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仁 “将軍所言,可是真心?” (1)
層疊圍觀的士兵猛地一聲大喝, 叫好聲連綿不絕地炸開來,更有激動?的,不住摩拳擦掌。
四周嘈雜的厲害,常歌原本放松的站姿卻忽然收斂起來, 整個人沉寂下來, 輕低着頭?, 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祝政站得近了些,此時包圍圈中場景一覽無餘, 圈內有一胖一瘦兩位士兵, 正舉着木制兵械,你來我往地過招比試。
那胖點的士兵仗着塊頭?大,将?對手?壓制得緊, 略瘦些那個上下騰挪,左右周旋,場面煞是好看?,二人纏鬥一陣, 胖士兵忽然搶到個空隙,掄起木錘,直朝着瘦士兵腦袋砸了下去。
眼見比試就要“一錘定音”,圍觀群衆急的直大喊:“小喬, 躲開呀快躲開!”
“你他娘的才是小喬!”
被稱作“小喬”的瘦子嚷嚷一句,不僅毫無躲閃之意,反而豁出去了,直接沖上前去——木錘就停在他腦門上方,與此同時, 小喬的木劍也?架上了胖士兵的肩膀。周圍群衆激動?得大聲叫好,直呼精彩。
常歌看?得怒氣隐隐。
自從楚軍百人精騎大破奇門陣之後, 楚軍從縮手?縮腳的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橫沖莽撞,這幾天,他已經見着第八起不顧安危,拿直撞南牆當英勇無畏的兵士了。
“你。小喬是吧。”
常歌把點心背在身?後,随口喊了一聲。
他這聲不大,也?沒扯着嗓子兇,卻有股隐隐的壓制感,鎮得周圍的喝彩聲猛地停了下來。
小喬回頭?一看?,驚地手?上木劍都掉了,結巴道:“對對對,我是小喬。”
常歌仔細端詳他的臉,而後慢聲道:“三營百夫長,我記得,是叫……喬昭,對麽??”
小喬顯然沒想到,大将?軍居然能記得他的臉,官職、姓名說得一絲不差,當即趕忙将?手?一合,讨好地朝常歌行禮:“正是骠下!”
常歌點點頭?,朝四周道:“勞駕,誰的木劍借我一把。”
他剛說完,人群就像被火星子點着了一樣,一窩蜂朝他圍了過去,遞過來的劍柄重?重?疊疊,争相喊着“将?軍用我的,用我的!”
站的遠的士兵豔羨地直嘆氣,還有人嘀咕着小喬真是好運氣,還能和将?軍過兩招。
常歌抽了把木劍,随手?掂了掂。
普通兵士練習用的木劍和将?領所?用長劍不太?一樣,要顯著短上一截,這木劍松木刨成,不僅軟翠,劍身?上還帶着些未幹的青汁。這東西,是沒什?麽?殺傷力的。
衆人滿眼期待地盯着常歌,只見他舉起木劍——咔嚓給折去了大半。
“這……”
那木劍真正主人簡直傻眼,練習木劍都是按人頭?配發的,一把折了,這以後他可咋辦。
常歌似乎想到了這一點,回頭?沖他一樂:“莫擔心,趕明讓陸二哥賠你個長的!”
陸二哥就是散騎常侍陸陣雲,這幾天李守義和劉肅清都不頂用,他臨時頂了差事,城西大營裏一幫子老?兵新兵,都歸他管。劍主人聽常歌發話,立即轉憂為喜,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常歌單手?舉着那柄斷木劍,腳尖輕挑,将?小喬掉在地上的木劍輕巧踢起:“小喬,接着!”
