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亂風 不知君安否
常歌似乎打定主意,要好好抱抱這個“達魯”。
原本常歌只是虛虛抱着,許是鴉羽被褥給了他舒适的錯覺,常歌逐漸收攏胳膊,越抱越不肯撒手,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常歌甚至能埋在他溫熱的頸窩裏,小聲嘀咕着達魯。
襄陽圍困未解,祝政本該百般克制,可常歌的臉頰朝他頸窩裏一埋,熱乎乎暖和和的,他的心像是被扯成絲絮,一點點化開來。
常歌的唇尖有些發涼,吐息和體溫卻溫熱,碰着他脖頸時,讓他無端生出些沖動,反應過來時,他抱着常歌的肩膀,克制得指尖都要攥進常歌衣料之中。
如此僵持許久,常歌似乎終于放棄了抱達魯,祝政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常歌又開始小聲說些聽不懂的西靈話,又快又輕,串着點鼻音,聽得祝政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些暖意。
他才認識常歌時,他只是狼胥騎的“小将軍”,日日無憂無慮,最愛打野兔追大鷹,那時候常歌就愛這麽說話。
絮絮叨叨,黏黏糊糊。
祝政極輕地揉了揉常歌的頭發。常歌的發絲滾亂了,藏在裏面的耳朵冰涼涼的,像塊甜玉。
他安靜地聽常歌迷糊着說些聽不明白的話,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自己都神智迷蒙快要睡着的時候,常歌忽然冒出了一句官話。
祝政瞬間意識清明,這句他聽懂了,常歌說的是“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扶胥,是他的小字。
祝政眉目忽然變得無比溫和,融動了室內冰寒的氛圍。
窗外,大雪簌簌。
可能是和幼清提到了狼胥騎往事的緣故,常歌的夢裏下了好大的雪。
北境,狼胥營的雪。
曠野裏的日月總是要圓些,雪絨片也更軟更大。北風一吹,大雪漫天漫地,打着胡旋飛,美妙極了。
每當下大雪,他總愛往舅公火尋鸼的帳裏湊。
北境天冷,但舅公的帳裏總是暖烘烘的,地上鋪着毛絨絨的狼裘,還備着好多好吃的酪糖和肉幹。
舅公的吊爐裏總是咕咕嘟嘟煮着甜酒,趁着父帥常川不備,舅公還能悄悄讓小常歌舔上一口酒。
後來他又夢着娘親帶他騎馬,手把手教他打大鷹。
冬日裏大鷹都吃不飽,飛的也低些。
一只大鷹盤旋了好幾圈,飛得越來越不成章法,娘親低聲說着“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把着小常歌的手,拉開了大角彎弓。
她用的箭是最重的烏龍鐵脊箭,箭镞是陰沉沉的黑色,像化雪後的賀蘭山。
“阿惑在瞄麽?”
常歌答:“在瞄。”
“瞄準了麽?”
那鷹在天上來回逡巡,搖搖蕩蕩,又自由無束。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還是瞄不準。
箭出,射向一片晴空。但烏龍鐵脊箭飛往的方向,不說大鷹,連個麻雀都沒有。
小常歌有些不高興。娘親是狼胥營裏最好的射手,要不是因為帶着他,這箭絕不會中不了。
箭矢快要落空的一剎那,大鷹居然在空中打了個胡旋,不偏不倚落入了箭镞瞄準的方向上。
小常歌揮着拳頭雀躍:“娘親果然是最棒的射手!”
