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罰 顫抖着吻了上來
祝政攏在袖中的花枝不知何時?被常歌抽去, 此時?枝尖輕輕抵着他的前襟,枝頭亂花早被鞭子打得搖搖欲墜,此時?一沾衣袍,三兩花瓣順着祝政收攏的領口, 薄薄溜了進去。
常歌将他的花枝在指尖轉了一圈, 笑道:“扯平!”
倆人都丢了武器, 祝政對這個結果沒什麽意見,在他身?側坐下:“方才?你們在談什麽呢?”
常歌神色忽然有些閃躲, 朝他硬擠了一個笑:“幼清正在說你拿楚使治魏國的事情呢。說魏廷老?端着什麽中原正統的架子, 先生?居然拍了個滿口南腔的楚使過去,聽得那些公卿大臣鼻子都要氣歪了,确實好笑!”
祝政眉眼輕彎:“湯藥喝了麽?”
常歌臉上不紅不白:“喝了喝了。”
幼清則跟做賊一樣?, 悄悄瞥了祝政一眼,憋着沒敢說話。祝政一眼就明了了,這是?沒喝。他遞了個眼神,幼清麻溜出去熱湯藥了。
祝政掀開帶來的精巧食盒, 将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
不大的矮幾,片刻便擺滿了各式點心,嘉慶幹、芭蕉幹、冀州雪梨蒸、白蓉桃花糕……還有常歌最愛吃的金玉酥,看大小, 還是?雙蛋黃的。
常歌被饞得食指大動,剛要伸手,卻被祝政掃了一眼,只好把?手收了回去。
“喝完湯藥再吃點心。”
祝政太了解他了,常歌從小就躲藥, 幾年征戰下來,傷病不斷, 更被湯藥逼出逆反心思,是?個前腳應了太醫喝藥,後腳嫌苦倒掉的病油子。
以前有常川管着,他懼怕父帥,不喝不行?。到祝政這裏,他倒是?敢耍賴耍橫,喝個藥還要三勸四哄的。
“先生?不用太緊張了。”常歌說着,趁他不備,飛快奪了個桃花糕,剛咬一口,他眉頭一皺,鐵着臉,像是?吞沙子般把?那口桃花糕吞了下去。
常歌咽完,将手中剩餘糕點一擲:“這什麽糕點,都變了味了,苦得難以下咽。”
他臉上帶着幾分薄怒,顏面?也因怒氣發緋,眼角那抹紅暈都靈動不少。
祝政忍住笑意:“良藥苦口,将軍忍忍吧。”
常歌驚訝看他一眼:“這是?藥?”
他每樣?點心接連嘗了一個,芭蕉幹、雪梨蒸、嘉慶幹竟然都是?一個味,各個都苦得他險些升天,偏生?這些東西?,還都長了一副很好吃的樣?子!
他看着桌上那一趟精巧點心,簡直匪夷所思:“好好的點心,都讓這破藥給毀了!”
祝政忍笑。
這是?他特意找人做的精巧的小點心,只是?都混了藥物進去,本以為常歌看在點心的面?子上會買賬,結果還是?被嫌棄的不行?。
“……喝口茶緩緩。”
祝政斜了一盞涼茶給他,常歌立即接了過去,仰脖便幹了。
他喝得太急,茶水順着脖頸的弧線流下,經過滑動的喉結,留下一道潤澤的水漬。
喝完後,祝政抽了貼身?的帕子要他擦,他還奇怪大白天的也沒發生?啥,怎麽祝政被臊得不敢轉臉看他一樣?。
“過幾日,我打算去藥王谷尋藥王。”祝政垂眸道,“藥王谷就在神農山,眼下益州楚國修好,如果提前打好招呼,去一趟上庸,想來不是?什麽難事。你的身?子,還有蠱毒那件事,是?得着個神醫,好好調理調理。”
常歌倒是?覺得奇怪:“真有藥王這人?不都說是?謠傳滿天下,但從未有人見過他麽。”
“有。”祝政肯定道,而後有些愧疚地颔首,“三年前,你那杯假死鸩酒,正是?出自于?藥王。在你之前,我讓宮中的貓嘗了一口,它昏迷數個時?辰之後幡然醒來,我才?敢……”
“不用說了。”常歌放下手中的梅花糕,黯然道,“這都是?舊事了。”
屋內詭異地沉默了會兒。
最後開始祝政開頭:“你這陣子好好休養,其餘的事情別多勞心。”
“其實,有一事我正要同先生?商議。”常歌在桌上推開點空間,抓了筆墨,“我知道襄陽間者同魏軍是?如何溝通的了——”
他話未說完,袖中半片未燒燼的紙片掉了出來。祝政隔窗之時?,确實看到他在燒些什麽東西?,來了之後,驀然被軟鞭橫插一腳,險些将這件事忘了。
那張紙已被燃了大半,許多字跡都焦糊不可辨認,然而最右側三個字,瞬間驚心。
——“……歌絕筆”
歌字已被燃得發焦,但絕筆二字清清楚楚,斷然無誤。
常歌大驚,急忙捂住了這張字條,一時?僵住,挪開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常歌絕筆?”