那劍在空中打了個旋,直接朝小喬門面飛去。小喬飛身?,一把接住了劍柄。
“身?手?不錯。”
常歌将?拎着點心的左手?背在身?後,單手?掂了掂斷木劍:“來,我給你喂喂招。”
常歌話未落音,小喬舉着劍就搶了上來,常歌見狀,苦笑?着搖了搖頭?。二人僅有一步之遙之時,紅衣一閃,常歌居然旋身?避開了這一劍,與此同時,那柄斷木劍抵上了小喬側頸。
常歌居高臨下地盯着他:“怕麽?。”
小喬大喝一聲:“不怕!”言畢,揮劍照着常歌的頭?砍去。
周圍士兵看?得膽戰心驚,雖說是比試,就這麽?對大将?軍舞刀弄棒的,這喬昭的性子也?是真的虎。
小喬那劍離得雖近,卻砍了個空,甚至連常歌的發梢都沒碰到。衆人反應過來時,常歌已退至左側,而小喬的肩膀、前胸、側肋等?處卻噼裏啪啦四處被斷木劍擊中,足足有十?七八處之多。
常歌這才大退一步,看?着摸着側肋的小喬,輕聲道:“這回怕了麽??”
小喬還大喊:“不怕!”
“挺好,有骨氣。”
常歌說着,一步上前,幾下扯開了小喬的肩甲,驚得四周兵士瞪大了眼睛,小喬也?被這莫名其妙的舉動?鬧的一頭?霧水,頃刻之間,他身?上肩甲、軟甲、裙甲等?被常歌剝了個幹幹淨淨,就剩下一身?粗布墊衣。
常歌将?斷木劍舉起:“再來。”
這回他主動?出擊,小喬一步都沒邁出去,胳膊上已然挨了一劍,晃神之時左肩、背部等?多處都挨了斷劍,眨眼間,那斷劍又停在他右頸處,常歌不知何時已轉至他身?後,以斷劍徹底制住了他。
這一串動?作速度太?快,圍觀的士兵足足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大聲叫好。
常歌贏了,他卻一點也?沒看?出來高興,輕皺眉,沉聲問道:“你身?上處處破綻,為何不怕?”
小喬昂頭?:“大丈夫保家衛國,當如将?軍一般,單人破陣,無所?畏懼!”
常歌輕笑?一聲,收了斷劍,冷眼看?着他:“無所?畏懼……這不叫英勇,這叫大蠢驢。”
士兵一時沒忍住,發出一陣嗤笑?。
小喬臉上有點挂不住:“我武藝不精,确實敵不過将?軍,這個我認。可上戰場的人,蠢也?好驢也?罷,勇敢無畏,我不覺有什?麽?錯誤之處。”
常歌轉至正面,認真審視他:“剝了你的甲,你還沒體會?出來麽??倘若今日不是訓練,我手?中的不是木劍,你早已死過多次了!”
“我武藝不精……”
“這和武藝沒關系。”常歌直接打斷了他,“武藝再精,誰能面面俱到無懈可擊?你能麽??在場誰能?上場就橫沖直撞,就一個字,死。”
小喬不語,仍然咬着牙看?向常歌。
常歌一把丢了木劍:“誰有真劍。”
斷木劍過招,畢竟傷不着人,周圍兵士看?得也?樂呵,常歌轉手?要真劍,周圍人反而瑟縮着,不敢遞劍了。
這時候小喬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護甲,依常歌的身?手?,再真刀真劍下去,那可能真的會?死人。
常歌見無人上前,瞬間撂了臉子:“快。”
一旁士兵這才不情不願遞了劍柄。
常歌一把抽出利劍,只聽鍖一聲割風裂空之音,長劍出鞘,寒光晃眼。确是一把好劍。
常歌橫着劍,剔透的眼瞳映在劍身?上,更顯寒冷銳利。
他一劍指向小喬:“你也?換劍。”
小喬換上了真劍。
剛才二人以木劍過招,大家完全是興奮看?熱鬧的态度,眼下真劍一上,整個氣氛都緊張壓抑起來,小喬也?神色緊繃,腳下騰挪周旋,沒像剛剛那樣,直接揮了木劍就沖上來。
常歌巋然未動?,仍是背着一只手?站着,他的腰肢窄瘦,脊骨柔韌向上,肩背舒展,活像是撐開的火紅風筝。
小喬圍着常歌緩緩繞場,至第四圈時,他繞到常歌側後方,趁他不備一劍搶了上來,眼見那劍正要刺入常歌左側蝴蝶骨,忽而紅衣飄動?,空中一道刺耳裂空之聲,小喬的劍被打得铿锵一聲,瞬間脫手?。
小喬握劍的右手?被震得發麻,未及回頭?,常歌的劍立即懸在他咽喉正前方。那劍再進半寸,當下就能刺穿他的喉嚨。
常歌的雙眸平靜和緩地眨了一下,方才的散漫一掃而空,剔透的瞳孔因為殺意變得凜凜透亮。
他輕聲問:“怕麽??”
