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下)(1)
5.合作
他刻意坐到了背對着這些人的沙發卡座,帶着三分熱情招呼賈聰坐下。
名貴的咖啡喝到見了底,賈聰才開口:“實不相瞞,伍先生現在已經卸任公司經理的職務,在家養傷。一切生意往來,皆由他庶出的弟弟掌管。他手握全部的貨源,但是不打算履行伍先生簽訂的合約。說到底,還是覺得價格太低。”
“竟有這樣的事情,”沈濯試探着問道,“伍先生的傷,嚴重嗎?怎麽受的傷?”
賈聰擺擺手:“您就別問了,我也是在人手下混飯吃的。我這次找您來呢,就是想問問,您有沒有興趣繼續合作。畢竟新老板賣貨是想賣給洋鬼子,伍先生明着不說,但其實心裏賊不樂意。”
“加到多少?”
“一倍。”
“容我考慮考慮。”沈濯端起咖啡杯,左右不是他給錢,只要現在幫文冠木接上線就可以。賈聰看了一眼時間,将咖啡一飲而盡随後拎起公文包,起身跟沈濯道別。沈濯不知他還有什麽別的需要忙,或者只是做做樣子,告訴自己買家一大把一大把,機不可失。
賈聰走後沒多久就注意到身後有人跟蹤,在哈爾濱那樣低壓的環境中生存過的人,自然懂得如何脫身,只不過泺城的路他不熟悉,沒走幾步便撞倒了一個死胡同,一轉身,跟蹤者迅速逼近。
“二位大哥,”賈聰打量他們片刻,從口袋裏摸出兩張法幣,“孝敬您二位的。”
“我們老大有事兒找你。”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一手奪走那兩張錢,一手抓住他後領。
賈聰被領到一間窗明幾淨的閣樓中,面前坐着一個三四十歲的幹瘦男人,手中翻着一張報紙,哈爾濱三年前的新聞,大标題寫着《模範商人代表出席第三次政商聯合大會》。新聞配了一張半個版面的照片,伍滄拄着拐杖站在演講臺前,賈聰在他後面拎着包,笑得一個比一個陽光燦爛,胸前還戴着花。
傅川芎将報紙收起來,站起身朝面前的人微微點頭,問道:“您是不是賈先生?”
“你,你說呢?”賈聰看着報紙上鬥大的照片反問,“你找我幹什麽?”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東昇幫的師爺傅川芎,算是沈桀的師叔,”傅川芎示意他坐下,并将一杯冒着熱氣的毛尖推過去,極具文人雅士的做派,“沈桀年紀輕,我與文副幫主擔心他做事毛躁耽誤了生意。畢竟,已有幾個月沒聽到消息了。”
賈聰撓了撓下巴半信半疑,抱着公文包坐到傅川芎對面的位置上,不着急喝茶:“文老板?伍先生提過他,聽說他才是真正的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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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沈桀不過是幫我們牽線搭橋。”
“那你早說啊,耽誤這個時間幹啥,”賈聰一激動鄉音都出來了,前傾身子 “這事兒呢是這樣的,現在伍先生生病了,生意都給他弟弟看着。他弟弟嫌棄價格給的低,想要加價賣給東亞那邊兒,除非你這兒出的錢多一倍。”
傅川芎似是猜到了這樣的結果,輕微點頭:“這個價格我們可以接受,畢竟軍火賣給日本人,不如買給中國人。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想要問一問賈先生。您跟沈桀見過幾面?”
“那得三四次了,去年秋天的時候他來哈爾濱了解行情,還跟我們一起喝酒呢,那家夥喝得那叫一個爛醉。年底過來就混熟了,還一起泡澡,臨走伍先生跟着一起來了泺城。這回就是第三次了。”
“賈先生有沒有覺得他今次,與往日有些不同?”
賈聰正在嗅名貴茶葉的香味,聽他這樣提問忽然一愣,接着皺眉想了想,說道:“還是那樣,說話細聲細語跟個大姑娘似的。就是泺城太熱,他這次把外套脫了還挂在胳膊上,倒也有點兒爺們樣子。”
“他平日裏可不這樣。”傅川芎垂下眼,将手帕疊成四四方方的小塊。
賈聰忽然将茶杯放下:“我想起來了,當年在澡堂子的時候,我瞧見他左邊兒胸口,就在領子下面有一道疤。今天見他解開領口的扣子,但那塊皮膚幹幹淨淨的,一點兒痕跡都沒有。”
沈桀早年在黃河碼頭被船錨割傷了一次,留下了抹不去的疤痕——傅川芎立刻擡頭,壓低聲音問道:“真的沒看到?”
