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下)意願同袍
5.來客
也許是入冬氣忽冷忽熱的原因,沈濯這幾日白天發低燒晚上發高燒,反反複複都快燒得不清醒,齊修遠給他打了管制西藥才稍微控制住病情,沒有真的把這小孩燒糊塗。
為了方便照顧沈濯,齊修遠提議以輔導陳君磊功課為理由每天來公寓,陳君諾欣然同意。苦的是陳君磊,本來跟同學約好打牌、騎馬、逛酒吧,現在只能憋在家裏認認真真看書。
看書不止,齊修遠是真的用心輔導他功課,去年的複習完了就預習今年的,沈濯還會頂着冰毛巾湊過來看熱鬧,看得他背後發毛。陳君磊恍然大悟,為何沈濯一個學歷造假的辍學生能夠成為優秀的大學講師,肯定是齊修遠逼出來的。
“氣胸的表現和救治方法是?”
陳君磊跑神五秒鐘就徹底跟不上了,愣愣地看着全英文的教科書,分明每個單詞都認識,偏偏連在一起就像是天書一般。他瞥了一眼沈濯,後者堂而皇之摟住齊修遠的肩膀,根本不搭理他。
曾經霸氣張狂的黑幫少爺現在跟秋冬交接的軟柿子一般,大氣不敢喘一口。他還記得齊修遠在教堂的時候如何一拳砸到他鼻子上,一點反擊的空隙都不給,這身手太吓人。
沈濯也看出他痛苦,拽了拽齊修遠的胳膊:“到點做飯了。”
“你看着他繼續寫。”齊修遠站起身,将沈濯頭上的毛巾拿下來,手背貼上去摸了摸,終于退了燒。
“怎麽還要寫啊!”陳君磊想要踹凳子,忽然接收到齊修遠襲來的目光,一陣哆嗦,坐了回去。他又恍然大悟,醫學上說雙胞胎兄弟在某些方面的喜好是一致的,比如找老婆,都喜歡找暴力狂。
沈濯把濕毛巾從額頭上拿下來,笑眯眯看過來:“君磊啊,二嫂可是說了,下學期補考不及格你就得退學去糧倉搬糧食。”
“我寫!他大爺的寫還不行嗎!”
“對了,文冠木賭場那幾個欠錢不還的怎麽樣了?”沈濯看陳君磊欲言又止的模樣,擺擺手,“廚房那麽遠他聽不見。聽說文冠木在幫省裏的官員洗黑錢,你們查一查這些人是不是被當成炮灰了。”
陳君磊忽然一愣,再一拍腦袋:“嘿,你別說,還真有可能。我怎麽想不到呢?”
“新生活運動馬上就要普及了,文冠木不得抓着最後的機會,趁那些官老爺還能出入賭場,多給他們跑跑腿啊?”沈濯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忽然瞥到齊修遠拿着菜刀望向他,立刻輕咳一聲,“必須要從根本上杜絕這種不良現象的發生。”
陳君磊一挑眉:“殺了文冠木?”
Advertisement
沈濯咳嗽一聲,齊修遠把鍋鏟放下,走過來拎着沈濯的領子把他扔到書房,将門帶上。陳君磊趁着空擋抓起外套一溜煙撒歡一般跑出門,心裏念着多麗舞廳漂亮的小姐姐可千萬得等着他。
最後一盤菜盛出來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沈濯溜出來貼在貓眼上瞄了一眼,回頭對正要想辦法翻窗戶逃跑的齊修遠說道:“不用大驚小怪,是我阿姐。”
他開了門,咧嘴笑着像是童心未泯的七八歲孩子。那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在下一秒忽然僵硬住,沈濯看到了倚在牆邊抱着手的張石川。他心裏飄過一行中文、英文、粵語、老家話中所有罵人的詞,最後艱難控制住表情,盡力維持沈桀那種由內而外的儒雅和笑裏藏刀。
“張局長來拜會,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巧了,”張石川見他沒有要請客人進門的意思,反而好奇地往屋裏瞥了一眼,“本來想去給姑父拜個早年,聽說二少爺生病了,這不是跟着一起來看一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的。”
他看見了站在餐桌前面的齊修遠,後者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鎮定,不露一絲破綻。
沈筠站在窗戶和門的風口上,冬日的過堂風吹得她打了個噴嚏,沈濯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請他們進屋,然後倒了兩杯冒着熱氣的白開水。他不是不想找茶葉,但是二嫂怕他糟蹋好茶,根本沒告訴他放哪了。
就像他也死活不肯說那瓶進口的威士忌藏在哪。
“齊教授,”張石川坐到沙發上,摩挲兩下真皮沙發感受價格不菲的質地,“咱們算是有緣分了,短短幾天見了好幾面。”
齊修遠淡淡一笑,說道:“沈先生請我給陳君磊補習功課,我不收錢,沈先生便請我吃頓飯,張局長,這不犯法吧?”
