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羅敷媚!”

十裏之外的北府軍大營中謝青衣猛地從床上坐起,額頭上布滿了冷汗。

一盞昏黃的油燈被點亮, 在黑暗中照出一小片溫暖, 像是避風的港灣一般。

“做噩夢了?”謝璧采冷淡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

謝青衣這才發現謝璧采坐在他的床頭,手裏拿着一個帕子。

“擦擦吧。”

謝青衣看着那個帕子, 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才伸手接過。

“夢到了什麽?”謝璧采問。

謝青衣借着燈光, 目光落在謝璧采的臉上。

不知怎麽的,看他這副胸有成竹又冷漠平淡的表情, 謝青衣自己的心也緩緩平服了下來。

“沒什麽。”謝青衣搖搖頭, 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再将帕子丢在床邊的臉盆上,“讓你擔心了。”

他的神情很是疲憊, 并不是很想說話的樣子。

“羅敷媚……竹心小築的掌櫃?”謝璧采放下油燈,擰幹了帕子, 又遞給了謝青衣。

那一刻, 謝青衣的目光裏迸發出刀劍一般的殺意來, 但又很快消融。

“我曾見過她, 是個很漂亮的女子,玲珑通透, 學識也不錯。”

謝青衣一把奪過帕子,不自覺地警惕了一些:“你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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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謝奕對竹心小築動手了。”謝璧采端詳着謝青衣,看到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瞬間,心下大底有了數, “羅敷媚為了不讓竹心小築落到謝奕手裏,親手燒了竹心小築。”

謝青衣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我曾聽說竹心小築有一條連接城外的秘密通道,看來是用不上了。”謝璧采擱下油燈,緩緩起身,“我還會另想辦法,你先睡吧。”

謝青衣望着謝璧采緩緩離去的背影,手攥緊了身下的稻草,想說什麽,又像是有什麽東西哽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就在謝璧采掀開氈簾的那一刻,謝青衣終于還是沒忍住,問道:“她呢?”

謝璧采的手背已經擡起了氈簾,聞言,他并沒有轉身:“她沒有離開。”

不等謝青衣說什麽,謝璧采便離開了這裏。

謝青衣怔怔看着那盞油燈,忽然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傻子,你真是個傻子……”

鹧鸪天的房間裏,一道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逐漸清晰。

很快,一位侍女走了進來,低頭在龍蕊耳邊說了些什麽,又很快退了下去。

“怎麽了?”陸清曜問。

“有人散出風聲,說您藏身在竹心小築內。”龍蕊恭聲回答道,“然後謝奕就下令讓禁軍包圍了竹心小築,但還不等禁軍将您逼迫出來,竹心小築便燒了起來。”

“竹心小築的樓主?羅敷媚?”陸清曜自然是聽過這個人的名號的,只是……

“她背後是誰?”

“表面看來只有她,但根據我們的資料,她的背後最少應該還有兩個人。”龍蕊放下梳子,“一位您也認識,就是那個常年與你作對的青衣人。”

“另一位,則是影龍衛的老龍首。”

“青衣不像是會讓屬下做出這種事的人,可若是老龍首……”陸清曜想起了謝影川與那老者的對話,“倒像是他的風格。”

一切都以謝璧采的利益為最高準則,別看他現在在維護自己,要是有一天自己的存在威脅到了謝璧采的利益,他的刀鋒必然會對準自己。

“你聽見了嗎?”陸清曜問,“歌聲。”

龍蕊聞言,凝神側耳,仔細地捕捉風中傳來的聲音。

果然在朔風和木料焚燒斷裂的聲音裏聽到了一個妩媚至極的女子的歌聲——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陸清曜的手死死扣在梳妝臺上,她垂下眼眸,淡淡道:“可惜了。”

“一個唱歌聲此動聽的女子……”

“活在這樣一個時代裏。”

她擡眸,漆黑的眼裏映出沖天的火光,和被照亮了半邊的天空。

風散去了她的呢喃低語:“阿姐,我想我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麽了。”

陸清曜迅速套上铠甲,轉身拿起擱在一旁的摧龍槍,喊道:“謝影川,走了。”

謝影川倒挂着從窗戶外出現:“去哪?”

“去竹心小築,帶你吃糖。”

“将軍!”龍蕊急忙出聲阻止,“千金之子戒垂堂!您不能過去!”

陸清曜的手摁在窗棱上,麻利地爬了上去。

臨走前,她深深看了龍蕊一眼,說出的話仿佛是世家裏一擲千金的風流公子。

“那個姑娘的歌聲很好聽,值得我一見。”

“再說了,我也不想下一個燒起來的地方,叫鹧鸪天。”

“你的舞很美,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能讓我開開眼界。”

話語落,陸清曜就消失在了窗口。

“我大概又要被師父罵了。”謝影川沿着屋脊飛奔,輕靈地像只小黑貓,語氣裏帶着說不出的委屈。

“下次他再來罵你,你就來找我。”陸清曜一手握着摧龍槍,踩在瓦片上,足尖一點,便躍到了另一邊的屋子上,“你現在是我北府軍的人,不是什麽影龍衛龍首,你別聽他的,聽我的。”

“那……回來的時候,我要吃糖。”謝影川眨了眨眼睛,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行!”

