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身陷囹圄

4.親朋

三月初的春色剛好,又沒有滿天飛的楊柳絮,暖暖春風襲來神清氣爽。

沈牧威約了幾位新舊朋友到城南賞花,可以河邊垂釣,也可以讓後輩燒烤、寫生、放風筝。好是好,他通知沈濯的時候,後者看了一眼日歷表,那天正好是阿姐生日,她虛歲将三十一了,但是父親對此只字不提,好像并不記得。

沈濯還是答應了下來,他想多些時間陪陪家人。陳君諾問了聲都有誰,之後立刻同意同去,沈濯琢磨琢磨,好像沈牧威有位朋友在交通局做事。

“二嫂這是利用我搞社交呢?”

“多出一艘船你多二十塊錢工資,自己算算吧。”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沈濯背着行囊開着車帶着二嫂來到荒郊野外,看着小橋流水燒烤架,覺得有些眼熟。他将車停在路邊,從後備箱拿出昨晚閑的沒事做出來的風筝,便聽見沈靈清脆的聲音:“哥哥!”

她快速跑過來,沈濯笑着蹲下身等着抱她,小姑娘卻一把抓住了風筝,轉身跑回去跟同齡的小孩子們炫耀:“看我哥哥給我的風筝!”

沈濯張開手臂等了半天,只等來一陣乍暖還寒的冷風,不由得一顫。陳君諾輕笑一聲,也不搭理他,整了整剛買的深色羊皮外衣,朝交通局的老頭走過去,一臉假笑開始誇他的老來子聰明可愛。

“元熙,”沈筠走到他身邊,幫他一起将幾塊畫板和水彩顏料從後備箱裏拿出來,“怎麽還是你們小時候那些?”

“他們小孩畫畫,矮一點的支架和畫板更舒服,”沈濯關上後備箱的門,胳膊夾着畫板提起顏料盒,朝阿姐笑了笑,“阿姐,剛才跟你聊天的公子哥是哪家的少爺啊?乍一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沈筠輕輕拍他後背:“別瞎說。那是財政局局長家的大少爺,叫康稔,也是泺城有名的經濟學家,在中央銀行上班。之前采訪他認識的,你可不許亂說話啊。”

“那姐姐喜不喜歡他啊?”沈濯故作無賴模樣,又讨得阿姐拍他後背,“阿姐喜歡就跟他說今日是你生辰,但是家裏人晚上有事,他若是真的紳士,定會邀請你共進晚餐。”

“再說話?”

沈濯閉了嘴,走到平坦的地方将畫板放下,把顏料和畫筆分給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們,忽然轉頭對沈筠說道:“阿姐,生辰快樂。”

沈靈耳朵尖,聽見了立刻撲過來,抓住沈筠的裙擺搖着:“阿姐阿姐,你今天過生日,晚上要吃蛋糕。草莓的!”

Advertisement

“思然,”劉雲娅臉上一陣尴尬神色,走過來牽住沈靈的手,擺出一副賢妻良母的溫柔神色說道,“今晚爹爹帶咱們跟這幾位伯伯吃飯,你忘記了?思燕,這孩子嘴饞,換牙呢,不用給她留。”

沈筠聽得出她話裏的意思,這頓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本就沒有算上她。她也沒惱,依舊笑着回道:“劉姨,小孩子吃甜品一次兩次沒事的,不礙事,等下次我帶她去西點店吃。”

“下次吧。”劉雲娅牽着沈靈朝河邊走,脖子上的珍珠項鏈一晃一晃。

“沈小姐,”康稔步伐輕快走了過來,他穿着一身休閑的皮夾克,但一看就是定制的高級貨,皮鞋有幾分像是軍靴,也不知從哪裏弄到的,“您上次跟我說關于法幣彙率的文章,我有些新的想法,不如今晚我請您吃頓簡餐,一起商讨一下?”

