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1)
1. 恍惚
“田院長。”齊修遠等了半個小時才見到田家恒,在此之前有一個護士、兩個病人家屬陸陸續續離開院長辦公室,神色喜悅還有些嬌羞,就連田家恒走出來的時候步子都輕飄飄的。“田院長,我是醫學院病理學教授,齊修遠。”
田家恒摸了摸太陽穴,指着他的食指晃了兩下才說道:“我記得,我記得你。快坐下坐下,今天找我什麽事啊?”
“醫學院明年将有七十名學生畢業,”齊修遠将資料夾放到桌上,“外科二十五人,內科十七人,中醫十二人,還有公共衛生和檢驗科的十六人。之前跟您說過,春季學期開始安排他們實習,尤其是外科學生,他們一早就被野戰軍要去,聯合培訓,正式畢業就要上戰場。”
田家恒看了兩頁便覺得頭疼,将資料放下,說道:“等我慢慢研究。人啊還真是得服老,今天精神不好,改天我給你打電話。”他見齊修遠皺眉,一副嫌他不懂事的語氣,教育後輩一般說道:“小齊啊,我的事情這麽多,總得有個先來後到。這樣,開學前一定給你消息。”
“不着急,”齊修遠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繼而柔聲說道,“您最近是不是生潰瘍,喉嚨酸澀咳嗽帶痰,頭疼腦熱,有時候無緣無故地筋骨酸痛,而且吃藥也不見好?”
田家恒一擡頭,不置可否:“年紀大抵抗力差了,沒什麽大事。”
“醫者不自醫,您是外科專家,內科的事情不如讓我幫您看看?”齊修遠微微探身,對方點頭算作同意。随後他站起來走到田家恒身邊,兩指輕輕按在他喉結一側,再換另一側,最後按在腹部。
田家恒見他神色嚴肅,也不由得緊張起來,問道:“看出點什麽了?”
“我建議您做一個全面的檢查,”齊修遠退回來坐到沙發上,“恕我冒昧,請問您結婚了沒有?平常夫妻生活有沒有什麽保護措施?家中有沒有小孩?”
田家恒本想着找血液科驗一下,但聽他這麽一說,這種病十有八九不好意思往外說,立刻噤了聲,琢磨片刻,覺得齊修遠應該不是個嘴碎的人,于是說道:“小齊啊,你是這方面的行家,這事我就拜托你了。”
“我理解您,”齊修遠見過的病人多了,不乏有錢又好面子的,“您有空來一趟醫學院,我給您詳細檢查一下身體。”
“好,好,你等着,”田家恒站起身走到電話前,“人事處嗎?”
沈濯抱着蛋糕盒子蹲在醫學院教師宿舍樓下,臉頰被北風吹得像是青翠欲滴的大蘋果。齊修遠遠遠看見他,小孩戴了條圍巾,一款老舊樣式的鴨舌帽,穿的藏青色棉襖,像是來送蛋糕的店小二,怪不得沒人懷疑。
他走過去,沈濯站起來,小腿血液不通沒站穩差點摔個跟頭,好在齊修遠一把扶住他:“怎麽不進屋?”
“換了個新的保安非得要看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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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你就有了是不是?”
“才不是,我答應了你,不再騙人。好幾天不見你人影,跑哪去了呀?”沈濯跟着他走進屋裏,将蛋糕放在這桌上,湊到火爐旁邊取暖,順帶着撓了撓跳上膝頭的肥貓——這小家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圓潤了起來,大概是每天在校園裏跑,被學生喂的。
齊修遠拿過水壺灌滿熱水,放到火爐上,搶走了沈濯的熱源,順便趕走了貓:“我倒是好奇,你這幾天都去哪了?”
