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冷香 飛雪亂梅枝,暗香伴人來
斷情絲過利,實際傷口已縱深至骨,但表面上,只是一道淺淺的割痕。
十指連心,若是常人早已哀嚎呼喊起來,但祝政只是漠然看了苗女一眼。她躲在一團濃影裏,四周蠱蛇在她身側彙聚,竟能累積成一座蛇塔。
“這幾日官署騷動,像是來了位紅衣将軍。”她饒有興味,“周天子深夜出行,可是要去見他?你二人,是何關系?”
“此事與你無關。”
祝政冷冷答道。血珠懸在他指尖,凝結許久方才墜落,一條蠱蛇在血珠旁探出涼信,好似在探知地上鮮血。
“周天子真是殚精竭慮。我的小蛇說,你已積勞月餘,這樣下去,怕是一個火星——”
她朝身邊的蛇塔上丢了個小石子,扭曲在一處的蛇塔紛紛崩落。
“——就病來如山倒了。”
祝政冷冷提燈,拂袖而去。
他知道這位苗女并非無端發瘋,不過是被關太久了,又不敢真的破壞計劃大搖大擺走出去,才用這種極端法子表達不滿。
然而她也找錯了對象。
祝政向來是個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這點威脅,不過拈花飛葉而已。
至于後面的提醒,他何嘗不知道該适度休息,只是政務軍事積累,總要有人處理。
楚廷之中,喘氣的不少,能做事的卻不多,做事的人裏還得刨開日日內耗勾心鬥角的,如此下來,能為他分憂之人,不過寥寥。
難怪荊楚曾為六雄翹楚,卻接連失地、沒落至今。
祝政輕嘆一聲,竭力不再多想楚廷之事,眼下還是找到通往東廂房的路要緊。
他接連又走錯了幾個方向,幾乎要将官署所有房間走遍,萬般焦慮之時,忽而聞到一股清幽冷香。
他記得,東廂靠外那邊植了不少寒梅,今晚常歌的劍破門而出時,風動,鼓起滿庭梅香。
若是循着梅香,說不定還能尋得東廂方向。
不出多時,祝政便察覺,循香是對的。
他跟着梅香走,暗道愈發上擡,末端是一扇窄小木門,祝政在門後側耳聆聽片刻,确認外圍除了落雪之聲外,一片寂靜,這才吹了提燈,輕手推開窄門。
涼氣撲面,原來這暗道末端,通往的是東廂前院中的假山石。
此時,院中正落小雪。
他推門的動作雖然輕微,但還是搖動了山石上的梅樹枝,撲簌簌落了他一頭雪。
飛雪亂梅枝,暗香伴人來。
祝政在風雪落梅之中足足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把身上留下的血腥殺戮氣都吹幹淨了,又以指尖輕捏梅上冰雪,勉強止了指尖傷口的血,這才大步穿過業已霜白的庭院,推門而入。
寒風挾雪而進。
他怕冷風驚着常歌,急切回身阖門,不料木門被凍得發脆,竟發出一聲裂響。
寧靜的落雪聲中,這聲響萬分突兀,一時他竟不知如何是好,愣了片刻,而後反而放下心來。
他來得唐突,關門聲就當做來訪告知,也免得常歌措手不及,面薄羞赧。
他喚了聲常歌的名字,報上來意,候了片刻,等待常歌的回應。
幼清推得東倒西歪的家具早已恢複原樣,此刻書案臨窗,碎雪飄入,吹得案上書頁亂響。
除此之外,室內一片寂靜。
難道他……被人帶走了?