沈筠看氣氛不太對勁,忙說道:“什麽犯不犯法,快過年了說什麽晦氣話。元烈,你這發燒都快十天了,到底嚴不嚴重啊?實在不行就去醫院看一看,不要仗着年輕就糟蹋身子。”
“阿姐,”沈濯按住她的手無可奈何笑了笑,“沒事的,已經退燒了。可能就是冬天感冒發燒的多,喝了幾副中藥便沒事了。”他身上的水痘褪得七七八八,至少臉上和手上的膿包都不見了。
雖說是不見,但仔細看還能看出一點點痕跡,張石川盯了他許久,盯得沈濯後背發涼:“阿姐,這麽晚了不如早點回去。勞煩張局長做一回護花使者,不介意吧?”
“介意啊,”張石川癱坐在沙發上,渾身散發着京城少爺的懶散,“我可都聞見梅菜扣肉的香味了,不請你姐姐留下吃飯嗎?”他說完瞥了一眼齊修遠,後者躲開他的眼神,走到廚房去看砂鍋裏的魚肉粥好沒好。
沈筠嗅得出空氣中的硝煙味,她也看得出張石川在有意為難齊修遠,幹脆站起身走到廚房,先跟齊修遠聊起了如何煮粥。張石川咧嘴笑了一聲,眼中神情複雜,沈濯只知道他是咬住獵物就不松口的兇狠角色。
聽說他進出各大舞廳,騙了不少舞小姐給他做眼線。
“屋裏太熱了,來陽臺聊一聊吧,”張石川推開客廳的推拉門站出去,轉身望向沈濯,根本不給他任何拒絕的餘地,“你姐姐怕是不想聽到接下來的這些內容。”
沈濯硬着頭皮走出去,對方像是黑夜裏緊緊盯住自己的一雙眼睛,危險但是卻不知他到底能帶來什麽樣的危險。沈濯關上推拉門,關住屋內的熱氣,擡頭望向張石川,沉聲問道:“張局長有什麽想跟我說的?”
“一月三號你在哪裏?”
“我元旦的時候住了兩天院,三號應該是回去複診。”
張石川抱着手臂,歪頭望過來,眼中是半信不信,這樣的神色更加駭人:“一月四號呢,去哪了?”
“那天開始發燒,在家裏休息,”沈濯知道他說的是做手術的那一天,不由得緊張起來,手心微微冒汗,“您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值得您這樣盤問?”
“二號我們和徒駭寨在城外起了沖突,我有一個兄弟住院了,三號我去看他,見過他的主診醫生,”張石川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沈濯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他口鼻将他推到牆上,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他露出來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樣。”
沈濯跟齊修遠學了兩天八極拳,三腳貓的功夫根本比不過張石川,被他桎梏在冰冷的陽臺邊緣動彈不得,呼救的話堵在嗓子裏,只能是兩聲喑啞的嘶吼。張石川像是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沈濯是他親姑姑的孩子,但在他眼裏,應該只是向上爬的墊腳石。
“更巧的事情發生了,在我兄弟做手術的時候,游擊隊的傷員也在醫院。我兄弟手術結束了,游擊隊也跑了。”張石川餘光瞥到沈濯試圖伸手,按住他嘴的胳膊向下一壓,手肘牢牢壓住他的胳膊,肌肉錯位使得沈濯皺眉,連呻吟都發不出了。
張石川忍不住笑了:“我開始猜測,我是不是被人牽着鼻子走。從一開始跟徒駭寨的沖突開始,就是設定好的戲本——今天我發現,齊修遠齊教授,像極了我在城外見到的土匪。”
他話音未落忽然被人抓住領口扯到一旁,直接一個踉跄摔在地上。再擡頭,齊修遠護在沈濯身前,怒目而視的模樣像是要将他千刀萬剮。一個讀書人怎麽會做出這種表情,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力氣。
張石川站起身掃了掃褲子上的灰塵。
沈濯咬着牙揉兩下胳膊,他剛剛退了燒,在外面吹這麽久的冷風,還出了一身冷汗,肯定要複發。
“您身為警察局長,怎麽可以随便動手打人?”齊修遠擋在沈濯面前,手握成拳放于身側,隐隐蓄力以防張石川再度動手。
沈濯還沒說話,便被沈筠拽到了屋裏,裹上一條毯子。他擔心齊修遠,但是以二哥的身份他沒辦法為齊修遠說好話,他們的關系只不過是朋友,任何出格的舉動都會引起張石川的懷疑。
“阿姐,我沒事,”沈濯輕輕拍了兩下沈筠的手背,轉身對張石川說道,“我能體諒張局長工作壓力大,精神緊張以至于草木皆兵。有人說‘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确也是有道理的。”
張石川一邊嘴角扯了扯,問道:“你怎麽解釋?”
