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1)

1.七七

江錦把財務報表放到總經理的辦公桌上,看見“沈桀”又在給花店下訂單,不由得腳腕酸痛——得,又得要她跑一趟花店。

沈濯這幾日經常打着各種名義給齊修遠送東西,有時候假冒學生家長送鋼筆,有時候假冒舊日同窗送廣式月餅,甚至在知道他撿了一只貓之後,以動物保護會的名義送了兩斤魚幹。

齊修遠在學校也很納悶,開學不到一個月,他幾乎天天收到包裹或者花束,辦公室的同事和班裏的學生都以為他談戀愛,有時候還酸酸地說一句羨慕。他摸不着頭腦,只能回家給貓喂魚。

“沈經理,您買花是要送給誰啊?”

“哪來這麽多話。”沈濯微微皺眉,将單子折成三折密封好再遞過去。

江錦帶着訂花的單子出去,陳君諾正好走進來,瞥了一眼關上門之後問道:“你在開啓新的戀情?”

“試圖與舊愛産生更進一步的關聯,”沈濯向後一仰靠在皮椅上,雙手伸到腦後墊着腦袋,悠閑自得,“季節過去葡萄酒的業績開始下滑,我把業務經理應付過去了,還得請二嫂想想法子賺錢。”

陳君諾打開報告,順手敲了敲桌子上的財務報表:“把這個簽了。新酒訂單交上之後資金鏈比較寬裕了,庫存的糧食也足夠應付下半年的節假日促銷,更何況,下南洋的商船馬上回來,這次的利潤可不低。”

沈濯洋洋灑灑簽上沈桀的名字,将報表放入它該去的檔案盒裏。

“好像,”陳君諾忽然說,“好像我從來沒訓練過你模仿沈桀的簽名,但是你寫得卻讓任何人都分辨不出來。”

“兄弟之間心有靈犀吧。”沈濯撓了撓耳朵,轉移視線低頭去看桌上雜七雜八的紙張。

“你是右撇子,簽名的時候卻用左手,”陳君諾像是拎雞爪子一般兩根手指拎起他的手腕,“字體一旦大一兩號,你的手掌就會抹開鋼筆的痕跡,下次注意。”

沈濯躲過一劫松了口氣,陳君諾将文件合起來,看了一眼腕上的女士手表,說道:“差不多十二點了。今日是元烈的七七,我已經備好了紙錢和祭品,大姐在墓園等我們。”

沈濯收了一臉的笑意嚴肅點頭,在衣櫃裏挑了一件黑色的西裝穿上,順手拿起一款禮帽。

已經七七四十九天,沈濯忽然想,還差半個月就到投票選幫主的日子了,只要熬過半個月——可若是半個月之後,仍然不知二哥遇害的真相,沈濯他真的願意放棄嗎?他忽然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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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個半月裏,他見到陳君諾用盡一切的力量尋找當日二哥失足落水時路過的目擊者,走遍了黃河周遭的所有關卡看看有無可疑人員出入,甚至買通了警察尋找二哥的仇家那幾日是否有異動。

他也見到陳君諾游說幾個搖擺不定的內門弟子,給出利好條件,或者曉之以情,勸說他們在選舉那日能夠站到自己這邊。

沈濯因為沒有人脈,又不被允許知道內幕細節,因此只能像是二嫂的提線木偶,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開會簽字寫文件,偶爾巡視巡視酒廠。他試圖通過自己的方式去探查真相,但是沒有熟人屢屢受阻,幹脆放棄。

沈筠已經在墓園等候多時了,穿了一身黑色的束腰連衣裙,手中拿着白色的鮮花。沈濯走過去将果籃放下,輕聲喚了句:“阿姐,別哭了。”

“沒事,”沈筠用手背擦拭掉臉頰的淚水,“風有些大罷了。”

