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1)
6.師爺
齊修遠給土匪做師爺?
沈濯感覺扒住石頭的手麻木了,踩在土坑裏的腳也失去知覺,槍響和慘叫聲消失,整個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怎麽可能,齊修遠這樣的文人雅士,怎麽會給一群沒有開化的土匪做師爺。
大約過了三分鐘他才回過神來,悄悄探出身子向上看去,看到了熟悉的灰色長袍。
他瞬間縮回身子,一個激靈一身冷汗,腦海裏忽然蹦出來一個念頭,再打下去齊修遠會受傷的。他是真土匪也好,被逼無奈也罷,沈濯不想看到下一個滾落下來的屍體是他。
“停下,”山崖之上傳來一個中年男人沉穩的聲音,沈濯微微探身擡頭看去,那個人正挾持着陳君諾,“我們徒駭寨和軍隊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各位軍爺圍攻我山寨,是什麽意思啊?”
盧龍高聲回應:“老子剿匪還需要土匪同意嗎!”
“我們是土匪?純粹是無稽之談,政府有過任何的公文批示和通緝令嗎?”徐鐘抓住陳君諾的後領,說道,“只不過是請陳小姐來做客罷了,何須這樣大張旗鼓?”
盧龍不置可否看了一眼身後的沈濯,後者說道:“我爹和市長是故交,如若出事,我可以替你們擺平。徒駭寨一直是市政府的心腹大患,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咱們這是為民除害。”
“對,為民除害,”盧龍被他三言兩語說服,随即下定決心,“土匪聽着,你們作惡多端,惹得泺城百姓不得安寧,若不繳械投降,我們這兒有德國造的機關槍和迫擊炮等着你們!”
沈濯聞言立刻抓住盧龍的胳膊,連聲說道:“等下等下先別用迫擊炮,我,我未婚妻還在他們手中,能否試着談判?”不僅僅是陳君諾,沈濯擔心齊修遠,如果徐鐘想要找人當炮灰,齊修遠這樣的書生看起來最适合不過。
陳君諾看着齊修遠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震驚,而後者淡然自若,一手背在身後。他掃視四周,轉身對徐鐘說道:“徐大哥,報仇不急于一時,更不應執着于一人。現在是亂世,生存下去才能報仇雪恨——甚至将東昇幫鏟除。”
“你們休想!”陳君諾激動起來,如若不是武器全都被收走,現在她真想一刀戳中齊修遠的眼睛。
齊修遠無視掉她,繼續道:“您和警察局的郭局長發愁之事,眼下有一個人能夠幫助,我想他也願意用自己來換陳小姐。”
“誰?”徐鐘看着山下端着槍的士兵,“一群烏合之衆。”
陳君諾卻意識到,齊修遠并非是一個單純的讀書人,他城府極深。如今烽煙四起國家動蕩之時,每個人都想要立足、賺錢、留後路。大學教授,和黑市走私販子摻和不清的有,跟文冠木一起經營夜總會的也有,但是選擇做土匪的,齊修遠是她見過的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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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桀,”齊修遠指名道姓,聲音擡高,“如果你聽得見,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的交易。”
沈濯抓住石塊的雙手顫抖着,他不想和這些殺人如麻的土匪面對面,但是計劃是他提出的,甚至最開始惹怒大少爺徐劍偷走戒指的也是他,現在二嫂身陷囹圄,他一個大男人,怎麽可以做縮頭烏龜。
思索再三,沈濯推開盧龍的手從石頭後面走出來,伸出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帶任何的武器。他看向齊修遠,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兩年的相處,一年的同床共枕,沈濯卻發現自己不認識他。