6.紅塵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古人說桃花眼、丹鳳眼,不也是說天下人統共就這幾類?您是我表兄,我和您也長得像,憑這就能抓人,張局長您不是也要把自己關進監獄?”沈濯盡力放慢語速,慢條斯理不見絲毫慌亂情緒。他必須威懾住張石川,萬不能自亂陣腳。
張石川也知道,能在黑白兩道混得風生水起的人,一定不是軟骨頭:“是嗎?可是這麽多巧合放到一起,就不能叫巧合了。”
“夠了,”沈筠忽然出聲,一改往日淑女風範,語氣強硬,“張局長,請你不要再騷擾我弟弟。”沈濯的手放在她手背上,讓她感覺到了高于常人的體溫,還有微微的戰栗。她提高了音調,擲地有聲:“請你出去。”
張石川掃視一周,冷笑着擡腿向外走,走到門口忽然回頭,看向齊修遠:“齊教授,你知道魯米諾反應嗎?”
齊修遠不作答,張石川開門走出去,再關上門。等他走後,齊修遠才一個健步沖出來抱住沈濯,将手背放到他額頭。沈濯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聲音,示意他姐姐在看着,一向聰明機警的齊修遠方才反應過來,松了手。
沈筠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輕輕拍了拍沈濯的後背,問道:“冷不冷,要不要吃藥?”
“吃完飯再說,”沈濯俏皮一笑,“兮城做飯特別好吃,尤其是他做的魚片粥,鮮香順滑,據說在英國治好過得厭食症的小孩子。”他話沒說完被齊修遠揉了腦袋,順勢将頭靠在他胳膊上:“阿姐,你瞧,我也在紅塵裏呢。”
吃過飯送走了沈筠,沈濯想要收拾碗筷,但是被齊修遠勒令休息。他躺在沙發上,似是随口一問:“兮城,魯米諾反應是什麽?”
“氨基苯二酰一胼,上個世紀中期被合成出來,大概十年前被發現可以通過氧化反應使它發出熒光。氧化的來源,可以是金屬,比如鐵。”
“血液中的血紅蛋白,”沈濯記起來了,“鬼佬用魯米諾反應檢測被擦拭的血跡。張石川是不是在醫院的地下室發現了什麽?需不需要派人過去看一看?”
