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無盡的大雪從空中落下,隔絕了司馬瑾與陸清絕的視線。

沒有人知道這裏死了多少人, 也沒有人在乎這裏死了多少人。

整個戰場上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刀尖與槍尖對撞, 火星四濺。

而每一次的交手,都讓司馬瑾想起在冀州求學的當年。

彼時的他們, 仍是少年——

“這匹馬爺要了,多少金?”年少的陸清絕恣意飛揚, 眼角眉梢都是高傲。

“我出五千金。”

“是哪個不長眼的,這匹馬是我先看上的!”陸清絕看見他, 眼前一亮, “我當是誰, 原來是清河王,那這樣, 我們打一場,若是你贏了這馬我就讓你, 若是你輸了……”

“若是我輸了, 那當如何?”

“這馬, 自然就歸我了!”

槍尖斜着劈了過來, 司馬瑾偏過頭,但槍鋒還是在他的臉上擦出一道血痕。

一片雪花落下, 記憶裏,又到了隆冬時節。

他披着厚實的大氅,大氅下不着寸縷,牢牢綁上了好幾層紗布。

屋檐上傳來一道清脆的咔擦聲。

“師兄,這次我可救了你一命, 到時候你可想好了如何報答我?”陸清絕坐在覆着一層雪的屋檐上,嘴裏咬着一個黑不溜秋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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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接住了一枚雪花:“日後,我若為君,定封你為骠騎大将軍,馳騁黃沙萬裏。”

“再……賜你一群的大宛馬。”

“如何?”

“當——”槍尖與刀鋒再一次相撞,鋒刃後,那人的語調依舊,只是嗓音不複了少年飛揚。

“師兄,都這個時候了,你可別走神啊!”

“你當真……”司馬瑾揮刀橫斬,還是沒有忍住,問道,“不能回頭?”

“呵呵……”

陸清絕擋住了這一刀,往後退了兩步卸力。

“回頭?”

“師兄,回不去了!”

陸清絕将槍花一挽,嗓音沙啞得可怕:“如今,擋着我複仇的人,都得死!”

司馬瑾手中的刀緩緩垂落。

他看着陸清絕,寒聲質問:

“若擋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呢?!”

陸清絕端起槍,整個人像是被拉滿弦的弓,而那把槍就是弓弦上蓄勢待發的箭矢。

他的目光落在了司馬瑾身後,極其遙遠的地方——

“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司馬瑾握緊了手中的刀。

眼前人與昔日裏的白衣少年漸漸重合又分開,變作了兩個人。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了刀柄,沉重的大刀被舉過頭。

與此同時,陸清絕發動了最暴烈的一槍。

四年前,陸清曜手握摧龍槍,也使出過這樣的招式——

極爆極烈的,摧龍之槍。

昔年他們也曾在演武場比試,這是陸清絕第一次對他用出這樣的招式。

這只代表了一件事——這一回,陸清絕的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烏金色的槍化為一條咆哮的毒龍,朝司馬瑾撲來。

同時,開天辟地的一刀也落了下來。

刀鋒迎上槍尖,迸發出了此生最為嘹亮的鋒镝之聲。

朔風轉了一圈,将記憶裏那個少年說的那句話送到了司馬瑾的耳邊——

“我要個馬群作甚?師兄你為皇子,我為世家子,來日定免不了戰場相見,若是真到了那一日,你可要放我一馬才是。”

電光火石間,溫熱的血濺上了他的臉。

陸清絕手中的槍穿過了司馬瑾的胸膛,同時,一道巨大的刀傷從他的肩頭劃到腰腹。

血湧了出來,染紅了司馬瑾的視線。

刀被抛在了一邊,司馬瑾甚至顧不上自己心口的傷,下意識地走上前了兩步,接住了那具緩緩滑落的身體。

同時,自己也支撐不住,緩緩跪在了地上。

“師……兄……”陸清絕沒說一句話,嘴裏湧出了大量的鮮血,止都止不住。

他們保持着這個動作,血落了一地。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所有人都殺紅了眼。

“抱歉……”司馬瑾剛想開口說話,血就從嘴裏湧了出來。

大滴大滴的血落在了陸清絕的臉上,很快彙集成了水澤。

我終究還是……沒能放你一馬……

陸清絕聽出了他話裏的未盡之意,朝他露出了一個笑。

年少輕狂,一如往昔。

“無妨……”陸清絕吃力地搖了搖頭,顫抖地伸出了手,司馬瑾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還記得……你說過……若……”

陸清絕的話還未說完,便緩緩阖上了眼睛。

緊握的手也失去了力氣。

司馬瑾使出最後的力氣,緩緩将他放下,自己也沒能站起來,掙紮着躺在了他的身邊。

他的眼睛緩緩閉上。

雪下得更大了。

落在了他們的身上。

恍惚間,耳畔有兩個少年的聲音緩緩響起,一個冷肅沉靜,一個飛揚輕狂——

“若有一日,能與先烈們一同葬身沙場,便是我司馬瑾的榮耀。”

“師兄,到時候,我陪你一道!”