誠然,沈濯隐瞞了自己的學歷和職業,但是齊修遠隐瞞的,是他的本性——溫柔善良,也許全都是僞裝的皮囊罷了。沈濯本來還期待齊修遠是被逼無奈做了土匪,但是細想,徒駭寨的新師爺一個月前就上山了,今日他還稱呼徐鐘“徐大哥”,定然是早就認識,蛇鼠一窩。
“沈先生,”齊修遠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兩邊四五百支上了膛的槍互相對峙,他卻像是坐在一間安靜優雅的茶室,“如果沈先生想要留下作客,我們可以讓尊夫人帶着這箱金條安全回家。”
沈濯咬着牙,他不想答應,但是他不能讓二嫂受傷,也不能讓盧龍的兄弟受傷。內心裏他有一絲的希望,希望齊修遠能夠念及舊情保全他。
若真的不能,死在他手裏,沈濯認了。
“好。”
實際上這些人不會輕易讓他死的。沈濯被他們抓到聚義堂,徐鐘口口聲聲說跟他來一場男人的較量,一對一單挑,實際上是徐鐘對沈濯單方面的毆打。沈桀也許會一兩下防身術,但是沈濯最多只能抱着頭蜷縮起身子,盡力把要害器官全部護住。
最後還是齊修遠實在看不下,勸徐鐘停手。沈濯躺在地上,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叫嚣疼痛,金絲眼鏡在離他四五米遠的地方,鏡片碎成粉末。他的視線繞過人群,看見齊修遠的半邊小腿,灰色的長袍上沾染了不少的塵土。
徐鐘踢在沈濯的小腹,逼迫他翻身平躺在地上,像一只離開了水的魚,渾身髒亂,恐怕命不久矣。沈濯後悔,他後悔在香港酒吧接到信件後做的每一個決定,但是他淪落到如此境地,想要責怪的,有千千萬萬,但最後,還是怪他自己。
“徐大哥,”齊修遠微微皺眉,攔住徐鐘即将落下的拳頭,“打死了,就沒用了。”
沈濯猛烈咳嗽一聲,他感覺自己喉嚨裏有甜膩的血腥味,蔓延到五髒六腑,疼痛而且酸楚。他算是認清了齊修遠,薄情重利。
“你是沈家少爺,東昇幫的三當家,人脈關系廣,還有自己的船隊,”徐鐘踩在他手腕上,幾乎能聽見骨頭發出的輕微響聲,“這個月底,我要出一艘船往美洲,要求避開所有檢查關卡,你能做到嗎?”
若是沈桀,也許手眼通天知道門路,懂得如何虛與委蛇,但是沈濯初來乍到,披着一張皮罷了。他艱難地搖頭,聽見徐鐘說道:“是不能,還是不願意?”
“我沒有這樣的本事。”
徐鐘抽出槍來,又被齊修遠攔住:“徐大哥,稍安勿躁。他既然能坐到東昇幫三當家的位子,定是有血性不肯屈服之人。同樣,他也是有能力之人,所以想來并非是不能,而是心裏不願意。給我些時間,我來解決這件事。”
“那就讓他多活幾日,”徐鐘把槍收回去,擡起腳,“押到地牢。”
“拿的什麽?”入夜,齊修遠攔住一個匆匆跑過去的少年,他沒記錯這個人應該是徐鐘的某個親戚,自小長在徒駭寨,名叫紅杉,大概也是姓徐的。
紅杉很聽這位師爺的話,因為自己沒讀過幾天書,見到大學教授連路都走不動,有一千一萬個問題想要問。齊修遠第一天來的時候給了他一本字典,他就把這個恩記下了。
“師爺,是拿給那個人的晚飯。”紅杉将盤子端過來,裏面是兩個粗糧窩頭。
齊修遠将整個盤子接了過來,說道:“我去送就行,你忙去吧。對了,給我準備一些白紙和鋼筆,還有紅藍墨水。”
紅杉不疑有他立刻跑走,齊修遠繞路去了一趟後院,随後來到地牢。
這地方昏暗陰森,空氣裏滿是腐爛的味道,偶爾能聽見老鼠叽喳的聲音,不知道它們啃的是木頭還是死人。齊修遠讓守衛多點了兩盞蠟燭,然後給他們一人一塊銀元,允許他們出去吃頓好的。
沈濯聽見了聲響,慢慢擡頭。他被關在最裏面的監室,四面全都是石牆,只有一扇鐵門上四四方方的小洞能透出一縷微乎其微的光芒。這裏除了他和守衛沒有活人,靜悄悄的連滴水聲都清晰可聞,何況是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半晌門開了,齊修遠走進來,把蠟燭放到牆上,總算是有了些光。
沈濯縮在牆角,抱緊了膝蓋,目不轉睛盯着他。
“沈先生,”齊修遠關上鐵門,飯菜放到地上,托盤上是一碗蓋着紅燒肉的米飯,還有一盤青菜,“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但我們各取所需,您應該能夠體諒吧?”