“不,這個時候派人去反而會坐實我們跟這件事有關。既然已經發生了,補救沒有什麽意義,左右張石川也不會查出更深的東西,”齊修遠洗完了碗,端過來一杯熱水和一瓶藥,“他如今跟你撕破臉,應該是要咬住不放了。”
沈濯乖乖把藥吃了,一杯水也喝完,才說道:“當初只覺得他是個想要升官的富家公子,誰知道這麽狠。真是小看了他。”
“你下次不要答應張遠志,或者任何人要你做的危險的事情。”
“你還要我幫你做假證呢。”
“不一樣,”齊修遠脫口而出,恍然發現這句話的語氣像極了平日撒嬌的沈濯,且沈濯也發現了,笑眯眯看他,看得他耳尖泛紅,“總之,危險的事情懂得拒絕,你二嫂要維持的人際關系,不需要你付出。”
沈濯撇撇嘴,小聲嘟囔:“怎麽開始管我了。”
年二十八那天沈濯就回家住了,陳君諾兩姐弟也随他一同來到沈家。陳道年是去年年初去世的,如今也快一年,泺城本地人守孝一般都是一整年為限,陳君諾之前也因此為由沒有和沈桀結婚。
這次沈牧威主動邀請這兩姐弟來沈家過年,動機太過明顯,想抱孫子。只可惜物是人非。
張遠志提供的信息像是落入黃河的一粒沙子,如同這半年來聽過的無數小道消息。沈濯已經接受了二哥去世的事實,但是拖得越久,他越不敢告訴父親。一是害怕父親一激動出什麽事情,二是他扮演二哥越來越熟練,不如就這樣瞞一輩子。
年三十一大早,沈牧威帶着沈濯到沈家祖墳放了一挂鞭炮,這是傳統習俗,說是喚醒祖宗的靈魂,請他們回家過年。誰家鞭炮聲音大,響得久,就說明這家人有錢。從城外回來之後,家家戶戶門口要擺一根棍子,這是告訴祖宗們家在何方。
中午沈濯出了一趟門,直到傍晚才回來,懷裏揣着一包蝴蝶酥。
陳君諾在後院的小祠堂找到他,蝴蝶酥混在供品中間并不起眼,但是陳君諾知道,那是沈桀最喜歡吃的點心:“他從小就喜歡這個店做的點心,兩年前店家快要揭不開鍋的時候,他騙人家去金豹賭場轉轉運,讓他們賺了十塊大洋。”
沈濯輕笑一聲,難掩眼中的傷感,但還是用盡量輕松的語氣說道:“我說怎麽我去買的時候,他們不要我錢呢。”
“你去河邊了?”
“人總得回家過年啊,”沈濯點了兩根香插在香爐裏面,“放心,沒有人跟蹤。”
陳君諾半晌沒說話,忽然瞥見一排神主牌後側最不起眼的位置放了一塊沒有寫名字的深紅色木板,也沒有任何的金色裝飾,孤零零立在那裏。她本以為那是沈濯偷偷為他二哥立的,但是看木板的顏色,應該有些年月了。
沈濯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繼而說道:“你知道為何像我爹這樣古板的人,給家裏孩子排序,是大小姐,二少爺和三少爺嗎?”
“他确實不是崇尚男女平等的人。”陳君諾知道沈家艱難的過往,如今能有這樣的家底全靠這幾年沈筠廢寝忘食賺錢補貼家用,但是沈牧威依然覺得她應該辭職嫁人。
“我本來有個大哥,爹想叫他沈銘。他跟我大姐是龍鳳胎,如果還活着,應該也是三十歲了,”沈濯淡淡笑了一下,卻是滿滿的苦澀,“他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我爹便認為是阿姐投錯了胎,非要跟大哥搶娘胎,害得大哥陽氣不足,受不住風寒。”
陳君諾愣了一下,泺城的确有這樣的傳統,若是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便不要取名字,也不要立牌位墓碑,這樣閻王爺才能讓他立刻投胎轉世,重新過好日子。
“很離譜吧,我爹就是這樣的人。當年我們家窮到上不起學,爹想讓阿姐退學,我和二哥就商量,我們倆不讀了,一定得讓姐姐讀書。她在大學學文學,有空還去商科聽課,拿了好多獎學金。後來她瞞着爹,用我娘留給她的嫁妝投資開了印刷廠,創建了《黃河日報》,贖回來我們家的地,爹還是氣她害死大哥。”
“你退學這件事倒是做的不錯,你姐姐比你會讀書。”
“我讀書也挺厲害的啊,”沈濯改不了愛炫耀的小毛病,抱着手臂一挑眉毛,“只可惜這七八年,阿姐一心撲在事業上,耽誤了青春。二嫂啊,你認識的人多,有沒有什麽三十來歲沒結婚、品行端正、不抽煙不喝酒、沒有犯罪記錄的男人?”
“有一個,齊修遠。”
“不行不行,他有犯罪記錄,”沈濯按住自己胸口,“他朝這裏射了一箭。”
沈濯七年沒在家吃年夜飯,如今桌上坐的一些人,沈濯在離家之前其實并沒見過。時間過得太快,王朝更疊仿佛已經是家常便飯,人來人往不過是轉瞬之間,物是人非,尤其悲涼。
“元烈啊,”沈牧威放下筷子,“去年過年我跟你提過的事情,還記得嗎?”
