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薛蟠死了的消息不僅讓梨香院天翻地覆,整個榮國府都震了三震。

賈琏王熙鳳最先知道了消息,聽平兒驚慌失措在外面把事情一說,王熙鳳吓得臉都黃了,翻身就從火炕上坐了起來,呆了半晌,顫聲道:“真有這種事?”

“二奶奶,薛姨媽都氣瘋了,還在院子裏鬧着呢,二爺和您趕緊起來看看吧。”平兒也是吓得不輕,聲音又尖又細,“守夜的小厮睡着了,一覺起來發現薛大爺沒了呼吸,再摸摸身上,早冷成冰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再多的瞌睡蟲都給趕跑了,王熙鳳感覺跟人往腦袋上掄了一棍子似的,搖搖晃晃就要倒下去,幸虧賈琏眼疾手快給扶穩了。

賈琏臉色也不好看,咬牙道:“都給我閉緊了嘴,千萬別驚動了老太太,元宵節剛過去,老太太累得不輕,需要好好歇歇,可經不起這樣的沖撞。”

“我的老天爺啊,這是怎麽回事兒呢?難道是林二表弟幹的?”王熙鳳說話再沒有了往日的利索,哆哆嗦嗦欲言又止的,“也忒狠了,我原以為給薛表弟個教訓就算了的,哪裏想到能鬧到這個地步?”

賈琏一邊手忙腳亂往身上套衣服,一邊道:“先別說是因為什麽,這個也說不準,別冤枉了林二表弟——你先去跟二老爺二太太說一聲,咱們畢竟年輕,還要請他們拿主意。”

這是把燙手山芋送人的意思,王熙鳳如何能不清楚其中的門道,急忙點頭,也不敢耽擱,顧不得天寒地凍披了外衣就出去了,先去王夫人的院子裏說事。

賈政當天晚上歇在趙姨娘那邊,王夫人自己單睡的,聽了消息也是震驚到了極點,不過她反應比王熙鳳剛才迅速,厲聲叫來守夜的金钏去趙姨娘院子裏告知賈政,自己略一穿戴,急忙趕到梨香院去。

元宵節剛過去,立刻去死過人的院子裏未免沾染晦氣,更何況薛蟠剛死,她還是有些怕的,王熙鳳猶豫了一下,還是跟在王夫人的屁股後面一道走了過去。

王夫人快步走在前面,心裏面想的卻跟王熙鳳不一樣,晦氣不晦氣的還是兩說,薛蟠是薛寶釵的哥哥呢,現在他死了,還是死在薛寶釵複選剛過要迎來終選的時節,這樣一來,恐怕薛寶釵進宮無望,選妃的事兒要黃了。

不過事情也并不一味是壞事,薛姨媽只有薛蟠和薛寶釵這一雙兒女,如今薛蟠是沒指望了,薛姨媽下輩子還不都是靠在薛寶釵身上?連帶着,薛寶釵的乘龍快婿,就能連薛家長房家産一并接收了。

如此算計一番下來,薛寶釵沒法給皇帝當妃子了,還不是只能指望着賈寶玉這個公府哥兒?王夫人看薛姨媽先前的口風也并不反對這門親上加親的婚事,不禁心中一喜,計上心來。

兩位從王家嫁來的媳婦連帶着幾個丫鬟婆子趕到梨香院的時候,薛姨媽哭得恨不能立時死過去,賈琏苦勸不住,見她們進來也是松了一口氣,丢下一句“快來寬解寬解姨母”,給王熙鳳使了個眼色,自己便抽身出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梨香院中,人仰馬翻亂糟糟鬧成一團,賈政接到通知晚了點,此時還沒過來。

賈琏斟酌了一番,眼中厲光一閃,自到外面招來興兒,咬咬牙說道:“速去棋盤街林府,去告知林表弟,薛大表弟斷氣了,讓他自個兒萬萬注意!”