陳君諾将之前從徒駭寨手中奪回來的戒指拿出來。沈桀以前為了方便只是将它用銀鏈串起來挂在脖子上,但是陳君諾找不到同樣的銀鏈,只能截了一段黑色的細繩拴住。

沈濯忽然看到身後有兩個突然出現的身影,下意識奪過陳君諾手中的戒指,收入袖中。陳君諾沒有反應過來跟着轉身,這才發現竟然是文冠木和馬藺,不由得背後發涼。

沈筠不認識他們,但看到他們的衣着打扮就已經猜出了三分,順勢往後一退。

“君諾,怎麽在這裏遇見了,”文冠木表演痕跡重到傻子都看得出來,“今日我們來祭拜馬藺的母親,真是太巧了。唉,這位小姐是,是元烈的姐姐吧,報社的大記者,早有耳聞不如一見啊。”

沈筠不能再避,只好站出來朝文冠木微微點頭,難掩眼中血絲淚水。

“哎呀,打擾你們真是不好意思了,”文冠木瞥了一眼墓碑,問道,“怎麽沒有名字,你們今日來祭拜的是?”

陳君諾冷冷看着他們,雙手緊握成拳似乎下一秒就要揮到他鼻梁。沈濯眼疾手快按住了陳君諾的手,随後推了推眼鏡,說道:“按咱們泺城的傳統習俗,無字碑通常是為尚未來得及取名的早夭孩童設立——這裏是我們未出生的孩子。”

“啊?”

“啊——”陳君諾和文冠木同時怔住,但她反應迅速,順着沈濯的話說下去,“是,三個月前我發現早孕,但是因為幫派和公司的事務奔波勞累,孩子沒能保住。”她理解沈濯,現在必須要給墓裏的人編造一個身份,且是一個和沈家大姐有關系的身份。

沈筠也跟着應和:“我們家本該三世同堂,可憐這孩子了。”

“哦,是嗎,那真可憐,”文冠木沒讀書不知道什麽華麗的辭藻安慰,“在哪家醫院做的手術,日後還能懷上嗎?”

沈濯立刻回答,慢條斯理仿佛真的發生過一般:“多謝師叔關心,是在經七路的婦科診所做的手術,醫生是德國人,君諾也一直在吃藥調理。”

文冠木又問了幾句,然後帶着馬藺朝着墓園門口走去,仿佛他們忘記了來時的說辭,絲毫沒有想起還得祭拜馬藺的母親——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長眠于此。

陳君諾怒視沈濯,壓低了聲音問道:“孩子?流産?”

“二嫂息怒,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沈濯立刻露出一副可憐神色,如同被人踹了一腳的狗崽兒,順勢還往沈筠身後躲,“前幾天陳君磊說見到了有人跟蹤,覺得是馬藺,我就留了個心眼。德國診所那邊也做好了一份假的記錄,那位醫生有名的心高氣傲根本不記患者名字,多了一個人也察覺不出來。”

陳君諾指着他心裏滿是火氣,末了也不能在這裏跟他打起來,只能放下手:“以後這種事情必須要商量好。”

沈筠也急忙做和事佬,捏了捏沈濯的耳朵:“聽見沒,跟人溝通之後再做決定,不要像小孩子一樣自作主張。”

“知道了阿姐,二嫂。”沈濯揉了揉被捏疼的耳朵。他習慣了來去自如無拘無束的生活,不打招呼就按照腦子裏所想的方向走去,他只想要達到目的,卻忽略了現在身邊還有同伴。也許是時候做一些改變。

沈濯帶陳君磊來看了一場魔術。

他名義上的小叔子還真是不學無術,門門都在及格線的邊緣徘徊,課餘時間全部花在吃飯、喝酒、交女朋友上。但是他說了對沈濯心服口服那就是心服口服,現在幾乎算是沈濯的貼身保镖。

舞臺上的西洋魔術師猜中了觀衆寫在卡片上的數字,得意洋洋展示給所有人看,獲得了此起彼伏的熱烈掌聲。沈濯聳聳肩膀對兩眼放光的陳君磊說道:“人的細微動作能夠出賣心裏話。比如有些人說謊的時候眼睛看左上角。”