小喬嗫嚅了一下,竟沒說出話來,但四周圍着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他握着劍的右手?,正在微微發抖。
常歌這才收劍:“怕就對了。”
“怕,不是讓你做縮頭?烏龜;勇,也?不是讓你像蠢驢一樣一通橫沖。擔憂受怕為恐,剛心勇氣為恿。恿和恐一樣,都自心而起。弱勢之處,恐懼之心,沒什?麽?好丢人的,反而知難而上、知死不辟,知恐且堅,方能由恐,而生勇。”
聽至此,祝政有所?觸動?,低頭?溫和一笑?。
常歌讓他撿劍:“再來。”
這一回合,小喬愈發認真,常歌讓他數招,小喬卻忽然一劍搶上,直指他左手?中的牛皮紙,常歌立即大退一步,避開此劍,居然眉眼彎彎,笑?了起來:“這個可不能亂刺。”
他趁小喬被手?裏的牛皮紙吸引,橫劍便刺,兩劍相抵,發出一聲銳響,常歌明銳的臉龐近在咫尺。他忽而輕巧笑?了一下,小喬腳下忽被一絆,猛地摔了個屁股蹲,而常歌的劍,也?不出意外地停在他咽喉前。
小喬翻身?爬起,拱手?道:“謝将?軍指點。”
常歌終于收劍展顏:“指點什?麽?。你不也?差點戳中我的點心了麽??”
他眯着一只眼,從牛皮紙裏拈出塊桃花糕咬了一口,被苦得眉頭?一澀:“要不是這東西難吃得跟上刑似的,我就分你一點了。”
圍着的兵士被他的神情逗笑?。
常歌嬉鬧完,這才斂了笑?意,擡眼看?向小喬:“你上戰場,你的命便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為家為國,為天下萬民。死是要有意義,但活更要有活頭?——只有活着才能拼殺、才有成敗,才能保家衛國,才有你那一大套大丈夫無畏無懼的東西。”
小喬體味半天,仍不信服:“将?軍領二百輕騎,不着铠甲,孤身?入陣,難道也?心有恐懼麽??”
常歌被他逗得一樂:“怕,我怕的要死。當時心裏淨惦記着,我要是挂了,官署裏備着的炖煮還沒吃呢!都怪李守義這頭?大蠢驢,西大門不抗,非要跑去給魏軍當蹴鞠!”
士兵一陣哄笑?。
待衆人笑?畢,常歌問道:“喬昭,你有表字沒有?”
嘴快的趕忙嚷嚷起來:“将?軍,小喬人粗,倒取了個雅字,稱‘澤生’!”
“澤生。”常歌道,“還真是個好字。我問你,楚國中護軍喬匡正是你什?麽?人?”
