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1)
4.門路
“劉市長,風大我沒聽清楚。”沈濯不動聲色接過侍應生遞來的咖啡,将一杯冒着熱氣的黑咖啡推到劉天順面前——見面之前,沈濯習慣于提前了解這個人的性格、喜好。
劉天順等侍應生走了,再壓低聲音說道:“有人想要謀害我全家,我必須要離開泺城,到西南——不,必須要到國外。錢我可以給,絕對不會缺一分一毫。沈經理,東昇幫有多少門路,大家心知肚明。”
“我說話沒您有分量。”
“沈經理,您幫徒駭寨送走了整整一艘船的貨物,”劉天順瞪圓了眼睛看着他,“如果不是我表弟在海關當差,根本沒有人知道這艘船的存在。沈經理,您神通廣大,我一家妻兒老小全都仰仗您了。”
沈濯擡手扶了一下眼鏡:“我幫您當然是理所應當,但至少得把前因後果說明白了,我才能更好地替您辦事啊。”
“對對對,必須得繞過那些人,”劉天順看他松了口,趕緊從懷裏摸出一個邊角都褶皺了的文件袋,雙手遞給沈濯,“我當年在學校的恩師被革職了,他的政治對手奪權之後諸多不滿,性格兇狠習慣趕盡殺絕。我再來的路上就差點被人暗殺,好在有警察路過逃過一劫。不能再拖了,這是我老婆、孩子和老娘的資料,我們必須盡快趕到英國。”
什麽恩師,什麽政治對手,不過都是上層肮髒鬥争的說辭。一方得權就得清理清理礙事的敵人,之前被壓制的時候低聲下氣受得那些苦,必須全都還回來。對這些人來說,利益面前人命不算什麽。
不知道劉天順這夥人之前撈了什麽外快,惹了什麽人,一失勢就被人追殺。
“劉市長,一月一號天津有一艘船到英國,大概三個月,我想我能搞到四張一等艙的船票。只不過如何擺脫跟蹤前往天津并上船,有一些難度。不如這樣,劉市長給我些時間,這幾日我讓幾名信得過的弟子暗中保護您,如何?”
劉天順立刻點頭,滿臉的皺紋同一頻率晃動,這幾天他像是老了十歲。大概是因為心情不好吃不下飯,沒有脂肪把皺紋撐起來:“我有箱子祖傳的寶貝,實在是不能丢,您看……”
“我在天津衛以別人名義短租一個倉庫,提前把東西放過去,您看如何?鑰匙自然會交給您。”
劉天順心滿意足走後,沈濯拿着打包的巧克力蛋糕走出門,對昏暗小巷裏即将消失的身影喊了聲:“兮城!”
齊修遠停下腳步,沈濯快步跑過來,把蛋糕塞到他手裏,然後将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給他戴上。“你傻不傻啊,這麽冷的天等在外面,北方的冬天要把手都凍掉的。”
“剛才那個拐角是咖啡館的暖爐出風口。”
“你……你倒是真會挑地方。平常時候別跟着我了,太引人注意。以後我出門帶上幾個保镖以防不測,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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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麽難處,一定要跟我說,別自己憋在心裏,”齊修遠将圍巾扯了扯,這個小孩還是不懂怎麽照顧人,就差給他來個鎖喉,“在香港的時候,有幾天你焦躁到要吃安眠藥和止疼藥,才能第二天一早笑着跟我吃早飯。”
“你,你看到了?”沈濯偏過頭去,“看到了怎麽不說啊?”
“我讓你多睡會,你也不肯,必須要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齊修遠心裏清楚,沈濯習慣了戴着面具活着,就算再苦再累也是自己咽下去,然後露出笑容告訴大家他是個玩世不恭的浪子。
被驅趕離家出走,在國外被誤傷斷送了職業生涯,被迫走上歧途,他短短的少年時代受了太多委屈。所以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他都不肯真正敞開心扉。裝成另一個人生活在最熟悉的家裏,得承受多大的壓力。
因為某些原因,或者什麽責任,他必須把自己僞裝成堅不可摧的強者。如果失敗了,大概也只會換一個假身份,重新塑造一個強者出來。
齊修遠想到這裏,忽然問道:“元熙,你不會走吧?”
沈濯滿腦子巧克力蛋糕,聽到這句話一瞬間沒緩過神來,擡頭紮了眨眼,問道:“哈?”
