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上)騙亦有道

1.新人

陳君磊在醫學院實驗樓大門外面見到沈濯的時候,不由得長嘆一聲。沈濯保持着禮貌的微笑和他打招呼,但是目光并沒落在他身上太久。

“老大啊,”陳君磊推開身邊起哄的同學,“你每天在這出現,他們都以為我做錯了事天天被叫家長!”

“有每天嗎?”

“每個禮拜一次也不行啊!你去宿舍等他啊!”陳君磊餘光瞥到齊修遠夾着課本走出來,嗖一聲跑沒了影子——看起來他還對鼻子上那一拳有不小的陰影,誰能想到斯斯文文的大學教授身手可以這麽好。

齊修遠走到光禿禿的樹杈下面,冬日的寒風吹得他發絲飄動:“出什麽事了嗎?”

“我見到你朋友那箱貨物已經被提走了,”沈濯偷偷去倉庫翻了一圈所有的箱子,知道那裏面是什麽——那些零件和電線能夠拼起來一臺最先進的美式電臺,“最近報紙總說電壓不穩、分區停電檢查維修,你們小心點。”

齊修遠見人多眼雜只能點點頭,領他來到教學樓後面僻靜的地方。

“兮城,對不起,我又要食言了。”

“東昇幫的事情還沒有解決?”

六個小時之前,東昇幫再一次幫內大選,陳君諾本已經握住了五票,誰知文冠木走進來的時候,身後跟着一個身穿職業裝的短發女性。她大概二十七八歲,帶着成熟女人的知性美,但是望向文冠木的眼神卻有些暧昧。

文冠木坐到位置上一甩袍子,說道:“這位,就是我名下的開門弟子,鄭宛童。”

陳君磊戳了戳沈濯,低聲問道:“什麽情況?”

他自認為的低聲,實際上整個屋子都聽得見,沈濯接收到四面八方襲來的目光不得不故作鎮定,說道:“師叔如今的資歷,若是沒有內門弟子,才應當惋惜。東昇幫的傳承和發揚,離不開一代又一代的年輕力量。”

陳君諾聽他一板一眼的官腔忍不住冒火,這家夥跟他前男友搞了一出轟動泺城的武打戲,事後還要她給教堂賠錢修花園——算了,直接從沈濯的工資裏面扣。

“師叔,你這時間掐算的可真好,”陳君諾冷笑一聲拿過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水,“只不過現在好像沒什麽職位能夠給這位鄭小姐,畢竟咱們也不是什麽正經行當,不适合大家閨秀扛槍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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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昇幫在黑市的攤位和貨源曾經是傅川芎負責,陳君諾眼疾手快馬上安排自己的人搶占了他的地盤,但是舞廳和賭場依舊被文冠木牢牢掌握,沒能夠撈到多少好處。

若是讓這個新來的內門弟子橫插一腳,最适合的地方便是明面上的生意,而看她這一身女士西裝,應當是對準了陳君諾的酒廠。

“宛童呢,是我老朋友的女兒,精明能幹,最近考取了律師牌照,以後咱們東昇幫惹上什麽大大小小的官司,連動手都用不着,保準讓他們服服帖帖磕頭認錯。”文冠木撥動着手腕上的金手串,說得好似他準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陳君諾不太懂法律、官司這一塊,公司的合同也是聘請了專人負責,但是她注意到沈濯的臉色不太好看。

又是一次平局,似乎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結局,三三兩兩走出去,馬藺約陳君磊明天先去賭馬再去喝酒,姚青黛催促郭南星趕緊把姐妹們過年的賞錢算好了發下來。

等到坐到車上,沈濯才開口:“這次有些棘手。”

“什麽意思?”

“文冠木應該是準備讓他的所有生意合法化,甚至把地契轉到自己名下。律師不太好惹,這個鄭宛童能夠接觸到東昇幫大大小小所有的事物,而且她知道如何鑽法律的空子,”沈濯有些焦躁,扯了扯領帶,“這四十年經過無數的變革,改朝換代像是家常便飯。最早的公文一定有很多纰漏,當年的契約,很有可能已經廢了。”

“那該怎麽辦?”

沈濯搖搖頭,他也是頭一回想到這個問題:“拉文冠木下馬,最簡單直接。但是他老謀深算不留把柄,很難實現。這個女律師,不僅僅像是他的開山弟子,二嫂,你看得出來吧?”

