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別鶴孤鸾

1.辯駁

沈濯不答話,他也說不上來話。

“沈濯的學歷是假的,之前那個魏先生來,問你的話,都是真的。你就是沈濯,你僞造了文憑去香港當老師,實際上還有另一重身份,一個造假犯。”張石川怎麽可能不給這間屋子安裝監聽器。只不過,他是自己單獨聽的那盤錄音帶,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魏老板究竟跟沈濯說了什麽。

“不……”

張石川将他掀翻過來,這次所有的壓力全都落在了背後的手腕和大臂,疼得沈濯咬牙切齒,額頭出了一層汗。“沈桀的左胸口有一道疤,就在鎖骨下面。”

沈濯艱難地挪動肩膀,胳膊血液流通不順,他的手指幾乎失去知覺。張石川蹲下來,用手背拍拍他的臉頰:“你告訴我實話,若你是對黨國有用的人才,也許能饒你不死。若是再倔,你爹媽姐妹,也沒好日子過。”

“你別動我家人!”沈濯用盡最大的力氣也不過是沙啞的氣聲,“我是沈濯……我家人不知道……”

“為什麽瞞下來?”

“我爹……我爹年紀大,心髒不好,”沈濯喘着粗氣,汗水沾濕了頭發,半長的劉海貼在額頭,“我沒別的……目的。倉庫裏是造酒廠零件,魏老板賣給我,為了東昇幫的渠道……不用被檢查。”

張石川冷笑一聲:“你冤枉一個國軍大員?”

“證件是假的,他用的墨,比政府的好,不洇墨,”沈濯說完咳嗽兩聲,因為痛苦眉頭緊皺,“查他,他背後是日本人,我才是被冤枉的。”

張石川剛要伸手,忽然聽見敲門聲,晉雲浮在外面喊局長。張石川啐了一聲,站起身打開審訊室的門,問道:“什麽事兒?”

“您家老太爺來電話,說,不許對沈家的人動粗,”晉雲浮指了指走廊盡頭的通訊室,“還在線上,要您過去。”

老太爺就是張石川的祖父,算下來也是沈濯嫡親的外祖父。沈筠知道弟弟被抓、警察擅闖沈家之後立刻打給北平張家,這才有了這通電話。張石川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甚是難受。

在北平的時候,他親二叔的兒子參加學生游行被他抓進局子裏,祖父都說剛正不阿立身之本,不許徇私。怎麽到了沈濯這個外戚這裏,反而得好好對待了。張家是京城大戶,家教森嚴,張石川不敢不聽話,郁悶地走回來,陰着臉把椅子和椅子上面的人一同扶起來。

晉雲浮低聲問道:“局長,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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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石川走到門外面把門帶上,摸向左邊口袋的煙盒:“東昇幫那邊有什麽異動?”

“被陳君諾按下去了,往常他們應該已經打到警察局來了,今次反倒顯得反常。只不過,局長,東昇幫在泺城幾百年根基,不能輕易動。”

“應該不關他們的事,你派幾個人盯緊醫學院那個齊修遠,”張石川把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跟南京那邊核實一下之前來探監的那個姓魏的。至于屋裏那個,別送牢房,細皮嫩肉不知道要遭什麽罪。扔到內部禁閉室,找個單人間,再找個大夫給他看看。”

晉雲浮點頭,擡腿要走又被張石川拽住了領子:“除了我,誰要見他也不許。”

大概過了半日——沈濯只能通過一個狹小的窗口看到外面漆黑的天色,不知是深夜還是淩晨——他睡了疲憊不堪的一覺,若說被打,倒也有幾次,但是街頭流氓跟專業的軍校生下手就是不同。他自認疼痛阈值很高,手掌刺穿都能挺過來,這次是真的疼了,張石川知道人的軟肋在哪。

铐在身前的手腕上包了兩層紗布,洇出點點血跡,沈濯本想自己系上襯衫扣子,但是一擡手鐵環打在傷口上又一陣哆嗦。最後在疼和冷之間,沈濯選擇了前者。

“醒了?”張石川打開門走進來,厚重的鐵門在他身後砰一聲關好,“剛打發走你姐姐。”

沈濯縮在牆角坐着,微微擡頭:“你跟她說了……”

“沈桀死了?沒,我猜你不願告訴別人。挺有意思的,你說你好好的學不上,跑去當騙子;好好的書不教,回到泺城這種是非之地裝成你二哥混黑道,是掙得多還是嫌死得慢啊?”