“沒有,絕對沒有,那塊兒疤到鎖骨呢,要是有怎麽也得看見個邊兒。”
“賈先生願不願意明日随我一同去東昇幫一趟,”傅川芎從包裏拿出一沓美金推到賈聰身前,“将這句話當着所有人說出來。”
賈聰見到這樣一疊厚厚的大額美金瞬間愣住了,發愣的片刻馬藺一溜小跑推門進來,一眼便看到桌上明晃晃的一疊錢,倒吸一口涼氣。賈聰怕到手的便宜跑了,便立刻将錢攏到懷裏,接連點頭:“您放心,我保證按您說的做,保證。”
馬藺看他傻笑着走出門,皺着眉頭問道:“師叔,你從哪撿來的傻子?”
“不是傻子,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也是能幫我們破局的人。”
齊修遠主動約沈濯出來,倒是頭一遭,地點是老城區巷子口的馄饨攤。沈濯早來了十分鐘,吃了半盤老醋花生,齊修遠才踏着月色姍姍來遲。沈濯聞到他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便問:“剛下課?”
“來一碗馄饨,少放湯,”齊修遠扯了扯領帶,吩咐曹叔,“給他也來一碗,今天喝了多少酒?”
沈濯低頭嗅了嗅衣領,的确有一股白酒的甜香味:“我沒喝,蹭上的。曹叔,再拿兩個剛出鍋的油旋兒。”
“傷肝。”齊修遠低聲點他。
“知道了,”沈濯笑了一聲,“找我什麽事情?陳道年的那件事有進展了?”夜宵上了桌,沈濯拿勺子撥過去兩個鮮肉餡兒的馄饨,落進齊修遠碗裏。齊修遠沒有客氣端起碗來便往嘴裏送,但還是保持着一貫的斯文舉止,不能用狼吞虎咽形容。
等他将湯也喝完,才把碗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痕跡:“很大可能,他是因慢性汞中毒而死。幾年前泺城大學有一起投毒案,之後整個省都将水銀算作管制品,除非政府人員無從獲取。”
“文冠木以林場為掩飾,有一處汞礦。”
“就算陳道年參與其中,甚至每天去挖一個小時,劑量都不足以這麽短時間致命。應該是故意投毒。文冠木能夠拿下汞礦,全靠他和采購處的錢處長私下的交情。我建議你查一查那位錢處長。”
沈濯抿下嘴唇,将板凳上的報紙拿到齊修遠面前,頭版頭條是“政府官員慘遭暗殺”。
齊修遠剛剛拿起一塊油旋,接着放下,擦了擦手接過報紙。沈濯看他不語,探身問道:“你調查這件事,跟誰說過嗎?”齊修遠搖頭,擡眼的瞬間看到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心裏猛地一顫。
他眼裏有月亮。
“元熙,我一貫喜歡善始善終,這件事讓我解決,可不可以?”
沈濯哪裏敢說不,一聲“元熙”就喊得他心裏發軟,只知道點頭。點頭過後,他才意識到,查二哥老丈人的死因,難道不是他出手更方便一些?但是答應了齊修遠,他也不打算當面反悔。畢竟這事兒不能讓東昇幫內部的人知道了,再說他居心叵測。
齊修遠忽然出聲:“心裏在想什麽?”
“沒,哪裏想事情了,”沈濯又給他撥過去兩顆馄饨,“看你最近瘦了很多。兮城,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嗎?”
