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時光飛轉,轉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緋水河畔大雪封疆。
茫茫冰原上, 一抹鮮豔的紅色在江岸飛掠而過,馬蹄聲響徹天地。
“籲噓噓——”
陸清曜一勒馬缰, 披着紅狐皮縫制的披風随風展開,仿佛是這蒼茫天地間唯一的一抹色彩, 為這片被大雪覆蓋的土地上添上了一抹生機。
她一掃肩頭落雪,翻身下馬, 鹿皮小靴踏在沒到腳踝的雪, 一手拉着照月白, 沿着崎岖的山路慢慢走了上去。
山路兩邊的雪下壓着黑色的枝丫,枝杈的造型猙獰可怖, 仔細品品倒也有一番意味。
明個兒就是過年了。
這是她在軍中過的第五個新年。
曦君和素問卿已經被送到了個戰火無法波及的小山村,那個地方很偏僻, 是陸清曜自己在無意中發現的地方, 那裏可以算是這片飽受戰火的土地上, 為數不多的桃花源了。
如今天寒地凍, 就算要打仗也得等明年開春了再打,不然兩邊的糧草物資都跟不上。
再加上昨日程忠他們不知道從哪裏買來了一大群羊, 陸清曜想了想,便讓軍需官發了一批酒下去,也算是讓将士們過個好年。
這裏的山不高,不多時,陸清曜便要走到了山頂。
不知道謝璧采到底有什麽事, 非要在天寒地凍的時候選在這裏見面。
可真是凍死她了。
照月白的馬蹄打在結了薄冰的山路上,發出噠噠噠的響聲。
而目光盡頭,緩緩出現了一頂精致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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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帳篷也有些牽強,這東西有點像建安城花朝節踏青時,專門為女眷搭建的薄紗四方帳子。
謝璧采也只是把薄紗換成了毛氈子,用以擋風。
袅袅煙雲自帳篷蒸騰而起,扶搖直上。
陸清曜聞到了一股烤羊肉的香氣,當即加快了腳步。
“我還想着你大年三十地讓我跑到這裏來做什麽,原來是烤羊肉啊!”陸清曜掀開氈簾,羊肉經過火烤之後發出的特有的香氣,加上香料的滋味,一同撲了上來,聞着就讓人嘴饞。
“你那大帳太小,又不通風,我想你也不樂意把自己住的地方搞得滿是烤羊味,便讓人搬到了這裏。”謝璧采端坐在烤羊腿前,手裏拿着一方帕子,握着羊腿熟練地反轉、撒料。
“都說君子遠庖廚,不想謝三公子的還是有一手的!”陸清曜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謝璧采的廚藝一頓誇贊,仿佛她已經将羊肉吃到了嘴裏一樣。
陸清曜被饞的圍着羊腿轉圈圈,謝璧采見她饞的厲害,便打開了事先準備好、且以熱水保溫的小菜,還順便遞上了一個黑乎乎的梨來。
“我也只會這些簡單的燒烤罷了,你若是要我做一桌飯菜來我也做不得。”
陸清曜接過梨,咬開了一個小口,嘬了兩口,又覺得沒什麽滋味,放在了一邊,眼巴巴地看着烤羊腿:“真的好香啊!”
被烤羊肉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陸清曜,自然将方才路上的牢騷全都抛之腦後,更是把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這事給忽視了個徹底。
謝璧采見目的達成,垂下眼睑,嘴角悄然彎起一抹淡淡的笑來:“馬上就能吃了。”
“不過我倒是有些不太明白,這裏的山頭這麽多,為什麽你非要選這一個?”陸清曜拿起木箸,夾起一粒花生米。
謝璧采拿着兩把匕首,靈巧地從羊腿上片下一片肉,放在下碗上碟的空碟裏:“這裏視野最好罷了。”
陸清曜拍開酒壇封泥的動作一頓,她想到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可能——
“明年開春就要大帳,你別告訴我到時候你要在這裏指點江山?!”
聽陸清曜的尾音都拔高了八度,謝璧采淡淡一笑,反問道:“怎麽?不許?”
“你不要命了?!”陸清曜很想晃一晃謝璧采的腦子裏是不是進了水。
“月娘對自己沒信心?”謝璧采夾起一塊片得厚薄适中的羊肉遞到她的唇邊。
陸清曜一口咬住那塊肉來,羊肉外頭烤的焦脆,內裏頭富有汁水,若是來日謝三公子在大夏混不下去了,她還能帶着他去西域開家烤肉店,保證賺得盆滿缽滿。
不過話歸正題,陸清曜咽下嘴裏的肉,一臉凝重:“這不是我對自己有沒有信心的問題,而是千金之子戒垂堂!萬一呢?”
