感,起碼也沒有惡感,并不反感跟這樣一個人共度一生。

這樣一想,林璐圓圓的鵝蛋臉上寫滿了郁卒,咋就沒個漂漂亮亮、溫溫柔柔的軟妹子看上他呢?掰着手指頭算算年齡,他當光棍都當了有五十個年頭了。

“你沒對薛寶釵說什麽吧?”林璐拍了拍臉頰,暗恨着現在女人全都審美觀畸形,再看看林琳的死魚臉,硬生生從裏面看出了 “魅力太高就是太麻煩可惜天生如此我也沒辦法”的欠扁神情,忍不住咬了咬牙。

“薛寶釵自身條件不差的,”林璐帶着點暗示意味地對他眨眼,“你要是真看對了眼,跟你爹說一聲呗,反正他選了薛寶釵,也不是真心實意看上的,只是為了給你出口氣,自然還是以你的意願為主。”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湊過來的,我并沒有做什麽。”林琳反鄙視回去,什麽意思啊,竟然敢質疑他的眼光。

這話聽着就渾身舒坦,林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笑得眉目彎彎:“早飯沒吃飽,我肚子餓了,回去就讓廚房裏開火,把午飯時間提前一點好不好?”

林琳很不雅觀地朝天翻了一個白眼。

林璐也沒有在意,抱着肚子竊喜半晌,摸了摸頭皮又有點疑惑自己為啥高興成這樣。

——難道是因為和尚有點喜歡自己妹妹的意思卻壓根沒有看上薛寶釵,說明黛玉的魅力遠大于她的寶姐姐?

林璐一臉凝重地思索了一會兒,右手握成拳砸在左手上,恍然大悟地不住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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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琳給薛蟠解了筋脈的當天晚上,薛寶釵是同薛姨媽睡到一個床上的,母女倆親親熱熱睡在一個被窩裏,一直聊到深夜。

薛姨媽此時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刻,剛剛已經請了大夫來看過了,張太醫再三保證已經沒有了問題,只要日後好生調養,把虧損的裏子養起來就萬事大吉,薛蟠喝了藥也安安穩穩睡下了。

兒子已經沒有了生命危險,女兒選秀更是過五關斬六将,順風順水走到了最後,薛姨媽狠狠哭了一鼻子,摟着薛寶釵摩挲,口中“我的兒”喚個不住。

薛寶釵反應卻有點冷淡,嘴角淺淡只是微笑,有點神思不屬、心不在焉的樣子,薛姨媽還能看不出自個兒女兒在想什麽,嘆了口氣,道:“我的兒,不是我說,那個林家二小子,也忒猖狂了,看把你哥哥打的,這是在把咱們娘倆往死路上逼呢,要不是你姨夫出面,他哪裏能低頭?”

薛寶釵嘴角的笑痕更淡了一分,輕輕垂下頭去:“媽媽快別說了,也是哥哥的不是呢,誰家公子哥兒受得了這樣的羞辱,換了寶玉您看看,姨媽要知道了也得瘋了。”

“你哥哥再有不是,也不能這樣下手,這是往我心頭剜肉呢!”薛姨媽橫豎是不願意承認薛蟠這是罪有應得,幫薛寶釵鋪平被角,嘆息道,“我的兒,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也該看清楚了,那林家小子是個什麽人物?慣是逞兇鬥狠的,翻起臉來誰都不認,你前兒不還天天給他送湯水,他打你哥哥的時候可念着過?”

什麽話,哪裏有天天送湯水,就送過兩三次,林琳都沒收,後來幹脆不在西院練武,直接避開了。薛寶釵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兒,卻被薛姨媽說得滿臉通紅,半惱半羞地低着頭不出聲。

薛姨媽憐愛地拍打着她的肩膀,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道:“別說現在你過了大選,就算是沒過被人刷下來了,也還有你姨媽家的心肝寶貝鳳凰蛋呢,哪裏便宜得到林家那個來路不明的養子身上去?”

薛寶釵仍然沒有說話,嬌羞的芙蓉面卻漸漸失了顏色,母親沒經歷過所以不懂,這種事兒哪裏是按照這些選擇的,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的不由人自主。

賈寶玉是國公府老封君的心頭肉,是宮裏貴妃娘娘的親弟弟,林琳不過是一個過氣二品地方官的養子;賈寶玉對女孩兒溫柔和善,天生滿帶着耐心體貼,林琳對誰都冷硬疏離,拳頭一握就能動手。

不論是身份地位,還是脾性,自然是賈寶玉勝了林琳一籌,可是薛寶釵沒有看上賈寶玉,她心心念念不忘的那個人是林琳。

初次見面時,他懶洋洋地站在角落裏,冷眼旁觀一室的喧鬧,秀麗的眉,溫淡的眼,清冷的臉,仿若冰山上化不開的千年積雪,永遠的纖塵不染。

薛寶釵自度能夠在林琳的眼角眉梢看到那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尊榮威儀,那樣的耀眼高貴,尊榮華然,襯得榮禧堂滿堂豔麗的紅和富貴的金都黯然失色,只一眼,芳心已許。

一團孩子氣天真到癡傻的賈寶玉怎麽能與之相比?賈寶玉被薛蟠挨打的事兒吓着了,吓病了,現在還在床上躺着,天天噩夢不斷。

薛寶釵聽說後,沒有多少擔心,更多的是不屑與鄙夷,在心底絲絲縷縷纏繞,時時刻刻蔓延,打破了她對于金玉良緣的期許幻想。

賈寶玉的這塊玉,她不想要了,這麽個孬種簡直不像個男人,如果得不到天子的傳國玉玺,薛寶釵寧願退而求其次,選擇與林家結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林琳手中,不也有一塊玉嗎?

只可惜,自家現在同林家仇人一般,更何況哥哥萬一仍然念頭不死,到時相見也是尴尬。薛寶釵回憶起今早林琳的冷淡态度,也是自嘆命苦。

薛姨媽卻仍然歡歡喜喜的,沉浸在薛家即将出一位皇妃的喜悅中,因着終選馬上就要來臨了,叮囑了女兒些注意事項,囑咐她千萬當心。

母女倆說到夜半才漸漸歇下,薛姨媽沉浸在喜悅中喜滋滋睡過去了,薛寶釵卻被自個兒的愁腸纏繞着半天不得解脫,好不容易有了點睡意,剛眯了一會兒,便被一條消息炸了起來。

她的一等大丫鬟莺兒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尾音不住顫抖:“不好了,太太姑娘,大爺……大爺斷……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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