“好厲害!”陳君磊把手都拍紅了,也不只是在誇沈濯還是舞臺上的英國人。

魔術師開始了下一個表演,邀請新的觀衆:“我這裏有一張一百元的法幣,如果你能擺脫我的魔咒,這一百元便是你的。如果沒能成功,你需要邀請我共進晚餐,而且要點最名貴的紅酒。”

臺下的觀衆踴躍舉手,尤其是剛剛下課還穿着校服的女學生,光是共進晚餐就足夠吸引人。

陳君磊直接從座位上跳起來,成功捕捉了魔術師的目光:“這位年輕的先生!歡迎走到臺上,不過在你上來的路上,我将在這張紙上寫下三個詞彙,這是我對你的剖析。下面,這裏有三件外套,五條圍巾和四款眼鏡,請你選擇你喜歡的款式。”

“剖析?”陳君磊掃過這一圈外套,拿起了最外面黑色那件,圍巾挑選了灰色的,而眼鏡則選擇了左上角的黑框款式。

魔術師打開紙張,朝觀衆展示,上面寫着的三個詞便是:“黑色,灰色,左上角。”

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陳君磊平常穿得花花綠綠,今天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竟然還是被人看透,直接猜中了心思。他愣了片刻,問道:“你是,你是怎麽做到的?”

不過還沒問完,助手已經将他請下去了,魔術師将一百法幣折了折,握在手中吹了口氣,變成一只鴿子撲棱撲棱翅膀飛走。陳君磊回到座位上兩眼發直,沈濯忍不住輕笑一聲:“你還記不記得今天路上碰到的幾個人?”

“什麽人?”

“門口的報童,排隊買票的退休教師,還有售票處的職員,身上的搭配顏色全都是黑色外衣和灰色點綴,這是給所有觀衆的心理暗示。甚至把你們領到臺上的助理也是這樣的打扮,魔術師當然知道你們會選擇什麽。”

“可是眼鏡呢?”

“你忘了我方才跟你說過的話了?”

2.劫匪

陳君磊反應片刻,沈濯剛才好像說,說謊的人會想左上角看:“你跟他是一夥的?”

“你還不傻,”沈濯見散場落幕,觀衆紛紛往外走,也站起身,但卻逆着人流走向後臺,“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新建的劇院後臺寬敞幹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房間梳妝打扮。魔術師下了臺便收到三四捧鮮花,竟然還有人送給他一只烤全雞,熱氣騰騰連腦袋帶爪子,讓英國人不知道如何下嘴。

“拜倫,”沈濯靠着門框跟他打招呼,“請我坐坐?”

拜倫擡頭瞥他一眼,莞爾笑道:“你這樣打扮精神很多。坐吧我的老朋友,我都為了你更改了巡演的路線,特地來到你的家鄉。不過在我意料之外的是,這裏的老板出價竟然比上海更高。”

“有這回事?早知道我也搞一場,”沈濯笑了笑,扯張椅子坐下來,“我現在身份不方便打電話或者拍電報,總有人跟蹤監視。有點急事想要你幫忙,我的某個很重要的朋友被整個廣東黑幫追殺,因為一副貴妃像。”

拜倫點點頭:“我聽說了,你曾經的老板,兩年前在歐洲幾乎霸占了整個古畫造假市場的安德·鄧肯。他因為仿作英國皇室從未公開的收藏品而被全線封殺,沒想到跑到了香港繼續頂風作案。你還在為他工作?”

“當年是為了混口飯吃,”沈濯擺擺手,“現在我找到了正當職業,金盆洗手。只不過他這次被通緝,是被陷害的。廣東的黑幫請他仿作貴妃像,卻聲稱還回來的也同樣是贗品,正品被安德私吞。”

拜倫繼續點頭:“怎麽聽起來像是他知道了某些秘密要被滅口,故意找個私吞畫作的理由。你的朋友現在在哪?”