興兒先前看裏面半夜時節亂哄哄還揣測恐怕出大事兒了,沒成想竟然是這種事情,更沒想到賈琏竟然讓他做通風報信的勾當,詫異了一下,見賈琏眼中冷光閃爍,不敢耽擱,急忙連聲應了。

“避着人走,被人抓住了,爺我可救不了你!”賈琏塞了錠銀子過去,一道青筋從額頭蔓延到下巴上,“你老子娘還在給大姐兒當奶嬷嬷,記得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這次要辦砸了,我打斷你的腿!”

興兒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一副陰冷神态說話,唯唯諾諾答應了,轉頭撒腿就跑。

賈琏此時的陰狠倒不是都沖着興兒去的,只不過這次的決斷風險太大,若是被發現了,大房就是徹底同薛家翻臉,連賈政那邊也要看他不起。

事關重大,賈琏往日都是瞻前顧後耳根子軟的人物,第一次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做出這樣的舉動,難免心中一頓鼓跳,裝出這副模樣也是為了給自己打氣。

賈琏是偷跑出來的,也不敢耽擱,挑隐蔽的小道回了梨香院,堪堪早了賈政一步,他在偏僻角落裏還沒站穩腳跟,就看到賈政陰沉着臉走了進來。

薛姨媽哀痛欲絕,說不出話來,也不顧禮節避諱了,撲過去扯着他的袖子嚎啕大哭,恨不能背過氣去。

賈政看此情景也是心酸,急忙扶她起來,冷聲道:“姨媽權且放心,這是天子腳下,我為官二十載,還是第一次見到此等猖狂無忌的小兒,真當人命是兒戲了,這次誰也護不了他!”

賈政因為上次挨打可能有林家兄弟在其中搗鬼的事情,心中一直耿耿于懷,本來因為薛蟠做事兒丢臉并不想插手,得賈元春明示後也偏幫了他一把,固然有交好薛家的意思在,也有惡心惡心林家的意思。

如果說他上次行事還有所顧忌,顧忌林如海的故交舊友汪由敦是工部的一把手,他的頂頭上司的話,這次賈政就是真的發怒了。

他前腳讓人給林家送信,用大義逼迫着林琳老老實實來給薛蟠解了脈,結果當天晚上薛蟠就死的不能再死了,這不僅是打薛家的顏面,還是把他賈政的臉皮扯下來丢到地上踩。

而且這次在京城行兇,還偏偏挑了元宵節這樣一個節日,不說別的,誰心裏都不痛快,覺得晦氣當頭,這次別說是汪由敦了,天王老子來也救不了林琳一條小命!

更何況,賈政也不相信汪由敦會因為跟林如海的交情,就為了兩個後輩把自己牽扯進去,這可不是上次起沖撞把人打傷的小事,而是直接鬧出了人命,不知道京城多少清貴人家都在看着呢,汪由敦就算想管,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夠不夠!

“先找人把外甥後事料理好,”賈政側頭往床上看了一眼,只看到青白色一只手,忍不住厭惡地皺了皺眉,急忙撇開了眼,“先前我念在兩方都是親戚的份上,想着胳膊折了折在袖子裏,何必丢臉給外人看,并沒有鬧大,沒想到越發縱着他們不知道好歹了!”

王夫人上前來幫賈政扶住薛姨媽,勸道:“妹妹且把心放在肚子裏,外甥遭到了這樣的事情,誰不傷心難過呢?有老爺在,必給你們做主,不論兇手是誰,都跑不了他!”

賈政朝着紫禁城方向拱了拱手,正色道:“我能做的了誰的主呢?皇上聖明燭照,功在社稷,文成武德,必不會容忍這等狂徒在京城胡作非為!”

幾位女眷還好,賈琏縮在角落裏,卻覺得心頭發寒。賈政在這時候把皇上扯了出來,已經不僅是跟林家徹底翻臉的事情了,分明就是打算不死不休下去,弄不死林琳是不松手了!

