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1.真實
沈濯好像是沒聽懂,擡頭望着齊修遠,等他解釋。
齊修遠無可奈何,輕輕将叉子放到吃了一半的蛋糕旁邊,一字一頓重複道:“你不會喜歡真實的我。”
“真實的你會給我做飯嗎?”沈濯站起身走到齊修遠面前,居高臨下看着坐在木椅上的年輕教授,眼中映出他一見鐘情,無怨無悔愛了兩年的男人,“會幫我把衣服洗好疊好嗎?會睡覺的時候給我留盞燈嗎?”
齊修遠怔了片刻,實話實說:“會。”
“那我有什麽理由不喜歡你?”
“過日子不僅僅是留一盞燈,”齊修遠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年輕人炙熱地展示自己露骨的愛意,燙得他渾身燥熱,眼角發紅,“元熙,我不能許給你平安幸福的未來。”
“因為你是男人?”
“不……”
“因為你的工作?”沈濯抓住他手腕,“還是因為我在做的事情太過危險,你怕我走後沒人陪你度過往後餘生?兮城,有人告訴我,如今亂世,一次錯過就是此生不見。為什麽我們不能珍惜現在?”
齊修遠的手腕顫抖着,他不由自主看向沈濯的小腹,那裏曾因自己的過錯被射入一顆子彈。他怕這件事再度發生——這也是為何在香港的時候,他要用生活中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逼走沈濯,和他分手,讓他遠離自己帶來的危險。
但是當沈濯真正失蹤的時候,齊修遠心裏忽然慌了,他寧願這個年輕人在自己身邊,這樣無論任何的槍林彈雨襲來,他都能替他擋住。
“兮城,”沈濯柔聲喚他,“我知道我以前做的不好,喝酒、打球不專心備課,不聽你的話,虛度光陰。但是我願意改,改到你滿意為止。這次我們踢走傅川芎,二嫂定能坐上幫主之位,再過一個月我就來給你做助教,你收不收?”
“我……我要面試的。”他看着眼前真摯的年輕人,妥協。
“我跟你時間最長,知道你的脾氣秉性,齊教授肯定用着順手。考慮考慮啊齊教授,”沈濯說着将他另一只手的手腕也抓住,“免費的,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考慮考慮。”
齊修遠忍不住輕笑一聲,沈濯果真是知他脾氣,吃軟不吃硬:“你得走正規渠道投遞申請書和介紹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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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濯也笑了,還未說話忽然聽見門把手被扭動的聲音,噌得松開齊修遠的手後撤一步,袖口蹭到蛋糕上的奶油。齊修遠無奈,硬是拽過他的胳膊,用手帕将袖口的污跡擦了去,順便跟走進門的同事打招呼:“王教授,還沒下班?”
“培養器溫度沒設定好,耽誤了一些時間。你的學生啊,怎麽沒見過?”