“據說已經設法逃回美國,但是華僑黑幫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除非還他一個公道,”沈濯拍了拍拜倫的肩膀,“我知道這很危險,但你是個心靈魔術師,一定會有辦法的。安德答應我,若是能找到真兇,會有二十萬美元的賞錢。”

聽到這個數字拜倫兩眼一亮:“哦,那我現在就把廣東的巡演加多幾場。”

陳君諾像是看賊一樣看着他,沈濯坐在經理辦公室最豪華的真皮沙發上坐立不安,心裏想着到底有什麽事得罪這位姑奶奶了。于是他試探着問道:“我給張遠志送禮沒送夠?不應該啊,他答應投你一票。”

張遠志就是那個戴着眼鏡的內門弟子,在政府裏面做事,位置不高但是能接觸很多機密文件。他這個人很有原則,答應的事情不會反悔。

于是沈濯又問:“我找人把跟蹤的馬藺揍了一頓,難道被他看見了?”

馬藺上次鬼鬼祟祟跟着沈濯去劇院,沈濯就讓阿強帶人給他套上麻袋揍了一頓,這小子警惕性這麽差,應該是看不到行兇者是誰。

“好好好我承認文藝局張副主任送來的兩盒月餅我偷偷送給齊修遠了!”

陳君諾氣得手指發抖,問道:“你知不知道君磊馬上月考?為什麽帶他去看魔術?你知不知道他若是再不及格就要留級重修?”

沈濯低下頭作忏悔狀,忽然聽見有人敲門,便朗聲說了句“請進”。阿強跌跌撞撞跑進來,氣都喘不勻,好似是飛奔着跑上三樓來的:“大小姐,不,不好了,咱們從南洋回來的商船被劫了!”

“人回來了沒?”陳君諾臉色一變立刻起身。

阿強猛地點頭:“人回來了,但是一整箱金條全都被搶走了!”

“誰敢動我們的錢!”

“徒,徒駭寨!”阿強遞過來一快絲綢的手帕,上面是用血歪七扭八寫着的幾個字:缺一壓寨夫人,金條權當嫁妝。

沈濯見陳君諾怒火中燒的模樣急忙拉住她的胳膊,說道:“二嫂二嫂,別着急。咱們要不要先報官?”

“警察局和徒駭寨沆瀣一氣,蛇鼠一窩!誰都知道警察局的郭六淨和徒駭寨徐鐘關系匪淺,每年都能收到不少好處費!”陳君諾因生氣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就連駐軍也和徒駭寨達成約定互不侵犯,真是好大一圈保護傘啊。”

“是是是,不能報官,”沈濯也挺着急,這一箱金條有至少三分之一應該是幫派兄弟們的糧饷,如果再選舉之前找不回來,估計那些游走不定的中立派要紛紛倒戈文冠木,“怎麽東昇幫跟徒駭寨沒合作?”

陳君諾冷笑一聲:“二十年前,徒駭寨綁了文冠木的兩個剛出生的兒子,因為小孩哮喘沒一個活下來。文冠木就派人将當時還是大少爺的徐鐘綁架賣給了洋人做勞工,差點死在船上,從此結下仇恨。”

“那,那這錢是要不回來了?”沈濯探着腦袋小聲問道。

陳君諾想了片刻,說道:“有個法子——滅了徒駭寨。”

就在陳君諾想着如何陰徒駭寨一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時候,張遠志在檔案室找到一份塵封了十多年的資料。他在晚上到訪,吓得沈濯趕緊把客房亂成一窩的被子塞到陳君磊的房間,然後把剛拿出來的睡衣扔到主卧的沙發上。