“這對話似曾相識啊,兮城哥哥,城哥哥。”沈濯腦袋一歪靠在他身上,回想起當初在香港,齊修遠冷着臉說分手的前半個月,他們的對話總是要涉及這兩句。彼此隐瞞失去了平衡,導致感情破裂,是常理。
沈濯瞞他,因為怕齊修遠知道自己詐騙犯的背景。
齊修遠瞞他,因為怕沈濯被牽扯到殘酷的地下鬥争中。
現在都說開了,好像也沒有什麽需要擔驚受怕的。沈濯得了便宜賣乖抱住齊修遠的腰:“有一個河北的工廠老板擔心安全,打算遷居內陸養老,正要賣造酒廠的零部件。”
“你們需要嗎?”
“我們是前年剛換的德國進口機器,但是我知道江蘇有人打算開新廠,我就打算低價買入,找個倉庫存上幾個月,包裝包裝再說是新品,高價賣出去。”
“小騙子。”
“商業策略罷了。不過二嫂也這麽說我,她還說陳氏不參與,風險讓我自己承擔。”
“注意安全,現在查的緊。”齊修遠将燒好的熱水倒進搪瓷杯,撒了一點白糖遞給沈濯,後者卻瞥了一眼小廚房緊鎖的櫃門。齊修遠當機立斷:“不許喝酒,那麽貴的,對身體也不好。”
“吃甜點不喝白葡萄酒,對甜點不尊重啊,兮城……城哥哥,”沈濯半年沒怎麽剪頭發,刻意将後腦勺的頭發留長,加上發質又軟,像是溫順的小貓,撒嬌的意味更濃了,“兮城,明個兒十五,咱提前賀元宵呗。”
“叫上瘾了……”齊修遠耳尖蹿紅,拿綁試卷的皮筋被他紮了個辮子,說是辮子,不過是腦袋後面翹起一個小揪揪,頗有點歐洲藝術家的風範。他起身去拿酒,回過頭沈濯已經将頭發解開了,拿着橡皮筋逗阿婉。“元熙,有件事情,你得好好想一想了。”
沈濯聽他忽然這麽一說不由得心裏發慌,腦海裏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齊修遠要走,第二個念頭是齊修遠要趕自己走,第三個是齊修遠要帶他一起走。齊修遠看他抱着貓愣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沈元熙。”
“啊,我聽着呢。”
“你二嫂前年秋天跟你二哥訂婚,本是去年結婚的,但是因為守孝期推遲了一年,”齊修遠将白葡萄酒打開倒了一些在杯子裏,靠在火爐邊燒暖和了再給沈濯遞過去,“你現如今瞞着父母親人,是不是意味着,你得替你二哥娶親?”
“哎呦我的齊教授,你別一本正經講這種話,”沈濯灌了一口酒,從嗓子到胃都是熱乎乎的,“我跟二嫂商量過,能拖就拖,至少拖到她穩住東昇幫。文冠木的律師徒弟孩真不是好欺負的……不過你也知道,我幫張遠志做事,他幫我二嫂拉票,還是有些贏面的。”
齊修遠把阿婉從他懷裏抱過來,胖成球的橘貓戀戀不舍。
沈濯噗嗤一聲笑出來,打趣道:“兮城吃醋啦?吃誰的醋呢?好啦好啦,我找機會勸勸二嫂往前看。還說不吃醋,你再抓,阿婉的耳朵可就要被你抓掉了啊。”
“元宵節搞宴會,這洋鬼子還真是會挑時候。”沈濯穿了一件黑色的英氏西裝,白襯衫熨燙平整,站在人群中沒有絲毫特色,反而跟酒會侍應生撞了衫,頗有些悶悶不樂。不過低調也是他的座右銘,幹脆躲在角落裏,嘗嘗泺城新來的大老爺從他家鄉帶來的威士忌。
陳君諾贊助了這場酒會,她也知道這些生意場上的門道,沒有告訴沈濯他喝的不過是陳氏酒業倉庫裏普普通通的某一瓶,真的好東西怎麽會拿出來呢,只是是噱頭罷了。“看到鄭宛童了嗎?”