“生活所迫。張局長好像不是要放人的意思。”

“證據确鑿,捉賊拿贓,而且還有照片,你要我怎麽放?勸你都交代了,少受點苦,我爺爺還說不定替你打點打點關系,免了死罪,”張石川從懷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白紙和一根鋼筆扔到地上,“自己寫吧。”

沈濯搖搖頭,說道:“我只不過是覺得可疑,去看了看,定是栽贓陷害。”

“我這可是有你接貨的憑證。”張石川昨日親耳聽到沈濯承認

“假的,”沈濯打斷他說話,“我需要律師在場才會回答你的問題。東昇幫的鄭宛童。”

“在國外待過的就是不一樣,要什麽律師,”張石川不由得笑出聲,“你還敢叫東昇幫的人?不怕捅漏了,被他們亂槍打死,沉屍黃河陪你哥哥去?”

沈濯一向不願旁人拿逝去的親人開玩笑,但是他不敢跟張石川吵,傻子才跟一個軍校出身的警察局長打起來。他抿了抿幹涸的嘴唇,說道:“你若是幫我藏住這個秘密,我能助你重啓三年前的那件案子。”

張石川臉色一變,上前掐住他喉嚨,眼中盡是怒火:“你知道多少?”

沈濯面色慘白咳嗽兩聲他才松了松手:“不多。我不知道是什麽案子,但是我知道,你缺一張舊證明,有了它,足矣颠覆任何人寫下的案卷。我可以替你做出來,天衣無縫,你可以拿着它,去推翻所有的罪名。”

“除此之外呢?”張石川派人打聽了影子安德,因而知道沈濯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他沒說假話,“這些好處可不夠你的命值錢。”

“你想要什麽?”

“長久的效力,至少在泺城,你得聽我的,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得老老實實給我辦妥了。”

“張局長開口,我哪有不從的道理,”沈濯蹭着牆挺起身子,“找一個律師,我會證明我的清白。”

鄭宛童和陳君諾一同來的警察局,審訊室裏擠了七八個人,除卻她們和沈濯、張石川,還有一旁拿筆記錄的小警察。沈濯請律師就是擔心張石川濫用私刑,畢竟郭六淨在位的時候,誰有錢誰就能免罪。鄭宛童雖然在法律界沒什麽名氣,但至少是個名媛,今天這屋子裏出不了大事。

沈濯坐在鐵桌子的一頭,雙手铐在背後,身上的傷已經簡單處理過了。張石川坐在他對面,鄭宛童和陳君諾分別坐在左右,若不是昏暗燈光和嚴肅的氣氛,還以為是在打麻将。

張石川将案卷攤開了擺在桌上,翹起二郎腿說道:“你不承認照片上的是你?”

偷拍的照片,是沈濯那日傍晚去碼頭卸貨的時候——他當時就覺得背後生冷風,果然是有另外的眼睛盯着自己。洗出來的照片有些模糊,但是眉眼錯不了,沈濯是正面,而交易對象全都是背面。

照片是有沈濯上船驗貨,手扶着的箱子和倉庫裏發現電臺線的那個不差分毫。

“不是我,”沈濯回答得坦坦蕩蕩,沒有絲毫的遮遮掩掩或者磕磕絆絆,“我已經告訴張局長數次,我是被人栽贓陷害。”

他的眼神堅定而且深邃,張石川琢磨着,他這是在演沈桀的一面。沈家三公子,知世俗卻不願入世俗,看似一汪清泉,但能在須臾之間,将自己變成一個老奸巨猾的商人形象,實在是可怕。

鄭宛童挺挺身子,木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吱呀聲響,吸引來不少目光。她将手中的筆輕輕放下,說道:“張局長,這些照片并不能指向具體的時間和具體的事件,而地點又是沈師兄經常出入之地,也許是在多日之前拍攝,與所謂的違禁品并無關聯。”

“箱子呢?”