“體諒?”沈濯許久沒有喝水,說話的時候聲音沙啞,喉嚨像是要被撕破一般。他胃裏面空空如也,聞到飯菜的香味立刻發出一陣咕嚕嚕的聲音,攪動着腹部的傷口隐隐作痛。
從小到大,很少被人這樣打過,沈濯委屈卻不知如何訴說。跟土匪有什麽道理可以講?就算面對齊修遠,沈濯也不敢開口,他不知道齊修遠到底是什麽人,或者什麽樣的人。
“沈先生,你該相信我,”齊修遠撩起袍子盤腿坐下來,将米飯推過去,“得罪了,把腿伸開。”
沈濯機警地望過去,只見齊修遠從口袋裏摸出一瓶酒精和一卷紗布。沈濯沒有動,但是齊修遠直接上手,将他蜷縮的右腿伸直,撩起褲腿看到被石塊劃破的傷口不禁皺眉。
動也不能動,沈濯第一次知道,齊修遠竟然有這樣的力氣。酒精覆蓋住傷口殺得生疼,沈濯吃痛地呻吟出聲,齊修遠反倒有些愧疚,說道:“抱歉,是我力氣大了。先吃飯吧,分散注意力。”
沈濯實在是餓得發慌,他想既然齊修遠肯幫他治傷,就不會下毒害他,于是拿過那晚飯,嘗了一口。齊修遠沒有關注他吃沒吃,用心纏好紗布,接着伸手撥開沈濯額前的碎發。
他感覺到觸碰的瞬間,對方猛然顫抖,于是收回手,說道:“若是感染了,腿可以截肢,這裏不行。”
“齊教授,”沈濯咽下嘴裏的那口米飯,“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7.傷痛
“徐大哥有一批貨要出海,具體是什麽我不能告訴你,但是絕對不可以接受任何的檢查。這批貨,警察局的郭局長有份參與,但是以他的能力,省內的關系打得通,出境不行。”
“警察局長都沒辦法疏通的關系,你讓我來?”沈濯咬了一口流油的紅燒肉,他開始把這頓飯當最後一頓,至少要做個飽死鬼。
齊修遠用棉球給他擦拭額頭上的傷痕,盡心盡責像是面對真正的病人:“實際上,我不需要你疏通關系。陳小姐拿上來的金印,是僞造的吧?鎏金法,而且還有做舊的痕跡。徐大哥看不出來,但我知道,前朝的手藝不會這樣精致。”
“你……”沈濯一時梗住。
“我那天在老城區見到你後,造訪了金鋪,沈先生的技巧果真是出色。”
自認識齊修遠第一天起,沈濯提心吊膽,生怕他發現自己來路不正,今日齊修遠終于知道他做的行當,但是還好,他以為面前的人是沈桀。“齊教授的意思是,讓我仿造政府公文?”
“可以嗎?我們有模板。”齊修遠說的是問句,語氣也是試探,但是他分明沒有給沈濯留任何拒絕的餘地。
“如果我說,我不會呢?”