北楚,平城。

點着炭的火爐驅散了些許寒冷,高座上,北楚皇帝拓跋康泰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了。

按照他們鮮卑氏的慣例,他已經是個可以擔負起整個家庭的男人了,可如今,他明面上是北楚的皇帝,可所有的權利都被後宮中的謝太後把持……

他不過是個傀儡!

這個認知讓拓跋康泰很不滿,但年幼的他并無反抗的力量。

但他一直在暗中積蓄着力量,等待着反攻的那一天。

近些日子,謝長樂終于将自己的心腹給了出去,不顧貴族們的反對執意攻打荊州。

如今的平城中,只有隸屬于謝太後一派的漢人們,其中大多數都是文人。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

趁着謝長樂的勢力對他的監視松懈之際,拓跋康泰在她安排監視他的人中安插了內線,同時,秘密招來皇後的父親,原鮮卑氏大部落的首領——獨孤天成以及其他對謝長樂有所不滿的貴族們,前來商議。

“昔日我父皇定下殺母留子一計,便是為了在他百年之後,不讓朕聯合生母取了那謝氏的性命!”密室中,拓跋康泰慷慨激昂,将一個飽受太後欺辱的小可憐形象刻畫地入木三分。

“殊不知父皇早逝,朕仍年幼,謝氏趁機而入,把控北楚朝政!”

“她不僅将朕當做傀儡,更是不顧諸君反對,發兵荊州,勞民傷財……”拓跋康泰擡起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哽咽到不能言語。

坐在下首的各個首領貴族們垂下了眸子,安靜地沒有說話。

拓跋康泰在寬大的袖子後朝自己的心腹宦官小靈子使了一個眼色。

一向機靈的小靈子收到眼神,立馬沖到了大殿中央,跪下,整個上半身都伏在了地上,聲淚俱下地說道:“自那謝氏把持朝政一來,重用漢人!諸位被她忌憚,早被排擠出了朝廷!若是長此以往,這北楚,不就成了他們漢家天下!”

“且不說其他,這次那謝氏如此大動幹戈,只是為了去救她遠在大夏失散多年的情人!”

“諸君且想,若是那情人在大夏混不下去了,來到了我北楚,這北楚……還是鮮卑的北楚嗎?”

“到時候……怕是要成了他謝家的天下了!”

原本正在閉目養神的獨孤天成緩緩睜開了眼睛:“繼續說。”

小靈子直起身子,膝行兩步,來到了獨孤天成面前。

“如今謝氏被她那情人迷了心智,抽調了大半兵力前往南方,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啊!”

其他的貴族們臉上都不免有了一絲心動。

他們被謝長樂所帶領的漢人壓制太久了,心中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如今正是個好機會。

他們摩拳擦掌,目光都落在了這裏勢力最大的獨孤天成身上。

他們需要一個人來帶頭,統領整個局勢。

而獨孤天成正是最好的人選。

草原上的狼會推舉一位最強大的狼來當頭狼。

頭狼會統領整個狼群,将獵物撕碎!

再說了,這些年謝氏勢大,連獨孤天成都要退避三舍。

若是獨孤天成心中沒點怨氣,就不會坐在這裏了。

這次,獨孤天成會放過這個機會嗎?

“五百年前,他們漢人有個偉大的皇帝,被稱為始皇帝。”獨孤天成眼中精光一閃,“他的母親聯合自己的情夫想要謀奪始皇帝的權利,被始皇帝識破後被關押了起來,卻沒有殺她。”

拓跋康泰眸光一動,急忙問道:“國丈這是何意?”

“謝長樂怎麽說都是你的母親,即使沒有生恩,也是有養育的恩情的。”獨孤天成嘆息一聲,“連始皇帝都忌憚殺母的罪名,若陛下做了,讓天下人怎麽看陛下?”

“他們會說,陛下連自己的母親都敢殺,定然是個冷血無情的暴君!”