“我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元熙,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好?”齊修遠将他扯到無人的小巷子裏,逼迫他直視自己的眼睛,“你跟你二嫂吵架甚至動手,是不是因為有人要傷害你,你怕牽連別人?”
沈濯忽得有些發慌。
“元熙,你不是一個無緣無故發火的人,你二嫂打得你臉頰都破了,你一定是說了什麽話惹到了她。你這麽做無非就是想要激怒她,讓她遠離你,甚至讓東昇幫的人都遠離你。”
“兮城。”
“若是那個拆白黨想要抓你,不必大費周章。到底是誰?”
“日本人,”沈濯抿了下嘴唇,“也許是日本人,阿華說,幫我調查舊事的朋友被日本武士殘害之死。他們手段極其惡劣,斬草除根。我現在開始害怕,我怕我二哥也是因為我死的,也許是他被當做是我,所以才被人推入黃河……”
“怎麽會呢,離着那麽遠,你現在不也是好好的?”
“如果真的是我害了二哥呢?他們能找到拜倫,也許也能找到我……”
害怕是對的。齊修遠知道自己已經讓這小孩敞開了心扉:“你惹了什麽人?”
“當初安德替人畫了一副貴妃像,買家被查出來是日本人。這些日本人污蔑安德說他私吞了真品,但是我懷疑,那副畫上有其他的秘密,他們要滅口。”
“他們見過你嗎?”
“沒有,但是保不齊,有叛徒或者隔牆有耳。有人暗中調查,不過他們應該沒确定,你說得對,否則我早就死了,”沈濯後背被汗浸濕了,冬天凍得發冷,“兮城,你別跟着我了,離開泺城吧,回到香港去。等我把事情解決好,我去找你。”
“你手無縛雞之力,也沒有信任之人,如何解決?還是以為三言兩語,一個騙局就能打發走那些喪心病狂之人。你竟然敢再去見那個拆白黨,膽子未免太大了。”齊修遠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反倒像是訓斥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
沈濯一瞬間有種無名的委屈,還有壓抑的怒火:“我不需要別人幫忙。”
齊修遠也有一瞬間愣住,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言辭激烈:“元熙,我是不是語氣重了?”
“沒,”沈濯咬着嘴唇,半晌将頭抵在他肩膀上,“我是不想讓你知道我的過去。我怕你反感……我怕你不要我了。”
“所以你每次談論到以往經歷的時候,先賣慘,”齊修遠捏捏他臉蛋,無可奈何笑了笑,“走吧,小騙子。”
“去哪?”
“你腦子裏總想着這些,會病的,得緩一緩,”齊修遠握緊了他的手,“回宿舍,期末考試的試卷還沒批完。”
齊修遠的治療法十分有效,沈濯迷迷糊糊快要睡去,趴在桌上,腦子裏想的全都是盤尼西林的化學式。齊修遠裝作沒看見他偷偷藏在桌腿後面的一瓶白蘭地,之前文學系的一位教授送的,聽說進口挺貴的一直沒舍得打開,沒想到讓沈濯這家夥給偷喝了。
醉了也好,齊修遠想方設法套話,終于讓他把心裏所有的不快一次都說了。憋了七八年的怨念終于找到人傾訴,小孩總算是放松了些,但是放松着放松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臉下面的試卷上歪歪斜斜寫了個七十分,倒是沒判錯。
齊修遠在把這個一米八多的男人抱到床上和搬到沙發上之間抉擇之時,電話鈴響了,接起來果不其然是陳君諾。
“他在我這裏,”齊修遠瞥了一眼快要打呼嚕的沈濯,“我替他給陳小姐道個歉。前幾日他同你争吵,其實另有苦衷。這個小孩什麽都憋在心裏,不習慣與人分享,怕人看到自己真正軟弱的一面。”
陳君諾那邊似乎有人敲門,齊修遠意識到沈濯今天本來應該回沈家老宅:“這樣,陳小姐,你跟他的家人說他回公司處理棘手的事情了。明天開始,派兩個人跟着他,我擔心他在做一些危險的事情——他已經答應我了,不願意也得願意。”
睡了一覺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濯,第二天在公司看到四個身穿灰色中山裝不茍言笑的肌肉猛男的時候,滿腦子罵人的方言,最後只能說了句:“努力工作。”
下了班那四個猛男依舊站在門口,就差圍成一圈打麻将。沈濯鎖門要走,他們便跟着下樓,沈濯停下腳步,他們也跟着站穩。沈濯無可奈何長嘆一聲,說道:“我是出去砍人的嗎?”