他有些不敢朝祝政那邊看。
“你剛才?,笑着燒掉的東西?,居然是?絕筆?”
常歌扛不住他接二連三的質問,更不知該如何回答,猛地把?拍在掌下的紙片翻開,順手朝火上一遞,那張殘紙被火燎得一卷,瞬間燃了起來。
紙上剛透出一片焦糊之色,眼看就要徹底化為飛灰,祝政竟不管不顧,直接從火燭之上奪了過來。他顧不上燙,将紙張細細展開,最頂頭确是?絕筆二字,看着觸目驚心。
“祝政!你——”
常歌情急之下,坐直脊背,傷口牽動,又疼得沒說出後半句話。
祝政聽着響動立即擡眼,眸中閃爍顫動,喉結也在細微顫抖,他見着常歌捂住前心,更是?揪心不已,只是?千言萬語同時?哽上心頭,更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他這麽一擡眼,倒讓常歌剛心焦氣躁蹿起來的火氣,沒由頭澆了個幹淨。
常歌垂眸,輕聲道:“……所以我才?不想讓你看到嘛。其實,這都……這都很常見的。刀劍無眼,天命無常……萬一發生?什麽,總要有個交代……”
常歌在心中輕嘆。
祝政十九便登基,他也在同年拜将,此後常歌南征北戰,祝政高?坐廟堂,二人聚少離多。
登基以後,祝政沒下過軍營,很多細枝末節的軍中事務,軍情簡報上不會多寫,他更無法窺知全?貌。比如絕筆這個事情,對常歌來說像是?家?常便飯一般,簡直無足挂齒,祝政的反應激烈,他只道是?祝政不懂軍中細節,寬慰寬慰便好。
他見祝政低頭,整個人都沒入陰影之中,于?是?坐近了些,開解道:“這東西?不止我寫,以前狼胥騎、常家?軍,出征之前,各個都寫。不會寫字的就口述,由會寫字的幫着整理下來,哪一伍哪一營整理好,交給後方參将,事後若有不測,便對着地址托人轉回去,若是?生?還,便燒了家?書。”
他忽然展顏笑道:“你不知以前,打了勝仗要班師的時?候,我會允他們飲酒,有時?候還能弄點鹿和羊什麽的,大家?圍火一坐,邊啃着鹿肉,邊燒着絕筆……”
常歌的手腕,猛地被攥住了。祝政像是?生?怕他跑了一樣?,死死緊捏着他,但他沒回頭,只愣愣看着桌上那張殘破的絕筆紙張。
常歌輕勸:“先生?無需在意。行?前絕筆,甚至能說是?一件好事。”
“好事?”
祝政指尖也瞬間涼了,握着常歌的手腕也不自覺用力了幾分。
他像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才?回頭看了常歌。他面?色蒼白,羽睫更是?驚顫不止,反問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覺得如若戰死,忠義兩全?,更是?一件好事?”