賈琏一直沒有覺得賈政是一個多麽難對付的人,不過就是個書呆子、假正經,沒成想關鍵時刻竟然能有這種決斷。

“琏兒,你立刻寫了狀紙,投到順天府衙門去,”賈政冷不防突然看向他,“這已經不是家事了,而是觸動了國法,雖然林家亦是姻親,我卻不能眼睜睜看着名義上的外甥這般踐踏國法、置人命與惘然!”

他媽的,你不能眼睜睜看着,那你自己去寫狀紙啊,這樣得罪人的事情,還是往老子頭上推?賈琏恨得要死,面上不動聲色,一臉凝重地點頭,答應下來。

“妹夫為官清正廉潔,愛民如子,林家幾代為官,家風清正,我不能由着這兩個孽畜這樣子敗壞下去!家法管不了的,還有國法在,也當讓他們長長記性了!”賈政正直滿面,說話擲地有聲,一派誠誠君子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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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府府尹接到狀紙的時候,也很無奈,上次薛蟠和林琳起沖突,手下來人跟他禀報過,薛家也送了狀紙來,只不過牽扯到海蘭察這個皇帝面前的紅人,況且也不是大事,薛蟠又沒理在先,他就沒管。

順天府府尹姓程名岩,是乾隆三年同進士出身。

人都把同進士比作如夫人,認可程度有限,更何況程岩在同進士中名次都屬于中後階段,并不打眼,同科考得比他好的人大多數還在翰林院掙紮呢,人家卻能做到正二品京官,可見程岩會做人也會做官。

程岩這次看着狀紙,任他為人伶俐百倍,手段圓滑,也感到頭疼無比,這一面是國公府和金陵長房薛家,另一面是林家,本來前者信誓旦旦證據确鑿,又是實打實的受害者,他再包庇兇手,就說不通了,可是關鍵林家不僅僅是林家,還牽扯到一個海蘭察,事情就有些棘手。

也不知道這位禦前頭等侍衛是抽的什麽風,甘當冤大頭的意願十分明顯,上次的時候放話态度就很果決,沒有商量回緩的餘地,程岩拿不準他這次的意思,一接了狀紙,就命人走小道支會了海蘭察一聲。

賈家這次把事情炒得很熱,四王八公都是老相識了,薛家更是滿京城散布消息,攜百萬家私不計成本,況且這事兒本身也有看頭,榮國府出嫁小姐的養子打死了榮國府二太太的外甥,多少年難得一見的奇聞怪事,一半以上的權貴都聽了風聲。

程岩焦頭爛額,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水,只得先命人去林府拿了林琳打在牢裏收監,權且堵了別人的嘴。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也不安生,皇上駕臨之前,不少人都跟着旁敲側擊林薛兩家的官司,劉統勳和汪由敦都問了問,程岩斟酌着說了點,也沒深談,幸虧這兩位他同樣惹不起的官兒也只是問問,并沒有插手管的意思。

上朝的時候文武百官都能明顯感覺到皇上心情不好,臉都陰沉着,逮着誰都是一通罵,朝臣回禀一應事務,做得再好也收不到表揚,兩人挨了打,一個人被免了職,一個時辰下來搞得人心惶惶。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沒被點名的程岩長舒了一口氣,正打算回去繼續為那樁案子頭疼,皇上身邊第一得力的首領太監吳書來在快出宮的小道上叫住了他:“程大人,皇上宣您觐見。”

程岩心中“咯噔”一聲響,莫名覺得自個兒還要繼續倒黴下去,不敢耽擱,急忙應了。

順天府府尹官不算大,不過管的是名符其實的天子腳下,能當上這個官兒,說明程岩簡在帝心,挺得乾隆信任的。

程岩也不是第一次被乾隆散朝後叫到養心殿了,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這次感覺格外糟糕,不單是因為皇上今天急火火的,還因為吳書來叫人的時候臉上也沒帶着笑。

這老太監在宮中活了這麽多年了,這種态度不可能是無緣由的,程岩平日裏跟他關系不錯,銀子塞得也足,捉摸着這是不是吳公公給的暗示啊?

他還沒斟酌出味道來,眼見養心殿漸漸近了,只能明着問出來:“公公,可是哪個沒開眼的惹得萬歲爺不快了?”