“不是嗎?”其中一個忽然驚訝狀。
“不是啊!”沈濯将手中的雜志卷起來朝他腦袋上揮過去,沒用什麽力,“現在是新社會,是文明社會。你,還有你,長得太兇,留下來跟江錦學學怎麽處理文件。剩下兩個跟我出去,談生意。你們叫什麽名字?”
“狗剩、鐵柱、墩子、嬌鳳兒,我們都是李家村的。”
沈濯望向滿臉橫肉的嬌鳳兒,差點被空氣嗆到咳嗽幾聲,說道:“行走江湖得有诨號,以後你們就叫,刀、槍、劍、戟。”李戟聽起來像是要被糖醋,但是就這麽着吧反正比嬌鳳兒好聽點。
李刀、李槍跟着沈濯出了門,說是談生意,但談生意的地方,卻是戲園子——戲園還沒開門營業,但是班主見到沈濯立刻吩咐人端茶倒水請他進門,尊稱一聲二少爺。
劉雲峭穿着一身火紅的戲服站在臺上,今晚這出戲好似是《女驸馬》。
5.揚長
“喲,稀客啊,”劉雲峭從戲中人的情緒中走出來,又是一副輕蔑的語氣,“沈少爺來我這不幹不淨的地方做什麽,也不怕髒了你新買的皮鞋?”
沈濯伸手攔住就要沖上去的李刀,手腕差點給他撞骨折。咬着牙忍住手腕處不斷叫嚣的疼痛,沈濯深深呼吸,說道:“我是來談生意的,一個穩賺不賠的生意,只不過有一定的風險。”
“可不巧,我是個保守的人,戲班子這幾年起起落落,我哪裏敢随便與人合作。”
“你們這次應邀去給天津英租界的洋人唱戲賀新年,表面光鮮,實際上來回折騰的費用幾乎掏空了整個戲班吧?”沈濯坐到第一排的位置上,翹起腿優哉游哉拿過桌上準備的花生,“我給你帶來的錢,足夠戲班在九國租界租一間園子,唱上半年還能周轉得開。”
劉雲峭居高臨下看着他,說道:“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而且有了這筆初始資金,在天津衛那樣紙醉金迷的大城市,一場戲就能賺在泺城唱一個月的錢——不僅僅是門票,還有各種各樣的賞錢,随随便便一場宴會,足夠你們師兄弟一年吃喝。”
劉雲峭是角,但不是真正有話語權的人。
戲班的班主,亦是這一輩的大師兄,因為生病沒錢醫治,倒了嗓子不能上臺。他聽到這裏立刻拍板決定:“好,這個提議不錯,沈經理不妨詳細說說,到底是什麽生意?”
“師兄。”劉雲峭嗔怪喚了一聲,忽然瞄到李刀、李槍的兇狠目光,住了嘴。
“我有一個朋友,需要一家老小悄無聲息前往天津,必須要趕在陽歷新年之前到達。他出了很高的價格,我這不就想到,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錢咱們得一起賺,”沈濯将花生皮放到桌上,稍微探了探身子,“戲班拿着洋人的通行派司,檢查不嚴,而且大箱小箱上路,可以方便帶行李。”
班主琢磨了一下,說道:“是經常有人蹭我們戲班的車,不用交多餘的通關費。這年頭,尤其是東北來的黑戶挺多的,有些人咱不能招惹。”
“放心,是個好人,就算被查出來了也是有戶籍有身份的好人。”沈濯從懷中摸出一根金條推到班主面前,果不其然聽到有人倒吸涼氣的聲音,還伴着劉雲峭一聲輕蔑的方言,大概是在罵人。
沈濯笑着看班主收下那根金條,将花生皮扔到桌上站起身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愉快,愉快,”班主趕忙握住了,“二十七號晚上天津的洋人派車來接,您讓您朋友提前來候着就行,就是您得提前讓他打點打點,不用太多,意思意思就可以。”
沈濯道了一聲“明白”,随後帶着李刀、李槍離開戲園子。
劉雲峭從戲臺上走下來,滿臉不悅說道:“他這種心機深重、不講情義的小人,指不定怎麽背後捅刀子。咱們還差他這幾根金條嗎?大不了——”他話音未落只聽見班主猛然拍桌,吓得住了嘴。