沈筠竟生出幾分年輕小姑娘才有的慌亂和羞澀,下意識抓住沈濯的胳膊,說道:“今晚本來說好和二弟一同……”

“阿姐,方才忘跟您說了,我和君諾明天在天津有個生意要談,必須今晚就走,”沈濯拿出有史以來最精湛的演技,“剛剛我還想着,阿姐生辰只留她一個人太過意不去,多謝康先生了。”

沈筠暗地裏掐他胳膊,沈濯面不改色,眉毛都沒跳一下,實際上疼得要死。

康稔笑了笑,說道:“觀致路的意大利餐廳如何?今晚七點我去沈家接您。”

“謝謝康先生,路不遠,我自己前去就好。”

沈濯見縫插針添了把柴:“阿姐,今晚阿強得送我們去火車站,您沒車用。”

“那,勞煩康先生了。”沈筠耳尖紅得像是熟透的蘋果,等康稔被他父親叫走之後,她一把抓住沈濯的胳膊捏了兩下,惹得沈濯再忍不住,皺着眉頭跳起來。沈筠也沒用多少力氣,畢竟孩子都這麽大了也得留面子:“沒正形。”

“阿姐,我當年離家出走,是不是太不懂事了,”沈濯忽然放低了聲音,稍長的碎發被春風撫起,“父親好面子,小媽好奢華,思然吃穿學費也不少,阿姐這些年辛苦了。”

沈筠愣了一下,笑着說道:“傻孩子。”

姐姐才是家裏的頂梁柱,沈家能有現在的積蓄,都是姐姐這七年辛辛苦苦攢起來的,現如今的吃穿用度,大多也是姐姐補貼。她至今未嫁,不僅僅是工作繁忙沒時間尋意中人,而是她不敢離開沈家,她怕沒人能擔起沈家的重擔。所以她說,要等沈濯安定了,再去想婚嫁的事情。

沈牧威自小教導她,女孩子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媳婦。

“阿姐,我長大了。”

“哦,真的啊?”沈筠走到畫板前面,小孩子們都被風筝吸引力,沾了顏料的畫筆扔了一地,白紙上面幹幹淨淨。她撿起地上的畫筆放到沈濯手裏,說道:“我記得你小時候畫畫就很像是真的。”

沈濯咧嘴一笑,驕傲兩個字寫在臉上:“那是當然。阿姐想看什麽?”

“歐洲吧,年輕的時候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一直沒時間,耽擱了這幾年,泺城周圍的地市都沒有去過幾個。”

沈濯記得自己離家的前一年,姐姐拿了全額的獎學金可以到歐洲讀研究生,但是她為了家裏,放棄繼續深造而選擇了創業,每天起早貪黑人都憔悴了不少。第二年沈濯考到美國讀醫,阿姐眼睛裏有關懷,欣慰,還有羨慕。

沈濯拿着畫筆的手微微顫抖。

“怎麽了?”沈筠低頭。

“筆杆上有倒刺紮我手心了……”

沈濯晚上本想着回家把要送給阿姐的水彩畫完成,但是北方釀酒廠賣器械的打電話,說人已經來了泺城,想要商讨商讨具體的事宜。送上門的買賣不做白不做,沈濯換了一身淺色的西裝赴宴。

東北人豪氣,四個人喝了至少兩瓶白酒,沈濯醉醺醺地腳腕都打顫,一步路也走不了,到前臺借電話打給陳君諾對方卻遲遲不接。眼見客人回旅館休息、店家開始轟人,沈濯只能打給齊修遠。

二十分鐘後齊修遠趕來,沈濯抱着馬桶吐了兩次,躺在飯店大堂裏休息,還是沒有醒酒,一身都是發酵麥芽醇厚的香甜味道。齊修遠架起他,沈濯迷迷糊糊低聲說道:“別告訴兮城……他不喜歡我喝酒……”

“你自己打給我的,”齊修遠皺着眉頭扶他出去,叫了輛黃包車,攬着他一起坐上去,吩咐司機到經七路六十八號,随後捏了捏沈濯的手,“你的胃本就不好,還喝這麽多。”

黃包車夫跑得快,冬春交接的寒風吹得沈濯臉頰疼,下意識往齊修遠的懷裏靠。齊修遠敞開大衣替他擋風,繼續說道:“之前不是答應過我,改掉這些壞毛病的?”

“他們灌我,”沈濯暖和了就開始亂動,“不是我的錯。”

“你可以拒絕。”

“十二年的老窖酒呢……”

齊修遠沒再說話,等到了別墅将沈濯扶下來,付了錢。別墅的鑰匙他沒有,但是他知道,沈濯習慣在門口的信箱背面粘一個備用鑰匙,便走過去取了,回來的時候沈濯已經自己把門打開了,坐在屋門口的臺階上托着下巴看他。

“進屋。”齊修遠将他拽進屋裏,關上門擋住寒風。沈濯果真開始胃疼,躺倒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嘴裏嘟囔着聽不清楚的詞彙,還沒點爐子額頭便開始冒汗。齊修遠将外衣脫下來披到他身上,說道:“我記得你說過,從今往後,不再騙我。”

沈濯不作答,轉過身将臉埋在沙發靠枕裏。

他喝多了最容易放下戒備,被酒精麻痹的大腦停下快速轉動,終于得到片刻喘息,藏在心底的那些事情、那些感受會一股腦吐出來。齊修遠就是要他說真話:“沈濯,你是不是拿了田家恒的那一箱金條?”