“她皮膚白,不該穿深紅色,今天的發型也太老氣了。”
“我是讓你看她穿着打扮嗎?”陳君諾費了半年都沒把他吊兒郎當的性子軸回來,幹脆放棄,“文冠木帶她來這種場合,把她介紹給不少有錢人,還替她拒絕了那些人敬來的酒。”
沈濯點點頭:“有一腿。啧啧,這酒太澀了,真難喝。”
陳君諾一把将他的杯子搶過來,冷冷瞥他一眼:“那就別喝了。”
“好久不見,”忽然有人三步并兩步走上臺階,來到沈濯身前,咧着嘴角像是中風了一樣,“聽人說,你過年來我家找過我,還帶了兩箱禮物。是為了給你姐姐找供應商,還是專程給我道歉呢?”
“梅少爺,”沈濯站起身的時候膝蓋顫了一下,但他掩飾得很好,一颦一笑都像是久經商場的沈桀,運籌帷幄,“只不過是奉了家父之命走動走動。家姐的報社順風順水,不勞梅少爺操心。”
梅冬友瞧了一眼他,再瞧一眼陳君諾,一雙狹長的柳葉眼眯了起來。他生得高大,骨骼立體,偏偏臉上沒有多少肉,少時看着還有幾分英氣,現如今在燈光下一照活像是蒙了層人皮的骷髅,還是中風的那種。
有些人,長着長着就長殘了。
沈濯忽然明白,他眯着眼睛是因為右眼被二哥打得看不清楚事,在這對焦呢。
“沈桀,你給老子記住了,”梅冬友說話的時候牙齒總會碰撞到一起,也不知是不是二哥揍他的時候順便把他牙也揍掉了幾顆,“以後走在路上,見了面,客氣點。老子現在接管了我爹的所有實業,真要動手,夠你受的。”
沈濯低下頭推了推眼鏡,不由得笑出聲來,滿是嘲諷:“你這句話吓吓學堂的小學生還差不多。”他上前一步,湊近了梅冬友的耳朵說道:“別忘了,你是怎麽對我弟弟的。”
梅冬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更像是恐怖故事裏的幹屍。他讨了沒趣放下杯子走了,沈濯坐回沙發上,才發覺後背被汗水浸濕,冰涼一片。
陳君諾問道:“你們之前到底怎麽回事?”
“你做過我的背景調查。”
“我只知道他是你第一任男朋友。”
“對嘛,不歡而散,還能有什麽,”沈濯探着身子拿回被二嫂奪走的威士忌,再躺回靠背上,“總歸就是一些破事。後來他想複合,結果跟着我二哥跟到小巷裏,一把抱住他開始動手動腳。最後被我二哥揍成現在這樣。”
“沒聽他提起過。”
“他好面子成那樣,這麽丢臉的事情,也是我問了梅冬友的跟班才問出來的,”沈濯瞥到人群中的田家恒,整了整襯衫褶皺站起身,說道,“見到個貴客,我替二嫂疏通疏通關系。”
陳君諾擡眼一瞧,說道:“他是文冠木的常客。老城的春滿園和東城的維克利亞夜總會,常見到他。”
“您怎麽知道的,難不成,這些地方二嫂您也常去?”