“大不了什麽,”班主站起身,唱老生出身的他身材魁梧,不怒自威,“你以為現在還是十年前,座無虛席?還是五年前,你只要學女人賣弄賣弄風騷,就有無數的財主找上門?你有名氣,是,有名氣,報紙上都是你的藝名,但你給戲班賺了多少錢?師兄弟們吃穿用度不需要錢?場地、戲服、鑼鼓不需要置辦?師父千辛萬苦捧了一個角,是讓你養活戲班的,不是讓你自己豐衣足食便夠了。”
劉雲峭被他數落一通滿臉通紅,低聲辯駁:“世道不好罷了……”
“那年我發高燒,醫院的西藥十塊錢一盒,師父湊了半天之後,他們說,特供藥需要批條子,得花二十塊錢好處費,”班主攥着椅子扶手,指節幾乎發白,“因這二十塊錢,我倒了嗓子。”
“師兄……”
“我要把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捧成轟動一時的名角,才能不辜負師父臨終囑托。這根金條,足夠在天津衛多留一個月,租最好的戲園子,讓所有人都看到我們班子的京戲。”
沈濯站在公寓樓下,猶豫到底要不要上樓。一方面齊修遠自作主張替他認錯,太丢人,另一方面,他耽誤了吃晚飯,不知道陳君諾有沒有給他留飯。寒冬臘月在外面站着也不太好受,沈濯轉身跑到街對面的店鋪裏買了一籠筍丁肉包子,坐在店裏慢騰騰吃着,等陳君諾房間的燈關了才站起身。
“好久不見。”他對面忽然坐了一個人。
四個肌肉猛男瞬間沖出來,把沈濯也吓了一跳:“你們他媽的不下班嗎?”緩了一下他才繼續道:“出門口等着,別讓別人進來。老板,麻煩你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這裏有幾十塊錢,你收着吧。”
“我來到泺城之後,才知道原來你的家鄉在這裏。沈家有百年基業,但是沈二少爺一直在泺城活動,我想,當時在香港的,應該另有其人。”
“我不是說等我去找你嗎?”沈濯把剩下半個包子往自己這邊扯了扯,做出一副無奈的神色,縮着肩膀,“其實吧,這也是為你好,你瞧瞧我這四個保镖,說是保護我的安全,其實是監視,發起狠來連我都打。你看我這臉上,還沒好呢。我現在也是被逼無奈,沒錢沒權還要寄人籬下,老朋友拉一把?”
“朋友?你想拆我的臺是真。”
“老癫,這就沒意思了啊,當初若不是我拉着你跑出暗房,英國佬的子彈早就打到你身上了。”
“但是我也失去了照相館——我叫婁定,不是老癫,”他仔細一回味,北方口音說出來這個名字更讓人遐想連篇,“還是叫老癫吧。你想跟我合作,是不是得拿出什麽誠意來?”
沈濯立刻摸索身上的口袋,最後幾十塊錢都給了老板,一時間還真沒拿出什麽——他随身的公文包裏有一瓶白酒的樣品,原本打算哄齊修遠喝了灌醉他,現在只能拿出來擺到老癫面前。
“這是什麽?”老癫接過來打開,湊近聞了聞,“普通白酒?”
沈濯看着根本不怎麽值錢的二兩白酒,除了酒瓶花裏胡哨沒別的賣點。他忽然想到老癫作為拆白黨,俗稱八仙王爺,只擅長做戲騙人錢財。“你看這個酒瓶,它是我仿造乾隆年間景德鎮官窯所造的五彩開光麒麟穩鳳尾瓶所造,只要做做舊,加上一枚官印,即可說是乾隆年間的宮內藏酒。”
老癫不置可否,他只能看出這瓶子是乾隆五彩斑斓的風格。沈濯看他猶豫主動起身,殷勤地拿過白瓷酒杯,給他倒了一杯。老癫半信半疑接過來,一飲而盡,咋咋嘴:“不怎麽好喝。”
“乾隆年傳下來,除非是女兒紅,否則早就沒什麽味道了。”沈濯繼續給他添上。
老癫喝了兩杯,忽然覺得氣氛不太對勁,他試圖擡手,但是沒辦法使出多少力氣,胳膊軟乎乎像是死雞的脖子一般:“你,你下了什麽藥!”
