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先生!”袁若氣喘籲籲地掀開帷帳,眼底是壓制不住的興奮和激動, “先生!”

謝璧采從容優雅地端起茶盞, 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這麽激動做什麽?氣喘勻了再說話。”

袁若雙手撐着膝蓋,背上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平息下了氣息,這才發覺自己真是失禮極了, 趕忙撫平自己的衣角,施了一禮。

但他的語氣裏還是掩飾不住那興奮之意:“先生, 北府軍大勝!大勝!以八萬之衆抵擋百萬大軍, 當年赤壁之戰也不過如此!”

他大氣都不出, 一口氣把這事說完,看着那邊悠然自得、搖扇飲茶的謝璧采, 有些不解:“先生不高興嗎?”

謝璧采緩緩放下茶杯:“高興。”

他擡眸看向袁若:“只是,現在高興, 還太早了些。”

對上袁若不解的眼神, 謝璧采站起身, 輕笑了一聲。

北風掠起他的衣角發梢。

一襲白衣立于蒼茫山崖上, 木屐下是深淵萬丈,廣袖流雲過, 玉冠凝清光。

羽扇輕搖,彈指間,灰飛煙滅。

“這不過是解決了外患罷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硬仗。”

“這場緋水之戰, 不過是個序幕罷了。”謝璧采垂眸看着不遠處的戰場,“贏了,意料之中,沒贏,才是我該頭疼的。”

随後,他将羽扇一指西面:“而那裏,才是我們要面對的,風雲詭谲的戰場。”

袁若似乎也想到了什麽。目光裏的興奮和激動漸漸消退,凝重一點點爬了上來:“先生,學生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還愣在這裏做什麽?不快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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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先生?”謝璧采這句話徹底把袁若搞懵了。

“出發,去荊州。”謝璧采搖扇轉身,“你不是恨他嗎?此地無需你我費心了,是時候脫身去會會你那好父親了。”

袁若的眼裏先是劃過一絲淡淡的恨意,像往池塘裏投入的一塊小石子,漣漪過後,又很快平靜了下來。

他垂眸低笑:“先生真不是提前為陸将軍去鋪好路?”

“這豈不是正合你意?”謝璧采笑着反問道,擡步便往山下走去。

“先生,且等等我!”

蕭溫亦不知為什麽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北府軍大勝後,他先是與北楚殘軍遭遇,殲敵之後,還不等他喘上一口氣,便被羌族新興的一支軍隊劫了糧草。

陸清曜收拾了緋水殘局後,聯合建安城中的司馬清睿,以清君側、誅逆賊為名,大軍一路向西,槍指蕭溫。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

蕭溫手下五萬大軍雖是精銳,卻久戰數月,早已疲乏,又加上糧草被截,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蕭溫也深知這一點,便決定退守荊州。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心腹荊州太守尹琮,竟然将他拒之門外。

尹琮站在城樓上,滿臉痛心疾首,不似作僞:“并非是某不願意開這城門,以報答蕭公昔日之恩,只是某今日若開了這城門,豈不是成了大夏的罪臣?”

“自古忠義兩難全,國家大義面前,還望蕭公能體諒某的難處。”

蕭溫在城門下,放聲大笑:“好一個忠義兩難全,尹琮是孤看錯你了!”

“只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日我的下場就是你的來日!”

“主公!”蕭溫手下的将士壓低了聲音,“如今要如何是好?”

“荊州易守難攻,如今這般,我們只能北上,暫時擺脫了陸清曜再說。”蕭溫擡手示意,“撤兵。”

另一邊的城門上,謝璧采盤膝而坐,膝蓋上擱着一把古琴。

博山爐蒸騰起袅袅青煙,随着無形的琴音在空中糾纏。

謝璧采随着琴音長嘯:“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很快,馬蹄和大軍行進的聲響打斷了他的雅興。

但蕭溫已然是聽見了這處城門上的動靜,勒馬仰頭,微微眯起了雙眸:“城上之人,可是謝無瑕?”

謝璧采指尖掃過琴弦,發出铿然一聲輕響,餘音繞耳不絕。

他托起古琴,遞給了侍立在一旁的袁若,略微整理了一番衣冠,施施然地向前兩步,站在了城牆邊:“見過征西王。”

“許久未見,不知蕭公可否別來無恙?”