常歌打第一眼就看?這個小喬眼熟,裏裏外外長得都像之前跟蹤過他的一位楚國密探喬匡正。
那時候他還在益州效力,這喬匡正兢兢業業跟蹤他幾個月,打也?打過罵也?罵過,被他揍得爬都爬不起來,拖着瘸腿還堅持跟,愣是把常歌折騰地沒脾氣,索性和他和平共處起來,有時候還喊喬匡正坐一起吃個面。
後來他轉投楚國,聽祝政說,他才知道,這喬匡正出身?世家,是楚王心腹,擔近衛中軍将?領。
喬澤生拱手?:“禀将?軍,匡正兄乃本族本家嫡子,我與他雖為同輩,但喬昭出身?外家,不敢随意攀扯。”
“——匡扶正道,澤被蒼生。”常歌将?手?中的劍置于喬澤生手?上,“這事,不分什?麽?本家外家。你有個好名字,但願不負此名。”
喬澤生接劍,當即大拜。
“行啦,熱鬧也?看?夠了,都散了散了。”常歌道,“我聽你們陸二哥說,他從漢水裏頭?摸了不少嫩魚苗子,今天晚飯有翹嘴鲢!”
正說着,炊官舉着大勺出來吼“放飯”,軍營裏立即沸騰起來。
幾個臉皮厚的,前後圍着常歌,叽叽呱呱擁着他朝自己?的營帳走,常歌倒也?随意,一點架子沒端,混在裏頭?和他們稱兄道弟的,不知誰講了個笑?話,逗得常歌哈哈大笑?。
“先生。”陸陣雲遲疑道,“要我喊将?軍過來麽??”
祝政一直望着遠處那抹亮紅。
此刻常歌正出神地盯着手?裏的小點心,仿佛在思?索它長得這麽?好看?,怎麽?能這麽?苦。
“不必。”他輕聲說,“我過去。”
第三十?五章丁香
軍營裏頭?吃飯,是越搶越香。
今天加餐,除了胡餅白?肉還有翹嘴白?鲢和湯骨頭?,炊官一掀開帳簾,營地裏瞬間炸開了鍋,熱熱鬧鬧地排隊等?着打飯。
常歌懶得擠熱鬧,更不會?同軍士搶飯吃,只放松了坐在一矮桌旁,看?着軍營裏的年輕将?士有說有笑?,他也?不自覺唇角一彎,跟着笑?。
這時候他看?見排隊的士兵後面,有個士兵鬼鬼祟祟的,旁人都站在道上,這人淨溜邊,明明招眼的很,估計還覺得自己?藏得無比隐蔽。他懷裏也?不知道揣了啥,遠遠看?去,活跟有好幾個月的身?孕一樣。
常歌簡直要被這人逗樂,指指他:“你,給我過來!”
那士兵臉上尴尬,可将?軍傳喚又不得不去,只得同手?同腳地磨叽過去,還沒走到跟前,常歌一掌拍在他的“肚子”上,笑?着罵道:“小兔崽子,好事沒你。”
那人看?常歌不計較,沖他一樂,直接将?酒罐子從懷裏掂了出來。
常歌假裝拉了臉,訓道:“今天就算了,上戰場前後,可一點不許碰。悠着點,仔細你們陸二哥見了罵人。”
那人抱着罐子一哈腰:“謝将?軍賞!”
常歌笑?罵:“滾滾滾。少來這套。”
那士兵沒滾,轉而給常歌倒了一碗,這一倒不要緊,四周十?幾個饞酒蟲聞着味兒就摸來了,也?不拿自己?當外人,盤腿就在常歌桌邊坐下,敲着碗要酒喝,最開始揣酒的士兵,給他們一一滿上。
常歌懶得罵他們。軍中每日操練本就枯燥,近日也?無軍情,就由着他們放松一回。
他剛端起酒碗,剛剛沒大沒小坐着要找他劃拳的士兵忽然安靜下來,臉上也?緊繃嚴肅的厲害。
這幫士兵對常歌嘻嘻哈哈,唯獨害怕爆炭脾氣陸陣雲,當面笑?着點頭?哈腰稱他陸二哥,轉頭?就暗暗喊他陸老?虎。
一見他們這前後變臉,常歌就知道,估計是陸陣雲來了。
他不以為然,酒碗還端着呢,回頭?笑?道:“陸二哥,偶爾一次,莫動?肝——”
火字還沒說出來,常歌自覺把這句咽了下去。
祝政眉目低垂,正看?着他,右手?看?似輕巧地捏住了他的酒碗。
陸老?虎也?在,只是心思?完全不在這邊,他揪着個路過的小兵就開罵“誰準你們飲酒的”,結果小兵機靈,他給抓了個空,反被小兵吐了吐舌調戲,陸老?虎提劍就追了過去。
他眼前就只剩下祝政。
常歌忽然明白?那幫子将?士被陸陣雲抓包是什?麽?感覺了。他只覺得頭?皮發麻,連端着酒碗的手?都有些拿不住了,完全是擠出個笑?:“先生來了。”
他正要讪讪收回酒碗,酒碗卻被再次把住,祝政截下酒碗放在桌上,矮身?坐下:“別饞酒。”
說也?好笑?,祝政剛一坐下,方才嘻嘻哈哈的兵士,忽然麻溜站起,做猢狲散。
常歌被逗得不輕:“真是山大王來了,看?把人家吓得。”
“不過,這麽?清麗的山大王,倒真是少見。”常歌拿肘架上祝政肩膀,含着笑?看?他,“哪個寨子的?”