“實在不行就撕破臉,我們家傳了幾百年的東昇幫還能落到他姓文的手裏?”陳君磊聽了個一知半解,急切地發表意見,随後被他姐姐一拳怼在腦袋上。

陳君諾揉了揉拳峰,說道:“要我說,文冠木不會現在就有所行動,他必須花時間去讓外門弟子接受自己篡位的想法,才能夠籠絡人心,當年入門就是這麽讨喜歡的。你,還有你,最近都悠着點,不許有什麽花花腸子。”

“我又走不了了吧,”沈濯躺在車座上找個舒服的姿勢放松身體,把眼鏡摘下來,“如果這個時候‘沈桀’跑了,無論理由多麽正當,都會被文冠木抓住不放,猛烈攻擊,到最後名譽掃地,二哥泉下有知,兩行清淚嘩嘩嘩……”

齊修遠耐心聽他講完了今天的經歷,打開随身帶着的筆記本,摸出鋼筆寫了幾個字,撕下來遞給沈濯:“這是我認識的一位檢察官,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找他。先保證自己的安全,沒有必要為了黑幫争權奪勢而受傷。”

“我是在完成二哥的夙願,他希望東昇幫能夠走上正軌,”沈濯将那張紙貼身放好,“當年因為我惹惱了爹,所以出國留學的機會只能給我,二哥不争不搶,把他身上所有的錢拿給我當生活費。”

“你難道要替他活一輩子嗎,”齊修遠盯着他的眼睛,“元熙,你是不是被人盯上了?”

“我?我一個花花公子二世祖,除非是被我挂科的學生要找我報仇,誰盯我呢,”沈濯故作輕松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攔着徐劍,別讓他找我和東昇幫的麻煩就行。”

“走吧,我請你吃春餅。”

“春餅!”

沈濯臨近下班的時候在公司財務部見到了新來的師姐——東昇幫一向按年齡排序——他打了聲招呼想要離開的時候,卻被鄭宛童叫住。“沈經理,聽說四川有一家公司倒閉,自動取消訂單的葡萄酒被做成了果汁送給教堂的孤兒,是嗎?”

“有什麽不妥嗎?”

“這家公司的前任經理打來電話,因為合同是個人簽的,所以他所在的新公司可以付清尾款,繼續進行交易。”鄭宛童說話的腔調像是小時候最不讨喜的數學老師,一字一句能把沈濯說睡着。

沈濯直覺告訴自己,她不是省油的燈,估計是大家族的家長為了增強實力與東昇幫聯姻,所以讓大小姐和能做她爸爸的文冠木培養感情。沈濯再次感覺到了家裏突然多了個小媽的不适,一個女人橫沖直撞打破了東昇幫原有的微妙平緩。

光是喊她師姐就夠難受。

“其實我建議我們提起民事訴訟,”鄭宛童話鋒一轉,“這類案子有許多的先例。廉價葡萄酒屬于易腐爛商品,他們沒有及時付清尾款,貨物腐爛,交易自然需要取消,我們無須任何賠償,甚至可以向他們索賠。”

沈濯不清楚她為何突然出手相幫,不置可否,說道:“但是還沒有到交貨時間,他們現在把錢存到戶頭,該如何是好?”

“合同寫明的是收到尾款後發貨。貨物到達成都的時候應該在保鮮期內,”鄭宛童将合同遞給他,顯然沈濯簽字的時候根本沒有仔細看,他費了些許時間才找到小字寫出的條款,“現在是冬天封河,而且山陝路段因為打仗臨時設置許多關卡,至少需要兩個月才能運到。他們未能及時繳清尾款導致延遲發貨,從而使得貨物過期,這是他們的過錯。”

好似是這個道理。沈濯一挑眉,說道:“他們應該還不知道葡萄酒已經變成葡萄汁了。等我打個電話,興許能唬住。”

“我來處理便可,”鄭宛童将合同收起來,“不用沈經理費心。”

沈濯有點看不透這個女人。他做過背景調查,鄭宛童是南京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鄭家在泺城算是名門望族,只不過她是庶出。被當做聯姻的傀儡,顯然是有些可惜了。但是文冠木的世侄女,不得不防。

處理完最後一點公事,沈濯換了一套短款的夾克衫,圍了一條圍巾出門。他将眼鏡收好放到口袋裏,路過商店的時候買了一頂帽子,外加一件厚風衣,将圍巾團成一團塞到腹部,從後門溜出去。