齊修遠笑着搖搖頭:“你想拿東昇幫做賭注,還是拿自己的家人?把飯吃了,如果準備好就告訴我。只要能夠出貨,徐大哥便會放你走,他恩仇記得分明,不是一個言而無信之人。”
“他是很記仇,”沈濯無奈地笑了一聲,“我有些好奇,齊教授這樣的讀書人,為什麽會跟徒駭寨同流合污?”
齊修遠站起身,半邊燭光被他擋住,一半身子隐藏在黑暗之中,另一半卻真真切切,每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說道:“民國十一年,我作為留學生剛到法國,遇上勞工回鄉事件,順手幫助了徐鐘回到故土。像我說的,他恩仇分明,這恩就記了十四年。”
“你可以置身事外的。”
“我為什麽要置身事外?”
“做土匪是走歧途,”沈濯自以為很理解他,齊修遠在他心中就是一個傳統的讀書人,到底有什麽苦衷讓他跟徐鐘這種人走到一路,“齊教授最近,缺錢嗎?”
“還好,實驗經費方面沒什麽問題,工資也剛剛漲過。”齊修遠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低下頭準備接過來飯碗,誰知下一秒沈濯将碗摔碎在地,手中握了一片鋒利的陶瓷碎片朝他脖頸襲擊過來。
齊修遠毫不費力握住沈濯手腕,迅雷不及之勢奪下那塊瓷片,并用鞋掃走剩下的所有碎片。他将沈濯提起來翻身推到牆上,兩只胳膊死死壓在背後,此間沈濯用盡吃奶的力氣掙紮,卻沒能掙動半分。
沈濯完全不敢相信,他跟一個身手不比職業殺手差的人,同居了一年。
他更不敢相信,齊修遠竟然不惱火,一邊有條不紊抽出沈濯腰上的皮帶反綁住他的手腕,一邊用一如既往的柔和語氣說道:“我是怕你傷害到自己,或者想不開做什麽蠢事。”
等他綁完了,松開沈濯,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瓷片,耐心地全部撿起來放到托盤上,像是收拾被學生打碎的試管。
“我和你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是你弟弟經常跟我講家人的故事,所以我還算是知道你的脾氣,”齊修遠慢條斯理說道,“分明是血氣方剛的人,卻用柔和的假面掩飾自己的張狂,笑裏藏刀——元熙沒有說錯。而元熙,善良單純,一直待在學校的象牙塔裏,知道生命的可貴。”
沈濯忽然覺得可笑,原來他在齊修遠眼中就是個愣頭愣腦的傻子。但這樣也好,至少齊修遠覺得他走在正路上。
“齊教授的意思是,我不惜命?”
“我的意思是,就算為了元熙,或者你的父母姐妹,不要去招惹徐鐘。”
沈濯咬着牙望向他,見他轉身打開門要走,忽然說道:“我可以替你們僞造公文,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你必須全程陪同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保證我的人身安全,直到我安全離開徒駭寨。”
他答應地太快,快到讓齊修遠都有些不解。“為何需要我陪你?徐大哥不會食言。”
“他由始至終從沒有答應過留我一條命,我很清楚如果沒有利用價值,他會如何處置一個長久以來的敵人,”燭光下,沈濯一雙眼睛锃亮,“齊教授,我希望你能坦誠相待,護我周全。”
“不如讓時間告訴你我是否守信,”齊修遠輕輕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從地上扶起來,走出門看到張望的守衛,朗聲說道,“別看了,進來打掃一下。”