“在酒杯中撒了一點點白龍須,不是毒藥,”沈濯一改殷勤神色,挺直了腰杆将那瓶酒拿到近前,倒進自己的杯子裏,拿起來細細端詳,“只不過你要不跟我說實話,外面這四個保镖發起瘋來不認人。”
老癫怔了一下,說道:“怪不得他們說你不簡單。”
“唉,誰說的?”沈濯忽然好奇,但随即意識到現在不是八卦的時候,立刻正色道,“前幾天你派人從城外運送一批僞造的古董入城,為了讓人信服甚至真的挖了幾個土坑。只不過這些人入城的途徑是我安排的,這些古董我也看了一遍。”
老癫想要站起身,但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那裏面有一副貴妃像,仿唐制,與幾個月之前安德仿制的一模一樣。”沈濯故作兇狠一拍桌子,酒杯竟因震撼碎成無數片,倒不是沈濯力氣大,而是真的太劣質。但他也正好借此漲勢:“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癫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個纨绔公子哥發火,又怕下一次被震碎的是自己腦袋,立刻說道:“行,我說。安德老頭幫廣東的黑幫仿造貴妃像,我和水妹、阿黃幫他打下手。阿黃學得精,我們一合計,就偷偷私自仿制了七八幅,為了試水放了一張到黑市。”
“你們——”沈濯忽然停頓,“等等,這麽說黑幫追殺安德,可能以為他把真品放到了黑市,因為他們不能确定手上的是真品。買家那邊,也有可能誤以為拿到的不過是仿制品。”
“本來拿到的就是假的。”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這一個舉動,安德被人趕到越南去了。”
“白人鬼佬那麽多錢,活該,”老癫呸了一聲,“我們第一幅挂出去立刻就被人買了,本以為消息沒有走漏,誰知道忽然來了一群人闖進我家裏,水妹、還有其他兄弟全都……就我一個逃了出來。”
“他們拿走了假畫?”沈濯估計,如果畫上有玄機,他們一定會把這些仿制品全都收走。
“沒,看了一眼就撕了,我過了半天才敢從衣櫃裏爬出來,準備回祖籍遼寧,但是半路沒錢了,”老癫一撇嘴,“那些人也不好惹,日本鬼子,拿着武士刀哇哇呀呀不知道說的是什麽。”
日本人?真的是日本人。他們在交易的時候見過老癫,查到了老癫私自僞造貴妃像,會不會其實是跟着老癫來到了泺城?拜倫只是個意外,這些日本人也許是歪打正着。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沈濯被人暗中調查,不管是黑市還是警局那邊都沒有消息。他一直的擔心也許是虛驚一場。
沈濯沒有說話,半晌從懷中摸出徒駭寨劫來的法幣——經過沈濯的提點,張石川已經找到了鑒別的方法并追回了大部分的假鈔——他将錢放到老癫面前。
老癫看了一眼,說道:“你問我幹什麽?這是你的專長。”
6.專長
“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認識的人裏面能做成這樣的只有安德,”老癫低頭看了看,“這種油印技術怎麽也得花幾百大洋才能搞出來,你看我有這個錢嗎?”
“确實不像,”沈濯将上半身靠在椅子背上,拿着那張假鈔對着頭頂的燈光晃了晃,雖然缺少真實法幣的立體感,但是油墨印刷沒有一絲一毫的錯位,“不管是誰,現在警局查得這麽嚴,應該也跑了。”
老癫立刻點頭:“是吧,那你還不把解藥給我!”
“沒什麽解藥,一個小時藥效就沒了,”沈濯把還沒涼透的包子塞進嘴裏,鼓着腮幫子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沒有寫名字的債券,含糊不清說道,“你拿去兌了,一半回老家找個正當活計,另一半分給水妹他們的家人。”
“一,一萬美元?”
“那些古董都扔了吧,粗制濫造的。明天一早有一趟去沈陽的火車,八點半,要是那之後我在泺城見到你,別怪外面那四個打人不長眼啊,”沈濯一琢磨,這麽說好像有點不太對勁,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殺人不眨眼?”
“別別別,馬上走!”
陳君諾半夜起來洗個蘋果,聽見開門聲的時候瞬間抓起了水果刀,看到來人是哼着歌的沈濯,才将刀放到蘋果上。沈濯進門只覺得刀光一閃也吓了一跳,小調瞬間高了八度,差點嗆着。
“你怎麽這麽高興?”