“這一款木箱雖然泺城少見,”鄭宛童從公文包裏拿出兩張貨單,“但是東北地區,尤其是長春附近的貨場經常使用的,自去年起,陳氏酒業便通過貿易往來獲取了不少同類型的貨箱。”

張石川想抽根煙,跟讀過書的人打交道就是費勁,這個律師做的準備樣樣都打在他肋骨上:“你的意思是,碼頭卸貨的不是他?管理員可是看着他簽字的。”

“這一份就是單據嗎?”鄭宛童接過張石川遞來的證物,半晌說道,“如果沒猜錯應該是仿寫。師兄簽字的時候桀字最後一撇一捺是楷體,而非其餘筆劃的行楷連筆。再者,表中這個日期的傍晚,他并不在碼頭。”

那天沈濯察覺到些不對勁,所以簽字的時候沒有按照以往的慣例将二哥的筆跡模仿得十足十相似,現在看來是一招得當的未雨綢缪。

“什麽意思?”張石川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還能在哪?”

鄭宛童從公文包中拿出兩張報紙,一張沈濯被捕當日的《黃河日報》,而另一張是同一天的《泺報》。打開的版面上寫着相似的标題,總結起來就是“昨日康家晚宴各行業人才雲集”。

都是半張版面的報道,配了照片,沈濯站在左下角,和康稔交談甚歡。

張石川一把将報紙抓過來,他是個不怎麽讀報的人,自然也沒發現在碼頭驗貨的同一時間,沈濯竟然在康家參加了一整晚的宴會。鄭宛童的意思也很明确,這一屋子的達官顯貴都可以給他作證。

他猛然擡頭望向桌子對面低着頭的年輕人,問道:“你怎麽做到的?”

沈濯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在問自己,望了望左右才說道:“不是我如何做到的,是那些無良之輩如何陷害我的。張局長,難道事到如今您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2.罪責

“你們給我等着。”張石川将凳子踢開推門就出去了,在走廊上健步如飛闖進檔案室,把晉雲浮吓了一跳。他推開礙事的小警察來到立櫃前面翻找,想要找出監聽沈濯和魏老板的那盤錄音帶。

無果。

他抓過晉雲浮的領子,問道:“錄音都放在哪?”

“登記在冊的都在這裏了,今早剛剛點過,一盤不少。”晉雲浮有些害怕。

他這一句話提醒了張石川。監聽審訊室是他私下的行為,如果大張旗鼓地搜尋,無疑是告訴所有人,包括那個伶牙俐齒的律師,警察局長違反規章制度——而且是在南京那邊清廉運動搞得火熱的時候。

所以他不能将錄音帶當做呈堂證供,為了前途也不能。張石川松開晉雲浮的領子,手掌被小警察制服上的金屬領章壓出兩道印子來。他緩了緩,說道:“沒事了,你走吧。”

五分鐘後,他将同樣的話說給了沈濯。

陳君諾扶着沈濯的胳膊護着他走出警察局,等坐到了車裏才開口:“他們去沈家搜查,你爹當即氣暈過去,醒過來不肯去醫院,怕丢人。東昇幫他們沒敢招惹,你也是,平白無故招來這麽大的麻煩,以後這種事情再做一次你自己跳河。”

“預測得到,”沈濯坐在後座,擡眼看了看窗外鄭宛童與不知什麽職務的警察攀談,長長舒了一口氣,言語裏倒生出幾分委屈,“二嫂,我這不也遇人不淑,不是,叫什麽,看人不準,被人陷害了。好在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這次是我闖了禍,沒有下次了,我誠懇認錯,二嫂大人有大量。”

“你真去了康家?”

“嗯,脫身的小手段罷了,之前常用,”沈濯說着坐直了身子,按住抻着了的腰椎肌肉,微微皺眉,“二嫂有齊教授的消息嗎?”

陳君諾将方向盤轉了一圈拐進小路,從倒車鏡瞄他一眼,說道:“沒有。但是我剛才在警察局瞥到一份檔案,駐軍偷襲了城外的土匪,将一隊人馬趕到山洞裏放火,打算圍剿,最後卻只擊斃了三個人,沒有齊修遠。”

“也許不是徒駭寨……二嫂你幹嘛走土路,颠得我尾巴骨疼。”

“有人跟着,不是一天兩天了,”陳君諾望了一眼後視鏡,轉入另一條小巷,繼續嗔怪,“你自己不知道為什麽疼?你若是有你二哥半分懂事也不至于現在這樣,還真是想賺錢想瘋了。”