陳君諾将金條兌換成銀元分給兄弟們,每個人加多三成,剩餘的按照之前的約定補貼幫派,修複船支、器械。她派出去三批人想要救下沈濯,皆是無功而返,然而盧龍卻因為擅自調兵而被關了禁閉——誰知道他出兵之前簽字蓋章的文件飛到哪去了。
她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但是當時情況緊急,沈濯堅定親自去徒駭寨做人質,陳君諾唯有相信他。
人總是有感情的,陳君諾的探子沒有收到任何抛屍或者開槍的消息,至少說明現在沈濯還活着,他一定在想辦法——讓陳君諾堅定沈濯會積極而且機智地斡旋的,是她在沈濯卧室櫥櫃裏找到的一本聖經。
無論是大學講師還是纨绔少爺,都是沈濯表面的身份,或者說,是他向往的人生,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像個普通百姓一樣見到刀槍劍戟就慌了神,吓尿褲子嗷嗷亂叫。
在陳君諾從火車上抓走他的時候,沈濯完美演繹了一個這樣的慫包,一絲破綻都沒有地騙過了她。這樣一想,他當然也會成功騙過齊修遠。
在沈濯幫手順利解決了公司和賭場的事情之後,陳君諾起了疑心,私下找到美國的朋友幫忙打聽,終于知道沈濯費盡心思隐瞞的秘密。之所以影子安德會幫他造假文憑,不是因為給夠了錢,而因沈濯是他的學徒,亦是他們被歐美通緝逃到亞洲後,安德在黑市的聯絡人。
沈濯很聰明,用的全都是假身份,若非陳君諾的朋友曾經見過沈桀知道他們兄弟的長相,根本不可能通過假名和假證件查出沈濯的過往——且陳君諾查出來的僅僅局限于香港。
陳君諾找到了許多張詐騙犯的通緝令,不同的名字,沒有留下任何照片,但是作案手法和受害人陳述都能看出,這些都是影子安德和他的團隊所為。不僅僅是造假,融資、賭博甚至幫人騙保,每一件都是天衣無縫。
聰明,而且是身經百戰。徒駭寨這樣的槍林彈雨,對于沈濯來說絕對不是第一次。在逃離歐洲之前,他們甚至被英國警察追到跳海,來複槍和勃朗寧掃過海面,九個人留下了七具屍體。
陳君諾在賭,賭沈濯演技精湛,賭他能夠坐到齊修遠要求的事情。只要人回來了,她就沒有後顧之憂,無論動文動武都要讓徒駭寨不得安寧。
從電報局回來的時候,陳君諾撞見了沈筠。也許是女人的觀察細致,沈筠立刻發現她神色不對,問道:“是不是出事了?怎麽就你自己?”
“阿姐,”陳君諾不敢驚動她,更是怕這件事情傳到文冠木的耳朵裏,他大做文章,“阿姐你放心,沒什麽大事。元熙只不過被派到南方談生意了,過幾日就回來。阿姐最近也注意安全,早些回家。”
馬藺一溜小跑,來到文冠木的大別墅。文冠木坐在軟皮沙發上聽留聲機唱昆曲,一邊咿咿呀呀跟着哼,看到外甥跑進來只是擡了擡眼皮,問道:“打聽出什麽來了?”
“舅舅,陳君諾把金條拿回來了,工錢也發下去了,但是據說,沈元烈被人扣在徒駭寨了。”
“消息準确嗎?”文冠木睜開眼睛,把手裏的花生皮扔到桌上的盤子裏,“陳君諾那邊什麽動靜?”
馬藺看看四周,走近了才說道:“咱們埋在徒駭寨的探子級別太低,只知道沈元烈被徐鐘打了一頓關在地牢,然後就被新來的師爺關到別的地方去了。至于陳君諾,我跟蹤她去了一趟電報局,回來路上遇到沈家那個姐姐,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
“太遠了我聽不清啊舅舅,”馬藺話音未落被文冠木一拳怼在腰上,小眼睛一眯顯得更委屈,“但是我好像聽見一句什麽,元熙……對,陳君諾說了句元熙在南方什麽什麽的。”
文冠木把花生咬碎了,問道:“誰是元熙?”馬藺茫然搖頭,文冠木瞪他一眼:“還不去查!”