“學生家長,老朋友,”齊修遠松開沈濯的袖子,“有點冒失。”
沈濯撅了噘嘴沒說話。
泺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快要入冬的大冷天突然滿城狂熱,為的是一個名叫“青蓮月”的花旦,且是個男旦。聽說有人一擲千金,就是為了聽他唱一曲《霸王別姬》,也不知哪來那麽多錢。
沈濯小時趴在戲班牆頭零零散散學了幾年,呂劇、越劇、京劇、川劇都略知一二,他陪着盧龍去聽過一場,那男旦唱得确實不錯,尤其是氣息停頓沒有一次出錯,身段也比一般的旦角柔軟。
盧龍聽過之後連聲叫好,人也大方,直接将保安團明年的酒類供應簽給了沈濯。
算一算,光是他們送禮要準備的紅酒、白酒、洋酒,就足夠把滞銷的貨清倉。
這個引起軒然大波的男旦,也算是沈濯的親戚,他是劉雲娅最小的弟弟。劉雲娅本是花旦,她娘家開戲班子,父親就是班主,也是師父,七個孩子都學了戲,但是真正能登上臺的只有這兩個。
當初劉雲娅為了嫁給沈牧威退出梨園行,不知多少男人傷透了心。不過沈濯知道,劉雲娅看上的倒不是沈家的錢,當時除了沈家郊外的幾畝荒地就只有破舊的祖宅,哪裏比得上她其他腰纏萬貫的追求者。
沈濯從沒想明白,她到底是看上了什麽。
妻弟來泺城,沈牧威怎麽不會盡東道主之宜,只不過他一向不喜歡這個所謂的戲曲演員,總覺得他不幹不淨。直到劉雲娅催了三次,沈牧威才把她弟弟請到家裏來吃頓飯。
沈濯不敢獨自赴這修羅場,本想拉上陳君諾墊背,但是她約好和幾位高官太太打麻将,其中好似有稅務局的局長夫人,推脫不掉。沈濯不死心,去醫學院門口攔陳君磊,但是這小子逃課跟女生看電影,沈濯找了半天只見到齊修遠。
“看什麽呢?”齊修遠走過來拽了拽他的圍巾,将垂下的兩邊整到一樣的長度。
“泺城大學考古系教授發現明代将軍墓,出土文物價值過百萬,”沈濯将随手買的報紙抖了抖,“正在頭版頭條四處尋找資金援助。你說,我要是投資個萬兒八千的,到最後能賺多少?你跟這個李教授熟不熟?”
“在這等誰呢?”
“找你呢!”沈濯咧嘴露出一個善良單純又毫無心機的微笑,“兮城,今晚去我家吃飯吧,省的你再開火,浪費錢。”
“要下雨了。”
“我開車送你。”
沈濯用小狗崽一般的眼神看他,齊修遠也沒辦法拒絕,拗不過他,書也沒放直接上了他的車。沈濯順路也是應要求去接沈靈放學,今天這小姑娘是被一位穿着玫紅色長裙的女老師領出來的,臉上還有一塊不和諧的青紫色。
“怎麽了?”沈濯牽住沈靈的手,蹲下來仔細看她額頭的傷痕,像是摔倒了地上,或者撞到牆上。
“哥哥,”沈靈抽抽鼻子又要哭出來,眼淚在紅腫的眼眶裏打轉,“小胖子欺負我。”
沈濯不明所以望向那位老師,後者急忙解釋:“我是她的語文老師,姓于。今天下午臨放學,沈靈和班上的一名男生有點小争執,不小心摔倒了。”
“不是不小心!”沈靈尖着嗓子打斷她,“是他故意推我!同學都看到了,但是他們不敢說!”她帶着哭腔,肩膀一抖一抖,沈濯将妹妹摟在懷裏,低聲安慰。他聽說過那個小男孩,他父親是副市長劉天順,留過洋,跟南京那邊的高層關系匪淺,母親是英國人,算是上流社會的大小姐。
這樣的小孩,自然是學校裏無人敢惹的角色。
“那小胖子說你什麽了?”沈濯放低了聲音問道。
沈靈抽動兩下肩膀,說道:“他說我是小媽生的,是戲子的女兒,無論考多少分,長大以後也是下九流。他說,他說不想跟我在一個班,攔着不讓我進門,是他推我……”
沈濯摟緊了小姑娘,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怒意。
齊修遠忽然問道:“于老師,我們家小姑娘,真的是自己摔倒的?”
“我,我也沒看到。孩子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既然不知道事情真相,不如明日将那位同學的父母一同叫來,探讨探讨,”齊修遠聲音平穩,但是字字铿锵,“若是只教會孩子隐忍,不去對施暴者嚴加管教,如何小心都會受到傷害,您說是不是?”