次日周末,沈濯睡到日上三竿,陳君磊破門而入抽了他枕頭才把他弄醒。沈濯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了一眼着急忙慌的年輕人,擺擺手:“說吧說吧什麽事情,一大早也不消停。”
“文冠木要所有弟子開會,架勢不小呢。”
沈濯只來得及洗把臉換身衣服就被他抓到了老城區那間四合院,還是靠桌上的綠豆糕頂餓。他吃了一個半,聽到門口外門弟子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一擡頭,竟看到跟在文冠木和傅川芎身後的賈聰。
沈濯不緊不慢将剩下的半個綠豆糕放進嘴裏,端起茶杯。
“今天請大家來,是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文冠木坐到座位上,掀起袍子抖了抖,手上的金戒指閃得沈濯眼暈,“師爺,你來說。”
傅川芎起身的時候看了一眼沈濯,走到中間的位置,一手背在身後,為了讓所有人都聽得見,用盡最大的力氣高聲說道:“昨日,我偶遇這位賈聰賈先生,他是哈爾濱一家貨運公司的經理秘書,巧的是,他與我們東昇幫內門弟子沈桀是舊相識。”
沈濯将茶杯放下,翹起腿。陳君磊看了一眼最前頭空着的椅子,姐姐去了陝西,現在也沒別人能幫這個冒牌貨。
“匪夷所思的地方便是,賈先生說,現在坐在這裏的人,并非是真正的沈桀。”傅川芎說完轉身一指沈濯,陳君磊緊接着跳起來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罵人的話就在嘴邊卻被沈濯攔住。
“師叔,”沈濯站起身按住陳君磊,随後推了推眼鏡“您這話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
悠閑地坐在椅子上,單純看戲的姚青黛也附和:“對啊,這家夥不是師弟,那還能是誰啊?”
傅川芎給賈聰使了個眼色,賈聰立刻走出來,朝周圍看了一圈,恭恭敬敬彎了個腰:“各位,去年沈經理跟我們在哈爾濱泡澡的時候,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前胸有一塊陳年傷疤,但是昨日見面,卻沒有見到任何痕跡。”
姚青黛說道:“我也記得,他是被船錨砸了鎖骨。”
“可能諸位有所不知,”傅川芎從袖口拿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轉了一圈展示給所有在座的內門弟子,然後走到沈濯身前站定,“沈桀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二人容貌、身材如出一轍。他的這個弟弟,名叫沈濯,是個游手好閑的纨绔。”
6.兄長
陳君磊先一步抓過那張照片,大概是七八年前拍的,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并排站着,沈桀戴着眼鏡,穿着圓領的汗衫,能看到疤痕的一角。
“師叔的意思是,我是我的弟弟,混進東昇幫吃空饷?”沈濯站起身饒過他,走到門口,看向所有瞪大了眼睛的外門弟子,“我的确有一個弟弟,他并非是纨绔,而是在香港一家醫學院當講師,每個月的月薪足夠泺城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銷,試問這樣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為何要來到舞刀弄槍的灰色地帶,混日子呢?”
傅川芎竟然被他問住了,他心裏唯一的答案便是沈桀已經死了,而沈濯是來替陳君諾撐場面,但是不免有人問,沈桀為何會死,這時候的關注點就變了。他看着轉過身來的沈濯,一時說不出話。
文冠木懶得跟他掰扯,一拍桌子:“是與不是,讓大家看一眼不就行了?娘們唧唧的幹什麽?”
見傅川芎伸手,沈濯後退一步,将手放到襯衫領口的風紀扣:“不牢師叔費心,我自己來。”他慢慢地解開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接着講衣襟扯向一邊,露出左半邊的胸口。
鎖骨下面橫亘着一條一乍長的傷痕,顏色已經淡化,但是疤痕依舊猙獰。
陳君磊也愣住了,他今早完全沒有注意過沈濯有何不同——他現在忽然不敢确認,今天早上他喊起來的人究竟是沈濯還是沈桀。難道姐夫沒死,今天的這場大戲是他們兄弟聯手搞出來的?
乍一看,今天出現的這位三當家風度翩翩,運籌帷幄,的确不像是遇到大事就在沙發上滾來滾去裝肚子疼的沈濯。
傅川芎驚愕的片刻,沈濯将扣子重新扣好,再開口語氣已經冰涼如冬日寒冰,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師叔今日所作所為,無異于羞辱。元烈念在同門之情,長幼之禮,不予追究,但希望沒有下一次。”
他是三當家,是文冠木和陳君諾之後,東昇幫的掌權人,傅川芎排在其後。
文冠木也有小心思,沒有确定面前的人是否是冒牌貨的時候,他不會親自出馬,而是丢出傅川芎去頂着,以便保全自己的面子。就如同此時,文冠木再度拍桌:“你今天到底演的什麽戲!存的什麽心思!”
傅川芎滿頭汗水,猛地回身看向賈聰,三步并兩步走過去抓住他的衣領,問道:“你不是說沒看到嗎?你不是信誓旦旦說他不是沈桀!”