“二嫂,”沈濯決定采取認錯服軟的态度,放下公文包湊到她面前,“趙董事長公司明年的貨運收費,肯給咱們減兩成,而且杭州的分公司,同意咱們入股,具體多少好商量。”
“事業心很重啊?”
“那可不是。”
“我怎麽看你面犯桃花?”
“哪有啊二嫂,冤枉啊。”
“好心提醒你,君磊的同學都知道你了。”
“沒辦法,人長得帥,”沈濯扯了扯領帶,感覺刀光一閃趕緊縮脖子,“二嫂,二十七號給我半天假呗?下周兩個酒局我都去,保證每位大老爺都給服侍地舒舒服服的,之後再陪他們去舞廳,簽不下來工資我不要。”
“你本來就沒工資。”
“那什麽,想辦假證嗎?”沈濯在她沒有一拳揍過來的時候趕忙貓着腰跑回房間,關上門的一刻忽得皺起眉頭。他腦海裏回響起齊修遠那天晚上的一句話,半醉半醒之間沈濯也不能确定他到底說了什麽,但好似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二嫂害他如此。”
害的誰。二哥嗎?
陳君諾自小長在魚龍混雜的幫派,行事風格兇猛迅速,幾乎從未見過她如尋常閨秀一般柔情一面,即便是二哥被人推落黃河,她都能迅速找來一個替身,一邊搜尋沈桀的下落,一邊打造出另一個“沈桀”,少有悲傷情緒流露。
二哥有秘密沒有告知二嫂,例如走私軍火。這一項違背了幫規,但他還是為了賺錢情願跟仇人搭夥做生意。
那麽二嫂有沒有秘密呢。
沈筠收拾好文件準備去跟進教堂那邊的報道,光是聖誕節當天就收到了幾萬元的捐款,這些小孩子們終于有足夠的煤炭和棉衣過冬。前幾日被抛棄在教堂門口的男孩被人領養,這件事也值得寫一個特別報道,在寒風刺骨、家國動蕩的冬日給泺城種下一點點溫暖的種子。
她正要起身,忽然一陣電話鈴聲響起,順手接起來:“喂,您好,《黃河日報》。”
蔔月婵抱着一堆辦公用品走過來,每張桌子上放一盒新的鉛筆,然後湊到沈筠旁邊低聲問道:“主編,是不是有新的新聞,給點機會讓我去吧?”
沈筠掀開盒子拿出一根削好的鉛筆在紙上飛快記下地址和時間,然後挂了電話,轉身對蔔月婵說道:“你要是不嫌冷就去這裏看看,是個戲園子,有小道消息說今晚有一場大戲上演。”
“好!”蔔月婵實習這幾個月每,天寫的不是家長裏短就是文章點評,根本沒有機會接觸什麽大事件,心裏這樣一想不由得更加激動,外套都沒穿便提着記事本和相機跑了出去。
“傻姑娘,回來穿衣服啊!”
蔔月婵坐着黃包車來到戲園子,忽然覺得有幾分眼熟,看到躲在側門抽煙的男人更眼熟,将車錢放到車夫手裏後趕忙跑到戲園子西側的小路上,朝他打招呼:“沈經理!”
沈濯差點被煙嗆到,冷風呼嘯聽不清還以為是誰來沒收他私藏的煙,趕緊把手放到背後,擡頭去尋。等看到來人之後他才松了一口氣,但随即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小姑娘一個人來這裏幹什麽?”
“找新聞啊,”蔔月婵晃了晃手裏的相機,“沈經理呢?”
沈濯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到更多來路不明的人來到戲園子門口,大多也是戴着帽子圍巾,手裏提着價格不菲的機器。蔔月婵回頭望了一眼,急切說道:“要被搶活了,我先工作,沈經理再見!”
說罷她飛速跑開,沈濯将煙頭扔在地上踩滅,打開側門直奔後臺,抓住劉天順的肩膀:“從側門跟我走。”
半個小時之前,為了掩人耳目,沈濯讓等候跟随戲班一起離開泺城的劉天順混入這群戲子、打雜的人中,以免被追殺他的政敵看出來。劉天順不想去做打雜的髒活累活,沈濯便找了個唱花旦的小姑娘給他扮上。
小姑娘可能理解錯了,硬是給他畫了個好似中年發福林黛玉的模樣,導致沈濯看到有點想吐,幹脆躲到外面抽根煙。
明顯是有人收到消息,劉天順想跑,他們不僅僅要劉天順走不掉,還要落得一個“畏罪潛逃”等等的罪名。叫來記者,不過是為了曝光,把劉天順的後路切斷,就算他東山再起,履歷上也會留下這道污痕。
沈濯想帶劉天順從側門離開,但是劉天順不肯,嚷嚷着:“我老婆孩子必須一起走!”