沈濯撲在書桌上,用最小號的刀片劃出一道痕跡,但是并未割破這薄薄的紙張。他換了右手去拿毛筆和墨水,輕輕蘸了一點點藍色的墨汁,順着劃破的痕跡點進去,看着墨汁流淌過紙張上細細的溝渠。
他的右手胳膊被徐鐘踩了一腳,現在都酸澀不已。齊修遠似乎是看出來,之前拿了兩副膏藥過來幫他貼上,還不忘叮囑快點完成。沈濯白白感動,還以為這人關心自己,原來是關心進度。
說到進度,也差不多了,徐鐘有一張沒有簽字蓋章的原件,他只需要填寫上時間地點、運送的船只編號和物品,以及仿造簽名印章。除此之外就是存檔需要用的假檔案,這種無人細究的廢紙,不算難事。
“兮城。”
8.兮城
沈濯專注于這張薄紙太久,下意識喚了一聲,忽然發現不妥一身冷汗,但随即接上,“……區,我記得西城區有一家賣文房四寶的店鋪,朱砂最為細膩,勞煩齊教授幫我去買一盒,要最新出産的。”
齊修遠從沙發上擡起頭來——難得土匪寨子裏還能找到一張歐式軟皮沙發擺在師爺卧房——他收起手中的報紙,折疊好了放到茶幾上,問道:“還有什麽其他需要的東西,我派人去買。”
沈濯本來就不需要什麽東西,包括朱砂,但為了不讓齊修遠起疑,還是說道:“鋼筆的筆尖有些分叉,若是可以麻煩帶一支好一些的鋼筆。”
“先用我的吧,鄉下人買貴的鋼筆更讓人起疑。”齊修遠從口袋裏摸出他一直随身攜帶的奧羅拉鋼筆遞給沈濯。這一支齊修遠用了很久,黑色的筆身,筆尖有金色花紋,好用又養眼。
沈濯默默接過這支筆,上面還帶有齊修遠的體溫。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的是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紅杉。齊修遠假稱自己沒有吃飽,讓他去吩咐廚房做一份湯面端過來,這小跟班還真的端了一碗卧着雞蛋的榨菜肉絲面,上面灑了蔥花,冒着熱氣。
“放茶幾上,”齊修遠用身體虛虛擋住書桌後面的沈濯,“對了,今天中午來的警察是誰?”
“咱們泺城警局的小張啊,郭局長的外甥女婿,代表郭局長來送拜帖的,”紅杉沒有多少心眼,什麽都往外說,這也是齊修遠不讓他看到沈濯所做之事的原因,“寨主把送貨的事情跟他說了之後,郭局長立刻回複說明天晚上來吃頓飯,說什麽,從城裏最好的館子帶酒菜過來,而且要請所有的兄弟們呢!”
齊修遠點點頭,給了他兩本啓蒙的字帖讓他出去,紅杉樂呵呵拿着書走了。
沈濯看不懂齊修遠的沉默意欲何為,但是他披着沉着冷靜的假面,就得做出一副成熟的樣子。倒是齊修遠先開口了:“先休息一會兒,來吃飯吧。”
傍晚時分,陳君諾剛剛走出公司就被一群員工包圍,這些人見到她出來立刻一窩蜂湧上,若非阿強用身體擋住,陳君諾怕是要被他們直接推到後院的酒缸裏。阿強被踩了幾腳發出了慘痛的叫聲,這些人才停下,一個個怒目圓睜看向董事長。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陳君諾認出來,其中的部分人跟着下過南洋,“是我給的工錢不夠嗎?”
一個短發的男青年高舉手臂,說道:“我們的工錢拖欠了五天才拿到,為什麽沒有賠償?”