“這……”于老師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沈濯擦了擦沈靈臉上的淚痕,牽着她的手站起身,低聲說道:“兮城,別難為人家了。”
“你想怎麽解決?”齊修遠轉身望向他,沈濯立刻知道這位大學教授兼土匪師爺會錯意了。就算自己現在管着一半的東昇幫,曾經也出過一些歪點子對付敵對之人,但不代表沈濯要對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下狠手——他的确想暗地裏教訓教訓這小孩來着。
沈濯在意的,是沈靈。如果真的當面對質,也許能為妹妹讨回公道,但是到時候她會被小胖子和小胖子的跟班們變本加厲欺負。這是當地最好的小學,小胖子不會轉走,沈牧威為了面子也不會讓沈靈轉學,鬧大了吃力不讨好。
沒錢沒權的那一個,總會被欺負。沈牧威挂名在教育局,沈家就算是百年基業,也不過是個空殼子,表面光鮮——沈濯心裏一清二楚。
但是齊修遠堅持的,是一個“正”字。錯了就是錯了,就應該認錯受罰。不過他不會幹擾沈濯,畢竟這是人家的妹妹,他有自己的考量。
“于老師,這件事我們私下解決,不耽誤您下班了。”沈濯露出一個标準的微笑,暗藏着掩飾到極致的虛情假意。他牽着沈靈走到轎車旁邊,再度蹲下身擦去小姑娘臉頰上的淚痕,說道:“哥哥會讓他給你道歉的,哭花了臉不好看。”
齊修遠遞過去手帕:“別教壞了孩子。”
“正當手段。”
“思然,”齊修遠牽起沈靈的手,語氣溫柔像是教習小孩道理的長輩,“新時代的人,無論男人女人、窮人富人、什麽出身、什麽職業,都不分三六九等。別人說的那些不好聽的話,就當做耳旁風,不要在意。”
沈靈抿緊了嘴唇,帶着哭腔說道:“但,我不想讓他們瞧不起。”
“為什麽會瞧不起呢?你努力學習進步,追求心中的理想理想,争做國之棟梁,”齊修遠将另一只手搭在沈濯的肩頭,似是這句話不僅僅說給小姑娘聽,“要做瞧得起自己的人。”
“這位先生說得不錯,”不知何時身邊多了一個年輕的男子,穿了一身顏色鮮亮的藍色西裝,“上九流、下九流哪來的高低貴賤之分,不都是賣力氣讨生活,何必管那些風言風語。”
沈濯暗暗嘆了口氣,站起身做出一副禮貌得體的表情:“齊教授,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名震泺城的青蓮月,劉雲峭。”
2.出走
大名鼎鼎的男旦,齊修遠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照片,但是沒想到他的本名就有如此特殊的韻味。他伸出右手,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齊修遠,醫學院的教授,正好在教沈先生的妻弟。”
沈濯輕咳一聲,說道:“既然遇到,一起回去吧。”
劉雲峭沒有客氣自己打開了車門,沈濯聽說這幾年戲班子路過泺城他總會拜訪拜訪沈家,但是不太清楚他跟沈桀的關系如何,大概就是彼此客氣的狀态。齊修遠将沈靈扶到車上,沈濯在背後戳兩下他的後腰,被他輕輕拍掉了手。
實際上沈牧威還挺喜歡齊修遠的,主要是為他教書育人的職業,在沈牧威看來,大學教授是當下最穩定的鐵飯碗,而且還能造福子孫後代。
但是這頓飯實在是腥風血雨,劉雲峭好似是故意挑刺,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掃視一圈桌上的飯菜,陰陽怪氣說道:“聽說泺城風水寶地,市政府的官老爺們家家戶戶吃南洋的龍蝦。姐夫,你這副局長怎麽如此節儉啊?”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沈牧威将一塊炸魚夾給劉雲娅。
“姐夫,我瞧你這新買的青花瓷瓶,是哪個朝代的,怎麽顏色這麽深,是不是地裏的?這如今的盜墓賊可猖狂了,懸賞令都到一百大洋一個人。”
沈牧威沒繼續答話,也不耽擱他逮着人聊天,吃了兩塊雞腿瞥見沈筠手腕上的表,問道:“怎麽還戴着這款六年前的舊款式啊,該不會是哪個小青年送的定情信物吧?”