祝政坐得端正,一副你自調戲我巋然不動?的樣子,只低聲道:“大膽。”
常歌笑?着收手?:“先生今日怎麽?下了軍營?”
“我是來給某位出入不着蹤跡的仙人送賞的。”
常歌故作不解:“哦,什?麽?仙人?是不是身?高八尺,氣蓋蒼雲,英勇神武,勢吞山河的那位常仙人?”
祝政佯做不懂:“什?麽?身?高八尺氣蓋蒼雲英勇神武勢吞山河的常仙人,我是沒見着。不過壓寨夫人,我面前倒是有一位。要不這鈞旨,湊合對夫人宣了吧。”
祝政自衣袖下,輕輕疊了他的指,輕輕摩挲過常歌的指節。這動?作讓常歌一驚,他将?手?一摔,當下要抽走,卻被更用力地攥緊。
常歌拿眼神橫他:“這是何處?”
祝政才不怕,眼下二人并肩坐着,他袖袍向來寬大,這點細微動?作定被遮個嚴嚴實實。而且常歌臉皮薄,定會?在意他人眼光,不敢妄動?。
他只當耳邊清風吹過,端起常歌那碗酒,輕輕抿了一口,手?上反而變本加厲,死死叩進了他的指縫。
常歌磨牙。這人看?着玉雪松姿的,誰知桌子底下做這種勾當。
他躺了一陣子,受了祝政這麽?久的照顧,都快忘記這人有一萬種方法讓他氣的頭?疼。
祝政面上同他裝模作樣:“楚王下了封賞诏書,雖為二品但給的是紫绶金印,還說建威二字你若喜歡,就還稱建威将?軍。”
常歌垂眸停了片刻,方才輕聲道:“益州封了楚國封,這算是哪門子将?軍。”
他心裏不痛快,奪了桌上的酒碗,一口悶了,祝政見他郁結,只輕聲勸:“酒還是少喝些。”
常歌哐地将?酒碗砸在桌上。
“這诏,我想想吧。”
過了片刻,常歌開口道,“這幾日我在軍營裏,只覺楚國……門閥世族太?過嚴重?了。益州軍營裏,還有些個白?衣農戶。家将?出身?的孟定山,還能官至平南将?軍。可你看?看?楚國,往小了說,李守正李守義、喬匡正喬澤生——軍營裏千夫長往上均是名門世族,往大了說,陸陣雲、梅丞相,哪個不是巴陵望族……還有襄陽城裏那個老?好人劉肅清,他是尚書臺劉世清的親弟弟,整個楚廷,就沒一個是白?衣出身?的——楚國世族專權,可見一斑。”
祝政垂眸思?索片刻,常歌說的不無道理,但這并不能單怨楚國,各諸侯國、現在的大魏、從前的大周,皆是如此。
要怪,也?只能怪大周統一之時,仰仗的正是世族勢力。
大周分封之後,門閥世家更是偏安興起,定國後,各諸侯國有頖宮、大周有官辦太?學,世族貴游子弟自幼便聚在一處,教習禮、樂、射、禦、書、數。
一兩代的差距尚不明顯,可代代積累下來,教習上和家族上的優勢就天差地別了。
祝政思?慮常歌也?明白?,他也?不想染指朝堂謀略之事,只道:“謀略之事,先生自行拿捏。我這話,不過是征伐閑語。軍營與廟堂不同,講究的是個‘将?心,心也?;衆心,心也?’,也?就是将?士同心、軍心如鐵,這東西,世家公族教不會?,頖宮太?學也?教不會?,得再大營裏頭?泡會?。”[1]