陳君諾冷笑一聲,徑直去開了房門。張遠志斯斯文文,卻不是齊修遠那般如沐春風的文雅氣質,他周身寫滿高冷二字,仿佛是來到凡間的修仙之人,一身仙風道骨。可他還真就做過風水先生,東昇幫現在的房子就是他七八年前選中了,果然當年大賺一筆。

後來北區發展起來,風水這行沒落了,張遠志就被陳道年安排進了政府做事,仙風道骨磨去大半,多了人間煙火氣,但是至少能吃個飽飯。

沈濯印象裏,他在僅有的兩次集會上沒有說過多少話,今日突然來訪,是不是歸順了陳君諾的意思。

“師兄。”沈濯不冷不熱稱呼一聲,起身去廚房泡茶,他必須把主場留給陳君諾,否則被問多了私事難免暴露。

張遠志坐到沙發上,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平整的信封,他的所有東西都幹幹淨淨擺放整齊,每本文件的邊緣都要嚴絲合縫對準,鋼筆斜插在公文包側邊必須由大到小順序排列。

“師妹,這是十四年前一起械鬥案的記錄,報案人是泺城周邊農村的村民,打架雙方是徒駭寨後來的債主徐鐘,還有他已故的叔父。”

陳君諾拿過來翻了翻,不屑一顧說道:“這樣的報案比比皆是,徒駭寨殺人放火每個月七八九十起,最多有一份記錄,而且還是不了了之的結局。師兄,這起械鬥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有的,”張遠志彎曲食指推了推滑下來的黑框眼鏡,“村民聽到,這次鬥毆的主要原因是争奪徒駭寨的傳位信物。”

沈濯在廚房泡茶順着聽了一耳朵。他是泺城人,十多年前的時候沒錢上學滿大街跑,自然聽說過很多民間流傳的土匪故事。其中比較确有其事的一個就是,徒駭寨的傳位信物——一枚金印——在徐鐘篡位的時候丢了。

篡位,是因為徐鐘的父親病逝後,他叔叔掌了權,而當時徐鐘被文冠木賣到歐洲做勞工。後來他終于幾經波折回到故土,立刻就帶着自己的兄弟把叔叔推進黃河。至于信物究竟是在打架的時候弄丢的還是陪着叔叔葬身黃河,不得而知。

陳君諾歪着頭,頗為不解:“難不成我們還以此為理由,說徐鐘名不正言不順,然後找個傀儡上位擊垮徒駭寨?他們不是傻子,就算沒有信物,徐鐘都是他們最牢固的依靠。”

“我猜測,如果能找到這個信物,他們肯定願意奉還一箱金條,”張遠志接過沈濯遞來的茶,“師妹,這信物雖然失傳,但是警察局長手中有一封十四年前來自老寨主的信件,上面蓋了這枚金印。”

陳君諾擡頭,審視一般看着張遠志,半晌問道:“你能獲得什麽好處?”

“實話實說,”張遠志絲毫不關心她的目光是友好還是敵意,“相比于讓文冠木獨掌大權,我更希望你和元烈把持東昇幫,畢竟安全。”

陳君諾不置可否,起身送他出門。

張遠志提着他的手提包走出公寓視線範圍,随後找了一間電話亭,撥通號碼。他環視四周見道路上空無一人,才低聲說道:“貨物已經到港,只看收貨人如何處理。如無必要,請暫時靜默。”

對面沉默了一段時間,末了說了一聲“謝謝”。

陳君磊大搖大擺走入一家金鋪,掌櫃的一看見他就立刻嬉笑着迎出來,點頭哈腰:“陳少爺,陳少爺真是稀客啊,今日想要看看手镯還是吊墜?我們新打造了一款女士項鏈,中式手藝西式風格,保證姑娘們喜歡。”

“不看,”陳君磊一揮手把沈濯推到前面,“這是我姐夫,好好伺候。”

掌櫃的立刻一臉了解的神情,繼續打廣告:“是新婚嫁娶呢還是喜得麟兒?我們新推出的套餐從訂婚到孩子周歲全包更是九折優惠。”

沈濯受不了這樣貼着臉的熱情,一邊後撤一邊擺手:“不需要,不需要。我想問你們這裏的模具和錾刀賣不賣?或者這樣,作坊租給我兩日,原材料另算,你看多少錢合适?”

