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老大啊——”
“你死的好慘啊!”
“嗚嗚嗚——您怎麽能丢下太玄不管了啊!”
陸清曜還未踏進靈堂就聽到了這辣耳朵的鬼哭狼嚎,連帶着心中的哀傷都被沖淡了許多:“行了, 別號了!再叫兩聲指不定我老師都會被你氣活過來!”
太玄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 手中拿着一個白瓷酒瓶,正往自己的口中倒酒。
他緩緩打了一個酒嗝:“他活不過來了!”
“古有莊子在靈堂上擊盆而歌, 今有太玄在棺木前飲酒作樂。”陸清曜的手放在棺木上,緩緩收緊, “你們修道的都這麽奔放的嗎?”
太玄嘟囔着反駁道:“生死自有天命,天命不可違!我這是順應道心!”
“想哭就哭吧, 這裏沒有別人。”陸清曜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因為太玄此刻的表情實在是太難看了。
“胡、胡說!誰要哭了?他這個死扒皮死了我正高興呢!”太玄一個動作間, 頭發亂晃,頗有幾分癫狂的意思。
陸清曜不想理會他, 徑直轉向另外一個棺木,手指落在了那人的面具上, 遲遲沒有動作。
一旁, 太玄已經開始唱起歌來。
“操吳戈兮披犀甲, 車錯毂兮短兵接。”
“天時怼兮威靈怒, 嚴殺盡兮棄原野。”
陸清曜眼睛一閉,徑直掀開了那張面具。
面具下, 确實一張傷痕累累的臉,完全認不出這張臉原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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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伴着太玄的歌聲,陸清曜緩緩睜開了眼睛,看着這張已經辨別不出是否是陸清絕的臉, 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傷口很多,很新,很淺,看起來剛愈合不久,上頭的結痂還沒掉。
她的手撫上了他的左耳耳垂,果然在他的耳後摸到了一枚小痣。
陸清曜直接抽出摧龍槍的槍尖,割開了這具屍體腰部的衣料。
這人的側腰上,只有一塊被烙鐵烙過的傷痕,看樣子,這個傷痕已經存在很久了。
時隔多年,陸清曜依然記得,二哥的腰間有個顯眼的胎記。
這個羌族大首領的驸馬是誰……毋庸置疑。
“二哥……”
但陸清絕為什麽要這樣做,陸清曜已經無從得知了。
無論他是為了跟過去一刀兩斷,還是——
為了保護她這個唯一的妹妹……
這些都不重要了。
陸清曜将面具放在了陸清絕屍體的旁邊,右手握拳,敲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二哥……”
“你再等等我。”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這次去北方你能帶的人不多,路上要小心,不要被看出身份。”陸清曜重重地拍了拍薛陵的肩膀,“遇到事先問詹先生,若還是不能決定就讓影龍衛傳信給我們的謝大軍師。”
“前面就是十裏亭了,我們漢人有句話叫‘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後面的路阿姊不能陪你了,你要保重。”
“阿姊……”端坐馬上的薛陵紅了眼眶,他翻身下馬,靜靜地看了陸清曜一會,然後單膝下跪,對陸清曜行了一個草原上的大禮,“薛陵的一切、甚至是性命都是阿姊給的!”
“若是阿姊以後有什麽難處,薛陵萬死不辭!”
陸清曜擡手把他扶了起來:“起來吧。”
薛陵緩緩站起身來,然後伸手,死死地抱住了陸清曜的腰。
陸清曜愣怔了一會,随後緩緩擡起手,拍在了薛陵的背上。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你這都多大了,怎麽還跟阿姊撒嬌?”
薛陵只是抱着,不說話。
“好了好了,快走吧,不然天都要黑了。”陸清曜伸手推開了薛陵。
“阿姊,我走了。”薛陵不情不願地放開了陸清曜,翻身上馬,“你也保重!”