常歌停了片刻,方才?認真答道:“從戎之人,和常人不同。這和什麽高?高?在上的忠義、光榮都沒關系——将士當有血性,更有舍我其誰的孤勇,若非如此,士将不士,軍将不軍。”
祝政無言。
常歌輕聲安慰:“這事怪我,我事前沒同你說。實際上,将士們行?前寫絕筆是?個定番,和出征前大家?同喝一道摔碗酒差不多。後事有交待,上戰場的時?候無牽無挂,反而更容易大勝。”
無牽無挂。
這四個字不僅刺耳,還極其誅心。
祝政低着頭,繃帶裹着的指尖細微蜷起,心口也細細起伏,只是?他壓抑克制,并未有其餘表現?。
他只低聲道:“将軍不愛着铠,至少該穿軟甲。刀劍無眼,再過敏捷也有來不及防範之時?,此番襄陽大捷,将軍卻受了大苦……”
常歌素來不愛穿甲,一是?他行?的便是?敏捷冒險的路子,不着铠甲有種如臨深淵的緊迫感,更容易讓他保持思緒上的警惕;二同此次戰略也有關系,不着甲雖然兇險,但在敵方主将司徒玟眼裏,卻是?個甘美的誘餌,更能引得他竭盡所能擒住常歌。
如此兩點,常歌以為祝政能夠理解,只随口道:“富貴都要險中求嘛,何況戰機。”
祝政側臉望了他一眼,眼底複雜得可怕:“戰機還有反複,将軍只有一個。”
此前拔箭之時?,常歌已昏得七七八八,事後祝政下了死令,不準任何人再提及此事,當時?究竟是?何情形常歌本不清楚。
他的傷在後背,旁人瞧着觸目驚心,他是?一眼也沒看着,壓根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模樣?。再加上他平時?大大小小傷勢不斷,對傷痛早已如風過雲煙,向來不怎麽上心。
眼下看祝政這幅樣?子,他猜想,當是?平時?戰場離得遠,祝政素日裏血光見的少,突然直面?個一兩次,一時?之間沖擊的确是?太大了。
常歌難得主動拍了下祝政的手背:“這點傷痛,真的不算什麽。”
他還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對方直接把?衣袖扯了回去。這在常歌記憶裏,還是?頭一遭的經歷。
祝政這人,雖然喜怒心緒都愛藏,多數人都怕他怕的要命,但說到底,他算不上個疾言厲色的帝王,甚至連發火都很少。不過,他也無需真的動怒,臉一撂下,馬上烏泱泱跪倒一片。
除了常歌。
許是?自幼接觸的多,常歌打一開始對他的畏懼要比平常人少一些,公文?裏、朝廷上也素來是?想說就說,祝政對別人動不動沉臉,對他倒是?一副樂意看他據理力争的樣?子,從沒同他動過真火。
抽袖子這種動作?,更是?從來沒有。
常歌心中發苦,極有耐心地哄道:“實在不行?,你就當做是?天罰,你想啊,我身?上沾了那麽多人的血,這點懲戒,不算什麽。”
他還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卻猛地被抓了手腕,祝政又驚又怔地看了過來:“天罰?”
“……萬人傷亡,陳屍數裏,用兵本是?逆行?天道之事,又觸及業障,自然有天罰。”常歌同他認真解釋,“自古将軍無善終,也正是?這個道理。”
祝政被他一通看似大義的歪理吓得心驚,他的手顫得劇烈,像要抓不住常歌,手上力道更是?難以自控,連之前斷情絲留下的傷口都盡數崩開。十指連心,一陣陣徹痛。
常歌這才?發現?祝政指尖全?纏了繃帶:“先生?手指怎麽傷了?”
祝政沒答話,滿目驚顫。
“是?襄陽城前,斬殺司徒玟近衛時?所傷麽?先生??”
祝政仍是?不答。
“給我看看。”
常歌急着掙開,想仔細看看他的指尖,沒想到他剛掙脫,卻被更大的力道再度抓住。他不得不看了祝政一眼,只覺得祝政臉色驀然變了,手指也涼得吓人。
祝政短暫地閉了下眼睛,連呼吸都像在竭力克制。
常歌終于?察覺到些許異樣?,輕聲問:“先生?,究竟怎麽了?”
他這麽一問,祝政像是?再也克制不住,顫抖着吻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