他沒喊我元熙。沈濯腦袋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齊修遠生氣了,他一生氣就喚人全名,比如忘交作業、考試沒及格、逃體育課……金條?沈濯的思維繞回剛才那句話,他咽了下口水,結巴着回道:“沒說不能拿……”

“這次的任務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為什麽不聽我的安排?”

“那金子放在那,還不許我拿了?金條是誰的,田家恒的,還是你們的?”沈濯抱着抱枕轉過身來,一條腿踩在沙發上,另一條腿伸直了,腳踝正好搭在另一邊的扶手上。

齊修遠微微皺眉,沈濯搞不懂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沒醉的時候就不懂,現在更是覺得像是隔着層紗在看他。

“兮城,我和你們不一樣,就是一個想要過日子的俗人。”

“這些錢,本來是準備拿給後方建設新的交通站,迫在眉睫,你趕快還給我。”

“不成,金子也沒寫名字,”沈濯挪了挪腦袋湊過去,伸手要抓齊修遠的手腕撒嬌,“不成不成,我已經拿它買下那批工廠設備了,這筆生意的利息,就算是三分利,也足夠咱們兩個養老了……”

齊修遠将手擡起來,沒給他抓住。沈濯悻悻将手收回來,一副被欺負了的樣子,卻見齊修遠眉頭越皺越緊。半晌,齊修遠說道:“是我看錯了,我以為你已經戒掉了那些壞毛病。我以為你長大了。”

他真的生氣了。沈濯一時啞然。

5.陋習

“兮城,我也想……”

“但是環境不允許?”齊修遠替他把句子補充完,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有難處,我也沒有權利逼迫你去改。也是我想錯了的,在香港那種衣食無憂的日子裏都不能讓你學會盡職盡責,現在又如何去改變。”

沈濯挺起身子,支撐着坐起來,一字一頓說道:“我沒有。”

“我記得。”齊修遠記得沈濯夜不歸宿,和狐朋狗友喝得酩酊大醉,沒有批改的卷子四散在桌上,是齊修遠熬夜替他改完。他也記得沈濯無數次沒有備課,在課堂上講的磕磕絆絆,一知半解的學生堵滿了辦公室。

一開始,沈濯還算聽話,說教一兩次便會改,但到了1936年春天開始,變本加厲。齊修遠和他提出分手那次,一是因為搭檔暴露需要轉移,二便是因為他不能再忍受一身煙酒味的伴侶。

齊修遠獲知搭檔死在獄中那天,沈濯回來的時候身上依然帶着甜膩的麥芽香氣,惹得齊修遠情緒失控,第一次跟他吵起來,說他不學無術、花天酒地、毫無責任心,将他趕出家門。

後來,因為任務來到泺城,齊修遠見到了沈濯的另一面。

他是一個纨绔,但也是一個滿身傷疤,獨自游走在灰色地帶的年輕人。他瞞着很多事情,但是齊修遠以為,他的心還是善良的,血還是熱的。齊修遠以為自己可以說服改變沈濯,讓他成為一個對國家和民族有用的人,不求他和自己一般無畏無私,只希望他能顧全大局。

但事實上,齊修遠想,沈濯骨子裏,還是一個纨绔。

他也許有愛國之心,但是看不到自己以外的世界,不知何為大義,何為大局。

“我走了。”齊修遠站起身,沈濯想要拽住他,但是手伸到一半便縮了回去。齊修遠走後許久,沈濯才意識到他沒拿走外衣。這樣的天氣裏走路回到教師公寓,得多冷。

他想解釋的,但是腦子暈暈乎乎什麽也說不明白。沈濯心裏堵得慌,泛着陣陣苦澀,他覺得兮城的神色好似在說,自己配不上他。是我配不上他嗎,沈濯抓緊了身上蓋的衣服。

齊修遠不知道的是,1936年春天的沈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背着整個廣東的黑幫和日本人的追殺令,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幾次半只腳踏進鬼門關。