陸清曜站在原地,遙遙地朝他揮手。
目送薛陵消失在了路的盡頭,陸清曜緩緩收起臉上的笑意。
一個黑影迅速從樹上飛下,單膝跪在了陸清曜腳邊。
“事情辦得怎麽樣?”陸清曜問。
單膝跪着的影龍衛恭聲道:“啓禀陸将軍,我們已将陸清絕将軍的屍身替換出來了,與狼王司馬瑾的屍體一道送至徐州城外,太玄正在守靈,請陸将軍吩咐。”
“傳令下去,把那‘賊首’的屍體挂在徐州城門上,以振軍心。”陸清曜從懷中拿出一枚錯金的銀制狼形兵符,“讓太玄起靈,就送到……先送到建安栖霞寺吧。”
她握緊了手中的兵符:“待我收複洛陽,再送到北邙山下……”
“諾!”影龍衛收到指令,立馬消失在了原地。
陸清曜牽着照月白,緩緩走到了十裏亭。
朔風吹下雪花,片片落在她的發間。
她擡頭看着亭子上斑駁的牌匾,緩緩吐出一口白汽:“天真冷啊。”
“是啊。”忽然耳邊響起一個蒼老年邁的聲音。
陸清曜猛地轉過頭,卻見亭中站着一位身穿道袍、頭戴鬥笠、手握拂塵、仙風道骨的白發老道。
“見過道長。”陸清曜将照月白系在亭邊灌木叢中,拱手行禮。
“這位施主好生面善,能在此相遇,也算得上是前生結下的緣分一場。”老道笑吟吟地回了一禮。
陸清曜心下一個咯噔,面上卻不顯:“清曜不明白道長的意思。”
“鳳凰将死之際,集香木***,浴火重生。”老道一甩拂塵,“施主,有人以自己的命數作為香木曾為你點燃了心火,才讓你從那灰燼中回來的。”
陸清曜沒有回答,她沉默地看着這個老道,握緊了手中的摧龍槍。
他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此時,天際響起一道驚雷。
“诶呀呀——”老道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懊惱,“天機不可洩露,天機不可洩露……是貧道僭越了。”
“施主,姻緣難得,好自珍惜啊。”老道伸出手,手心裏放着一根紅繩,“勿要辜負了那人為你燃木的恩情了。”
鬼使神差地,陸清曜接過了那根紅繩。
勿要辜負嗎?
她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根紅繩,出神了一會。
等她再擡起頭時,那老道已然飄然而去,沒了蹤跡。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隊将士策馬而來,動作間,鐵甲铿锵。
“将軍!已将賊首就地誅殺,羌族遠遁。”
“窮寇莫追,傳我軍令——”
“鳴金收兵!”
乾元九年,是一個注定要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一年。
正月裏,陸清曜率領北府軍擊退羌族大軍,斬羌族大首領首級,就此,羌族群龍無首、內亂不休。
二月,北楚的雪還未化去,傀儡皇帝拓跋康泰聯合國丈獨孤天成以太後謝長樂毒殺先帝為名,率領鮮卑貴族殺入宮中,将謝長樂枭首,與日益強大的漢人勢力正面相抗。
三月上旬,得知消息的荊州北楚大軍撤兵,途中遭到西秦的伏擊,大敗,十萬大軍是有五千人回到了北楚境內。
三月下旬,西秦丞相王陽文病死,留下遺策幫助西秦帝符濉奪下北楚二州,同時,封黃俟為丞相,總領北楚戰事。
四月,西秦滅鮮卑北楚,匈奴諸部稱臣納貢,符濉改國號為秦,自覺有一掃六合之勢。
五月,蕭溫傾十萬荊州大軍伐秦,以牽制部分兵力。
六月,陸清曜調集北府軍沿着淮河西上,陳兵八萬于緋水之濱。
七月,符濉任命黃俟為龍骧将軍,兼益、梁二州軍事,派出先鋒二十五萬大軍發兵南下。
八月,符濉親率騎兵二十萬,步兵五十五萬,號稱百萬大軍,兵臨城下。
同月,司馬清睿下诏,封陸清曜為三品骠騎将軍,領青、徐二州軍事;封謝璧采為正一品太傅,統領戰局,兼北府軍監軍。
十月,謝璧采、陸清曜收到黃俟傳信,信中黃俟言明秦軍看似強大,實則內部一團散沙——上有符濉驕橫跋扈,不聽忠言,一意孤行;下有各族大軍軍心不齊,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盤。諸君只需以攻為守,大敗前鋒,挫其銳氣,必能破敵。
十一月,陸清曜親率五千騎兵開赴洛澗,破秦軍先鋒,拉開了這場準備了一年的大戰。
又到了一年飛雪之際,謝璧采坐在山澗之上,紅泥小火爐裏上的銅壺依舊冒着水汽,棋盤上的棋子依舊黑白分明。
連袁若站着的位置都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
只是這一次,簌簌寒風中傳來了金戈鐵馬之聲。
謝璧采拈起一顆棋子,放在棋盤上。
“先生。”袁若拱手道,“已到午時了。”
“午時了嗎?”謝璧采輕聲重複了一句。
“是否要開始……”袁若斟酌着語句。
謝璧采将手中棋子扔向他,緩緩起身,一震身上鶴氅:“告知黃俟,東風已至,讓他以令行事。”
袁若精神一振,接過棋子,躬身施禮:“是!”
“一年了……”謝璧采極目遠眺,輕聲喟嘆,“這場仗,是時候結束了。”
“大火,就要燒起來了。”
而在中軍大帳中,收到信號的陸清曜提起摧龍槍,當即下令:“擂鼓!渡江!”
摧龍槍劃出一道巨大的圓弧,似乎是要把這淩厲的北風都撕破。
“給我殺!”
亂軍之中,也分辨不清是誰喊了一句——
“不好了!前鋒敗了!前鋒敗了!快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