他發現身後有尾巴,不知道是誰的人,但總算是甩掉了。

能被他甩掉的,其實能力也不怎麽強。

沈濯不常來城南,主要是山路太多,但是他的目标住在城南群山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公寓裏面。沈濯找了兩圈才找到入口,拿着前幾天從某位警長身上順來的證件順利震懾住門口登記的小姑娘——又或許是因為他的個人魅力。

“您好,”沈濯找到手下彙報的門牌號,用力敲響木門,操着南方口音聲音洪亮說道,“您好,我是泺城徽商聯誼會的秘書長,我們聽說您這裏有一批明朝的青花瓷出售,所以想來問一問能否全部購入。”

顯然屋裏的人生怕鄰居聽見什麽,立刻打開門将沈濯請進去。沈濯認得他,正是那天領頭的學生,只不過今天穿了一件羊毛襯衫,胡子也沒有刮幹淨——至少說明東昇幫的弟子還有點跟蹤的本事。

“您好,這是我的名片,”沈濯摸出剛剛做好的小紙片交給他,“我一直在關注考古系李教授的新聞,最近在黑市聽說有一批将軍墓的文物流了出來,其中有明代幾個大窯的貢品。”

對方瞥了他一眼,說道:“不錯,但是你來得太晚了,那一批貢品早就被買走。其餘的價格便宜一些,你想要瓷器還是玉器?”

“我想詳細了解一下這些古董的來源,”沈濯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兩張齊修遠從徒駭寨帶給他的一百元法幣,“我帶着十足的誠意。”

2.誠意

“果真是誠心做生意,”那人接過紙幣看了看收到口袋裏,轉身去給他倒茶,“我是李教授的學生,這些都是城外将軍墓的,還能有什麽詳細來源?不用擔心會被警察局的人找麻煩,我們都是老手。”

“瓷器有什麽?”沈濯坐到沙發上翹起腿。

對方從書櫃上拿起一個紅色的錦盒,打開遞來,裏面擺着一個瓷瓶。沈濯輕輕拿起這個看似是小酒壺的瓷瓶,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巧的放大鏡對準瓶子頂端細細觀察,半晌說道:“我才學短淺,但是對文玩略知一二。這道裂痕就是出土古瓷的傳世痕吧?釉面的浮光斑駁,看起來有些年月。”

“騙不了人,就是明代的。”

“但是傳世痕應該是細碎的不規則亂麻狀,這上面一道呈順時針旋轉。去浮光的時候用的是汽油和石蠟,加以綢布打磨,雖然柔和但是磨痕并非是真正古董上一樣縱橫交錯,很趕時間嗎?”

對方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沉不住氣将瓷瓶搶回來,憤憤道:“不懂別亂說,這生意不做了。”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考古學教授,位于土匪窩裏無人敢探查的明代将軍墓,加上黑市裏的大肆宣傳,水到渠成,沒有人會懷疑這些東西的來源,”沈濯話音未落對方已經從茶幾下面摸出一把水果刀,吓得他立刻舉起雙手,“我我我的意思是,我想我認識你做這些假文物的人。你跟他說,我想入夥。”

“什麽亂七八糟的。”

“你只要告訴他,卡斯·查德威克,”沈濯看着不斷逼近的刀尖慢慢後撤,“Cass Chadwick,只要告訴他這個名字。你看,你都拿了我的錢了,我會帶着好處費來送死嗎?”

那把刀停在了距離沈濯脖子兩厘米的地方。

陳君諾打量着沈濯這身不着調的裝扮,問道:“你去哪了?”

“私事,”沈濯把圍巾扔到公寓客廳的沙發上,伸手想要去拿桌上的茶杯暖手,卻被陳君諾一把拍掉,不由得皺眉,“二嫂,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你知不知道阿強今天看到什麽?警察局的包打聽跟着你,張石川在調查你,”陳君諾把桌上的果盤也一并撤走,語氣嚴厲,“你要是出什麽事情,或者被人發現假冒沈桀,遭殃的不僅僅是你自己。”

沈濯聳聳肩膀,似是毫不在意:“我被人發現了嗎?今天跟在我後面的,其實是二嫂你的人吧。我記憶力不錯,在前幾天的大會上見過這幾個外門弟子,确實是生面孔。不過他們好像沒什麽收獲。”