陳君諾現在知道了,跟嘴貧的人打交道的唯一方式就是比他還貧:“下次我帶你和齊教授一起去。”
2.交際
沈濯跳下臺階來到宴會大廳一側的吧臺,要了兩倍幹紅,端着來到田家恒身邊。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摟着在醫院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護士,只不過這次護士姐姐穿了一身白色的晚禮服,光彩耀人。
“田院長,”沈濯彬彬有禮将一杯紅酒遞過去,“上次見您應該是前年的軍商聯誼會。一直仰慕您的醫術,不瞞您說,家弟和妻弟都是醫學生。”
田家恒接過酒跟他碰杯,喝醉的他根本認不出眼前這人就是前幾天同臺手術的實習生。畢竟沈濯也懂得些喬裝打扮的技巧,沒那麽容易被一個心思不在男人身上的色鬼認出來。
沈濯跟他談了談醫學行業發展前景,談了談如何破除封建迷信,如何宣傳西方先進醫學,最後變着法地誇了幾句,最後要了張名片。常規的社交流程走下來,沈濯鑽出人群,看到了已經收拾好準備回家的陳君諾,咧嘴露出一個微笑。
“你是不是又在賺外快?”陳君諾将呢子大衣的腰帶紮好,拎起手包。
沈濯紳士地站到她身邊,擡起手:“我在幫二嫂打探文冠木的秘密罷了。”
“打聽到了嗎?”陳君諾看見走過來問好的舊同學,順勢挽住沈濯的胳膊。
沈濯微笑着跟其他客人道別,走到門口才低聲說道:“我以前在黑市買情報的時候,人家要我十塊錢一條。”
春節過去不少商店重新開張,家家戶戶門口的紅色對聯還沒來得及清理,路邊堆積的鞭炮皮沾染了黑色的泥土,藏在繁華都市最陰暗的一角。沈濯替二嫂談生意,争取拿下黃河邊的一處碼頭,不用再每年和趙董事長續合約。
去年一年發生了許多大事,接二連三痛失親人的重創讓陳君諾在商場上的态度更加強硬,像是鐵板一塊,泺城商人聚會提到年輕女老板,總有人會提及陳氏酒業的陳小姐。
沈濯一沒有做生意的雷霆手段,二沒有發現商機的敏銳嗅覺,沒能給二嫂幫上什麽忙。若是二哥還在的話,一個碼頭估計三言兩語就能低價談妥,沈濯只能慢慢磨,在黃河破冰之前磨下來就行。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對方終于肯出手,然後打電話叫來了個風水先生繼續陪沈濯聊,開始算何時何地交接能夠保證今年航運平安順暢。沈濯忍不住想打哈欠,回頭瞥見咖啡館外面站着一個挺拔英俊的美男子,順手隔着窗戶打招呼。
齊修遠朝他微微一笑,複又擡頭看着天空中的烏雲,對身邊的田家恒說道:“不如我們進來喝杯咖啡暖暖身子,順便避避雨。醫學院附近路窄,您的司機也許是被什麽事耽擱了。”
“也好。”田家恒今天來取體檢報告,并不樂觀,順便多做了幾項檢查。他元宵節酒會之後沒忍住又去了春滿園消遣,誰知道半夜起來小解,一開燈,馬桶裏都是血,而且隐隐腎疼。
齊修遠給他開了點藥,話中明裏暗裏點出,這個病以當今的醫學水平來說,等同于無藥可醫。
咖啡店裏避雨的行人不少,沒有單獨的位置,沈濯招招手示意他們過來拼個桌,反正他是不想再繼續獨自面對這個半天只說兩個字的風水先生——說的還是“大兇”,一邊說一邊盯着沈濯的脖子以下。
太詭異了。
“田院長,我們之前在酒會上見過的,”沈濯起身跟田家恒握手,他能感覺對方的緊張不安,“這位是從西南來的有名風水大師羅正,二十歲前都在道觀修行。此行是第一次下山,市政府的幾位大人物都找他看風水。”
田家恒點了點頭應付兩句望向窗邊。
齊修遠禮貌地和侍應生要了一杯咖啡一杯熱水,随後将咖啡推到田家恒身前。沈濯側着頭跟羅正讨論碼頭改造的細節,羅正提到要在水位最深位置的浮橋上左右擺兩只玄武,沈濯腦補了一下倆王八趴在路上的畫面,直搖頭。
羅正和他聊不下去,又有旁人在更顯得不自在。沈濯注意到,将咖啡一飲而盡,說道:“天色已晚,不如今天先到這裏,明日來我公司一敘,與財務一同商量具體事宜。”
“可以,”羅正話不多,站起身忽然駐足,望向田家恒久久不言,直到沈濯問他,他才面對田家恒說道,“壬子月不宜見丁字,丁字旺,則為情劫。相人相面,閣下乃是罕見的飛天祿馬格,官為祿財為馬,應是大富大貴之命,可惜。”
沈濯撓了撓耳朵,他只聽懂了一個大富大貴和一個可惜,想想羅正的意思應該是田家恒要倒黴。
田家恒對風水算命之術也有研究,這番說辭也有道士跟他講過,面相便可知人生辰命數,看來此人名不虛傳。他正官運亨通,忽然患了隐疾,正愁無法可解,正方偏方都要一試。他急忙探身說道:“請問大師有什麽破解之法嗎?”