“我讓班主帶着他們走,泺城外會和。”沈濯想要扯他的胳膊,但是一用力只是把戲服上的水袖扯下來,林妹妹露出了寬厚的肩膀和滿是贅肉的胳膊。更想吐了,沈濯有點後悔跑回來。
忽然間一聲巨響,後臺的燈光全部熄滅。
沈濯一個沒留神,劉天順已經慌張地開始叫喊,一聲老婆一聲孩子,四處亂撞,黑暗之中還真叫他找到了門,想都不想就沖了出去。
電閘接上,燈亮了,劉天順面前是泺城所有的報刊雜志記者。下一秒鎂光燈接連綻放出白色的火光,咔嚓咔嚓的聲音此起彼伏。光芒和白煙閃得劉天順眼睛睜不開,那袖子去擋,狼狽至極。
一方舞臺之上只有一個滑稽的旦角,但好似是醜角。
“劉市長,您這身打扮是要投身曲藝節嗎?”
“劉市長,聽說您曾經發表過戲子卑賤的言論,為何這次要扮成花旦登臺?”
“劉市長,您這次的演出是公開的還是私人的?您有什麽不為人知的興趣愛好嗎?”
問題一個接一個,問得劉天順滿腦子冒汗。
但是他混跡官場許久知道如何處理緊急情況,硬着頭皮說道:“記者朋友們,我此次是嘗試不同工作崗位群衆的日常生活,體會個中勞苦。借此機會,我想呼籲大家,改變舊時代的觀點,善待戲曲工作者,感受藝術的美好……”
沈濯站在後臺,從簾子的縫隙裏看到,剛才炸掉的不過是顆燈泡,也沒有任何追殺的殺手。他目光瞥到坐在鏡子前描眉的劉雲峭,後者嘴角微微上揚,好似有天大的好事,但偏偏要藏着掖着。
“你通知的報社?”沈濯轉過身看向他,“為了什麽?報社給的獎金,難道要比劉天順給的多?你知不知道,他肯出三根金條,而去天津的路費只要幾十塊錢,你搞砸了我一單大生意!”
劉雲峭翹起腿,拿過放在桌上的煙袋,說道:“可是我挺滿足現狀,或者說,看着你拿不到到手的金條,十分快意。”
“為什麽?”沈濯感受到了他比之前更加強烈的敵意,“這次生意,你們也賺錢。”
“我要這十塊八塊有什麽用呢?”劉雲峭将煙絲拿出來,放在鼻子下方輕輕嗅一下過把瘾,再将煙袋扔回原處,“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年真正陷害我姐姐的不是你弟弟,而是你。”
沈濯沒說話,冷靜地看着他。
“不管是出主意,出錢,還是騙我姐姐入局,全都是你做的。你那個傻弟弟,不過是做了你的替罪羊,也許他也知道這個陰險的計謀,只不過沒想到你會把所有的責任推到他身上。”
“你怎麽知道的?”
“幹我們這一行,什麽都能知道,別忘了,你弟弟也給京劇班彈過弦子。只不過你弟弟被你害的有家不能回,就算死在外頭都不知道能不能葬在祖墳,你心裏就不難受嗎?沒心沒肺的狗東西,白瞎了我姐姐這些年對你好。”
好一個有家不能回。沈濯說道:“你以為很了解我的兄弟?”
劉雲峭頓了一下,輕聲說道:“我需要嗎?”
沈濯冷笑一聲,将眼鏡摘下來放到口袋裏,說道:“你錯了。元熙不僅知情,而且自願替我承擔責任。他正好讨厭了這個拘束、封建的家庭,也算是,為了保護我,挨了父親這麽多鞭打,然後憤而離家。”
“一樣的沒教養。”劉雲峭聽到前臺的鬧劇收場了,一甩袖子站起身,剛想走的時候聽到沈濯一聲滿含譏諷意味的嗤笑,猛然回頭怒視。
被瞪的人悠悠閑閑倚靠在另一張鏡子前,手中把玩着眼鏡腿,明晃晃的光芒透過鏡片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