這個想法剛冒頭,很快被他自己否認。常歌若是真的不願,世上沒人能以武力制服他。
屋內安靜,內室以紗簾隔開。素白紗簾墜了銀線,雪光一映,像是串串冰漣。
紗簾撫動,靜夜之中,似有淺淺的呼吸聲。
聽着均勻呼吸之聲,祝政終于松弛下來。現下室內無燈,常歌當是疲累,現在歇下了。
幼清所說之事,等明日常歌醒來,再行詢問,倒也來得及。
寒風順着書案前的窗戶呼呼朝裏灌,屋子裏也沒籠上地籠,凍得像個冰窖一般。這要是吹個一整夜,明天鐵定會受寒。
他走至窗前,收回支起的木窗,室內穿堂徹骨的寒風,漸漸寧靜下來。
窗外大雪,室內被映得寒亮。
借着雪光,祝政看到桌上放着一份襄陽地形圖,四周邊角以小字寫滿注釋。
他熟知常歌的習慣,常歌胸中自有丘壑起伏,随手畫幾道便能将兵法布陣推演得清清楚楚,斷不需要如此詳細的腳注。
這當是常歌自行勘察,打算細致标注好後給他參考的。
祝政移開烏木鎮紙,剛想仔細端詳,忽然發現圖下還有張松花箋,窄窄寫了兩行字。
看形制,當是書信。
私人書信本就隐秘又禁忌,更何況常歌是個不問風月的爽朗人,什麽酸詩書信情話更是從來沒有。這麽個不拘小節的人,忽然特意用了上好的紙,謄寫些什麽東西,若說他不好奇,那是假話。
他的指尖剛摸上那張粗砺紙箋表面,忽而又收了回去。
祝政猶豫片刻,還是将布陣圖放了回去,依原樣蓋好松花箋,再用鎮紙壓好。
常歌生性不愛束縛,還是不要過于緊逼,讓他神思過于緊繃。
放下布陣圖後,祝政猶豫再三,還是走到了榻前。
當日先王葬禮,他事事躬親,以至于襄陽了無音訊都無法親自探詢,只得讓常歌先行探查。
江陵一別,至今晚,已是數日未見。
他想着只看一眼,輕手輕腳,盡量不擾常歌清夢。
祝政撩開了純白紗簾。
常歌果真是睡了。
他向來是個灑脫不拘的人,再加上太過于疲憊,此時發也未散,衣也未解,只将身一蜷,側躺在榻上睡熟了。
幸虧他來看了一眼,不然這樣睡着,明日晨起腰酸背痛是小,惹了風寒是大。祝政立即脫了自己披着的鴉羽大氅,拍落雪粒,給常歌蓋上。
他出門急,衣着也單薄,經過湖底結冰的暗道、又為了吹淨血腥氣在雪夜裏站了許久,他的大氅早已半溫不熱,不過,總比棉褥要暖和些。
厚而絨的大氅一蓋,常歌立即咕嚕翻了個身,卷成一團,不自覺地揪緊鴉羽大氅。
“還知道冷。”祝政埋怨一句,開始輕手拆一側的被褥。他怕驚動常歌,動作柔得有如落雪。
全蓋好後,他有些流連地多看了幾眼。
平時醒着的時候,常歌總是明烈張揚的,有時候還犟得讓人頭疼。只有睡着時,他全身放松地蜷着,呼吸勻停,看着像個安靜溫順的小動物。
這讓他想起最開始認識常歌的時候,大漠風沙,常歌卻總是裹着一身漂亮的火紅衣裳,被烈火般的色彩襯得像塊玲珑白玉。
他記得,幼年時在北境,常歌好像怎麽都曬不黑,草原上野一天,全身滾的都是沙子,但是臉一洗,又是白淨淨的。
每次有士兵這麽說的時候,小常歌就會大喇喇把領口一拉,露出頸上淺淺的分界線說沒有呀還是曬黑了。
常歌沒覺得這個動作有什麽,倒是讓年幼的祝政臊紅了臉,也記了許多年。
他想得出神,險些忘了正事,回過神之後,祝政将手從一側探進被中,先是摸着了層層絨密的鴉羽,而後再往下一層,摸到了常歌勻稱結實的小臂。
中了冰魂蠱毒以後,常歌的體溫不像以前那般發燙,總是半溫不涼的。祝政試了試體溫,倒還算是溫熱,摸起來并不像是冰魂蠱毒毒發、遍體冰涼的樣子。
趁着常歌睡着,他順着常歌柔韌結實的小臂,滑至腕間,很快捉着了常歌的脈象。
輕按時,常歌脈象依舊虛浮無力,只有重按方能探知一二,不過他的脈象端勁有力,一如古琴之弦,比他幾日前的脈象,要略好一些。
看來幼清所言非虛,的确有人動過常歌的氣脈,但從脈象上來看,那位叫做白蘇子的人,也确實是在助他理順氣脈,并無惡意。
祝政終于放下心,打算收回手。
他剛松開常歌的手腕,忽然被常歌反手一把抓住,驚得他一震。
常歌依舊睡着,只是睫毛顫動不止,像是驚夢。
“……達魯。”
“達魯?”
祝政側耳聆聽,好不容易聽清楚常歌的呓語,卻是自己完全陌生的名字。
達魯是誰?
祝政傾身,稍稍靠近,想聽得更清楚一些。
沒想到常歌開始絮絮叨叨說一些他完全聽不懂的話,夾雜着兩三個漢文,他說得高興,還從被中掙開雙手,連比帶劃。
常歌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西靈人,祝政猜測,這些聽不懂的話,應當是西靈話。他只好忽略大段大段含含糊糊的西靈話,刻意去尋找自己聽得明白的字眼。
“……達魯。”
又是達魯。
這個達魯究竟是誰。
祝政湊得更近了一些,他甚至能感受到常歌微弱的鼻息。
他聽得認真,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發絲垂落,掉在常歌脖頸裏。
常歌從鼻子裏哼出些笑音,喊着“達魯,癢!”
接着祝政感到後背一緊,常歌張開胳膊,将他抱了滿懷。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都在考驗政政定力
感謝 seem、半城煙雨半城秋 投喂小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