“月娘,可要比一場?”謝璧采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擦了擦指尖。
陸清曜将頭搖成撥浪鼓:“我打不過你,但這和你能不能來這是兩碼事。”
“說到底,月娘是不信我。”謝璧采見狀,嘆息一聲,“不知月娘是否注意到了這裏的地勢?”
“嗯?”
“自河谷往上看,是看不到這裏的。”謝璧采掀開一點氈簾,露出下頭白雪枯草、冰封千裏的緋水來,“若是不親自到這山上來看一看,你根本發現不了這個地方的視野居然如此開闊。”
“月娘,我無法與你一道在戰場上厮殺已是遺憾,但我想在這裏看着你……”
“也想看看這注定要在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戰。”
陸清曜拿起酒壇。
冷酒入喉。
以八萬人馬對百萬大軍……
對于謝璧采來說,這是一場傾其所有的豪賭吧?
即使他嘴上不說,心裏多少也是有些不放心的……
罷了。
“好。”陸清曜放下酒壇,一股灼熱的酒氣湧上喉頭,将她的臉頰染上了桃花般的粉紅色。
“如果情況不對,你一定不要逞強。”
謝璧采低低一笑:“此話該是我對你說才是。”
陸清曜的眼裏帶了幾分醉意,朝他一笑:“謝三公子,只是這一戰,何時能來?”
“徐州退兵,北楚內亂後,必會如約而至。”謝璧采侃侃道。
陸清曜舉起酒壇,輕輕碰了一下謝璧采的碗沿:“若贏了,我與你一同名留青史。”
“若輸了——”
“大不了,我們一同葬在着大好河山中。”
風雪蕭蕭,落在了長安城殘破的宮牆上。
血跡被蒼茫大雪掩蓋,一切污沼都藏在玉樹瓊花之下。
沒有人還記得這裏曾流過多少血,死過多少人。
宮牆內,朔風裏将那些話語送進了黃俟耳中。
“聽說新晉的尚書是個漢人,我看着那人好生面生不說,也沒什麽名聲,陛下為何提拔了他?”
“呵呵,不過是個茍且偷生、搖尾乞憐的一條狗罷了。”
“這話怎麽說?”
“他就是那襄陽太守黃俟,我西秦大軍僅僅圍城三月,他就出門獻降。”
“如今……呵,也不過是靠獻媚于陛下與丞相才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黃俟聽着這些甚至連音量都不曾掩飾的話語,眉宇間都未曾一動。
風雪吹上了他臉上的褶皺和須發,卻吹不走他的憂愁。
“啪——”
才走出宮門,一個雪球砸在了他的臉上,一群穿得破舊的小孩遠遠地站在雪地裏沖他做鬼臉。
“賣國賊!”
“去死吧!”
“亂賊走狗!”
“死吧!”
“去!走開!”年邁的管家撐着佝偻的身體,兇神惡煞将那些小孩趕走,“走開!”
但仍舊用有好幾個雪球砸在了黃俟的臉上。
老管家牽過馬車,步履間都有些闌珊,他顫抖着嗓子,喊道:“老爺……”
“去丞相府。”黃俟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掀開了簾帳,徑直上了車。
老管家欲言又止了好一會,最後還是咽不下心裏的那口氣,忍不住問道:“老爺還要屈尊為那、為那……為那丞相嘗糞?!”
“葛淮!慎言!”黃俟眉頭皺起一個深深的川字,語氣冷淡嚴肅,“這不是你該置喙的!”
葛淮老管家嘆了一口氣:“老爺,您這是何苦呢?”
黃俟緩緩閉上了眼睛,冷喝一聲:“老葛!”
“我只是為老爺不平啊!”葛淮慢慢爬上馬車,慢悠悠地甩了一下馬鞭,“夫人與您和離,少爺也與您斷絕了往來,年關将近您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可不就是衆叛親離?這還不夠,您還要去那丞相府遭受如此折辱……您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難道那榮華富貴就這般重要嗎?”
“連你也認為……”黃俟極輕地笑了一聲,聲音極低的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啊……”
“老爺?”葛淮年紀大了,沒能聽清黃俟的話來。
“無事。”黃俟的心境有恢複了平靜,他渾濁的目光落在了極其遠的地方,語氣意味不明,“老葛,若是能見到山河收複的那一天……”
“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哇呀——!”