“不須論合惟嫌未,子癸相逢再見兇。時也命也,這道劫難躲。”羅正不再說話,默默等沈濯送他出門。
田家恒一把拽住沈濯将他撇到身後,追問道:“真的沒有辦法?”
“有,但破財。”
“我有錢,您盡管說。”
“我非索要酬勞,”羅正掐着指頭算了算,說道,“唯有擺風水陣才能破解,且必須在農歷二月三十之前。閣下需要找名中帶有東西南北的物件,對應生老病死,每個九九八十一件,再将物件埋于地下六尺。”
沈濯聽起來覺得耳熟,這風水陣他在香港常見,那邊叫種生基:“田院長您用不着擔心,三個月後東西便可以取出,據說呢,閻王爺不要這些人間俗物的。不過要是真的取出來,效果自然差些。”
“可這……”田家恒雖然研究風水,但是他不是一出事就求神拜佛的迷信之人,自然有些猶豫。
“既然緣淺,何必躊躇。”羅正搖搖頭,不等沈濯推開門走了出去。沈濯抱歉地沖田家恒笑了笑,三步并兩步跟上去。
羅正走得飛快,在街口買糖山楂的小攤那買了兩包剛剛出爐的山楂,糖霜在冬天凝固得很快,一點也不沾手。沈濯快步走到他身邊,卻見他伸出手,優哉游哉等着。沈濯裝傻:“要發票是嗎?”
“貧道要錢。”
“不是給過定金了嗎?”沈濯這些年學到的生意經就是言而有信,摸出錢包翻了翻,依依不舍跟唯一的一張一百法幣告別,“等到田家恒上鈎我再給你剩下的。你們不是說為了人民嗎,怎麽還找我要錢?”
“一碼歸一碼,這是我的本職工作。貧道認認真真給你看風水,怎得你還不肯付費?”羅正收了錢,把一包山楂放到沈濯手裏,“既然破費,貧道送你一卦。”
“什麽?”
“閣下最近好事将近,令尊大人兒孫滿堂指日可待。”
比我還能胡扯。沈濯心裏嘀咕一句,但是求人辦事,而且對方跟齊修遠多年的朋友,沈濯也不能直接講他騙錢。沈濯再一想,都是同道中人,五十步笑百步罷了。“謝你吉言。”
“請我吃喜酒就行。”
“那你有日子等了,”沈濯忽然想起件事,“唉,你說,我真得在碼頭浮橋上放倆王八嗎?”
“那叫玄武。”
陳君諾回到公寓的時候沈濯在客廳的桌子上刻木雕。她走近一看,輕笑一聲:“你弄兩個王八幹什麽?”
“我就說是王八!”沈濯掃了掃桌上的木屑,将刻刀扔到一邊甩甩手,“今天問了一個風水先生,說若是在碼頭浮橋上擺兩個玄武,來年則能順風順水,一路暢通。我想着我可能在泺城不會待太久,給你們留點念想。”
“是嗎?你有這麽好心?”