他擡手?指了指陸陣雲:“那位陸二哥,來的時候什?麽?牛脾氣,逮誰踹誰,茶盞都砸了十?七八個,看?看?現在。”
陸陣雲吆五喝六地,居然被一幫子将?士拉到桌旁拼酒去了。
“只是軍風軍紀短時間好整,可軍心難尋。若這世族制度不改,陸陣雲前腳走,襄陽守軍後腳就能垮成沙堆。”
祝政沉聲:“将?軍若能接了将?軍金印,軍中事務便好調動?了。”
常歌沒說話。
祝政:“此外,我已在江陵物色選址,想效仿淮安國,開民辦學堂,子規閣鬥詩傳統,可再興辦起來。”
淮安國乃數百年前一小諸侯國,淮安王簡青陽任人唯賢,設子規閣,文人學士在其中鬥詩論政,該國大将?軍伍子珏,便是在子規閣展才,方能從一流亡孤兒,最終官至三槐。
常歌只随口答:“先生妥當。”
祝政垂睫,聲音也?溫和了三分:“陪我出去走走。”
常歌笑?着拒絕:“晚上我還約了兵士下六博棋——”
他這話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祝政一語未發,只松松地抓着他的指尖,神色頗有些失落。
他的手?指向來是纖長帶些冰涼的,但今日掠過之時,常歌感覺到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反手?去捉祝政的手?指,祝政卻猛地掙脫,一掠而過的接觸中,他還是摸到了祝政指腹上的傷痕。
傷痕很淺,像平時被紙張裂破的痕跡一樣,但常歌明白?,這可是斷情絲。這道淺痕內裏,一定傷得很深,說不定還觸及了骨骼。
他忽然悶了會?兒,方才輕聲道:“先生……彈琴的手?,當好好珍惜。”
祝政沒答話。
常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陪先生出去走走。”
二人并肩朝外走,有将?士見着常歌,大着膽子喊:“将?軍,六博下不贏也?別跑呀!”
常歌回頭?罵他:“臭小子,明天再來收拾你。”
城西大營建在襄陽城外的丘陵區,一出大營便是綿延的矮山頭?。迷陣那日天降山火,山頭?上小片密林給燒得焦枯,不少樹幹被劈倒,橫七豎八滾在路上。
祝政常歌二人本是沿着山道騎馬而行,走了沒多久,被燒焦的木頭?攔得沒法走,常歌朝着北向馭馬,直接闖入密林之中,示意祝政朝這邊走。
常歌一直在祝政前方五六步的距離行着,不遠不近,祝政若是加速追上,他便也?加速,祝政若是緩了下來,他也?放緩。
燒焦的枯木林延續了一陣子,常歌在其中左鑽右穿,忽然見着一大片丁香藤,只打了一串串小果,還未綻開。
常歌見着層疊如絮的丁香骨朵,嘆道:“之前山火那麽?厲害,這才數月不到,枯樵之上,居然連丁香都要開了。不過,這花不好,不開也?罷。”
祝政馬蹄徐徐,追上了二人之間五六步的距離,問道:“這花有何不好?”