開春之後酒廠忙了起來,沈濯公司、庫房、造酒廠三邊來回跑,每天都要忙到十一二點才收工,經常半夜三點被一通電話叫起來,說哪裏哪裏的訂單搞錯了,或者哪裏哪裏的機器故障了。

陳君諾為一筆貸款忙得焦頭爛額,沈濯也不能去打攪她,只得自己解決,因此十天沒能見到齊修遠,只是得閑去了一趟銀行,将存放着一箱金條的戶頭劃給了齊修遠,并托陳君磊轉告了他。

齊修遠沒回複,沈濯聽說警察局和駐軍聯合拿下來泺城外面一座藏在山洞裏的軍火庫,也許是徒駭寨的。

沈濯從城北的造酒廠回來的時候天色陰沉沉的,六點便已然天黑。他本想去醫學院碰碰運氣,但是忽然來了一通電話,東北的那批器材提前到港,需要他拿着文件去卸貨。沈濯無奈,先繞道回了一趟別墅,在門口的信箱裏放了一封信,再驅車趕到碼頭。

河邊春意再盎然也敵不過餓得慌,沈濯一心只想趕緊弄好了回家吃飯。

按照二嫂教會的“正常”程序,沈濯給了碼頭的檢查員二十塊錢,省去了所有的仔細排查,趕緊把船上的東西都搬到了碼頭倉庫,好讓船快點離開,別再交過夜的錢。

東昇幫在這個碼頭叱咤了半個世紀,誰都得給點面子,文件上簽字蓋章,不到半個小時就走完了所有的程序。

準備退休養老的東北魏老板和沈濯握了握手,請他去喝酒,沈濯婉拒,他覺得後背有些發涼,好像是誰在盯着自己。魏老板十分熱情,從口袋裏拿出一盒雪茄來遞給沈濯,沈濯繼續笑着婉拒,更覺得有些難受。

他大爺的太餓了。

沈濯在泺城大學醫學院門口的燒餅店吃了兩個香脆的萊蕪燒餅,還是沒能等到齊修遠。他把領帶摘了,頭發抓成鳥窩扮成大學生混到教學樓裏面,一臉單純詢問某位教授齊修遠在哪。

老教授眼花也分不清誰是誰,随口說道:“請了幾天假,說是回鄉省親。”

沈濯道了謝,回到陳君諾的公寓,打開門還沒把外套扔到沙發上就感受到了一陣寒意。他一擡頭,陳君諾抱着手臂坐在正對門口的單人沙發上,穿了一身幹練的西裝,兩只眼睛像是鷹一般盯着他,盯得沈濯不由得一個哆嗦。

“你跟你爹說什麽了?”

“我說什麽啊我……”沈濯看到餐桌上的一張紙,舔下嘴唇大膽往前一步把那張紙抓在手,然後縮回來,“這是我生辰,不是,我哥的和你的生辰,唉?下個月初三?算出來的什麽日子這是?”

“你裝傻?”

“我裝什麽裝啊我,”沈濯一陣委屈,“天地良心我可是一句話也沒提過!”

陳君諾一邊嘴角微微上揚,翹起腿握住雙手放在膝蓋上,問道:“那為什麽你爹已經在老菜館訂了十桌酒席?若不是老菜館的廚子來我這買酒,我還真不知道自己下個月要結婚。”

沈濯養成了見到陳君諾就害怕的習慣,慫得縮起肩膀,試探着說道:“我哪敢……哪敢讓二嫂受委屈。”他沒辦法替二哥照顧他喜歡的姑娘一輩子,沈濯不能讓陳君諾嫁給一個已死之人。

“結婚可以,”陳君諾忽然說道,“東昇幫的規矩,若是內門弟子離世,他在幫內的權力、財産應該由同為東昇幫弟子的家人繼承,若沒有,則由其餘內門弟子平分。”

“你的意思是,結婚之後你就算是沈桀的家人,合适的時候放出二哥去世的消息,你就可以獨攬他的權力?”沈濯記得他們将傅川芎踢出泺城之後,傅川芎的位置被文冠木的人占了,但是黑市的攤位歸了陳君諾,估計也是文冠木不敢全都搶走,遭人口舌。

“你就解放了,不是嗎?就算我跟文冠木打持久戰,至少我手中有鐵定的三票。”