“我,”賈聰看了一眼傅川芎,再看一眼文冠木,哆哆嗦嗦說道,“冤枉啊!冤枉啊!我什麽都不知道,是你給我錢讓我這麽說的!”
馬藺看熱鬧不嫌事大,跟着說道:“對,我昨兒個看到師叔給他錢了,還給的不少呢,都是大額美金。”
“是你先說他有疑點,我給你的辛苦費!”傅川芎從沒這麽激動過,抓住賈聰領子的雙手用力到泛白,“你跟我說他的狀态和在哈爾濱的時候不一樣,你說你清楚看到了他身上沒有疤痕。”
賈聰也着急了:“什麽哈爾濱啊!我都沒去過哈爾濱,我是上海來的,路過茶館的時候你說有個賺錢的活計,按照你給的臺詞說就能拿到一大筆錢。我不是什麽公司秘書,也不認識什麽沈桀,冤枉啊!”
傅川芎瞬間明白了,他越過賈聰的肩膀望向沈濯,後者已經坐回了位置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依然雲淡風輕。
“滾出去,”沈濯呵斥一句,“我不管你從哪裏來的,就當今天的是其沒發生過,滾出去。”
賈聰毫不費力逃脫了傅川芎的桎梏,連滾帶爬跑出門口。傅川芎想要說話,文冠木直接将茶杯扔到他腦袋上,砸出了血:“我以為你只是誤解,竟然真的污蔑同門,你可知道這是什麽罪?按照幫規,應該剁手。”
“師兄,事情不是這樣的!”
馬藺學着他的語氣細聲細語說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那還能是什麽?我都看到你給錢了。”
所有人都見到了今天這場鬧劇,內門弟子本就分列兩派,若是不作為,外門弟子同樣會一邊倒,文冠木只有手起刀落,大義滅親,保住名節:“今日我不動你,算是為了這麽多年的情義,你自己滾出東昇幫,滾出泺城。”
“師兄!”
文冠木頭也不回走出門。沈濯跟着走上去,等到了沒人的地方,才似是提點一般說了一句:“師叔,聽說他找來的這位伍先生秘書,張嘴要多一倍的價格競購那批軍火,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的确是膽子大。”文冠木若有所思,擡腿離開。沈濯站在他身後,将金絲眼鏡摘下來擦拭片刻,重新戴好。
傅川芎混混僵僵離開四合院,回到住處的時候,在齊修遠手下死裏逃生的新豐幫打手等在門口。傅川芎走過去一把抓住他領子,厲聲問道:“我命令你拷問沈桀的時候,他身上到底有沒有疤痕!”
“沒有啊,您昨兒不是問過了嗎?”
傅川芎冷冷地搖頭,從手腕上取下那塊文冠木兩年前送給他的金表,放到矮個子打手手中:“幫我再做一件事情。”
賈聰抱着一包糖炒栗子走在街上,敏銳發覺身後有人跟蹤,快走幾步閃入一條小巷。跟蹤的打手緊跟着走進去,剛一探頭就被勒住了脖子直接摔在地上——這一招雷厲風行的擒拿,只有極其特殊的軍隊才會教授。
“你還想偷襲我?”賈聰一拳打在他後腰窩,“老子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你還在吃奶。”
“阿華,放了他吧,怪可憐的,”沈濯撿起落在地上的那袋子糖炒栗子,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城外有多少流亡逃難而來的老百姓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竟然把這麽好的栗子随手就扔,暴殄天物啊。”
曾旭華忍住一拳揍過去的欲望,站起來對着慌忙起身的打手再踹一腳。等到那人跑沒了影,他才伸手将糖炒栗子搶回來:“有沒有人說過,你挺欠揍的?”
“你是第二十七個這麽說的。”
“你就不怕他跑回去揭發?這種時候應該殺伐果斷。”
“之前傅川芎派人混進賭場出千偷錢已經算是有了前科,這次看起來又是他派人假扮賣家想要吃差價,文冠木這樣的老江湖就算多看重情面也不會再信他,”沈濯手掌一翻,裏面兩顆不知何時剝好的栗子,“現在能告訴我了嗎,你為什麽要來泺城?”