沈濯不比他二哥沉得住氣,這樣的親戚他實在是不能忍,就要撂下筷子的時候被齊修遠用膝蓋頂了一下大腿,硬生生把這口氣咽下,并在劉雲峭伸筷子之前把盤子裏最後一塊紅燒肉夾走,只留下兩塊土豆。
“我們這一行要管理飲食,鹹的辣的都吃不得,”劉雲峭筷子一拐伸向百合扁豆,“沈經理還在你那位未婚妻的公司裏做事呢?今天怎麽不見陳小姐,反倒是這位先生跟你一起去接思然放學,還以為你和你那弟弟一樣——”
“閉嘴。”沈濯沉聲呵斥,一瞬間戛然。他将碗筷放下,落在桌上清脆一聲。沈牧威沒有說話,這是默許他,沈濯便學着他二哥隐忍內斂的語氣,将言語化作鋒利的刀刃,直戳要害:“我年長你一歲,也是嫡長子,按家規不用尊你為長輩,有些話我當直說——客人就該有客人的樣子。”
劉雲峭也将筷子放下,冷笑一聲說道:“客人?那我今兒就不當客人了。當年的事情,我姐姐不追究,不代表我不追究!”
“讨債是嗎?”沈濯将滑落鼻梁的眼鏡推上去,擡頭,“原諒我說話難聽,你若是真的只為給長姐讨回公道,當年就該攔着不讓她嫁入沈家,而不是等七年後來讨要好處。”
“好處?”劉雲峭哼了一聲。
沈牧威看了一眼劉雲娅,後者極力将自己藏進陰影中,看似是并不知道劉雲峭要鬧哪一出。身為家主,沈牧威不會真的讓兒子鬧翻這場家宴:“行了,當初是元熙不懂事,現在他不在家,你還能怎麽辦?”
沈濯低下頭重新拿起筷子,齊修遠注意到他手指攥得發白。飯桌上安安靜靜沒有任何人敢再開口,沈濯吃了兩口米飯實在是沒有心情待在這裏,胃裏折騰得仿若翻江倒海,幹脆放下筷子,道了聲“吃飽了”便離席。
沒等他走遠,齊修遠也放下筷子,問道:“沈先生方不方便載我一程?”
“下雨了,車子老舊不安全,”沈牧威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氣,“齊教授不如留宿一晚,明早讓元烈送你去學校。”
沈牧威讓齊修遠留下的目的很簡單,他只是想找個人消磨夜晚時光,談一談琴棋書畫,不用對着那對叽叽喳喳的姐弟。劉雲娅至少知道收殓,劉雲峭簡直就是只染了喜鵲喜好的烏鴉,沒有一刻能停下。
鐘表走了一圈半,沈牧威才離開客房。齊修遠本以為沈濯會偷偷溜進來,但等了一刻鐘都沒等到,反倒是他擔心沈濯為今晚的事情鬧別扭,幹脆到東廂房去找他。
一地的碎片,沈濯抱着膝蓋坐在床上,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只喊了聲“請進”。齊修遠微微皺眉,沈濯即刻解釋道:“方才打雷吓着,茶杯掉了。明天讓馮姨來掃幹淨就行。”
“打雷?我怎麽沒聽見。”
“隔得遠吧,”沈濯扯出一個笑容,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坐過來,“我阿姐是不是跟你說過,我當年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說過。”齊修遠關上門,邁過地上的殘渣坐到沈濯身邊,伸手環住他的腰,意外地發現這小家夥身上有些冷。
沈濯如同在香港的那一年一樣,将身體靠在齊修遠寬厚的肩膀上,汲取他熟悉的溫暖,像一只冰天雪地裏的小貓找到了小火爐:“其實不僅僅因為我特殊的嗜好。當年為了不讓爹續娶,我設計陷害劉雲娅,找人将她灌醉之後和一個小倌擺在一張床上,再領着父親姐姐去演一出捉奸。”