“我準備做成仿唐式,然後做舊,二嫂要是哪天沒錢了拿去黑市當古董買,至少能騙個幾千幾萬的。”
陳君諾拿起來看了看,又給他扔回去,沈濯立刻将他的寶貝撿起來吹了吹,生怕磕到一點半點。陳君諾沒時間管他跟木頭王八交流感情,問道:“你為什麽要走?出什麽事了?”
走,是因為他和齊修遠都被張石川盯上了,他這幾天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跟蹤他,只不過對方的技術比自己還爛,沈濯只用從服裝店的後門溜走這些人就跟不上了。但是長久不是辦法,齊修遠是土匪師爺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若是這些黑道中人被張石川抓住,威逼利誘,後果不堪設想。
其實齊修遠也信不過那些土匪,所以徒駭寨的人,除了徐鐘等寥寥幾人,只知道他姓齊而不知姓名、籍貫、身份。
“二嫂不用擔心,我肯定會幫你把事情處理好再離開,”沈濯扯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對了二嫂,之前你給我的四個保镖,再借我用用呗?”
“什麽毛病,”陳君諾猜不透他腦子裏面到底裝的什麽,一會兒避之不及一會兒趨之若鹜,“随你。”
田家恒坐在院長室閉目養神,他推掉了今天早上的手術,此時此刻只覺得疲憊不堪。昨晚開始他徹夜難眠,腸胃絞痛不止還出虛汗,跑了幾次廁所跑到神經衰弱。今天早上他和骨科大夫讨論病人情況,後者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向他,說道:“院長,您怎麽不記得了?這是昨天手術的病人。”
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确已經做過這個手術,難不成是失憶了。
他忽然起身,拿起電話打給泺城醫學院,對面接起來卻操着湖南口音問道:“株洲菜館,您是吃飯呢還是應聘呢?”
他給這個號碼打過四五次,怎麽會記錯呢?失憶,神經錯亂,這些情況單單病毒感染是造不成的,除非病入膏肓,或者這世上真的有鬼神之力?就像是羅正說的,閻王爺有生死簿。
他晃了晃腦袋,挂掉電話打給市政府電訊處,再轉接泺城醫學院,終于找到齊修遠,将自己這幾天的病情詳細描述了一遍,最後問道:“我這種情況,究竟能不能治好?”
“實話實說,您感染的可能是一種變異病毒,我們不能匹配任何已知的微生物感染狀況,所以也不能給您提供任何特效藥,”齊修遠盡力說的委婉,刻意的委婉更能讓田家恒感到絕望,“抗生素打多了病毒會有免疫力,适得其反。不如您再來我們這裏做一個切片化驗。”
田家恒捏着電話的手微微顫抖,半晌說道:“之前遇到那位風水師,你能聯系到嗎?”
3.風水
羅正在城南人跡罕至的山區裏建了個黃布圍起來的臺子,因為北風呼嘯那蠟燭被吹滅好幾次,看得田家恒提心吊膽。羅正反倒沒有驚慌,蠟燭滅了就點上,然後繼續拿着桃木劍起舞,念念有詞。
末了他将劍收起來,問道:“祭品也都準備好?”
“準備好了。小沈,過來。”田家恒喚了一聲,蹲在樹後面躲冷風的沈濯立刻應聲,幫他把沉甸甸的四個箱子拖過去,再一一打開。
羅正要他尋名字中帶有東南西北的物件,而且還得代表生老病死。東是八十一兩剛剛成型的東海扇貝,曬成肉幹。南是八十一件楠木拐杖,聽說放在黑市能賣好幾根金條。西是八十一盒盤尼西林,雖說是管制藥品但是三個月後就能拿回來,田家恒一咬牙就放進去了。北則是八十一根北洋造的小金魚,錢財乃身外物。
沈濯幫他将這些箱子埋進土裏,凍得手指發抖但還得笑嘻嘻面對田家恒。
田家恒憂心忡忡走了,沈濯繼續幫羅正收拾桌臺,抖了抖滿是塵土的黃布咳嗽一聲。羅正轉過身朝他望了一眼,說道:“這批西藥我們會派人來取,但是看起來,閣下意在其他幾件東西。”
“廢話那是八十一根小黃魚呢,”沈濯一時嘴快,趕緊補上,“都是不義之財,都是可惡的上流社會搜刮的民脂民膏,不要白不要啊。私房錢沒了,田家恒不敢鬧,但是登記在冊盤尼西林沒了,他沒辦法遮掩,想好怎麽應對了嗎?”