去年。沈濯哽了一下,即便已經咽下去那一口紅燒肉也要鼓着腮幫子裝作咀嚼,拖延時間,膝蓋在桌下戳了戳陳君諾,示意她趕緊接話。陳君諾也摸不着頭腦,低頭吃飯不予理睬。
不能繼續沉默,沈濯只好裝傻:“您說了很多,具體指的是?”
“去梅家拜年,”沈牧威沒有注意到沈濯拿着筷子的手輕微顫抖,繼續說道,“當年你一時沖動打得梅家公子右眼幾乎失明,沈梅兩家結束了百年交好。他們家經營的造紙廠一向價格低廉,現在你姐姐印刷廠缺紙,是時候去打破僵局。”
沈筠微微前傾身子,說道:“爹,我的事情我自己解決就行。”
“你一個女孩子,難道要去當交際花,喝酒賣笑臉嗎?”沈牧威瞥她一眼,“讓元烈去。本就是你的不對,低頭認個錯,多大的事情?”
沈濯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緊握成拳,沈筠看得清清楚楚,不畏被父親責罵繼續說道:“爹,怎麽就成了元烈不對?您也知道梅冬友當初是怎麽對元熙的——”
“胡鬧!”沈牧威一拍桌子,打斷她的話,“混賬東西自作自受。”
沈濯按住沈筠的手,深深呼吸兩次,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道:“爹,氣大傷身,您消消氣,這事我記住了。”他看沈牧威火消了些許才繼續夾菜,将一塊嫩滑的魚腹肉放到沈筠碗裏,低聲說道:“阿姐,沒事,我有分寸的。”
沈筠心裏萬分心疼,她這個弟弟出去闖蕩這些年,真真的是磨平了棱角,表現得單純還顯得傻氣,其實內心裏滿是圓滑世故。是什麽苦難讓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變成了現在這樣。
病了,傷了,受委屈了,沈濯都不願意在家人面前露出半分軟弱。
7.拜年
沈家追溯到明朝是京城裏的書香門第,後來沈牧威的曾曾祖父來泺城當官,見到此地三面環山一面抱水,山清水秀的景色十分宜人,便定居于此。後來有的子孫南下有的北上,留在泺城的只有沈牧威。
這就意味着初一拜年其實根本沒幾處地方去,沈濯跟着父親拜訪了教育局長和副市長,中午抽空回了趟東昇幫,晚上招待了一下上海來的遠房親戚。聽說他們家做茶葉,遠銷英美,着實是家底殷厚,但是從沒伸出過援手。
第二天回娘家,劉雲娅的父親前幾年去世了,沈牧威也沒有姐妹,這一日便在鞭炮聲中過去了。
一個年,過得冷清又不近人情。沈濯見到最多的不是家人,反而是那些高官權貴,借着拜年的名義拉關系拿好處。沈濯唯一開心的便是齊修遠初二傍晚的時候來了一趟,送了些水果和炒貨。
初三早上,張石川敲響了沈家的門,同行的還有他的祖父,也就是沈濯和沈桀血緣上的外祖父。只能算是血緣,因為母親出嫁後,張家就當沒養過這個女兒一般,不聞不問,也不許回娘家探望。
算起來,這其實是張家老太爺第一次登門。
沈牧威請老太爺到書房喝茶取暖,張石川站在廊下,抱着胳膊看向沈濯,表情陰陽怪氣,仿佛當他是審訊室裏的犯人一般。沈濯被他看得後背發毛,攏了攏領口的圍巾,剛想轉身忽然被張石川喊住。
張石川出聲的一刻陳君磊就從屋裏跳出來了,虎視眈眈看着他。沈濯讓這傻小子回屋待着,然後向前走了兩步,和張石川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才說道:“有什麽事情嗎?”