“你,膽子挺大的。”齊修遠不知如何評價,十七八歲的小孩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只可惜忙中出錯,讓我爹的酒肉朋友看到我收買小倌的情景。後來我被抓回家打了一頓,若非阿姐攔着怕是要被活活打死,”沈濯回想當年身體不由得一顫,“也是那時候爹下定決心要娶她。我繼續鬧,鬧到所有親戚都知曉這件醜事,鬧到爹臉上挂不住,還是阿姐用所有的積蓄送我出國讀書,才沒英年早逝。”
“不許這麽說。”
“就那個意思。在爹眼裏我犯了大錯,第一是不孝,第二是陷害,放在前朝是真的要被淹死的。我連夜離家出走之後,爹就下了命令不許任何人聯系我,不許給錢,不許回家。我的名字在沈家就是個禁忌,沒有人敢提。但是他沒在家譜上除名,我屋子裏的東西也沒丢掉。”
“看起來,沈桀一直跟你暗中保持聯系。”
“我跟他說了,劉雲娅在一天我都不會回來。她如今一副闊太架勢,比當年收斂了些。但是她弟弟,尤其是對我爹和阿姐,哪有一星半點兒的尊重?”沈濯越想越覺得心中窩火,随即閉了嘴抱着膝蓋賭氣。
齊修遠忍不住嗤笑一聲,說道:“你至少還有家人在身邊,比我好。”
“你都三年沒回英國看父母了,不想家人嗎?”
“坐船太久,機票又貴,沈少爺有多少閑錢能資助我啊?”齊修遠輕輕捏兩下他的下巴,湊近他耳邊,“元熙,你不是說願意為我改變嗎?第一步,先跟家裏人處理好關系,多理解體諒長輩,放下心中的芥蒂,好不好?”
沈濯一撇嘴,嘟囔道:“行吧行吧,既然齊教授開了金口。但是,總得有點什麽獎勵,是不是啊?”
齊修遠嫌他小孩子氣,但是拗不過,只能低頭吻在他唇邊,輕輕碰觸便撤回,淺嘗辄止。沈濯意猶未盡探身過來,齊修遠故作生氣瞪他一眼,說道:“你還得改一點——以後不要抽煙喝酒,滿身味道。”
“不喜歡?”
“不喜歡。”
“好好好,我現在開始戒煙戒酒!”
火龍穿了一身寬大的西裝,叼着一根煙來到陳氏酒業樓下,看到門口看報紙的大爺趕忙把煙拿下來,市井街頭的混混氣質沒有被這身打扮掩蓋半分,更顯得他格格不入。
沈濯剛在後院清點完貨物,走到大門口瞧見他不由得頭疼,招了招手說道:“跟我上來吧。”
火龍頭一次見到正兒八經的公司,好奇地很。他以前出出入入的空殼公司大都是幫派拿來當幌子的,裏面一間間小辦公室其實住着衣衫不整的美女,或者姿色怡人的小倌,再不濟就是打牌賭博,或者黑市交易之所。
“東張西望什麽?”沈濯将他領進一間小的會客室,倒了杯水,“我昨天才剛剛付了尾款。”
沈濯指的是伍滄一事。事情在阿華來之前就查了個七七八八,伍滄的确被他弟弟搞得半死不活,等同隐退,火龍昨日給了他最新的消息,伍滄的公司想要從松花江走私一批軍火到蘇聯的時候被警察局查獲,一夜之間整棟寫字樓都被搜刮一空。
不知是誰報的案,但是壞人沒好報,沈濯一直深信不疑。
“沈經理,我這兒有發財的門路,想不想一起搞,”火龍挑了挑眉毛,從懷裏掏出一個碧玉的佛像,巴掌大小,“明朝的玩意兒,有大的有小的,玉的陶的瓷的都有,一倒手就是十倍。”
沈濯瞥了一眼,問道:“樣子還挺真,哪間小作坊做的?”