“你什麽意思?是指責我不信任你?”陳君諾往桌上扔了兩張證件,揉成一團的硬紙板展開來寫着警官證,“我派人是在暗中保護你——”

“我需要你的保護嗎?”沈濯打斷她,坐正了身子嚴肅望過來,那雙眼睛裏面是從未有過的認真,“這個計劃是我和二哥制定的,我知道每一步該怎麽走。不要真的以為我是個沒腦子的纨绔。”

陳君諾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錯了,還是吃了火藥,怎麽敢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但是轉念一想,沈濯未必不敢,他不是東昇幫的人,陳君諾也沒有真正嫁入沈家,嚴格來說他們彼此沒有任何的從屬關系。

“你還想不想繼續下去?”陳君諾問道。

沈濯輕笑一聲好似是嘲諷她明知故問:“你舍得放棄這麽久的努力?再說,二哥的身份在泺城行事确實方便。咱們算是互惠互利的合作關系,這麽說沒錯吧?”

“你到底在做什麽事情?”

“所以二嫂還是不信任我,我們的合作需要找個時間重新規劃規劃,”沈濯站起身拎起沙發上的圍巾,輕笑一聲,“放心,這件事跟東昇幫沒有任何關系,就算出了事情,也會是我自己承擔。也許我之前給你留下來一個錯誤的第一印象,不過我這個人習慣于獨來獨往。”

陳君諾看着眼前這個冰冷的年輕人,一改初見時對着月光看對戒的單純懵懂,反像是她第一次見到沈桀時候的模樣,到底是親兄弟。

面具戴得再久,也有摘下來的一天。

“好自為之吧。”陳君諾不知道他心裏最重要的是感情,是利益,或者是虛無缥缈的自由、理想,但是顯然,他不甘于李代桃僵的現狀。長久地替沈桀尋求真相,難免會躁動不安,他有他要追求的,不管是人也好,錢也罷,沈三少爺厭了。

“一日你披着這層皮,一日你就得替元烈好好活着。沈濯,你要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東昇幫,對不起你二哥的事情……”

“咱們心知肚明,二哥已經不在了,”沈濯不耐煩地一擺手,将口袋裏的眼鏡扔到桌上,“你我也沒有什麽共同利益,互相看不順眼,何必要繼續合作下去呢?倒不如讓沈桀退出東昇幫,也算是給他一個交代。”

陳君諾一拳打過來。

齊修遠看着沈濯臉頰上的淤青長長嘆了口氣,本想出言教訓教訓他,耐不住小孩哭喪着臉裝委屈,用棉棒沾了碘酒輕輕給他消毒:“疼不疼?”

“她竟然敢打我!”

“還不是你自己作死?”齊修遠故意加了些力氣按壓他被蹭破的皮膚,将藥膏塗上去,“就該讓你漲漲記性,不要什麽人都招惹。你被她趕出來,準備回沈家老宅還是睡大街?”

沈濯拍了拍坐着的那張單人床,阿婉像是聽到指令條件反射跳上來,後腿一彎坐下,尾巴卷在身前擋住小爪子。泺城的冬天還是冷。

“教師公寓全都是同事,看到了怎麽辦?”

“你搬出來吧,”沈濯把貓抱到腿上,伸出拇指逗她,接着被長滿倒刺的小舌頭舔了一下,還有點疼,“兩年前我在老城區買了一套房子,是個古巷裏的聯排二層別墅,一樓客廳餐廳,二樓三間卧室,三樓是主卧還帶個小陽臺。”

齊修遠頓了一下,問道:“兩年?你哪來的錢?”

“攢的,都花在這上面了,”沈濯當初用一張假梵高換了一棟房子,後來他又接連在其他地方也置辦了安全屋,狡兔三窟,“我二哥幫我辦的手續,裝修好了,也定期請人打掃。”

齊修遠點點頭不做評價,沈濯架着貓的胳膊把她抱起來,對着齊修遠晃了晃:“院子附帶一個挺大的後院呢。可以燒烤、聚餐,等周末了把那群學生帶過來聯絡聯絡感情。”

“放下,擋着我了,”齊修遠捏住貓下巴把她瞥到一邊,專心處理沈濯臉上的傷痕,“假鈔的事情查的如何?”