“先生沒聽過麽??蕉心不展、丁香千結,這東西,是愁怨花。”
常歌一回頭?,恰巧見着祝政停在丁香藤側。
粉白?帶紫的細小花朵綴了雨水,滿枝晶瑩。
春日裏的夜風一過,花枝悠悠湊向祝政,更襯得他新月清輝一般,幾分愁緒、幾分溫柔。
常歌不自覺晃神,微微一笑?。
“将?軍最近……緣何躲我。”祝政并未回頭?,只垂眸,看?着未綻開的丁香結。
常歌一愣:“沒有,怎麽?會?。”
祝政馭馬回身?,短短幾步距離,他走得緩而慎重?。他停在與常歌平齊的地方,朝他伸手?:“過來。”
第三十?六章大仁
常歌沒躲,他的馬停在極近的地方,問:“幹嘛?”
這是個傻問題。祝政的動?作很顯然是要他到自己?的馬背上來。然而他看?常歌似乎不太?情願,并未出手?強求。
常歌臉上閃過一抹悵然,他很快彎起眉眼,摸了摸祝政的白?馬:“你家先生對你可真不好,倆大活人呢,都上去,還不折騰死你。”
白?馬溫和地眨了眨眼,好似贊同。
他開了個玩笑?岔開話題,輕揮馬鞭想離開,鞭子卻被人扯住了。
他一回頭?,看?到祝政正望着自己?,松松拉住了他的鞭梢,常歌卻覺得,那條鞭子沉得他再也?拿不住。
“你要就給你。”他将?馬鞭一松,佯做沒看?到祝政眼神的黯淡,敗兵似的逃離這裏。
早些時候剛下過雨,夜也?将?起。
馬蹄踏在軟草之上,濺起些許清露,常歌在密林裏七鑽八鑽,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祝政還捏着他的鞭梢,馬鞭無力地垂落下去。
有時候他真的分不清,常歌和他之間有多少是君君臣臣的義理順從,多少是因為少時陪伴成性,又有多少是另一種別樣情思?。
他不是不知道,常歌的心思?只是剛冒出個綠芽,可能常歌自己?都沒理清楚究竟哪部分居多,他就立即不管不顧,将?這縷嫩芽死死攥在手?心,好像生怕常歌回過味來,反悔似的。
這回祝政沒有驅策白?馬追上去,只由着它懶懶行走,那馬也?悠閑起來,時不時還停下來吃上幾口草。
常歌的馬鞭是五枝柳條擰的,握柄的地方有些顯著的掐痕,粗糙的柳枝皮卷起,露出青嫩的內裏。
握鞭的時候是不會?掐着鞭柄的,常歌這種騎射慣了的更不會?。馬鞭上留下掐痕只有一種情況——他心中雜亂焦慮,不自覺地掐緊了手?中唯一捏着的柄。
祝政想不通他焦慮的緣由,他的白?馬徐徐而行,忽然停了腳步,打了個響鼻。
“先生慢死了。”
樹上嫩葉挂滿雨露,圓月将?出。
常歌站在樹下,随意靠在馬背上,本是擡頭?看?着他的,和祝政目光一觸,即刻偏過頭?去。
月是好月,人乃璧人。
他還以為常歌去了便去了,沒想到還會?在前方等?他,一時有些發愣。常歌三兩步走過來,拉過了他的馬籠頭?,牽着他的馬,緩緩朝前走。
二人各有心事,沉默着走了一陣。露水壓過草地,整個夜晚都溫涼潮濕。
“我沒在躲着先生。”常歌牽着他的馬,忽而小聲道,“我……只是不知是怎麽?了,這幾日見着先生,心裏就重?的慌。”他停住腳步:“我見着他人,明明沒有這樣的感受的。”
常歌還要朝前走,手?上忽然一涼,被人覆住了。祝政只不松不緊地捏着他。
常歌搖搖頭?,摸了摸白?馬:“我躲不過十?五了,這回可不能怨我。”
祝政已經下了馬,扶着常歌的背幫他坐了上去,複而自己?也?跟着上馬。
常歌肩背窄瘦,恰巧入懷,祝政只是繞過他,輕輕抓起缰繩,就顯著感覺到懷裏的人全身?都緊繃起來。
祝政沒有俯身?貼上去,而是保持了一點微妙的距離,輕聲和他說話:“景雲,自藥王谷回來了。藥王不在,僅有一張字條說是出去雲游了,景雲說,藥廬裏有層厚厚的灰,可能許久未歸了。”
常歌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馬背上颠簸,他的發尾搖搖蕩蕩的,胡亂在祝政衣襟上掃。
“過陣子,我還要他再去,一定把藥王請來。”
這回常歌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徹底走神了。兩個人距離很近,祝政的角度可以毫不費力地從領口看?進去。
常歌正低着頭?出神,右頸後方露出一小片粉色的胎記,活像是落了片花瓣在上面。月光照得他膚色白?淨,而那片花瓣樣的胎記則越發灼眼。
“常歌。”
常歌輕輕嗯了一聲。
“你勸喬澤生不要過于冒險的話,真的是那樣想的麽??”