“沈元烈那還叫懂事?我爹第一次心髒病就是被他氣的。當年軍閥窩裏鬥,沈家站錯隊差點沒了,我們倆為了姐姐都退了學。他跟你們家闖碼頭,在我爹眼裏苦力活都是莽夫,混黑道是下九流——哎哎哎二嫂,我沒說你下流,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你倒是真欠打。”

“反正我爹聽說之後氣得不行。”沈濯沒說後半句。第二次沈牧威犯病是因為發現沈濯說去上夜校,其實是跟着京劇班子當樂隊賺錢,這更是下九流。沈濯當時梗着脖子說這是弘揚傳統藝術,好生一頓打。後來那家班子被劉雲娅他爹擠兌地沒地方吃飯變賣家産離開泺城,沈濯傷好後去找,早就人去樓空,只留給他一把弦子。

之後只能乖乖白天去教堂擦椅子修雕塑,晚上去夜校準備考醫學院。

他到底是挺聰明的,讀了一年夜校一年預科就頂上別人三年的中學。

陳君諾将車停在沈家後門,沈濯殷勤地先一步跳下車替她打開車門,當做自己魯莽行事的賠罪。陳君諾對家人也不記仇,也拿他當弟弟,但還是有脾氣,冷哼一聲朝前走了,理都沒理他。

“回來了呀。”劉雲娅在後院監督下人煎藥,脖子上圍着裘皮的圍巾,耳墜耷拉到立起來的絨毛上,還有點富态的韻味。

沈濯聽說了她如何将一衆警察堵在中堂間,幾乎要跟人拼命,因而對這位小媽的态度也有所改變。當年氣父親續娶,并非是嫌棄她出身,沈濯都給人拉過二胡敲過鼓——一是因為逼走了老班主,二是因為占了母親的位置。

現在一想,世間百态總結下來,不過就是“物是人非”四個字。母親離開多年,父親續娶也是為安度晚年,沈濯為理為孝都不能反對。

“劉姨辛苦了。”沈濯朝她點點頭,趁後者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緊走幾步追上陳君諾。

的确有人一直跟着沈濯和陳君諾,甚至跟到了東昇幫三個月一度的大會上。陳君諾忍無可忍,邁進四合院之後叫來十多個外門弟子,将門口整條路封了起來,不是東昇幫的人一概打出去。

文冠木一如既往擺出一副土豪姿态,讓鄭宛童幫他讀寫好的詞,也可能根本不是他寫的。

正常人家叔侄和兄弟也是兄弟更親。文冠木輩分大,對于東昇幫內門弟子來說,他是師叔,也許有一天這些師兄弟就聯合起來開始講交情。所以他想要将陳道年留下的徒弟換成自己的,第一步就是穩住鄭宛童的位置。

只是時間不會等他,一個個替換掉不僅費時,而且很容易引起其他人的逆反心理。他懂得這個道理,因此最後的最後,他将正在讀新納外門弟子名冊的郭南星打斷,從懷裏摸出剛買的天梭懷表,金色的蓋子一打開瞄一眼時間:“差不多了,先停下吧。”

郭南星也沒說話,抖了抖袍子退回去,繼續盤核桃。

“師兄出事距今已有一年多了,你争我鬥也沒個結果,東昇幫再這樣下去遲早要被那些虎視眈眈的外人給打敗了,”文冠木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懷表晃了沈濯一下,“事到如今,還不如分家。”

一瞬間寂靜無聲,下一秒陳君諾騰一聲站起來,擲地有聲問道:“師叔這是打算壞規矩?”

鄭宛童将手放在膝頭上那本厚厚的年譜,淡然說道:“東昇幫幾百年歷史,也不是沒有過先例。”

陳君諾轉身望向她,現在也沒明白為什麽當初沈濯執意要這個人去警局救他。“我也不管這話難聽不難聽了——東昇幫的名號一向為我陳家傳承,師叔要走,只能自請出師門,東昇幫的東西,可得給我留下。”

鄭宛童繼續說道:“房屋地契都是師姐的名字,自然不能帶走,只不過這弟子們,可不算是您的私有物品。”

“師叔是打算明搶啊,”陳君諾咬牙切齒,“好啊,咱們一了百了反倒是痛快,三個月之後東昇幫最後一次選舉幫主,若是再無定數,師叔願意自立門戶,我們定當歡送。”