“這是青島租界巡捕房的通緝令,”張石川摸出兩張紙,“這個呢,是濰坊警察局的通緝令。”
沈濯接過來,眉毛微微聳動,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驚愕。張石川長得高,自然看不到低頭的沈濯的動作,一點信息都沒有捕捉到,只能聳聳肩膀:“好好看看吧,結識朋友得小心。”
“不勞張局長費心了。”沈濯将紙折了折放到口袋裏,并未多言。
沈筠在屋裏招待只見過一面的外祖父,目光卻一直飄向窗外,她擔心張石川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會當着諸位長輩的面跟沈濯打起來。見到張石川朝沈濯走去,她趕忙将話頭扯到弟弟身上,随即聽父親的命令,從中堂間探出身,喚道:“元烈,快過來。”
張遠志應三當家的邀請來到酒廠倉庫,現在是春節放假,倉庫空無一人,他也只是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幹幹淨淨的黑色牛皮公文包擺在膝蓋。大約過了十分鐘,倉庫的大門打開,複又關上,沈濯小跑兩步跳上臺階,走到他面前。
“師弟——”張遠志站起身剛剛開口,尾音還沒越過喉嚨就被對方一拳打在臉頰上,從不習武的讀書人接連後撤,差點撞翻釀酒的木桶。
沈濯從懷裏把那兩張通緝令掏出來砸在他臉上。他記得二嫂說過,二哥發起脾氣來像是十幾天沒吃飯的惡狼,露出獠牙似是要将人生吞一般。到底是血脈相通的兄弟,沈濯現在憋着的那股氣也要将他變成惡狼。
“我幫你救了一個通緝犯,”沈濯逼近兩步再一拳打過去,這次收了一半的力氣,張遠志身形單薄像是風中的一頁紙,別再給打出什麽毛病來——但是氣勢不能弱,“你陷我于不義不止,若是被人發現背上通敵罪名,我全家都要遭殃!”
張遠志被他打得頭暈目眩摔在地上,還沒爬起來就被沈濯抓住領子按回去,後背貼着冰冷的地面,眼冒金星。他咳嗽一聲,低聲說道:“當初因他在河邊幫過你,你便一口答應下來願意幫忙。你情我願的事情……”
“你情我願?”沈濯擡起手,“不是說黑戶嗎?你怎麽不告訴我,他榜上有名?”
拳頭還沒落下去便被人抓住了,沈濯回頭,齊修遠不知什麽時候跑了過來,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沈濯被他強硬地拽着站起來,後退了幾步坐到椅子上,喘着粗氣:“我猜對了,你們真的是一夥的。”
張遠志擡頭望了一眼齊修遠,後者默不作聲将他攙扶起來。張遠志讀懂了他的沉默,嘆了口氣,說道:“做事應以大局為重,為了長久的勝利做出必要的犧牲和冒險,在我看來是值得的。”
“你一早知道我不是沈桀。”沈濯打了兩拳自己也累得夠嗆,扯了扯領帶。他并不喜歡打架,做這一出戲就是為了引出齊修遠,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他知道齊修遠一直在暗中跟蹤調查張石川,今日見到張局長來沈家後,必定也會跟着自己。
齊修遠确定張遠志傷勢不嚴重之後才走到沈濯身邊,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以作安撫。
張遠志掃了掃大衣上沾染的灰塵,說道:“我打電話給師妹的時候沒有通知齊教授,他知道之後找我吵了一架,看得出來,很關心你。”
“我只是不認同你的計劃,”齊修遠朝他那邊瞥了一眼,“這場手術的确至關重要,但是将普通的百姓牽扯進來,難免傷及無辜。”
沈濯為避嫌,輕輕将齊修遠的手拿開:“為什麽不找我攤牌?”
“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和齊教授屬于兩條線,只是當初徒駭寨一事彼此認識,”張遠志總算将身上的灰塵全部打掃幹淨,恢複了一塵不染如同強迫症一般的整潔,這才舒展眉頭,“所以按照規定我不能和他橫向聯系。”
“為了大局而利用無辜之人,不也違反了組織規定?”齊修遠提高了音調,字字铿锵有力。
張遠志回道:“這件事,我向沈先生道歉,我也會寫檢查報告上級。但若是你我這樣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不懂如何利用他人,哪裏來的勝利?争吵沒有意義,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安排他。”
沈濯本靠在椅背上看戲,認真等他們激烈讨論價值觀,忽然被張遠志隔空一指,愣了一下。齊修遠擡手覆在沈濯後腦勺上,像是老母雞保護小崽子:“我來處理。”
“現在最緊要的問題不在我,”沈濯管不了齊修遠亂摸的手,只能任他揉着自己後腦勺,不出所料看到張遠志眼中有一瞬間的疑慮,繼而笑了笑,“都說了不在我。現在春節但是警察不閑着,城外圍捕游擊隊一車一車派人出去,你們打算怎麽避?”
齊修遠微微皺眉,說道:“之前我拜托你做了兩個身份。”
“兩個人夠嗎?兮城,你們徒駭寨是不是挺缺土匪的?”