中秋節那日下午,沈濯在接妹妹放學的路上被人拍了肩膀,吓的一個哆嗦。他回過身去,見到來人一時間不敢确認,在對方期待的眼神中略帶驚訝地問道:“曾旭華?”
“原來你還記得。英國一別也有三四年了,怎麽賣假畫賣到這種小城市來了?是不是你老板被整個廣東黑幫追殺,走投無路了?”
“我現在金盆洗手,只做正經生意,”沈濯最怕借用二哥身份時遇上曾經的友人,擔心他說多錯多趕緊拉着他來到一處偏僻的酒吧,正值下午沒有什麽人,這才敢說話,“你怎麽回國了?你不是力行……”
曾旭華打斷他:“我現在有編制了,在上海警備司令部任職。上海最近有單謀殺案,死者很有可能是歐洲間諜,查他的過往行蹤查到了泺城,所以來看看。不會跟你有關系吧?”
“當年在威爾士被你們懷疑是特務,吓得我連夜卷鋪蓋逃跑,你覺得我是那種敢動刀子殺人的人嗎?”沈濯接過侍應生遞來的威士忌,“現在想想當初真的是不值得,不過是一副莫奈就上了你們的黑名單,還被迫免費給你們當了三個月的苦力。”
“那你認為至少得是什麽才值得?”
“僞造法幣吧——重申一遍,我金盆洗手了。”
“我沒帶槍,”曾旭華将面前那杯檸檬酒推到一邊,探身過來,“不過我勸你最好說實話。從我們見面到現在,身後一直有兩個尾巴跟着,他們身上有家夥,如果不是我拍了你的肩膀,他們估計已經動手了。你得罪什麽人了?”
沈濯望了一眼窗口,不作回答反而問道:“你會說東北話嗎?”
“啥玩意兒?”
曾旭華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被沈濯拉入了一場騙局之中。不過他喜歡挑戰刺激,這麽好玩的事情不容錯過。而且短暫的相處之後,他發覺沈濯比幾年前更加難以捉摸,也讓他在心底将上海的間諜案和眼前這個造假高手聯系起來。
次日他們在一家照相館的倉庫見面,聽完沈濯李代桃僵的故事後,身經百戰的職業特工還是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他已經被沈濯拉到了暗房,開始學習如何制作假照片。
合成了一張曾旭華與伍滄的照片之後,沈濯借着看望姐姐的名義來到了報社,印刷出一張子虛烏有的舊報紙,并在合适的時間合适的地點,讓這份報紙落入傅川芎的手中,而且要計算好時間讓馬藺看到傅川芎“收買證人”的那一幕。
下一步是教會曾旭華進入角色,沈濯費了不少功夫,眼前這個人不管怎麽看都帶着一股殺手獨有的兇狠氣質。“你能不能多笑一笑,”沈濯諄諄善誘,“最後要更慘一點,你想想你最慘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剛入行受訓的時候被教官針對,十圈操場外加二百次匍匐前進,”曾旭華撓了撓眼角的疤痕,“後來我給他茶裏下了瀉藥,等他去廁所的時候把門從外面反鎖了一天一夜。”
沈濯看了一眼面前的安吉白茶,默不作聲推到一邊。
7.騙局
最後一步是齊修遠,沈濯那日吃完馄饨後提出了一個請求,便是讓齊修遠幫他做一條能夠以假亂真的傷痕。泺城醫學院的教具很多不全,為了給學生展現真實的傷口狀态,外科的幾個教授習慣用塑膠和石膏做模型。
沈濯問了,齊修遠便答應了,也不問為什麽,只是讓他小心行事。
“你就,就沒別的想說的?”沈濯半裸着上半身坐在齊修遠宿舍的床上,幹淨的房間和空氣中隐約的花香讓他忍不住回想在香港的那兩年,“兮城,關心關心我啊?”
“我這還不算是關心你?”齊修遠輕輕按了按假傷疤的末端,貼近胸口的位置,“你二哥應該習武多年,肌肉會更加緊實,如果想要扮演好他,最好能夠坐到分毫不差。多鍛煉。”
“你……算了算了當我沒說。”沈濯摸了摸跳到腿上來的小貓,個把月不見橘貓長大了一圈,皮毛順滑油亮,一看就知道被人悉心照顧,着實是羨慕不來。
“元熙,”齊修遠幫他将滑落的襯衫提上來蓋住肩膀,“你選擇了替你哥哥報仇,別人無法對你的決定指手畫腳,包括我。但是如果能力有限,還是不要冒險,盡力而為,做好周全打算再行事。有什麽需要可以來找我。”
“我真的想親你一口了。”
“不行。”
曾旭華在酒吧點了兩杯酒,一杯威士忌推到沈濯面前:“你想知道我來查什麽案子,可以,但是我也想知道,你和這件事情的所有聯系。”
“我?在上海死的人到底是誰?”