“是你?”蕭溫眯起了眼睛,“早聽聞謝太傅唇槍舌劍的厲害,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謝璧采取來羽扇,輕輕搖動兩下:“蕭公謬贊了。”

“只是謝太傅的眼光着實不怎麽樣。”蕭溫擡唇相譏,“今日尹琮能背叛孤,明日自然也能背叛你。”

“明日之事,便不勞蕭公費心了。”謝璧采神色為動,語氣淡淡,“只是大宛馬日行千裏,蕭公若是不走得快些,怕是要給月娘給追上了。”

“呵,可惜了謝奕和司馬清睿,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蕭溫拉了拉缰繩,調轉馬頭,臨走前還不忘再給他添堵,“不過,你和陸清曜又能走得了多遠呢?孤王拭目以待!”

“這就不勞征西王挂念了。”謝璧采眼睑低垂,“左右,征西王是見不到了。”

“駕!”蕭溫沒有理會他的挑釁一揚馬鞭,朝着北方去了。

謝璧采望着蕭溫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袁若。”

“學生在。”袁若抱琴躬身。

“過來一道看看,也算是了結了……”謝璧采說到這裏,語氣一頓,話鋒一轉,“自己的心結罷。”

袁若眼神不明的上前兩步,目光死死落在了蕭溫那有些佝偻的背影上,壓低了聲音:“先生神機妙算,學生不如。”

“尹琮此人生性貪婪殘暴,當初投靠蕭溫也不過是懾于蕭溫的實力,才忠誠地供他驅使。”謝璧采的眼底劃過一絲冷嗤,“如今蕭溫眼見着要日薄西山了,只需稍稍以利相引,自然就會背棄他。”

“這種人,短暫結盟即可,但是太多貪心不足,長期來看,還是……”剩下的話,謝璧采并未明說,但袁若已大致知曉了他的意思。

除非尹琮身上真的沒有任何把柄,否則日後,必然要對他進行一場清算。

蕭溫離開荊州城後,一路往北方而去。

大軍往前行進了不過一天,蕭溫便發現自己走進了岔路,進入了一片山谷。

更加詭異的是,大軍進入這片山谷時指南車突然失去作用,當他們想要原路返回時又回到了遠點。

他們在這片山澤中迷路了。

就在蕭溫愁眉不展之際,空山間忽然響嘹亮的歌聲。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蕭溫的眼裏劃過一絲警惕,聽這歌聲像是這山中隐士,但此時出現在這種地方也有些巧合得過分了。

但大軍已在山中迷路了數日,也不容他太過猶豫。

于是蕭溫喚了手下來:“順着歌聲把人找到。”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客氣些,盡量不要動粗。”

很快,手下人便将人帶來過來。

出乎蕭溫意料的是,來人是個獵戶,一身短打,動作幹練,身後背着弓箭,腰間纏着一把獵刀,臉上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猛獸一抓,留下了三道疤痕。

看起來格外兇神惡煞。

獵戶見了蕭溫,臉上也沒有露出什麽惶恐的表情,落落大方地向前走了一步,躬身施禮:“閣下可是征西王?”

蕭溫握着馬鞭,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手心,眼中殺機一閃而過:“你認得我?”

獵戶從懷中取出一枚墨色玉佩,遞了上去:“不知征西王可還記得此物?”

蕭溫示意手下人将玉佩呈上來,他仔細打量着那枚玉佩,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光彩。

別的不說,這枚玉佩上的蕭字,便是蕭家獨一份的篆刻手法。

那獵戶解釋道:“征西王可還記得二十四年前,您重傷流落于雲夢澤畔的小漁村?”

“你……”蕭溫眉心微皺。

“這塊玉佩便是當時您贈與我阿姊的。”獵戶的神情閃過一絲痛楚,“只是阿姊身體不好,早已……這枚玉佩她一直戴着,如今正好物歸原主。”

“節哀。”蕭溫低聲道。

“無妨。”獵戶擺擺手,“當初大人為剿匪而來,村中人至今也感念大人的恩情。阿姊之事,不過天命罷了。”

他長嘯一聲,抒發了胸中郁氣,這才有心思觀察附近情形。

“我觀征西王在此徘徊,可是迷了路?”獵戶解釋道,“我曾師從一老道,那老道言此處山中有鐵礦,指南車到了此處皆會失靈。”

“原來如此。”蕭溫沉吟片刻,“可否勞煩你,為孤帶路?”