說罷她擡腿就走,陳君磊綠豆糕剛吃一半就被沈濯抓着胳膊一同拽走。沈濯坐在副駕駛,通過倒車鏡他能看到陳君諾眼圈泛紅,這也是哥哥走後頭一次見到二嫂這樣。

那是他們家的百年基業,師兄弟們聚在一起講的就是一個“義”字。陳道年許是被人害死,走後不過一年,東昇幫就要拆夥。而且文冠木年紀大、人脈廣且身邊有鄭宛童這樣的律師,說不定能反過來直接滅掉東昇幫。

三個月後,文冠木贏就能贏下東昇幫,平可分家,輸則不能帶走一人一物,是非成敗就着幾個月的功夫。

那可是陳家的百年基業。

“二嫂,需要我做點什麽嗎?”

“不需要,我要真刀真槍和他打,”陳君諾解開小西裝的扣子,吩咐阿強,“開車,回公司。”

沈濯接一句:“路過教堂的時候停一下。”

陳君諾擡了擡眼皮:“你去做什麽?”

“之前答應克裏斯神父教那些收養的孤兒畫畫,”沈濯面不改色回了一句,“多做善事,行善積德,洗刷洗刷我造的孽。”

沈濯新買的藏藍色西裝很快染滿了各種顏色的顏料,十來個毛頭小子圍着他用畫筆做刀劍對打,也不知道演的是聖經裏面的哪一出戲。克裏斯神父最近眼神又不好了些,坐在臺階上看孩子們玩耍笑得開心,殊不知沈濯已經叫苦不疊。

不是彌撒時間,教堂門口卻走進來一個人。沈濯聞聲抓住正要往他身上畫的小男孩,攔腰抱起來回頭去看,竟是上午剛剛見過的鄭宛童。他趁對方沒看清轉過身躲到畫架後面去,将小男孩放下來,緊接着被小孩一筆戳在臉頰上。

他大爺的,真疼。

沈濯一邊揉着臉一邊偷瞄,鄭宛童進了禱告室,等他畫完了一副簡單印象派教堂寫生,年輕的女律師才從小屋中走出來。沈濯放下畫筆三步并兩步追上去,喚住她:“師妹留步。”

鄭宛童回頭愣了一下,未出聲但是遞過去一塊手帕。沈濯趕緊接了擦掉臉上的東西,說道:“多謝了,改天賠你一塊新的。”

“沈師兄怎麽在這裏?”

“幼時克裏斯神父幫助過家裏,時常回來看看,”沈濯和她并肩走到教堂外面,三月的春意盎然,陽光明媚,就連吹來的暖風都帶着澄澈的山泉水的清香,讓人心情愉悅,“只是之前不知道,師妹也是教徒。”

鄭宛童搖搖頭:“不算是,只是偶爾心有郁結。”

“需要幫忙嗎?”

“謝謝師兄好意,不必了。”鄭宛童說着已經走到了教堂門口,她仿佛是每時每刻都在上班一樣,保持着一個機敏的律師形象,像是沒有人類七情六欲的機器一般,語音語調也沒有什麽起伏。

沈濯站在門口目送她離開,摸了摸臉上沒擦幹淨的、已經幹涸的水彩顏料。

3.新婚

“你的意思是,你瞧見鄭宛童去向神父禱告,但是你根本沒問克裏斯神父對方說了什麽秘密?”陳君諾抄起汽車後座上一把扇子就朝沈濯那邊揮去,“你是不是傻的?啊?”

沈濯彎腰躲過去:“不合規矩啊!都說了是和上帝訴說的苦楚,我能問嗎?問了也得不到回答啊,老神父這點職業操守還是得有的。”

“你帶我來這幹什麽?”陳君諾朝窗外望去,這一片對她來說不算陌生,但也不是常去的地方。

沈濯将車停在胡同口的大樹下,下車打開後門扶着二嫂出來,俏皮地眨眨眼睛:“驚喜。”說罷他将車鎖了,領頭走在前面,經七路的別墅群隔音效果極好,就算裏面熱鬧升天,外面也只有寂靜。

他走到六十八號門口的時候忽然駐足——別墅的鐵門已經被人打開了,門口停着一輛警車,還有張石川的警用摩托。他來不及躲閃便被站在門口的小警察看到,大喝一聲:“站住!”