齊修遠沒說話,其實沈濯所想和他不謀而合。張遠志認認真真思索了片刻,竟然同意:“的确是個可行的緩兵之計。既然沈先生願意為國為人民出一份力,我能否請沈先生再幫一個忙?”
齊修遠立刻搶話:“不行,到此為止。”
“事關前線抗日将士。”
“年前西安一事之後,多方敵人虎視眈眈,萬萬不能輕舉妄動,更別提讓一個沒有任何經驗的孩子替我們做事。”
沈濯真想把自己的證件拍到桌上指着年齡那一欄說我不是個孩子。但是他現在十分矛盾,之前是為了查出哥哥的死因,是為了幫助二嫂穩固東昇幫,是為了擺脫安德帶來的追殺,才會一次次铤而走險,現在呢,他到底要不要出手相助。
幫忙,自己就要掉進危險之中去,那是比黃河泥沙更加兇惡的環境,可能要迎來比英國格蘭的海水更冰冷的結局。不幫忙,不摻和,是沈濯一向的習慣,不給錢的事情他做了等于給自己惹麻煩。他在香港之所以能每天泡酒吧快活逍遙,就是因為不管閑事,除了幫安德一點小忙,就是教書、喝酒、跟齊修遠耳鬓厮磨。哪管外面槍林彈雨,獨自安穩。
可今次,一旦,若是因為自己沒有伸出援手,讓齊修遠陷入不利境地——沈濯萬分不想這樣事情發生。
“遇到了什麽難事說來聽聽?多虧了張先生照顧這幾個月,我才能在東昇幫不至于露出馬腳,”沈濯打斷他們二人的争吵,客客氣氣的語氣像極了談生意,“兮城,若是真的有危險,你也會保護我,是吧?”
齊修遠低頭望向他,低聲問道:“你真的,真的願意?”
“啊?”沈濯看他一副問願不願意娶媳婦的神色看着自己有些納悶,跟不上齊教授跳躍的腦回路他只能讀字面意思,順便誇大誇大自己的動機,“當然願意啊,張先生不是說,為了前線的抗日将士嘛。”
“您好,我找田院長,”齊修遠摘掉被雪染成白色的紳士帽,在市立醫院登記處寫下自己的名字,“我是醫學院的教授,與田院長約好來聊一聊春季學生實習的事情,不知道他有沒有記下來?”
護士認真翻閱記事本,一邊點頭一邊請他先到會客室等待。
齊修遠剛走出兩步,擡頭見到張石川,不由得太陽穴一疼。果真是冤家路窄,上次齊修遠緊急處理了所有在地下室做手術的證據,安排任何參與行動的同志轉移,但誰知張石川還是咬緊了不放。
“齊教授,”張石川踹着一本病歷,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你這年,過得可好啊?”
齊修遠駐足朝他點點頭,給予最簡短的問候,在這個人面前說多錯多。張石川也沒有繼續糾纏,跟他擦肩而過,但就在那一瞬間,齊修遠瞥到了那本病歷封面寫的病人姓名。
他加快腳步走到檔案間,攔住正要離開的護士,問道:“請問方才過來的那個人,他拿走了誰的病歷?”
“您是?”護士看他相貌堂堂舉止文雅,由內而外一股謙遜禮貌的書生氣,不像是剛才掀開外衣就要她看槍的粗魯男人,心裏更加疑惑——今日究竟是怎麽了。
齊修遠回想,昨日他問沈濯怎麽拿到泺城電話路線圖的,沈濯一本正經拿着小本子講了半個小時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講到最後齊修遠才知道這個俄國人是個戲劇大師,而不是機械工程師。
于是他開始跟沈濯所教練習的方法調動情緒,眉頭微蹙顯出三分可憐神色,将禮帽蓋在胸口,壓低了聲音說道:“二十年前,我們家收養了一個身患重病的男孩,您剛才看到的,應該是他的親哥哥,他想拿着病歷去政府打官司,把我們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要回去。可憐天下父母心……”
“是這樣啊,”護士姐姐不知是被他的故事感動了,還是單純覺得齊修遠面善,竟露出幾分關照神色,安撫道,“方才他找的病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但是只是七年前生過一次水痘,沒什麽大病。”
的确是沈桀。
齊修遠攥了攥拳,繼而說道:“那應該是我看錯了。不過還是多謝您幫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