火龍一拍大腿:“什麽做的,這是真的!城外發現了一個将軍墓,都傳開了。我有個表弟在給那個考古學李教授打下手,挖出來的時候順手拿走一件兩件,就當沒發現過,多大點兒事兒。”
“被警察局發現了,可是要坐十年監牢的,”沈濯推了推眼鏡,身體後仰故作悠閑倚在沙發靠背上,“再說泺城有錢有權之人一把一把抓,你找我做什麽?”
3.考古
火龍嘿嘿一笑,撓了撓頭發:“這不是那地方在城外,正好路過徒駭寨,怎麽也躲不開,我表弟上次被人搶的衣服都不剩。聽說沈經理跟徒駭寨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爺走得近,能不能行個方便?”
“師爺?我怎麽不知道呢。”沈濯翹起一條腿,掃了掃膝蓋上蹭上的灰塵。齊修遠有意隐瞞身份,徒駭寨內認識他的一律閉口不言,近日更是除非必要根本沒有出過城,也不知這黑市的包打聽在哪聽來的消息。
“都說上次沈經理兩夫妻去徒駭寨做客,之後解開了三十多年的恩恩怨怨,這都傳開了。”
“本就是誤會,”沈濯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讓他更感興趣的是火龍手上那個東西,做工精致而且佛像面部有渾然天成的細紋,好似一雙慈祥又通透的眼睛,望着勞苦大衆,想着普度衆生,“既然你想合作,我也得向徒駭寨表示誠意。”
火龍看向他目光所及之處,立刻明了,雙手将那個玉佛像遞上:“您拿好您拿好。多大點兒事兒,那将軍墓至少十多個墓室,滿滿當當全都是寶貝,等到咱們發達了,這些就是海中一粒沙子,不值得提。”
“我想見見你這位表弟。”
“沈經理要是能幫忙牽線搭橋,我們兄弟倆一同請你喝酒。”
在江湖混久了,火龍也知道信人信一半的道理,他不會把自己的門路說出去,更何況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轉頭就報告給警察局。
火龍走後,沈濯捏着那個玉佛觀察許久,半晌扔到茶桌上,撈過來一旁的電話,轉動撥號:“老城劇場嗎?你好我是《黃河日報》的實習記者,想要采訪近期在泺城大熱的西洋魔術表演團體,他們現在還在演出嗎?上周就已經結束了?請問能否告知聯系方式呢?你們也沒有嗎?真的太可惜了……”
冒牌的拜倫走了,調查安德的那些人已經撤離,看來自己不用繼續窩藏在角落裏。有錢不賺是傻子。
沈濯飛速盤算着,再度拿起電話,撥通牢記于心的號碼:“您好,我找齊修遠齊教授。”
齊修遠下了課在街口排隊買生煎包,快要輪到他的時候蹭飯的小孩姍姍來遲,竄到他身邊站穩,露出一雙受傷小狗一般可憐兮兮的眼神。齊修遠見人多不知怎麽開口,沈濯先說話了:“河北的米價漲了,費了好多口舌才把生意談下來。”
“陳小姐沒逼着你加班?”
“別提了,她去參加晚宴,非要我讀什麽財務報表,我翻窗戶跑了,”沈濯看前面的老太太提着油紙包走了,趕忙上前一步先遞給店家一把銅板,“一半豬肉白菜,一半素三鮮。”
“吃得了嗎?”