“徒駭寨搶了教堂的救濟款,救濟款卻是一箱子制作精良的假法幣,還真說不準是徒駭寨還是那群美國佬使陰招。也有可能有人半路爬上貨船,撬開箱子拿走真的、換上假的,貍貓換太子。”

“真的?你沒有從貨源入手調查,不要騙我。”

“你怎麽也不放心我?”沈濯抓住他手腕,扯到近前親了親,“我大概知道泺城新來的團夥是誰領導的了,放心,他們就是一群沒工作的藝術生,不會殺人的。應該不會……”

“我可以幫你。”

“你這濃眉大眼斯斯文文的模樣,難道要幫我以德服人、以理服人,齊師爺?”

“你自己小心。”齊修遠幫他站起身收拾藥箱,沈濯怕他趕自己走立刻摟緊了阿婉。齊修遠放下藥箱走回來的時候,沈濯不知從哪翻出一套他的睡衣換上,抱着貓蜷縮在單人床的內側。

“元熙。”

“我淩晨爬窗戶走,”沈濯仿佛不知道齊修遠住在四樓,爽快說道,“那麽冷總不能睡大街。”

“你睡沙發。”

跟嫂子吵了一架,但是上班還是要按時上,下班還是要提前下,父親要求回家吃飯也不能拒絕。他跟陳君諾打過招呼,先一步去接沈靈,順便避免兩個人路上尴尬。陳君諾今日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什麽殺父仇人,沈濯惹不起但是躲得起。

沈靈今天穿了一件黃色碎花的棉裙子,蹦跳着從教學樓一路跑到校門口,撲進沈濯懷裏:“哥哥!”

“今天考試了沒?”沈濯把像是小熊一樣的妹妹抱起來,掂了兩下,一擡頭看到了曾經欺負沈靈的小胖子,趾高氣昂走出來,書包都沒有帶,口袋裏挂着一個金表鏈子,走路的時候嘩啦啦作響。

沈靈抱住沈濯的脖子,哥哥在身邊有了底氣,朝着小胖子吐吐舌頭,說道:“假鬼子!英文考了倒數第一的假鬼子!”

“你,你胡說!”小胖子抹了一把鼻涕,用名貴的小西裝擦了擦手,繼續說道,“你知道我爸爸是誰嗎!你知道我媽媽是誰嗎!我媽媽是英國人,知不知道英國在哪裏,鄉巴佬!”

沈靈擡着下巴,不屑一顧哼了一聲:“我小哥哥在國外當醫生呢!”

沈濯愣住,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他們家從沒有提過三少爺,沈靈也從來沒見過他的另一個哥哥。沈濯曾經以為,小姑娘只對“沈桀”喊哥哥,是因為在她的理解中,沈家只有一個少爺,自然不用區分是哪個哥哥。

小哥哥,帶着幾分童真的稱呼,倒是挺适合沈濯這樣整日笑臉盈盈的人。

應該是二哥偷偷跟她提過。

他心裏一陣暖意,北國的寒風少了幾分凜冽。

“沈經理,”忽然有人從背後叫他,沈濯回身看去,竟然是副市長劉天順,厚毛領子擋住了他圓潤的下巴颏,臉上的神色竟然有幾分客氣和恭維,一反常态,“沈經理,小孩子童言無忌,別介懷。”

3.赴約

堂堂副市長,沈牧威都要看他臉色,怎麽會對沈濯這個态度。沈濯将妹妹放下,伸出右手和他握了握,繼而問道:“劉市長,六歲小孩說的話我怎麽會當真的。是我沒教育好妹妹,一點淑女的氣質都沒有。”

南京。

沈濯想到那天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劉天順的靠山倒臺了,馬上就要收拾到他。劉天順看了看四周遞給沈濯一張咖啡館的名片,說道:“沈經理若是有空,不如今晚一同吃點夜宵。”

“劉市長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出聲。能為泺城百姓做貢獻,我求之不得。”幾個月下來沈濯已經習慣了虛與委蛇,一張假笑的面具戴着服服帖帖。

“十點?”

“十點,我在咖啡館等您。”

小胖子被他爹領走之後,沈靈皺着眉頭望向沈濯,問道:“哥哥你要幹什麽去?”

“思然啊,”沈濯故意不回答,牽着她的小手不緊不慢走在人行道上,“小哥哥的事情你還知道多少?”