獵戶一拱手:“萬死不辭。”

蕭溫心下還是閃過一絲懷疑。

原因無他,只是獵戶出現得太巧了一些。

只是謝璧采當真如此神機妙算,能将他的行軍路線也一一算清楚不成?

“大人?”

可若是他不信這獵戶,只能帶着大軍在此間迷失。

“勞煩你在前頭帶路。”蕭溫自發家以來便是個賭徒,“全軍跟上。”

如今他已經山窮水盡,不若賭上一把。

或許還能搏出個生機。

只是這一次,他賭錯了。

那獵戶将大軍引入了一片沼澤之中,看着被吞沒的士兵們,蕭溫拔出了純鈞劍,劍鋒直抵獵戶的後心。

獵戶拔刀相對。

只可惜,純鈞劍削鐵如泥,當即将獵戶的獵刀一斬為二。

蕭溫一劍穿透了獵戶的胸膛,低聲道:“謝璧采!”

獵戶聽清了他的低語,忽然笑了起來:“蕭溫狗賊!”

“當初我阿姊救了你,你卻帶着手下,将我村中老小殺了充做軍功人頭!”

血從他的口鼻中湧出。

“我只恨不得親自為阿姊報仇雪恨了!”

荊州城內,謝璧采素白如玉的纖長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噠”得一聲落在了棋盤上。

忽然,他似有所感地看向了窗外,長久未語。

“先生?”袁若喊了他一聲。

“起風了。”他漆黑的眼眸望向檐角風鈴。

袁若不解其意。

“走吧,”謝璧采攏了攏領口,起身,“該去為蕭公送上最後一程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洶湧的浪濤咆哮着。

蕭溫帶着僅剩的士兵來到了江邊,前方無渡口,後方有追兵。

退無可退。

大宛馬力若千鈞,每一腳下去都發出雷霆震動。

蕭溫胯|下的馬不安分地撲出兩聲響鼻,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地面的微微震動。

他知道,陸清曜來了。

只見來人紅裙銀甲,背後背着一把烏金長|槍,數日來的奔波并未在陸清曜的臉上留下半點痕跡,依舊皎皎如明月。

她勒緊了缰繩,照月白雙蹄在空中虛踏了兩下:“蕭公,別來無恙。”

事到如今,蕭溫雖然看起來狼狽不堪,可神情依舊鎮定自若。

他緩緩抽出了腰間的純鈞劍。

陸清曜莞爾一笑,解下了背上的摧龍槍:“說起來,我這還是第一次與蕭公對上。”

“成王敗寇,無需多言。”蕭溫手中劍鋒泛着微微的寒光,直指陸清曜。

陸清曜目光一寒:“當初你殺我父親時也是這般說辭?”

蕭溫輕笑一聲:“他擋了我的路。”

“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蕭溫擡眸看向陸清曜,渾濁的眼裏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小丫頭,當年我就應該殺了你。”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只是殺了你,最該殺的,應該是謝璧采啊!”

摧龍槍槍尖劃出一道圓弧,陸清曜橫槍立馬,槍尖直指蕭溫,語氣确實前所未有的平靜:“多說無益,受死吧。”

陸清曜一夾馬腹,照月白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馱着她便直向蕭溫沖了過去。

摧龍槍化為一點烏光劃了出去,陸清曜緊随其後。

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無數畫面閃過,最後化作了虛無。

摧龍槍劃破一切虛妄,直刺蕭溫心口而去。

所有的夙願都應該在此刻被了結。

江風卷起謝璧采的廣袖與發梢。

他望着遠處搏殺的兩人,低低說道:“都結束了。”

摧龍槍與純鈞劍如雷霆交擊,劃出一串火星。

風被撕裂的聲音和槍劍交擊聲融為一體,最後化作雲龍咆哮,刺得所有人的耳朵發疼。

最後是槍尖破開血肉的聲音。

溫熱的血花四濺,落在了陸清曜的臉上。

蕭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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