3.信物

掌櫃的愣住片刻,說道:“現在淡季這作坊的确沒人用,但是我們這邊的打金師傅都回家種地,您租來也沒辦法做東西啊。”

“不需要師傅,我們就想自己玩玩,”沈濯從懷裏摸出陳君諾剛給他發的工資,一沓三四百塊錢全都塞進掌櫃手裏,“不夠再補,今日沒帶夠錢。我選你這裏呢,就是看你跟我小叔子關系好,而且嘴嚴,不會到處亂說話。”

掌櫃的看到這麽多錢眼睛都直了,這麽多錢,不要白不要:“對對對,我嘴嚴!”

“今晚請市政府采購處的錢處長吃飯,你必須給我出席,”陳君諾在辦公室的簡易衣櫃裏拿出一套看得過去的深藍色西裝,再從一堆領帶裏胡亂挑出來一條,“之前多少次宴會我全部給你推辭了,再繼續下去會讓人起疑。”

沈濯看着黃色斑點的領帶一陣頭疼,伸手去拿了一條暗紅色條紋的:“二嫂,你就不能說我得了支氣管炎這種雖然能上班但總是咳嗽、還有可能變成肺炎得住院、十天半個月好不了的病?”

“你話太多。”陳君諾看他換衣服,心裏想着之前元烈也總是默默将她搭配的衣服塞回衣櫃裏,這兄弟倆對于衣着品味倒是如出一轍。“東西都準備好了?”

“放心吧二嫂。”

一路到飯店,暢通無阻,最近天下太平只有西北在打仗,黃河下游的城市張燈結彩過着安穩的日子,但是越有錢的人越聰明,他們知道現在不過是一個過渡,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湧動,等着波浪滔天的那日,他們肯定會帶着足夠的錢跑到下一個粉飾太平的城市,繼續逍遙快活。

包間在這家老字號北方菜館的最高一層,說是請錢處長吃飯,其實是采購處的經費結賬,大家心知肚明。

一直贊助政府各個部門衣食住行的公司代表都在這裏,不少是沈桀曾經的舊識,好在陳君諾跟沈濯補過課,他能從容應對。晚餐正式開始前,這邊握握手說上次合作收益不錯,這邊敬個酒說有空一起打高爾夫球。

“沈經理,”一個微胖的男人端着酒杯走過來,“上次我同你說的基金,考慮的怎麽樣啊?”

基金?哪門子基金,沈濯裝作不經意回頭看向陳君諾想要得到一些提示,卻只能從對方眼中看到轉瞬即逝的茫然。沒辦法,他只能硬着頭皮說道:“趙董事長,最近閑錢不多,夫人也管得緊。”

“我看你就是有好的門路,不願意搭理這些小錢,”趙董事長啧啧兩聲滿臉羨慕的神色,“我聽說你同你們東昇幫的文冠木一起搞大生意,能否讓老哥也了解了解,出點力氣?”

出力氣還是想分一杯羹,沈濯對錢不在意,但是他在意沈桀和文冠木曾經做的生意——連二嫂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跟誰交易。

“大生意算不上,不過我們一向行事低調,趙董事長如何知道這件事的?”

“嗨,還不是你上次問我,我們家的船承重多少,關口臨檢需不需要卸貨,我想着你應該得做的大買賣。文副幫主也私下打聽過從北方來的航線,你們這個生意,不會跟東三省有聯系吧?”

聞言沈濯捕捉到陳君諾臉上的愠色,立刻扯開話題:“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趙董事長你說的那個基金,具體給我講講?”