常歌摸着有些粗糙的缰繩。
其實,将?與士不同,士将?留存,否則難以久戰;但将?當無畏,否則軍當不軍。
那話勸勸喬澤生合适,但放在他身?上,其實是不大合适的。
不過這話,他是不敢當着祝政的面說的。尤其是知道箭镞真相之後,他有些惶惑——他身?上有冰魂蠱毒,又常常在馬背上讨生活,他從沒想過會?活得長長久久。當時答應祝政也?是想着有一日算一日,但他忘記了一點,祝政似乎并不這麽?想。
只是受傷而已,祝政就完全受不了。
常歌只低聲搪塞:“是,我是這麽?想的,所?以才這麽?勸喬澤生。”
他忽然覺得身?後的人稍稍頓了一下。
經過密林,白?馬晃晃悠悠,踩着月光沿着林邊走,恰巧能遠遠俯瞰襄陽。
漢水環抱,襄陽城裏已有了些活人氣,天剛麻黑,已點起了些許燈火。
常歌見着那片燈火,身?子漸漸放松起來。燈火映進他漂亮的眼瞳裏,一片璀璨。
祝政的聲音更低了些,也?更溫和了些:“将?軍此刻在想什?麽??”
“我在想……終有一日,天下泰定,江河萬古,我王……萬年。”
三個願望,十?二個字,沒有一個字在說他自己?。
祝政攥緊了他的手?。
常歌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麽?,不知是規勸還是開解,輕聲說道:“……王乃公器,須寡欲薄念,無妄無情,大仁不仁,方成仁王。”[2]
常歌對這一點認得太?過于清楚,尤其是西靈一定,狼将?火尋鸰失蹤,狼胥騎崩解;而北境一定,定安公常川“自盡”在常家祠堂。
他沒覺得這命運末途太?過于殘酷,這不過是歷朝坐擁兵權的大将?,無可避免的末局而已。
正如常川生前時常說的那樣,“将?者,為王之刀劍,銳利即可,無需多思?多情”。
他還偷偷想過,萬一功成,良弓藏了便藏了,只要為家為國、為定天下,他都能接受。
常歌同祝政說着掏心窩子的話:“我殺孽太?重?,一路走到頭?,怕是神佛都不肯渡……而今更是,過一日便賺了一日,很多事情,只盼先生看?開些……自古仁王軍政大事,只有禮樂征伐。除此之外,萬事萬物、凡間衆生——”
“……何物不可舍,何人不可舍。”
突然間,他被死死抱住了。
祝政摟住他的力氣那樣大,幾乎要将?他的肩骨都捏碎一般。這本該是個主動?寬慰的動?作,但祝政卻極其壓抑,像要撷取他身?體中的一切溫度。
也?不知是誰在寬慰誰。
常歌由着他摟緊,由着他裹住自己?的手?,祝政的手?指掠過他手?背時,指腹上傷痕仍在,留下輕微的刮擦感。
這道理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