“屆時,那些百姓那這個由頭造反,陛下又該如何呢?”獨孤天成反問道。

一時間,場面安靜了下來。

跪在地上的小靈子聽出了獨孤天成的意思——

獨孤天成也對謝長樂這些年來削弱和壓制很是不滿。

他不是不想動手,也不是不敢動手。

而是他這一動手就成了亂臣賊子,不占理,不占人心!

若是小皇帝能給出個好的由頭,那麽,獨孤天成必然會趁勢而起!

這個情況……

小靈子眯起了眼睛。

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小靈子從袖囊中拿出了一個錦囊,遞了上去。

“啓禀國丈,這是謝氏身邊的貼身宮女秋巧交與奴才的。”小靈子托起那個錦囊,“她告訴奴才,其中的東西定然是陛下最為需要的,如今,還請國丈一觀。”

獨孤天成猶豫了一會,随即,他抽出靴子裏別的匕首,挑起了那個錦囊。

鋒利的刀刃輕而易舉地割開了錦囊。

讓獨孤天成有些奇怪的是,裏頭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只有一封血書。

獨孤天成展開了血書,慢慢讀了起來。

閱畢,獨孤天成合上了血書,閉上了眼睛。

整個密室又安靜了下來。

不過獨孤天成并沒有讓拓跋康泰等太久。

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獨孤天成緩緩起身。

貴族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一同站了起來。

獨孤天成震了震衣袖,對拓跋康泰行了一個鮮卑氏的禮節。

貴族們也跟着做出了一個相同的動作。

“臣獨孤天成,願為陛下分憂,誅此妖女,以償先帝之命。”

“臣,願為陛下分憂,誅殺謝氏妖女!”

自從上次新年帶陸清曜到那個山頭烤肉飲酒後,謝璧采似乎對那裏産生了什麽感情,一天三趟地往那邊跑,一副恨不得在那裏住下來的模樣。

這引得百忙之中的陸清曜有些好奇。

今日,她便悄悄地跟着謝璧采來到了山頂上。

随着春日的來臨,山上的毛氈帳篷已經換上了輕紗。

碧綠輕紗圍城的帷帳中,謝璧采端坐在中央,面前擺着一個棋盤。

蕭……阿不,袁若,正站在他的身旁,拿着小扇子在給紅泥小火爐扇風,似乎是在煮茶。

陸清曜将這一幕收入眼中,不免有些疑惑。

是她最近太忙沒空搭理他,搞得謝三公子無聊地跑來山頂喝茶下棋來了?

“月娘,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謝璧采端起一杯茶盞,放在鼻端晃了晃,又輕輕吹了吹,這才入了口。

陸清曜見自己被發現了,也沒打算不認賬,大大方方地走藏身的草叢裏走了出來。

誰知道謝璧采是不是早就發現她了,只是一路上沒說而已。

謝璧采放下茶盞,擡手示意陸清曜坐在他的對面。

“今年新炒的雨前茶,你嘗嘗。”

陸清曜也不客氣,拿起茶盞吹了吹,便牛飲下肚。

謝璧采見她如此糟蹋好茶也不生氣,還示意袁若再倒了一杯來。

于是口渴的陸清曜便再喝了一碗。

“月娘今個兒跟來,是有什麽事?”裝着黑白兩子的棋盒分別放在謝璧采的一左一右。

棋盤上黑白縱橫。

謝璧采看着棋盤局勢,先是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随後又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陸清曜被這複雜的棋子走勢給震驚了,懵懵懂懂地看謝璧采自己一人津津有味地左右互搏。

“你為何不同袁若下一局?”非要自己一個人玩?

陸清曜可記得清楚,上一世自從袁若到了軍中後,無聊時也喜歡這樣玩,可見他也會下棋的!

說實在的,善弈者謀勢,這些玩心計的,要是說自己不會下圍棋,就跟他們打仗的說不會用刀一樣。

會被鄙視的!

袁若聽了這話,特別不甘心地說道:“我與公子下棋,十局九輸,公子也就只能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哦,這是絕對袁若太菜了。

“那我跟你下一局吧。”陸清曜提議道。

謝璧采落子動作一頓,随即莞爾一笑:“好。”

袁若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不可思議來,他用一種奇奇怪怪的眼神打量着陸清曜。

這種眼神大概是——就你還這麽不自量力要跟謝公子下棋?找虐?

陸清曜特別不屑地嗤笑一聲:“喂,這才幾天你就看不起我了?能不能有點對主公的敬重?”

袁若抽了抽眼角,低頭說道:“是——主公我錯了,不該看不起你。”

“哼!我才不跟你這個小屁孩計較!你等着吧!我肯定能贏下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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