“還有碼頭、紡織廠和兩個情報據點兼小酒館,”沈濯嘟囔一聲,随後正色,“可是二嫂的名聲——”

“我在乎嗎?”陳君諾一擡頭,又是一陣寒意。沈濯愣了下沒有說話,他想起來,陳君諾長在幫派世家,現在就算開始洗白,她也經常帶着陳君磊和一衆小弟出去收拾殘局,每天回來沈濯能聞到淡淡的硝煙味。

“我明兒跟爹說,就在下個月初三。辛苦二嫂了。”

第二日沈濯去碼頭倉庫提貨,數十箱易碎的玻璃瓶從黃河上游的工廠運下來,肯定有不少耗損,而這不知多少的耗損又可能成為某個人囊中的外快。沈濯被陳君諾打發來管這件事,他也正好想看一看魏老板那批貨。

沈濯昨日回家之後感覺和魏老板的合作太過順利,半夜拿出合同看了看沒覺得不妥,但就是一想起河邊的場景就後背發涼。

他安排刀槍劍戟四個保镖看着卸貨,自己跟門衛打了聲招呼,來到一旁的倉庫。掏鑰匙開門輕車熟路,沈濯走進去,入眼依然是昨天那些箱子,兩架放不到箱子裏的機器單獨擺在屋子中間,還有幾分機械博物館的感覺,就差弄個售票窗口。

沈濯打開一個箱子,他記得昨天自己在船上的時候看過,是兩個黃銅的蒸餾壺零件,都挺金貴的。但是今日,裏面卻空了,只剩下一截不知道做什麽用的電線,外面裹着軍綠色的橡膠,好像是電話線,又好像是……

倉庫的門被推開,湧入十多個身穿黑衣端着手槍的警察。

高廣臻一馬當先沖進來,高聲喊道:“裏面的人不許動!我們接到舉報,有人私藏違禁物品!”

這裏面就沈濯一個人,他正站在最外一層最顯眼的木頭箱子上,手裏拿着一根電線,被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圍住,心裏只有二十七八句罵人的髒話。

雖說有過幾面之緣,但是高廣臻不認識他,卻認得他手上的東西:“抓住他!就是他!不許跑!”

沈濯也沒想跑,他跑得能有子彈快嗎?他跑得都沒有成績最差的小警察快,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他本來想喊一嗓子讓刀槍劍戟那四個家夥來解圍,但是怕傷及無辜,不如先跟他們回去,再想辦法弄清楚事情原委。

“隊長,這裏還有,”沈濯身後的一個小警察撬開箱子,高聲呼喊,“隊長,全都是電臺零件!”

電臺在泺城,甚至是北平、上海那種大城市,都是敏感詞彙。軍用、商用電臺都要經過注冊,所有的零件都必須在政府管制的渠道銷售,所有私藏零件的人,無異于的叛黨。

沈濯一身冷汗,他行走江湖這麽多年,竟然遭人算計了。

能騙得過他的,不多,這個魏老板算是一個。就算沈濯最後終于起了疑心,這個人竟然能夠用舉報的方式,來一場甕中捉鼈——鼈有點不好聽——讓沈濯被衆人圍剿,背一個天大的黑鍋。

6.審訊

張石川聽說抓嫌犯過程順利便有些起疑,來到審訊室一看,直接笑出聲了。他派人監視沈家、監視齊修遠這麽久沒結果,反倒讓一個匿名電話幫他抓到了把柄。張石川拍了拍高廣臻的肩膀,說道:“不錯,什麽情況?”

“能定罪的是走私電臺零件,通敵還得等他承認。”

“打一頓就認了,”張石川笑意更濃,他有預感,絕對能順藤摸瓜摸出一批紅匪,甚至是整個泺城的地下網絡都能連根拔起,“你帶隊去沈家搜查,讓晉雲浮去東昇幫,徹徹底底給我翻一個遍,可疑的人和東西通通帶回來。”

高廣臻咬緊了牙用力點頭,帽子都要掉到地上。說話間晉雲浮快步跑過來,立定敬禮,随即說道:“報告局長,有人要單獨見沈桀。”

“誰?”