“現在物價飛漲,五毛錢也就能買十來個。”沈濯接過來生煎,扯着齊修遠的袖子找個空位置坐下,瞥見迎面走來的兩人忽然別過臉,繞到另一側背對着他們坐下。
齊修遠好奇地望過去,是東昇幫的馬藺和他手下的兩個五大三粗的打手。馬藺推開排隊的大爺,抱着手走到店家跟前,店家被他騷擾久了也怕了,立刻遞上去一包滿滿當當的鮮肉生煎。
“喲,師兄啊,”沈濯不願意見馬藺,但是馬藺卻眼尖發現了他,“我以為你們這種大少爺只會去酒樓一邊聽曲一邊喝酒呢。”
“聽說你現在接手多麗舞廳了,生意不錯吧?”沈濯果不其然看到馬藺臉色一變,舞廳自從交給馬藺之後業績直線下滑,就連舞女都紛紛跳槽。按照幫規,若是再不能盈利,就要重新分配地盤,多半要落在沈濯手裏了。
沈濯曾經問過陳君諾,為什麽要争幫主,直接拆夥不就行。陳君諾打了他一拳之後提到,東昇幫所有資産的地契其實都是共有,只要拿到地契,趕走文冠木洗白幫派分分鐘的事情。
而且共用的資源也不少,買家賣家,舍不得放手。
不過聽說文冠木在拉攏姚青黛,準備将舞廳轉手給她管轄,以獲得至關重要的一票。陳君諾為了游說幾個牆頭草忙到焦頭爛額,還得防着文冠木挖牆腳。
“師兄這說的,萬事開頭難,”馬藺嘆了口氣,“這不剛剛從北邊找來兩個舞小姐,沒什麽名氣,師兄記得有空來捧場啊。”
“那是當然,”沈濯笑了一聲,“你方才好像忘記給錢了吧?難不成生意差到總經理都發不出糧饷?”
馬藺雖然傻,但是他能聽懂對方話裏有話。之前他跟陳君磊打架打到進警察局蹲班房,被這小子告訴了文冠木,結果罰他倆跪着抄幫規,記憶猶新。馬藺一個哆嗦,趕忙從懷裏摸出一張紙幣遞給老板,說道:“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沈濯忽得眉頭一皺,問道:“你這張錢哪裏來的?”
“我舅給我的零花錢啊,”馬藺用褲子擦擦手摸出一個生煎包來,“徒駭寨剛剛送來的訂金,過幾天到年節的時候,我們舞廳派人過去唱唱歌跳跳舞。”
沈濯沒再說話,低頭沉思,馬藺哼着地方小曲走了,還真是傻人有傻福,有個處處護着他的舅舅。齊修遠将筷子放下來,戳了戳久久不語的小孩:“你方才注意到了什麽?”
“兮城,你身上帶着徒駭寨發的工資嗎?大額法幣。”
“嗯?”齊修遠摸出錢包,一邊翻找一邊說道,“土匪山寨沒有工資。一般稱作賞錢,或者分紅。”
“快給我快給我。”沈濯見他伸手便立刻搶過來那張錢,對着夕陽照了照,再翻過來摩挲上面的圖案和花紋。齊修遠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但是不由得想起沈濯曾經做過的那些第二職業,忍不住皺眉。
半晌,沈濯将錢遞回去,還是低頭不語。他不說,齊修遠就不問,直到沈濯自己憋不住了:“你們那裏最近來了什麽新人?手藝特別好的?”
“沒有啊。”
“那這張假鈔是誰做的?”沈濯不住地搓手指關節,“誰能做到如此細致,而且大批量生産?泺城黑市從沒有過造假商,徒駭寨也沒有,莫非最近城裏來了什麽厲害角色。”
“大量的僞造法幣會影響泺城的金融市場,造成通貨膨脹。”齊修遠一板一眼評價。
“有那麽嚴重?”假幣做到這種地步,沈濯的腦海裏只有一個名字,他不願提及的名字。但是安德怎麽會出現在泺城?也沒聽說他哪一個學徒能夠比肩,亦沒有聽說過哪位競争對手能比肩。
術業有專攻,造假這一行,精通古董、古畫的有,精通證券、錢幣的有,甚至還有專門演各種角色騙財騙色的。他們通常單幹,但遇到大活也會組成團隊,有人負責門面,有人負責技術。
這樣的團隊出現在泺城,沈濯如此敏銳的嗅覺怎麽會聞不到同類。
“別想了,我回去問一問徐大哥,這些錢哪裏來的。”
“你自己小心些,他是個狠角色,親叔叔都能殺。”
“你今天約我出來到底為什麽?”齊修遠夾走最後一個生煎,這一盤幾乎都被他自己吃了,沈濯心事重重就咬了半個——剩下半個齊修遠怕浪費也給夾了過來。
沈濯回過神來,掃了一圈四周确保沒人注意,才低聲開口:“我想請齊師爺行個方便。”齊修遠不解,也不說話,靜靜等沈濯解釋。“兮城,我有個朋友想要從城外運一批貨物進城,但是被徒駭寨搶了幾次,虧到血本無歸。”
“什麽貨物?不能繞路?”