吳書來腳步一頓,并沒有回頭,聲音中卻帶着很明顯的暗示意味:“可不是,世上總有這樣的蠢人愚人,萬歲爺氣了一整天了。”

程岩細細琢磨着,氣了一整天,也就是昨天的事兒,他仔細想了想,仍然摸不着頭腦,京城到了年節就熱鬧,小偷小摸的事情難免增多,不過年年如此,京中百姓也就習慣了,況且也沒出啥大事兒。

程岩根本沒往他前天半夜收到的那張狀紙上想,橫豎不過一個人命官司,死的又不是啥達官貴人,一個小小皇商,哪裏能傳到萬歲爺的耳朵裏呢?

他顫顫巍巍進去的時候,看到乾隆很高興地在翻來覆去看一疊紙,程岩懂規矩知禮儀,壓根沒敢擡眼,自覺把眼皮耷拉下來,只盯着自己的靴子尖行禮。

乾隆沒跟往常一樣和顏悅色讓他起來,更不用說讓吳書來擺椅子賜座了,晾着他好半天沒有搭理,仍然一臉興致勃勃翻看着手中的紙張。

過了足有兩柱香皇上都沒再開口,這表示人家心裏非常不高興,程岩心頭一陣陣發冷,怎麽想都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惹得皇上這樣不快,死的心都有了,才聽到乾隆淡淡叫起。

跪了這麽長時間,腿肚子都是麻的,程岩哆嗦着站起來,緊咬着牙根勉強站穩了,也不敢出聲,心灰意冷低着頭等着乾隆發話。

乾隆又晾了他半晌,方才笑道:“少年人總是心浮氣躁,靜不下心來做學問,你看看,抄份《論語》都能有錯字,真是該打。”

程岩這才知道他手中拿了半天的紙原來是這種無關緊要的玩意,心想不知道是那位阿哥這樣得聖寵,能讓皇上親自給他檢查課業,見乾隆示意,便上前飛快看了一眼。

這一看程岩吓得冷汗都出來了,特地讓乾隆放在最上面的紙張上,不僅有用朱筆圈出來的錯別字,還有署名,上書“林子毓”三個大字。

乾隆還怕他不知道林子毓是何方人物,自己用朱筆特意寫了“林琳”二字算是批示。

林琳……那不是他昨天抓起來下在牢裏的那位嗎?程岩明白過來後,吓得有點發懵,眼前一陣陣發黑。

乾隆輕輕撫摸着紙張,用一種長輩看晚輩特有的慈愛語氣長長嘆了一口氣:“這個子毓啊,朕真是拿他沒有法子,天賦是有的,一百個裏面也挑不出一個來,聰慧得不得了,可惜就是不肯安下心來好生念書。”

他頓了頓,視線冷冷在程岩額頭的冷汗上掃過:“不過所幸,他還練得幾手武功,施展出來漂亮極了,日夜勤懇,也能吃得苦,依朕看,滿京城的公子哥兒再找不出一個像他這樣踏實肯上進的孩子了。”

“一個個都是些什麽德行,鬥雞走馬,養戲子畜優伶,滿腦子肮髒事物,朕平日裏事務繁忙,懶得管,并不代表朕就是聾子是瞎子,由着他們胡鬧!這種東西,當頭一刀砍了才是正經!”乾隆說話的時候略微咬着牙,帶出濃濃的憤恨惱怒的意味。

如果說他先時在明示林琳,此時就是在暗指薛蟠,程岩聽得真真切切,雖然沒想明白林家二少爺到底是怎麽跟皇上扯上關系的,此時也不敢問,嘴裏不住搭腔,半晌後見乾隆沒了別的話,試探性地告辭。

乾隆靠在椅子上,懶洋洋揮手示意他抓緊時間滾蛋,看到人倒走到門口處,特意加了一句:“朕不讓你為難,事情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過辦案子也不能只聽一家之言,程愛卿也當問問雙方當事人事情的始末。”

程岩急忙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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