“說是姓魏,拿着南京那邊的批文,說不許聲張,只是見一見嫌疑犯,一切功勞都是您張局長的。”

“惹不起的,準了。”

沈濯見到魏老板走進來的時候一點都不驚訝,他雙手被铐在背後,翹着腿坐在審訊室的椅子上。一盞臺燈擺在他面前的木頭桌子上,有些年頭的燈管忽明忽暗,也是唯一的光源。

魏老板給門口的衛兵看了一眼批文,然後讓他們離開這層樓。等到閑雜人等都走光了,沈濯才說道:“魏老板請誰做的證件?乍一看沒有瑕疵,但是色澤和紙張的質地都有問題,不能細看。”

“你知道我的來意?”魏老板說話還是有些北方口音,但是表情沒有之前那樣傻憨憨的和藹可親,像是一頭沉默的獅子,用最平淡無奇的語氣一口一口蠶食掉敵人。

沈濯聳聳肩膀:“你說轉手釀酒的機器,其實真正的貨物,是電臺。我想你留下坐實我走私罪證的只不過是沒用的殘次品,真正的電臺,也可能是其他的東西,早就轉移了吧?”

“不錯。”

“東昇幫在碼頭有些話語權,貨物不會被檢查,無論是什麽都能順利進入泺城,”沈濯微微前傾身子,手腕卡在椅子後背的木條上有些難受,“演技不錯,觀察力也不錯,你應該是把鑰匙的形狀背了下來,再複刻。”

魏老板搖搖頭:“非也。那把鎖難不住高手。”

“您是高手,利用我不止,還要抓我進局子,就不怕你沒有妥善掃尾,我再供出些什麽,引火燒身嗎?”

“善後之事,我本就是行家,”魏老板從口袋裏拿出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他敏銳地觀察到對面的年輕人瞳孔微微收縮,繼而說道,“你現如今身陷囹圄,我只不過是想救你。”

沈濯慢慢搖了搖頭:“你找錯了人。”

“我現在并不需要影子安德,他的大弟子足矣。”

“我不認識什麽影子,也不知道他的弟子,”沈濯擡起頭坦坦蕩蕩望向魏老板,他剛才一瞬間的惶恐一定被對方注意到了,下意識的條件反射無法隐藏,只能通過現在的坦然盡力彌補,“如果你想脅迫我合作,抱歉,我不能給你提供任何幫助。”

魏老板将那張照片推到沈濯近前,慢慢說道:“三年前,英國一起金額巨大的藝術詐騙案,展會上價值百萬的名畫被人替換,整個過程滴水不漏。但是我在報道展會的不同報紙上,找到了一個連續三天出現在現場的年輕人。”

“我沒出過國,”沈濯避不可避,“也許是我弟弟。”

“沈先生不願意合作,真的可惜,”魏老板将照片收起來,“你知道通敵是什麽罪名,就算只是走私違禁品,亦是死罪。不過臨死之前,還有無數的刑罰和無盡的痛苦,沈先生可要想清楚了,我有的罪證可不僅僅是一截電線。”

“你調查過我弟弟,應該知道他是個不喜歡舞刀弄槍的人,但我不同,我是東昇幫的三當家,”沈濯後仰身子,“我的小腹有一處槍傷,你可以檢查。我的右手同樣被子彈打穿過,這樣的手怎麽可能是仿造名畫的詐騙犯。”

魏老板半信半疑扯開他的襯衣,果然看到了不少的傷痕。他記得對方無論什麽情況都是右撇子,吃飯、寫字、接電話,都是右手。莫非真的弄錯了?搞錯了也無妨,不過是要死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待他摸清楚沈濯右手掌心的傷痕,轉身便走,沈濯立刻探身想要站起來,但只能被束縛在椅子上,弄出一陣聲響:“出現在泺城的假鈔是不是你們僞造?”

魏老板沒說話,大約是和一個死人沒什麽話好說。但是沈濯明白了,這個魏老板和他身後的人想要影子安德和他的徒弟做的,可能是一件讓泺城甚至華北、整個中國不得安寧的事情。

“那第一批假鈔,你們是為了釣影子安德出來?”沈濯追問,但是魏老板依舊沒回答,将門關上,只留下走廊裏回蕩的腳步聲。

警察帶隊闖進了沈家,沈老爺子急火攻心當即暈在了垂花門,被家仆擡到後院。家裏除了沈牧威只剩下劉雲娅,一個婦人如何攔住幾十個手拿着步槍的年年輕小夥子,一推便被推倒,新買的旗袍染上了灰。

高廣臻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從小學習禮義廉恥不可欺負婦孺,便低頭伸手想要将她扶起來,被劉雲娅一巴掌拍掉了手。年近四十風韻猶存的女人扶着牆根站起來,沖過人群站到中堂間的門前,堵住他們的去路。

槍口對準她的時候,反而硬氣了起來,怒目圓睜不讓分毫。一恍惚,她想到了當年在戲臺子上唱的楊家将——火海刀山也曾闖,小小絕谷視平常。堪笑爾等不自量,死在眼前敢猖狂。要想我把邊關讓,除非是江河倒流,日出西方!