“繞得過土匪嗎,”沈濯一探身湊得更近,“就是一點兒古玩寶貝。兮城,你寫一張通行令,然後跟巡邏的小孩們知會一聲就行。”
“不犯法吧?”
“你真的要跟我讨論這個問題啊,齊師爺。”
“咳咳,”齊修遠咳嗽一聲,大約是被生煎包的湯汁嗆到,“好,我幫你。”沈濯驚訝于他的爽快,一時間沒回過身來,齊修遠繼續道:“我有舊同學想要運一箱土特産來泺城,但是囊中羞澀,無力支付政府設置的入城稅費。”
沈濯一拍大腿:“這簡單,不就是一個箱子,一起運進來就行。”
齊修遠點點頭,将筷子放到空無一物的瓷盤裏:“我明天出一趟城,簽一份通行令。”
“這兒有。”沈濯從懷裏摸出早早準備好的一張紙,仿造的通行令與徒駭寨的分毫不差,只有簽名的地方空着。他可以把齊修遠的簽名仿得齊教授自己都分辨不出,但是他不敢。
祖傳八極拳,打過來可不是鬧着玩的。
“《黃河日報》頭版頭條!南京重大貪污案三人自首,供出幕後主腦!”小報童騎着車子慢悠悠在路上尋找潛在的買家,“《新派文學月刊》一元一份!連載小說正式完結,誰能成為武林第一!”
沈濯站在照相館外面等沖洗相片,心裏癢癢出來抽根煙,順便給自家姐姐漲銷量,買了一份《黃河日報》。沈牧威在教育局的秘書同樣在等這張全家福,而且同樣犯了煙瘾,跟着站出來。
“自首者錢某、陸某、尹某供職于同一單位,誰猜不出來是哪幾位高官權貴,”沈濯指了指頭版頭條上模糊不清的照片,嘲諷地搖搖頭,“這分明就是軍械局。毛秘書,我記得你在南京有親戚,幫忙打聽打聽?”
毛秘書好奇地湊過來,呦呵一聲:“我說呢,他們軍械局吃裏扒外遲早出事。二少爺,你說這幕後高層得是誰啊?”
“軍械局,你說呢?我記得咱們泺城的劉副市長,同樣也是那位的門生,怕是要樹倒猢狲散。聽聞這一系習慣于秋後算賬,不知能不能算到泺城來。”沈濯抖了抖報紙翻到第二頁,忽然見阿強跌跌撞撞跑過來。
“出事了,出事了,”阿強上氣不接下氣,快要入冬的天氣竟然跑出一頭熱汗,“教堂的克裏斯神父要去跟土匪拼命!”
4.聖靈
克裏斯神父上個世紀末來到泺城布教,現在沒有八十都有七十好幾了,眼花、駝背、手腳無力,能走到泺城外面就不錯,怎麽拼命。好在北區不算大,沈濯跑到教堂門口的時候克裏斯神父還沒走到街上。
“神父,神父,”沈濯趕忙拉住被修女和孤兒們簇擁的白胡子老洋人,“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旁的修女在心口畫了個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