“他是醫生,在外面教書,所以也是讀書人,”沈靈果然忘記了方才的問題,開始搜刮腦海裏關于從未謀面的兄長的記憶,“爹說別人問才說,不問就不要提。但是阿姐說過,小哥哥很厲害,考試門門都是第一名,沒有讓她失望。”

姐姐若是知道自己辍學的事情,得有多傷心。沈濯握緊了沈靈的手,低聲嘆息。

“哥哥?”沈靈擡頭望向他。

沈濯沒說話,刮了下她的鼻子,小姑娘正凍得通紅,哎喲喲叫了一聲。

晚飯的氣氛有些不太尋常,沈濯和陳君諾近在咫尺,卻仍舊對前幾日的争吵耿耿于懷,誰也沒有心情繼續演戲。撕破臉是不可能的,還得防着家人察覺,沈濯細心觀察,每次父親注意到他們之間的尴尬要發問的時候,沈濯都提前搶過話頭。

陳君諾冷冷瞥他一眼,盡力保持正常的語氣接話,然後再度陷入沉默。沈濯知道她最近在忙什麽,那個鄭宛童幾乎将東昇幫幾百年的舊賬全都查算清楚了,幾次想要陳氏酒業的文件,陳君諾都沒給,除了沈濯遇上她那次。

分明是財務部的人給的文件,只不過是他嫌麻煩,讓人家專業律師去幫忙處理四川那邊的破事而已,陳君諾非得把屎盆子扣在他頭上。

九點過了一刻,沈濯從東廂房走出來,拿了把黑色的雨傘傍身。陳君諾正路過廊下要進屋,看見他一副準備出門的樣子,問道:“你去哪?”

“約了個朋友,談事情,”沈濯掃了掃袖子,餘光瞥見路過的馮姨,便走到陳君諾身前拍了拍她的胳膊,低聲說道,“這麽晚了,誰都要回家吃飯休息,是不是?”

咖啡店在小學附近,老城區一共巴掌大的地方,沈濯沒有開車,直接抄小路走過去,也就二十分鐘。路上經過一條巷子,左邊是被圍欄圍起來的緩緩溪流和三五處泉眼,右邊是一些已經關門打烊的街頭店鋪,鐵匠正在約裁縫打麻将。

“小夥子做衣服不?”裁縫把最後一塊門板放到位置上,搓了搓滿是老繭的雙手。

沈濯搖搖頭,忽然聽見裁縫“啊”的一聲叫,同時耳後一陣突然的冷風。他反應迅速,下意識低頭,餘光瞥見一根棍子掃過頭頂——若非他躲閃及時,這一擊估計要直接落到他脖子上。

裁縫和鐵匠連滾帶爬跑到屋裏關上門,沈濯想也不想,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跑,路過街角一扭頭,好家夥還是四個人。

“元熙。”

“兮城?”沈濯看到昏暗的小胡同裏站着一個高個子男人,那副聲音太過熟悉,“快跑快跑!”

齊修遠抓過他胳膊将他拽入胡同裏,然後推遠,再将路邊的鐵架子一把掀翻在地,一道屏障橫亘在他和沈濯之間。沈濯一皺眉還沒說話,齊修遠已經躍步沖了出去,接着是拳拳到肉的擊打聲。

“你他媽。”沈濯難得罵了一次髒話,笨拙地翻過倒在地上的鐵架子,從架子上的雜物裏撿了一根掃帚,深呼吸兩次同樣沖出狹窄的小胡同,卻只見到倒在地上的小混混,還有三個逃跑的背影。

沈濯眨了眨眼睛,望向揉着小臂的齊修遠,結結巴巴問道:“你……不用賠醫藥費吧?”

“他們自己摔倒的,”齊修遠掃視地上叫苦不疊的小混混,語氣平靜還有一點憐惜,看得出徒駭寨真的把他帶壞了,“是不是啊?”

“是是是,大爺饒命啊,”小混混胳膊都脫了臼,怎麽敢不點頭,“您,您能給我接回去嗎?”

沈濯搖搖頭,将雨傘遞給齊修遠,後者順從地接過來。沈濯低下身來到小混混面前,見他驚恐的模樣更是忍不住想笑,夜黑風高欺負人,也不看看欺負的是誰。沈濯心裏憋着火氣,給他接骨的時候故意多用了一把力氣,疼得小混混呲牙咧嘴。

胳膊好了他就打算跑,齊修遠瞬間将傘伸過來,木頭端頭抵在小混混的脖頸動脈處,不差分毫。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

“我問你,”沈濯蹲着打量他,并不記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誰派你來的?是想抓我還是要殺我?”