“賠償?往常也并非是下船即刻發饷,你們今日前來讨要補償,也無需如此興師動衆吧。”陳君諾伸手拿來公文包,正要從裏面讨錢,忽然聽見另一個尖銳的聲音沖破人群。
“聽說沈經理被人抓了,下批貨出不去了,是不是?我們一家老小還等着我出海賺錢養家,既然你們不能出船,我不幹了,要解約!”
他這一說,其他人也開始跟着喊“解約”,甚至有人提到某某公司給出的薪水更高。陳君諾看着這場鬧劇,看出了罷工的意味。往常的罷工,不過是想要更好的福利或者更高的工資,但是這次,陳君諾察覺到不尋常的地方。
“賠償”、“解約”這些詞,不是他們這些沒讀過書的人會說出口的。如果他們喊着賠錢或者不幹了,陳君諾不覺得出奇,今日好似是有人提前教給了他們這些拗口的臺詞。
甚至從一開始的圍攻到現在的群憤,都像是按照戲本在走。
陳君諾用盡力氣喊了一聲“安靜”,氣勢兇狠真的讓人群暫時安靜下來。“下個月初的船會準時出港,沿着黃河逆流而上到山西、陝西和蒙古等地,工錢自然會有所增加。如果你們不願意繼續做下去,從東三省逃難來的老鄉倒是樂意接手你們的工作。”
帶頭高喊的年輕人有些發愣,他也想到了城門口見到的那些拖家帶口的東北難民,面黃肌瘦等着吃飯。
人群散去了,陳君諾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對阿強說道:“今晚給文冠木送一盒健胃消食片,叮囑他不要吃飽了撐着。”阿強從地上爬起來,忙不疊點頭,陳君諾繼續道:“明日約船運公司的趙董事長吃飯,還有山西商會的幾個叔叔一同叫上。”
“可,沈先生那邊……”
“只能賭,他可以給齊修遠所需之物。”
“要不要在道上公開齊修遠的身份?”
“不,他對沈濯來說不一樣。暫時不要聲張。”
沈濯忙了一天才做出一份以假亂真的公文,淩晨時分困到眼皮打架,趴在桌上睡了一陣,被齊修遠喊起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正午,而且是在師爺房間的那張軟皮沙發上——沈三少爺不記得自己有夢游的習慣。
下午沈濯把存檔用的文件一并做好,又鼓搗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齊修遠起了疑心問他是什麽,沈濯一邊撓着耳朵一邊說道:“送你一張假證件,外國護照,随時跑路。這兩日多虧了齊教授的貼心照顧,我總得給些回饋。”
他的語氣讓齊修遠想起了當初在咖啡廳死纏爛打的年輕人。
“多謝沈先生,我不需要。”
“留着吧,以備不時之需,”沈濯将那本巴掌大小的護照放在燈下照了照,确定邊角對準沒有破綻,然後交到齊修遠手中,“我特地選的國家,海關檢查不嚴而且高福利,遠離戰争。”
齊修遠沒有多說,将那本假護照接過來放入中山裝的口袋。沈濯也不知他什麽時候換的衣服,內心感嘆自己睡太早錯過了好戲,一陣懊惱。他這樣想着,齊修遠正好擡頭,看到他如同看一塊紅燒肉一般望向自己,茫然問道:“沈先生還有什麽事情嗎?”
“嗯?”沈濯反應過來自己不經意間流露出了怎樣的神色,立刻收起癡迷表情,輕咳一聲,低聲道,“你,你怎麽也得有點作為綁匪的氣勢吧……”
齊修遠忍不住笑出聲,一邊搖頭一邊說道:“這個世道,一味地打砸搶燒是行不通的。亂世求安穩,盛世求上進,而将亂未亂的時候,求的是廣攬英雄豪傑,比如現在的我和你。”
“招安?”沈濯腦袋裏蹦出一個詞,随即覺得不太對勁,哪有土匪招安良好市民的——但沈濯也并非是良好市民,披不披着沈桀的身份,他都是在灰色地帶游走的人。
“精誠合作,謀求共贏。”
“齊教授和我說這個沒用,”沈濯一聳肩膀,“且不說君諾同不同意,文冠木和徐鐘的梁子早就結下了,幾十年都沒解開。”
屋外有人敲門,齊修遠站起身向外走,剛剛把手放在門把之上,忽然回頭,似是詢問,但語氣裏加了幾分威脅命令,倒是應了沈濯說他沒有土匪氣質:“我回來之前,你能不能,不要嘗試離開這間屋子?”