火尋鸰似乎揉了揉他的頭。
娘親的手雖然柔軟,她素日裏拉弓射箭,虎口處有一層硬硬的繭,可今天娘親的手,卻沒了這層繭,掌心似乎也大些。
烏龍鐵脊箭穿透了大鷹,中箭之後,大鷹收攏了半丈長的翅膀,像其日格山上的大石頭那樣,徑直砸向地面。
一聲嘹亮的鷹骨笛響,身後一直跟着的灰狼瞬間上前。火尋鸰帶着小常歌下馬,把他朝狼王面前推了推:“達魯,看好他。”
達魯是狼王。
娘親會吹一種嘹亮的哨音,每每吹響,達魯就知道那是火尋鸰在喚他,總是會從樹林或是什麽別的地方跑過來。
達魯向來很聽娘親的話。
此時小常歌和達魯面面相觑,達魯灰黑的毛在寒風中瑟瑟擺動,看起來綿密而柔軟。他有些想摸一摸。
小常歌剛伸出手,沒想到達魯居然低下頭,溫柔地嗅他的內肘,溫熱柔和的吐息癢得他咯咯直笑,撲在達魯身上。
“你真好聞。”
常歌張開胳膊抱他,他沒想到達魯居然是香噴噴的,嗅起來好像壓了深雪的寒梅枝,冷香萦萦繞繞的。
達魯猛地翻身,狼王的重量沉沉襲來。達魯個頭大,脊背寬厚可靠,而且他毛絨絨暖乎乎的,抱起來舒服極了。
他笑眼彎彎看着達魯,達魯也垂眸,溫和地望着他。仔細端詳,常歌才發現,原來狼也是有睫毛的,垂眸看過來的時候,眼瞳如水一般溫柔……
不對,這不像是狼的眼睛。
狼的眼瞳應是灰綠的,可達魯的眼睛,烏潤潤濕漉漉的,像玄色玉珠,又像賀蘭山上赤鹿的眼睛,還像……
達魯猛然低頭,咬住了他的肩膀,它似乎有些失控,攥着的力氣大極了,快要把常歌的肩膀捏碎,常歌不明所以,不停地喊他達魯,抱着達魯軟乎溫和的脖頸,一直安撫他,但似乎沒有一點效果。
達魯咬他肩膀的力氣卻越來越大,他整個身體也好像被無形的藤蔓捆住,力道大得想要把他整個人揉碎。
“達魯!”
緊接着一聲鷹骨笛響,達魯忽然從他身上起開。
小常歌被人提着腕拽了起來,左手腕的銀鈴叮當作響。
是娘親。
娘親已經提着大鷹回來了,平常獵物都是倒提着腳,随意吊着,這只大鷹卻被娘親捧在懷裏,就像什麽寶物。
“達魯是狼,更是狼王。”火尋鸰一邊幫他上馬,一邊教訓道,“他有獠牙利爪,穿透你的脖頸根本不用費力。你要尊敬他、信賴他,同時也該學會遠離他。”
小常歌側頭看了一眼達魯,他正坐在一塊黑岩之上,天色蒼蒼,愈發顯得狼王威風凜凜。
別的狼都愛對着月亮亂嚎,傻裏傻氣的,達魯就從來不這樣。他總是沉默的,像水,穩重可靠、無處不在。
“回去了,常歌。”
常歌回頭:“今日不打大鷹了麽?”
“不打了。”
“可才打了一只。”
火尋鸰抽了馬一鞭,開始加速。
太陽照耀在冰原之上,一片金光。
“大鷹,生是天風的使者、自由的神靈;死是天邊墜落的星子,它的骨血會被天風帶走,只留下最純潔的髓指引方向。”
火尋鸰騰出一只手,給常歌摸了摸鷹骨笛。
鷹骨笛小而堅硬,有常歌兩個巴掌大,最末端是廣口的,娘親說鷹骨天生是這種形狀,自由刻在它們的骨子裏,所以吹出來的哨音才自在無束。
“大鷹是神靈的恩賜,一只,就夠了。”
火尋鸰把鷹骨笛收了回去。
之後常歌又斷斷續續夢到很多事情,夢到狼胥騎夜晚的篝火,總是噼啪炸響,沒有軍務的時候,父帥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軍士們嘗嘗濁酒香。
他還夢到草原孤城上的狼煙,五駕馬車的車辇,和達魯狼王的古怪眼睛。
最後他又鑽回了舅父的帳篷裏,火盆燒得暖融融的,小常歌舔了口甜酒,又吃了口酪糖,開心地滾倒在地面鋪着的狼裘上,不小心撞着了人。
三皇子祝政淡然坐正,溫和地看着撞過來的常歌。他的眼睛潤澤烏黑,和達魯狼王一樣。
常歌骨碌在地上,朝他攤開掌心,裏面是一顆酪糖:“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雪定,天邊初白。
窗未阖緊,絲絲的冷風依舊往裏鑽。
寒風夾着飛雪,吹開了布陣圖,其下是一張松花箋。
常歌的字向來灑脫無束,奇險率意,惟有這張松花箋上的字,如卷雲、如流水,寫得格外溫柔旖旎。
幾點碎雪灑在青綠的松花箋上。
“小憩醒來,見亂風鼓葉
不知君安否”
作者有話要說:
“小憩醒來,見亂風鼓葉,不知君安否”
常歌歌版本的“我想你”
常歌歌分給 seem、江鶴杠、天天開心 三塊酪糖,又摳巴巴分給 蘇齊雲人間天菜 兩壺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