就在沈濯快要被那些百分比、利率繞暈的時候,錢處長姍姍來遲,宴會正式開始。桌上十幾個人一一敬酒,主陪三杯副陪三杯,陪着陪着沈濯就眼前發黑。他和陳君諾主動敬錢處長一杯,因為醉酒差點直接撞到錢處長身上,好在陳君諾拉住他。

錢處長也聽說過沈經理酒量不好,拍了拍他後背讓司機将他送回家,陳君諾忙說自家阿強在外面候着。

上了車沈濯也沒清醒過來,腦袋頂在窗戶上眼睛緊閉,。按理說他的酒量應當比沈桀強上不少,國外的環境多多少少訓練了他。陳君諾戳戳他的臉頰,沈濯打個哈欠從懷裏摸出一個煙盒,打開看裏面放着的卻是黏土,還有一個鑰匙留下的拓印。

“你到底怎麽做到的?”

“秘密,”沈濯慢騰騰把食指放到唇前,“找塊木頭或者鐵片,用锉刀磨出來就行。這張紙上有我需要的東西,不行了,讓我躺一會兒,二嫂麻煩你了。”

陳君諾看他趴在窗戶上的傻叉模樣,忽然慶幸隔着一層窗簾外面看不見。陳君諾接過那張紙,上面劃掉四五行千奇百怪的物件,最後只留下兩個字:水銀。“你要這個幹什麽?五六年前泺城大學投毒案之後泺城就把水銀算作管制品了。”

“我這麽慫,怎麽會殺人啊!”沈濯嚷嚷一聲,“我知道是管制品,所以才需要接觸到采購處的處長,庫存都在他那裏。我知道二嫂手下的人辦事利索,加油加油。”他敷衍打氣兩聲之後,一歪腦袋就睡過去了。

到了老城區政府辦公樓附近的小巷裏,陳君諾打開車門走出去,吩咐阿強一定要把人送回家。阿強答應着,坐回車裏的時候一回頭,發現本應該躺在後座熟睡的人不翼而飛。他愣了一下,看看四周,最終确定是沈濯跑了。

月光打進來,阿強看到地上有張紙,撿起來上面寫道:別管我,明天回去吃早飯,八寶粥多加一勺糖,多謝。

齊修遠整理好明日需要用到的教案,放進公文包中,然後拿起桌上一沓試卷,準備放到印刷室。辦公室裏空無一人,夏夜寂靜窗外幾聲蟬鳴,齊修遠看着皎潔的月光灑在窗口的幾盆花上,別有生趣。

他和那些花說晚安,關上燈的瞬間,好像看到有什麽東西飛快閃過。

也許是一只撲火的飛蛾。

他走出醫學院的教學樓,看向一輪明月,餘光瞥到遠處的路燈下面站着一個年輕人,高挑身材加上一身深色的西裝,站在一束孤獨又昏暗的燈光之下好似電影畫報上的男主角。

齊修遠将公文包單手夾住,加快步伐走過去。“沈先生。”

“齊教授,”沈濯一雙眼睛裏滿是迷離,“抱歉失态了。我與采購處的錢處長在附近喝了些酒,本想走回沈宅,誰知道走到了這裏。”

他的演技算得上是爐火純青,畢竟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坑蒙拐騙,起初的青澀已經被歲月消磨殆盡,只留下一張厚臉皮。沈濯一開始裝醉只是因為怕暴露身份,然後繼續裝醉是不想親自去倉庫犯險,現在裝醉,則是為了齊修遠能夠扶他一下。

齊修遠果然是個善良的人,聞到沈先生一身酒味就伸出手不失禮儀地攙扶住他的胳膊,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醫學院距離沈宅不遠,等走到路口的時候,身邊的人忽然開口。

“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家馄饨攤,齊教授工作到現在還沒吃夜宵吧?不如我請你去嘗嘗泺城市井街頭的美味。”

“多謝,只不過我明天——”他還沒說完就被沈濯反扣了手腕,一瞬間想要掙脫但是看沈濯走路歪歪斜斜又怕使他摔倒,只能遷就他,“好,好吧,有勞沈先生破費了。”

沈濯拉着他來到馄饨攤前,六十多歲的老攤主推着一輛小車剛剛出門,車上挂着的燈籠一擺一擺,地上的影子也一晃一晃。他看到沈濯立刻停下小車,從車上拿下來一個折疊的木桌和兩個板凳,熱情招呼着:“沈少爺來了啊?這位你朋友?”