沈濯一愣,然後乖巧點點頭,他不傻,幾百個土匪繞着山寨轉圈巡邏,自己這種身手跑出去就是送死。
日頭西斜,窗外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沈濯聞到了一股劣質煙酒混雜的味道不由得聳聳鼻尖。他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穿着短打的小孩們端着雞鴨魚肉往聚義堂跑,還有的直接抱了四五張大餅,煎的焦黃酥脆。
他把窗戶放下,趴在書桌上繼續等齊修遠——他心中有種模糊的猜想,齊修遠之所以來到這裏,為的可能就是他們這幾百號人幾百條槍。他看不透齊修遠,正如同齊修遠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職業,兩個人都把虛僞的一面展現給對方,卻恰恰是彼此喜歡的。
警察局長的小轎車開到了山寨門口,郭六淨從車上走下來,肚子上的肥肉一顫一顫。他沖着迎面而來的徐鐘一笑,滿臉的油脂都能順着擠出來的皺紋流下,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等到天黑,沈濯聽到了唱呂劇的聲音,唱的是真難聽。
但是拉墜琴和三弦的技術不錯,沈濯都跟着哼起來:“清明時節三月三,先生踏青去游玩,留下學生六七個,大家拉我去賭錢,不想輸了錢八串,光能輸來不能還。心回家去要錢,又怕爹娘講罵言,張家灣內有親眷,親上加親結良緣,有心她家去借錢,遇着了表姐我無話言……”
“我倒是不知道,”齊修遠輕輕推門走進來,“你還會唱《王定保借當》。”
沈濯一個激靈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太過關注于窗外景色,根本沒有注意到門口的響動:“自小聽得多。”
“我聽說令弟在戲班子旁聽過幾年?”
“他喜歡這些。”沈濯怕說多錯多,幹脆保持沉默。齊修遠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走到衣櫃前拿起一件幹淨的灰色長袍遞給他,示意他換上。沒記錯的話,這是昨天穿在他身上那件,剛剛洗好晾幹還有皂角的香味。
沈濯被他盯着也不能拒絕,只得接過來套在襯衫外面。齊修遠比他高半頭,沈濯必須得把袖子挽兩道。好在下擺沒有拖到地上,只是蓋住了腳脖子越發顯得他腿短。
他們在香港的時候,齊修遠很抗拒沈濯動他的私人物品,鋼筆、外衫幾乎都是禁區,現在齊修遠上趕着往他手裏送,倒讓沈濯有些嫉妒——想了半天,沈濯也沒弄明白他到底在吃誰的醋。
齊修遠領着他走出這棟二層小樓,竟沒有碰到任何路過之人,想來是他計算好了時間。沈濯現在有兩個猜測,一是齊修遠要找個僻靜角落殺人滅口,二是齊修遠要找個僻靜角落放他走。
9.局勢
他們來到了後山懸崖邊的僻靜角落,齊修遠摸出一把刀和一團麻繩。沈濯見到月下刀光一閃立刻汗毛直立,齊修遠抓過他的胳膊,撸起袖子在不礙事的靜脈處劃破一道,鮮血瞬間流出一小股。沈濯咬着牙才沒喊出來,五官皺成一團,嘴角抽搐。
“忍住。”齊修遠用麻繩的一端蹭過血跡,随後沿着山崖扔下去,另一端繞着山上的老樹纏繞幾圈,打了一個死結。黑暗之中,沈濯看到齊修遠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