竹心小築外亂成了一團。

禁軍還沒來得及闖進去,猛烈到不尋常的大火就把他們逼退了,無數的人從裏面湧出來,他們一面要控制火勢不讓這樣的大火殃及整個朱雀大街,一面又要控制住從竹心小築裏的人,深怕錯放了任何一個人。

荀蕭也知道,陸清曜很可能已經通過密道離開了,但他也不能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性。

陸清曜直接一槍插進了竹心小築的屋檐,擡腳踹開了第六層的窗戶:“謝影川,你待在外面,幫我攔着點人。”

“好。”火勢還沒有燒到屋頂上,謝影川挑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拆開了懷裏的糖包。

陸清曜拿起臨走前帶走的濕帕子捂住了口鼻,鑽進了屋子裏,找到了往頂層而去的樓梯。

竹心小築裏的空氣熾熱又彌漫着桐油味,處處都是火焰,——輕如薄翼的帷幕在燃燒、放着古董的多寶架在燃燒、繪制仕女圖的屏風也在燃燒、挂在牆上的字畫也被火苗爬滿……

要不是這棟樓用的木料過硬,即使潑了桐油也不能很快地燃燒殆盡,不然這棟樓早就塌了。

不過因為起火點太多,這樓遲早也要塌就是了。

最底下的幾層已經被大火淹沒,要不是樓層間還有一層隔火板,陸清曜此刻大概已經昏倒在火場裏了。

不過滾燙的熱浪還是讓她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熱汗。

忽然傳來了木屐踏過地板的聲音。

很快,一個身着盛裝、雍容華貴的女子款款朝陸清曜走來,她手裏提着一把薄如蟬翼的長刀,配上這身衣服倒不像是來殺人的,倒像是什麽祭禮上捧刀的巫女。

女子露出一個妩媚而甜美的笑來:“竟不知有貴客臨門,是我失禮了。”

若不是相逢在這火場中,陸清曜大概還會請她一同喝杯茶。

陸清曜放下了捂在口鼻間的帕子,下意識地笑笑,站住了。

“羅掌櫃,初次見面,幸會幸會。”陸清曜并不混那幫酸儒的圈子,但該會的禮數還是懂的一些的。

羅敷媚也像是認出了她,緩緩收起笑容:“如果我沒有認錯,您就是陸家家主陸清曜陸将軍,是吧?”

“嗯,不才正是在下。”陸清曜眉眼飛揚間露出一股痞氣來,她挑起一個頗為欠揍的笑,“羅掌櫃不請我吃杯茶嗎?”

羅敷媚看起來有些生氣,柳眉蹙起:“不知陸将軍來此有何貴幹!”

“這麽不待見我?”陸清曜歪過頭,眨了眨眼睛。

“将軍何必明知故問!”羅敷媚一刀斬斷了落下的帶火木塊。

已經很久沒有人能讓她這麽生氣了。

她做的這一切不能說全為了陸清曜,可她好不容易幫陸清曜把自己的行蹤掩蓋了,這人又闖進了進來!

把她的心血破壞了個幹淨!

陸清曜摸了摸鼻子,大概也知道羅敷媚為甚這麽生氣。

但她是來救人的。

她不想再看到阿姐那般的女子死在棋局裏了。

“聽你的歌聲能聽出你心裏有個人。”陸清曜看向了羅敷媚,澄澈的剪眸裏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樣,“這時候還能想着他,想必那個人對你很重要。”

“你不想死。”陸清曜向她伸出了手,“所以我來救你了。”

羅敷媚沒有說話,只是隐約有淚光從她的鬓邊劃過。

“我不得不死,因為我的身上系着所有人的線索。”羅敷媚笑得更美了,“只有我死了,這些線索才能被斬斷。”

羅敷媚收起刀刃,莊重地朝陸清曜行了一禮。

“不過,感謝您能在此刻向我伸出援手。”

陸清曜擡起摧龍槍,挑斷了羅敷媚長長的裙擺。

裙擺很快被火吞沒。

她沒有說話。

羅敷媚的眼神讓她想起了前世謝璧采隔着千軍萬馬看她的那一眼。

“為一個人斷送自己的性命看起來确實很蠢。”陸清曜一把拉過羅敷媚,橫槍斬斷了掉下來的橫梁,“但如果我是你,就算是死,都要死在那個人面前,讓他永遠記得你!”

“所以,你要跟我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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