“拜倫·迪金斯,”曾旭華說完便察覺到沈濯瞬間肌肉緊繃瞳孔微縮,他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不是一刀斃命,而是被人抓住之後殘忍虐待,身中十五刀之後才氣絕身亡。殺他的人想要從他身上得到某個問題的答案,殺他的工具,是日本武士刀。”
沈濯縮在沙發座椅裏,雙手緊緊抓着皮質的扶手。曾旭華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扔到他面前,是警察局拍攝的死亡現場。沈濯不忍看到這一幕,将頭瞥向一邊,半晌說道:“是我害死了他。”
“你讓他調查什麽?”
“安德·鄧肯,”沈濯深深呼吸,眼眶泛紅,“我,我請拜倫來泺城,見了一面,告訴他,影子安德被黑幫認定私吞了一副唐朝的貴妃像,所以才會被追殺。安德肯出錢,只要有關于事情真相的線索,他都會給豐厚的獎賞,拜倫因此答應幫我查一查……”
曾旭華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問道:“他查到了什麽?”
“他離開後只發過一次電報,兩個月前,說貴妃像的最終買家那邊也有問題,之後就沒有任何的音訊。”
“買家是誰?”
“我不知道,”沈濯搖搖頭,“當初我幫安德接了這個單子,只知道跟我們對接的是廣州那邊的幫派,他們願意出黑市均價兩倍要我們仿造一副畫像,因為不想将真品賣給收貨人。整個過程都有黑幫的人守在作坊,安德也一向以誠信為立身之本,怎麽會私吞真品?我現在懷疑這幅畫上還有更多的秘密,他們想要殺人滅口。”
“黑幫還是最後的買家?”
沈濯抓住前額的頭發,急促呼吸:“我只是一個小喽啰,我怎麽知道?最終收到假貴妃像的是誰,我不知道……武士刀,會不會是日本人?阿華,大劇院的魔術師是你安排的嗎?”
“不是,我當時見到也有些吃驚,但是為了保險沒有進去看。不過,根據經驗判斷,上海只不過是整個事情的一小部分,也不是什麽間諜案,這件事我沒必要再查下去了,”曾旭華拍拍他的肩膀,“看起來,他們已經追到了泺城,你自己小心。”
沈濯扯出一個微笑:“放心,除了你們這些專業人士,還沒人能挖出我的過去。”
“也許你面對的是更專業的人,”曾旭華舉起酒杯跟他示意,“要不你趕緊跑吧,重慶、雲南的,越偏遠越好,實在不行就出國。”
“暫時還是不了,我有留下的理由,”沈濯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你這麽着急回上海去,為了誰,心上人?”曾旭華嗤笑一聲不作答,沈濯也随他笑了笑,說道:“你那個男朋友,在歐洲的時候在小巷子裏堵我,說我要是再單獨跟你喝酒,他就把我的腿打斷。”
曾旭華聞言噌一聲挺起身,問道:“什麽時候?”
“真是男朋友啊,”沈濯偏偏不回答,“他就是被你鎖廁所一天一夜那個?該不會因為我跟你喝酒他才罰你跑圈吧?早知道多喝幾杯了。”
“管得着嗎!”