陳君諾一瞬間愣神,沈濯快速低聲說道:“房子是我兩年前買的,二哥名下,就說是新婚禮物,跟着我說。”

“你讓他幫你置辦——”陳君諾見警察走過來沒有繼續說完。這麽看,沈濯和沈桀的關系一向是很好,他們一直書信電報來往,李代桃僵的計劃沈濯知情,沈桀也知道他弟弟做什麽行當,現在連十多萬的房産都能放心讓兄弟代購。

小警察是個生面孔,拿着鉛筆在本子上劃拉:“叫什麽名字?”

“沈桀,桀骜的桀,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沈濯将手搭在陳君諾的肩膀上一下,接着收回來,他不想事後被二嫂打得半死不活,“警察先生,六十八號是我的房産,但是從沒來住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打更的看到有賊進去了,我們正在排查。”

現在北區哪還有打更的,八成是張石川找的借口,還在咬着他不放,不知他們發現了多少不對勁的地方。沈濯剛想到張石川,後者就已經出現在了大門口,朝他招手:“喲,這不是巧了,有人瞧見你家進賊了,沒人瞧見他出去,八成還躲在裏面。”

“您的意思是要我配合?”沈濯走過去看到二樓的燈已經打開了,三樓還是暗着的,應當是沒撬開工作間的門。

張石川一副哥倆好的樣子摟住沈濯的脖子,力道幾乎算得上鎖喉:“聽說沈少爺明天結婚了?這是婚房?”沈濯被他勒得咳嗽一聲,抿了抿嘴唇從懷中摸出鑰匙交到他手裏,随後被他拽着走到樓上書房門口。

沈濯無奈,自己将門打開,燈亮的一瞬間卻只能看到空空蕩蕩的房間,沒有任何的桌椅板凳,牆面都是幹幹淨淨的白色:“張局長,我這還沒來得及裝修。”

“你最好是好好配合。”

“我是良民。”

張石川搜了一圈沒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甚至每塊地板、每塊牆磚都敲了敲,都是實心的。他轉身看了一眼沈濯,思索片刻抓住他手腕,然後擡擡下巴對陳君諾說:“帶你男人回警察局錄個口供。”

“張局長,”陳君諾抱着胳膊,波瀾不驚“最好是快點,別耽誤了吉時。”

第二天直到十一點半沈濯才回來,穿的還是昨天的西裝,臉色有些憔悴。沈牧威讓人帶他去洗漱穿衣服,總算沒耽誤了拜堂的步驟。

今日來了不少賓客,一半以上沈濯不認識,但是父親喜歡浩大聲勢,只能随他,畢竟是沈家長子娶妻。不僅有泺城的達官顯貴,還有外地來的叔伯兄弟,牧字輩的叔叔、元字輩的兄弟,景字輩的侄子,還有叫不上名字的姨奶奶、舅爺爺,除了分遺産都沒見過這麽多人。

沈濯沒有給齊修遠送去請柬,但他還是來了,月白色的長衫,送了一對琉璃盞,擡手奉上禮物的時候,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痕,似是流彈劃傷。賓客太多沈濯沒來得及跟他說上話,只能接了禮物說聲謝謝,轉頭去應喚了許久的遠房二大爺。

正午時分,儀式開始。婚禮是中式的,少了繁文缛節,多了些西方的浪漫主義。

沈濯牽着蒙着蓋頭的二嫂走過擺滿桌椅宴席的前院,來到中堂間,面對沈牧威和劉雲娅跪下磕頭。三拜禮成。

下面有小輩起哄,讓親一個,沈濯憋紅了臉沒說話。沈牧威扶着拐杖,今日長子大婚難得露出笑容,說道:“都是夫妻兩口子,怕什麽。”

沈濯掀起陳君諾頭頂的紅布湊過去,然後迅速撤回來,周圍響起一片叫好的聲音。

酒席是八菜一湯,如此豐盛的待遇堵住了那些看好戲的小輩們的嘴。沈濯帶着陳君諾挨個去敬酒,即便每次都只是抿一口,這些親戚朋友走下來耳尖也開始蹿紅,眼中幾分濕潤。

不多時就有人醉得不省人事,沈濯幫忙安排他們到外院的廂房暫且休息。齊修遠趁着機會攔住剛剛從廂房走出來的沈濯,低聲問他能否借用兩分鐘。沈濯瞧了眼手表,同樣低聲回應:“現在不太方便。”