一只夜鴉落在屋檐上,猩紅的眼眸将黃俟的馬車收入了眼中。
随即,它像是确認了什麽一般,撲扇起翅膀,無聲地跟随在他的馬車後。
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了一陣蒼老的歌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門楣上挂着鎏金的“丞相府”三個大字,朱紅的大門緩緩打開,老葛驅使着馬車,緩緩踏進了大門。
“黃大人來了?”丞相府的下人們殷勤地湊了上來,擠出一個谄媚的笑來,“丞相已經等黃大人多時了!快請進!”
“嗯。”黃俟被老葛攙着,緩緩走下馬車,臉上神情淡淡,只是沖那下人點了點頭。
“黃大人請跟我來!”下人熱情地在前面引路。
黃俟半阖着眸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往來的下人都擺着一副或熱情或谄媚的笑,待黃俟走後又換了一副嘴臉,臉上滿是尖酸的嘲諷——
“世家子又如何?還不是個靠嘗糞才爬上尚書的位置的?呵!”
“叔磬來了。”王陽文靠在軟塌上,形容憔悴,手裏還握着一卷竹簡。
“丞相。”黃俟右手疊在左手手背上,雙手翻轉,深深地朝王陽文行了一禮。
“叔磬不必多禮。”王陽文擡手想阻止黃俟的動作,卻牽動了身上的頑疾,猛地佝偻起來。
他死死攥住了黃俟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
王陽文咳得很厲害,幾乎都要把自己的肺給咳了出來。
黃俟連忙端起放在床頭的湯藥。
王陽文擺擺手,拿起一方手帕捂在了嘴上。
“不必了……”王陽文丢下那塊沾了血跡的手帕,自嘲地勾起嘴角,“我的身體什麽樣我心裏有數。”
“丞相!”黃俟渾濁的眼睛裏湧起一絲淚光,他将湯碗往前送了送,“還請丞相保重身體!”
王陽文搖了搖頭:“我不行了……”
他看向皇宮的方向,目光深遠:“若我死了,西秦要怎麽辦啊!”
“丞相……”黃俟的聲音有些哽咽。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在陛下心裏,從來都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漢人的。”王陽文長嘆一聲,“此次我阻止陛下發兵荊州,定然是惹了陛下的不快,而那些個氐族部族首領——”
說到這裏,他冷笑一聲:“不過是一群欺下媚上、鼠目寸光的臭蟲罷了!”
“丞相不必如此悲觀。”黃俟勸慰道,“朝中仍有諸多肱骨大臣,輔佐陛下。”
王陽文搖了搖頭:“都不中用!”
說着,他将目光落在了黃俟。
他握住了黃俟的手,極其用力:“叔磬,待我去後,西秦,就交給你了。”
黃俟一震,眼裏滿是不可置信:“丞相這是說的什麽話!”
“別人說你不過是搖尾乞憐之人,而我卻深知,你是為了襄陽百姓……”話說到一半,王陽文不得不停下來咳嗽了兩聲,“若是你不開門獻降,帶西秦大軍破城之日必然是要屠城的。”
“你雖是世家子弟,卻非出身豪門世家,寒門子弟吃得苦頭你都吃過,寒門子弟想要出頭的欲望和野心你也有……”
黃俟誠惶誠恐地跪了下去:“俟不敢!”
“不必推讓。”王陽文伸手把他扶了起來,“我只希望你記住……待我死後,若是陛下想發兵南下,攻打大夏,定要阻止他!”
“謝璧采,不是他能小看的……”王陽文苦笑一聲,自顧自地喃喃道,“可笑我曾笑他泯然衆人,卻不知他早就看透了陛下對漢人的不屑與忌憚,随手一招便将我與陛下的十年君臣情分毀壞殆盡!”
“如今我失信于陛下,那些奸佞趁機上位,西秦危矣!”
“好一個謝三公子謝璧采!當真是藏得極深,是我小看他了、是我小看他了!”
“如今的西秦,內,君臣面和心不合,外,強敵環伺……可我以無力再挽救這山河,只能、只能交給叔磬了!”
“若有機會,定不要放過謝璧采!”
“諾!”黃俟再次跪了下去,掩蓋出了眼裏閃過的一絲寒芒。
“俟定然不負丞相所托!”
烏鴉落在了帶雪的屋頂上,發出刺耳的叫聲。
黃俟的馬車趁着夜色踏上了長安城中的青石板。
他掀開車上窗簾,露出一個小口來。
似乎是在看這長安夜色。
沒有人看見一只夜鴉趁着夜色鑽進了他的車裏。
也沒有聽見黃俟唇邊無聲的話語——
“臣黃俟,定不負公子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