小混混吓得都快要尿褲子,自然全盤托出:“我說我說!有人在黑市買兇,出價很高,說一定要活人,打什麽都不能打他手!那個人,那個人給了我這張畫像,說要是抓不住就跟他說,卡斯·查德威克。”

沈濯從他手裏搶過那張疊成小紙片的畫像,用的是速寫,畫法粗糙豪邁但是眉眼和沈濯不差分毫,誰都能認出。

齊修遠問道:“洋人?”

“中國人,有點南方口音,像是廣東人。”

“跟他說,我會主動找他。”沈濯将雨傘拿回來,小混混爬起來瞬間跑沒了影。齊修遠望着沈濯,好似要從他眼睛裏找出什麽。沈濯被他看得渾身發毛,抖了抖肩膀說道:“兮城,沒事,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嗎?”

“沈元熙,我不能每次出現危險的時候都會在你身邊。”

“對不起,”沈濯踮起腳尖仰頭親在他唇邊,“買兇的這個人,我想我認識,或者說我猜對了。他只求財不害命,我懂得分寸的,大不了被人打一棍子。齊教授不生氣,不生氣了。”

齊修遠拿他沒辦法,只能長舒一口氣,牽起他的手:“如果不是我跟着你——”

“你跟我多久了?”

“路過馄饨攤的時候看到你自己出門,便跟着了,”齊修遠把他偷偷伸過來放在自己腰上的爪子拿開,“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安德的學徒之一,到了香港之後才遇見他們,其實就是一群拆白黨,想要傍上洋人漲漲面子。兮城,你聽說過Cassie Chadwick嗎?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假扮成富豪查德威克的私生女,騙取大量錢財,不露分毫破綻,只可惜最後還是被抓了。”

“所以你們在香港做的案子,是效仿查德威克?”

“什麽叫案子,那是工作,”沈濯不輕不重捏了下齊修遠的手,“我們分工合作,一個明面上的富豪私生子,幾個給他打掩護的朋友、仆人、管家和華僑富商。我沒有直接參與,畢竟騙錢這種事情,有損陰德。”

“你不是賣假畫起家的?”

“齊修遠你調查我啊?的确,我在歐美有門路,賣一些沒有署名的臨摹作品,但是對方也得到了一副漂亮美觀的畫作,公平交易啊。總之,查德威克的故事裏,我就負責給他們做一些假證件,道具工。”

“想要抓你的人呢?”

“他自稱男版查德威克,一個演技很好的男人,如果不是長相不太美觀,也許能當電影明星。他跟着我學了一些制作古董的技巧,但是這兩年斷斷續續沒學多少,外行人也許看不出,但是破綻很多。”

“那批古董?”

“都是假貨。我第一次拿到玉佛像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這個人的手法跟我的很相似,但是太拙劣,太粗狂,就像是他畫的肖像畫,只注重神而不注重細節。這是中國畫的特點,神似而非形似,這一點對他來說根深蒂固,難以更改。”

“然後呢?”

“然後我就去找他了,只不過只找到他的一個小喽啰。我留了個口信,誰成想被人暗算。估計他是想抓了我去,讓我給他做苦力,做一批更加真實的出土文物。我都已經金盆洗手改邪歸正了,怎麽會答應呢。”

“真的僅僅如此?是不是還有別人也在調查你?”

“沒有沒有,瞎擔心什麽呢,”沈濯瞥了一眼前面的路,“我會調查清楚。”

“報警嗎?”

“一旦順藤摸瓜找到你那兩位朋友怎麽辦?”沈濯見快要走到路口,停下腳步轉身面對齊修遠,捧着他的下巴親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我沒事的,讓別人看到了也不好。”

齊修遠松開他的手轉身走了,但是沈濯走到咖啡館裏坐下之後,餘光瞥見路邊的陰影裏站着一個個子高挑的男人。他還是不放心。把人氣走又千裏追夫,太難懂了。沈濯嘆了口氣,招招手讓侍應生準備一份甜點等着打包。

劉天順姍姍來遲,穿着那身黑色的大氅跑着過來,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他縮在座位上,用領子擋住下半張臉,急切說道:“沈經理,你有門路,能夠銷聲匿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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