“不勞閣下費心。”
“你們那邊人怎麽都這樣,需要幫忙的時候好聲好氣,幫完了就劃清界限,”沈濯将木桌子搬起來,一擡頭看到羅正伸出的手,眼皮不由自主跳了跳,“對,我給你們幫忙還得我付錢,田家恒不是給你兩百塊嗎,頂兮城一個月工資了。”
羅正面不改色說道:“這是為了給陳氏碼頭看風水。”
沈濯為了讓田家恒對得病一事深信不疑,下了不少功夫,生理的心理的雙管齊下。最初感染風寒只不過是沈濯調換了醫院的值班表,讓他接觸了傳染病人,後來他和齊修遠熬了一個通宵做出一瓶沒有任何用的假冒僞劣感冒藥,在齊修遠見他的那天,沈濯派手下的李刀和李槍潛入院長室換掉了處方藥。
畢竟感冒熬上七天就能好,若是讓田家恒以為自己得了花柳病還得用些特殊手段。沈濯通過大師姐姚青黛買通了幾個夜總會的舞女,故意給他喂相克的食物,還有些不能描述的,不做贅述。
沈濯還親自上場,在田家恒也參加的酒會上跟他敬酒。第二日田家恒發現尿血,只不過是沈濯在葡萄酒裏加了紅色素,而并非真的腎病。
生理出現問題,田家恒作為西醫博士、市立醫院院長,自然會求醫,就算齊修遠告訴他目前的科技無法治療,也不足矣讓田家恒相信旁門左道。這時候就該給他制造點心理問題。
沈濯帶着李劍、李戟扮成市政府的工人,改造了他們家的爐竈暖氣,使得一到晚上主卧便特別燥熱,田家恒不斷出虛汗而且不能安睡。除此之外,他還獲得了全市的電話線分布,接駁電箱從而使田家恒撥出去的電話總是打錯,造成鬼上身的假象——但後來沈濯發現,田家恒沒往鬼神那上面想,只是誤以為自己得了精神病,且真的被吓到健忘,也算歪打正着。
上次在倉庫,張遠志提出要一批盤尼西林。這種管制藥品,除了院長誰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從醫院的庫存裏拿出來。而且需要田家恒自願,沈濯便提出了種生基這個法子,還戳了戳齊修遠的腰問他羅正到底是否确有其人。
齊修遠咳了一聲,沈濯便知道問對了。齊修遠偏過頭不看他嘚瑟的表情,輕聲說道:“他不能算我們的人,他兄長在蘇區前線當指揮官,但是他從小被貧窮的父母送到道觀,心裏信奉的還是有神論。”
教師公寓去多了總會引人注意,在新來的保安大爺用警惕的眼光盯住他的時候,沈濯請齊修遠來自己買的小別墅終于有了借口。齊修遠也無奈,帶着剛打了疫苗的阿婉來到老城區和北區交界的經七路六十八號。
十二棟風格各異的聯排別墅,雖然不如豪華莊園,但是随随便便一間屋子都得讓老百姓不吃不喝辛苦工作十年。
沈濯選六十八號這一棟,據他說是因為六六大順和發財,但齊修遠隐約猜到,這個地方前面是商業街後巷後面是一條小河,為的是方便逃跑。房子三層,外牆是紅色的,裏面用的是西式裝潢,暖黃色為主,前院裏有一棵棗樹和一座沈濯閑來沒事做的石膏像,後院有一個池塘,一道一米寬的水槽連着後面那條護城河。
齊修遠跟着沈濯進門,打開燈卻不見半點灰塵,仿若真的有人長居于此,不過除了幹淨,沒有半點煙火氣。一層是客廳、餐廳、廚房和連着陽臺的開放書房;轉角樓梯到二層,三間卧室還有半邊露天陽臺;三樓一半是主卧,一半則是沈濯暫時的工作間,放滿了紙筆和各類工,甚至還有一間洗照片的暗房。
“讓阿婉下來跑跑吧,”沈濯将貓從齊修遠的胳膊中抱過去,捏着大肥貓的耳朵說道,“大胖墩你是誰啊,我們家瘦溜溜的阿婉去哪了呀?我看看你有幾層小肚子……兮城,我記得貓是有脖子的對吧?”