“至于這麽兇。”沈濯一撇嘴。
曾旭華看着杯中剩下的冰塊,忽然說道:“現在這種亂世,不管是沖鋒陷陣的将士,還是躲在家裏的少爺仔,都有可能突然丢了命,連墳茔都沒有一塊。無論多少海誓山盟,敵不過一顆半厘米的子彈。”
“我仇家肯定沒你多。”
“別插話,”曾旭華白他一眼,“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愛的人那就大膽去追,別等到找不到了再後悔。做人就是得不要臉,死乞白賴邁出第一步。如果當初我沒有借着酒醉敲他的門,可能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彼此了。”
沈濯忽然發愣,他和阿華的經歷有幾分相似,或者說在這個戰火不斷的年歲裏,所有的自由戀愛都有那麽幾分異曲同工之處。他心裏清楚齊修遠是什麽身份,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危險的事情。
也許他會被冷箭射殺在寂靜午夜,也許是翌日黎明。
“祝你好運吧,”曾旭華站起身跟他握手,“現在這個時局,真的不好說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面。不過鑒于我們身份的問題,還是希望局勢穩定、內外無憂之前,不要遇上了。”
“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幫我下了一個決心,”沈濯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也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山河穩固,國泰民安。”
沈桀和文冠木一起從滿洲走私軍火,看起來好像是想要穩固自身力量的幫派會做的事情。泺城本地的軍火走私被一批退伍的駐軍壟斷,他們都是軍校生,自成一派很難摻一腳,所以才要繞道哈爾濱。
伍先生不知道去了何處,沈濯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聯絡,現在只能靜靜等待。沈濯也沒時間繼續追查——越到年底訂單越多,洋人過聖誕要酒,中國人過春節也要酒,提前三四個月開始釀造,才能得到佳品。
他想找齊修遠談一談,但是一下班就已經将近九點多,直到陳君諾回來那天才提前收工——然後他被陳君諾叫到公寓言辭激烈地訓斥了一番,無非是說他自作主張。
沈濯擺出一副被人冤枉的表情,耐不住陳君磊騎着凳子在一旁添油加醋,誇張地贊揚他老大的豐功偉績,陳君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的那個朋友,回到上海了?”
“放心,他們當兵的嘴嚴,不會添麻煩。我做好了準備才執行計劃的,放心。”
“齊修遠呢?你找他幫忙,不怕他反咬一口?”
“他想咬我就不會救我了,”沈濯把抱枕墊在肚子上,盡力蜷縮在沙發一角,“更何況最近醫學院考試,他哪有時間管這些事情?還有你,學習去,兮城跟我說你上課跟女生傳紙條的事兒了。”
陳君磊戲沒看成反遭訓斥,罵了一句踹開凳子,抓起一本書進了房間。陳君諾盯着沈濯看了會兒,末了問道:“廣州那邊需不需要幫忙?”
“不用,二嫂,我現在只需要把自己刨出去,少有人知道安德的學徒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他前後有二十多個打下手的,除非被分配到同一件任務,否則誰都沒見過誰,這是行規。”
“有多少人知道你?”
“在歐洲時候除了那幾個當兵的,只有安德本人,”沈濯搖搖頭,“曾經我們七個人,在歐洲開拓市場,一單生意賺到的錢足夠買下倫敦郊外一棟三百年歷史的城堡。後來,除了我和安德,他們都死在了威爾士的海灘。香港那些學徒也沒有多少得到善終,昨天我知道,拜倫也死了。”
他眼中難得流露出幾分愁緒,陳君諾一時也不知他到底是真的替往日的朋友難過,還是裝出來的。她現在不敢确定沈濯的任何神态和言辭是否是表面的意思,這個人太會演戲。
“到處惹是生非。你管着君磊複習,”陳君諾站起來對書房裏假裝看書的陳君磊說道,“你看着他,別讓他再跑出去。”
“不是,二嫂我幫你擠走了傅川芎,你不表揚表揚我的小小成就,怎麽還讓我當保姆呢?二嫂?二嫂你反鎖門幹什麽……”沈濯聽到木門咣當一聲被關上,縮回身子喃喃自語,“我又不是打不開。”
陳君磊聞言擡頭,沈濯已經走到了門口,他趕忙追上去,還沒走兩步沈濯便開了門鑽出去,然後同樣的咣當一聲把門關上。
他在陳君磊的罵聲中飛快跑下公寓,在樓下的西式點心店買了一盒蛋糕,提着悠閑地開車來到醫學院,等了半天都不見齊修遠的影子,幹脆溜達到他辦公室,鄭重其事敲了三聲門。
“請進。”
沈濯推門進去,屋裏不僅僅有齊修遠,還有一個抱着書本的女同學。他記得這個人,曾經在慈善晚會上見過面,泺城大學老院長的孫女黃祯,齊修遠曾經和她一起喝過咖啡。
黃祯記性也好,她将攤在桌上的試卷收起來,笑了笑露出兩顆虎牙:“這些題我都弄懂了,不打擾齊教授您了。”
沈濯直到小姑娘離開辦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