“曹叔,今天生意挺好的吧,你這一籃子小馄饨下去一半多了。”沈濯和他二哥自小就喜歡他做的馄饨,皮薄餡大而且用大棒骨熬的湯底,他們倆小時候經常爬到院牆上吊下來一個籃子,偷偷買來吃。

齊修遠扶着他坐下,朝曹叔微微點頭,說道:“他喝醉了,少要一些湯,多煮一會兒。”

“怎麽又喝醉了,”曹叔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又自來熟,一邊下着馄饨一邊和他們聊天,“自從他做了那什麽公司的經理之後,三天兩頭應酬,醉到不省人事,之前住在老城區的時候,每次喝醉了都不敢回家,怕他爹責罰,偷偷躲在牆角。”

齊修遠對沈濯的二哥沒有多少了解,只能點頭附和:“我和沈經理不熟,倒是認識他弟弟時間久一些。”

曹叔什麽話都能聊,樂呵呵說道:“他弟弟跟他不一樣,從小就喜歡偷酒喝,除非是灌下去一瓶洋酒不然不帶醉的,還能說一段評書,一邊講武松打虎一邊學戲臺上的武松打拳。小孩挺有意思,而且還挺有出息,聽說在國外讀書,後來還去南方當老師。”

“他,會說評書?”

“可不止呢。從小跟着戲班子練,私塾放學不回家,趴在人家牆頭看吊嗓子。戲班子換了一茬又一茬,他每個行當都學了個半懂不懂,半大小孩在巷子裏演蘇三起解,還放了個草帽在地上收賞錢。後來聽說真的去戲班給人當樂師了,只不過不長久,之後被他爹打回家。”

沈濯在心裏默念趕緊住口,陳芝麻爛谷子的童年往事都扯出來了。他臉上挂不住,低下頭去腦袋幾乎磕到桌子上。齊修遠眼疾手快用手掌墊了他的額頭,尾指擋住眼睛,親切的觸感讓沈濯渾身一顫。

4.先生

齊修遠沒有拿開手,反而直接捧起他臉頰,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後背,讓他坐直,以免砸到面前剛剛端上來的馄饨湯。

沈濯感覺自己心髒都快跳出來了,曾幾何時他擁有更加親密的接觸,緊緊相擁卻不知道珍惜。他感覺自己是真的喝醉了,任何舉動都不再受大腦控制——他直接一個側身躺到了齊修遠肩上。

“沈先生?”

生疏的稱呼和生疏的口吻讓沈濯清醒過來。

他不能現在暴露。他幾乎有一瞬間懷疑齊修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在故意撩撥。但這只會是他最極端的妄想,齊修遠就算認清眼前人是沈元熙又如何,他們之間的情情愛愛,齊修遠已經不認了。

也許只是紳士和禮儀讓齊修遠沒有拒絕前男友的兄長。

沈濯感覺自己是個狂妄自大的傻子,其實卑微如同點點塵土。他刻意挪動板凳遠離齊修遠,盡力不讓自己眼中的隐忍和難受展現在他面前。

“抱歉失态了,”沈濯努力平複心情,但是他現在只要看到齊修遠的一點衣角都會回憶起香港的教師公寓裏,纏綿悱恻的愛人,苦澀如潮水蔓延,他卻必須保持理智,裝作另一個人,“曹叔的馄饨用的都是瘦肉,加了香菇和木耳,齊教授試一試?”

齊修遠也收回了手,仿佛方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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