“還不是沈少爺沒事就給她喂魚幹。”
沈濯嘟囔一聲抱着沉甸甸的阿婉進了工作間,将帶利刃的刀具單只手抓了扔到箱子裏鎖上,然後才把阿婉放下去。齊修遠打開燈,看到窗戶邊上半米見方的木屋模型,便知道沈濯為何這麽介意阿婉長胖了:“沒事,改一改還是可以用的。”
“花了整整三天做出來的,本來想昨天帶給你的,傍晚了文冠木跟幾個有錢人搞走私搞到二嫂的地盤上,我還得硬着頭皮去跟黑幫大佬理論。他身邊那個姘頭,”沈濯瞥到齊修遠微微一絲不悅的神情,改口道,“徒弟鄭宛童把地契拿出來說事,總感覺要反。”
“元熙,尊重人家姑娘。”
“我又沒說錯,你是沒瞧見文冠木的手往哪放呢。我在黑市雇了個包打聽去查了,鄭宛童十有八九留宿在文冠木家裏,她名下有一套房子,半個月前戶主還是她師父呢。”
齊修遠不作評價,擡頭看到阿婉踩着木屋一躍而起跳到半空,随後整只貓撲到牆上。貓爪子伸出來扣住牆面壁紙的一瞬間,齊修遠為沈濯的裝修費捏了把汗,但随即一怔。
被撕下來的牆紙後面是滿滿的照片、筆跡和棉線勾勒出的線索。
最中間是陳道年的照片,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左邊用黑色的線連接起來文冠木和傅川芎,前者打了個對號,而後者則是兩道問號。東昇幫其餘的人都被貼在上面,陳君諾和陳君磊除外。
右邊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人,沈濯認得出郭六淨、趙董事長,還有一些酒局飯局上見過的泺城背白兩道各色的人物。除了大人物,也有小人物,比如一個畫了叉的生面孔,看起來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
沈濯和沈桀的合照貼在右下角,黑筆畫了一道道圓圈,中間只寫了兩個字,“替身”。
“我二哥的字跡。”沈濯忽得神色嚴肅,跳到近前,将阿婉抱起來遞給齊修遠,動手将正面牆的壁紙全部揭開,卻沒有得到更多的信息,看起來沈桀僅僅收集到這些資料。他在調查什麽,或者他在計劃什麽?
二哥和陳君諾的感情到底是真是假?
沈濯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身冷汗退後兩步,撞到齊修遠懷裏。
“怎麽了?”齊修遠也讀不懂這畫面上的三言兩語,但是畫了交叉的一定是死人,只是不知是不是沈桀殺的,“你二哥,是什麽樣的人?”
沈濯躊躇片刻,說道:“小時候我不小心把他推進池塘,他就把過水槽的木板鋸了一半。第二天要上學的時候,書包裏被他裝多了兩本書,他走過去沒事,我踩斷木板掉下去了,一身污水。我當時不知是他報複,他還好心給我拿衣服,勸我在家休息以免着涼。等我回到學堂才發現,他跟我喜歡的姑娘坐一起了。”
“你喜歡過姑娘?”
“少不更事,”沈濯撓了撓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