“無憑無據便來抓人抄家,誰給他張石川的膽子!我們也算是他長輩,不看法面看情面,總也得親自來知會一聲吧,”劉雲娅擋在通往後院的那扇門前,昨天剛燙的大波浪有些淩亂遮住半邊眼簾,聲音又高又尖,“現在是民國,是要講法律的!”

高廣臻倒是沒料到這一介婦人竟然能有這樣的勇氣,半晌才說道:“沈家二少爺通敵有認證物證,證據确鑿。”

“确鑿?”劉雲娅用鼻子哼了一聲,仰起頭,“就你們這般脾氣,怕不是屈打成招。就算是元烈犯了錯如何,清朝亡了二十年,還要連坐嗎?沒有政府的公文,你們休想踏入一步!”

最前面的小警察看她那副模樣像是要玉石俱焚,反而有些害怕了,回頭望向高廣臻。高廣臻也進退兩難,臨行前張石川也說過,搜屋子不抓人。雖說沒有血緣關系,但畢竟張石川的姑姑嫁給了沈家,怎麽也是親戚。

“打電話給局長。”

張石川坐在審訊室的凳子上,略帶玩味看着衣衫不整的沈濯,沉默片刻問道:“剛才那人,跟你什麽關系?姘頭?”

“張局長不要亂說。”被抓進來已經有小半天,沈濯口幹舌燥,加上這幾日休息不好輕微感冒,嘴唇幹裂嗓子裏疼得像是被螞蟻咬了一般。

張石川将放在一旁凳子上的文件夾扔到桌上,沒有合上的紙夾板裏面掉出兩張照片的一角。沈濯瞥了一眼沒作聲,張石川将文件夾打開,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到沈濯面前,問道:“這個人是誰?”

那是一張合影,在一家醫學院門口的花壇前,三十多個年輕人站成兩排,其中歐美面孔居多,唯一的亞洲人被用紅筆圈了起來。那是沈濯八年前入學的時候照的合影,學校年冊裏面有。

“我弟弟。”

“他畢業了嗎?”第二張照片,是那一屆學生的畢業照,少了亞洲面孔

“他說畢業了,也許是沒來及照相。”沈濯不置可否,抿着嘴唇似乎在思索什麽。張石川等不到他更多的回複,便将兩張照片收走了,換成第三張,終于讓他看到沈濯的瞳孔微微收縮,一閃而過緊張神色。

“這個又是誰?”

“我弟弟。”沈濯放松肩膀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照片也是一張合影,香港一所醫學院兩年前的教職工合照,沈濯當時已經要将“醫學院講師”這個身份坐實且做長久,必定要一些真實的資料,于是照了這張像。

照片裏自然還有齊修遠,沈濯也沒有隐瞞過齊修遠和沈家的關系,張石川也能查得到。“你和你弟弟的朋友走得很近,他囑咐你照顧的?”張石川點了點像中的齊修遠。

“是。”

“我是黃埔生,也是特訓班畢業,北平警察局幹了兩年,來到泺城快一年,審過上千犯人,殺了二百多,頭一次見到你這樣,說瞎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張石川将文件夾裏的病歷單扔過去,“沈桀已經死了。”

沈濯看着飄到他膝蓋上的那張病歷,淡淡一笑:“張局長這是什麽意思?新社會了可不興封建迷信,牛鬼蛇神。”

他話音未落張石川已經踢了凳子站起來,掀翻桌子邁步到沈濯身前,揪住他後腦勺将他按到地上。沈濯手腕铐在椅子背後的橫梁上,只覺得一瞬間天旋地轉,跪在地上卻又被迫要弓着身子,後脊梁骨被同他一起倒下的椅子壓住,神經都在疼。

張石川松了他頭發,沈濯受不住椅子的壓力只有肩膀支撐,姿勢尴尬不說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沒辦法扭頭,只感覺張石川抓住了左手。“一個黑幫的三當家,左手也不是慣用手,這麽多精巧活的老繭,怎麽來的?” 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