齊修遠怔了一下,大約半秒之後不動聲色地點頭離開。陳君諾瞧見了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走到沈濯身邊問方才發生了什麽,後者搖搖頭并不答話,将所有的小心思隐藏在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裏。陳君諾有一瞬間背後發涼,她面前的男人也許真的不是那麽輕易能夠看透的。

大約三四點的光景,最後一道點心才伺候完,一共沒見過幾面的所謂親戚朋友們吃回了本錢也都紛紛離去,偌大的廳堂只剩下一桌子的剩菜剩飯,滿地的花瓣紙屑,老秦和馮姨一起打掃着。

沈濯在垂花門朝陳君諾招招手,一副極其清醒沒有半分醉意的模樣,終于露出了往日那般俏皮的神色,但一看便知道沒安好心。他一邊笑着一邊說道:“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齊修遠不知何時喜歡上了泺城的護城河。泺城多是泉眼,地下水湧上地面之後總需要地方流走,因此歷朝歷代修了不少水利,泺城的護城河和那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橋記載了上下千年的歷史更疊。齊修遠能在一座三孔橋上看到文人墨客微醺後刻下的一句殘詩,也能在河岸邊的岩石上找到船夫日積月累留下的道道劃痕。

他在“沈桀”的婚禮上出來之後,漫無目的走到了一座橋邊,左右是兩旁人家的後牆,寂靜無人。他忽然意識到曾經來過這裏,那次算是跟蹤沈濯。後來沈濯在轉角處陰暗的地方踮起腳尖吻住他。

“兮城。”沈濯在他身後喚他,齊修遠很早聽到了腳步聲,但是專注于河裏游過的一條鯉魚,因此沒有回頭。也因為他知道是誰。

“城哥哥呀,”沈濯見他不回複,故意放軟了聲音撒嬌,齊修遠在香港的時候,但凡他服個軟,總能哄好,“你是不是躲着不想見我?”

齊修遠回過身來,看不清他的表情,語音語調也是平平:“最近公務纏身,沒有時間。昨日收到陳小姐差人送來的請柬,也正巧有時間。不知道沈先生找我有什麽事情?”

沈濯撇撇嘴,齊修遠只在剛剛遇到及已他扮成二哥的時候,喊過他幾次沈先生。他向前一步,見齊修遠沒後撤,快步向前一躍,伸手摟住齊修遠的腰,将額頭抵在對方的肩膀上,說道:“兮城,我想過了,你不會放棄你的理想,我也不會放棄你。”

“什麽意思?”

“我舍不得把你一個人放進那些深不見底的深淵裏,和不知道什麽面孔的角色厮殺。我願陪着你,我也想要一個祥和安寧的太平盛世,就算是為過去犯的錯積點陰德。兮城,”沈濯降頭擡起來,眼角微微泛紅,那副篤定的神色不像是往日随随便便演出來的那般,十二分真實,“我從你走的那天就開始認認真真戒煙戒酒,現在正是難受的時候。”

“你今天還喝了。”齊修遠想要拍拍他的後背,但是不能給這個小騙子甜頭。

沈濯踮起腳,湊近了:“你聞聞,哪有酒味。”

他像一只讨好賣乖的小狗崽子,想到這齊修遠再忍不住笑意,捧着沈濯的後腦勺吻住小孩的嘴唇。果真是一點麥芽的味道都沒有,也沒有煙草嗆人的氣息。

沈濯從沒想過齊教授能這麽主動,愣了片刻才想起來去迎合他。但是親着親着,沈濯發現有些不對勁,齊修遠不僅是在擁抱他的胸口,更像是要緊緊勒住他,手臂越發縮緊,直到沈濯喘不上氣悶聲喊疼才松開。

“兮城,我聽說警察局前幾天剿匪,在洞口放火……”

齊修遠因自己下意識的舉動有些愧疚,小幅度點點頭,輕聲說道:“那是前清時候留下的武器庫,我本想着帶游擊隊把火藥分揀出來造子彈。警察局來得太快,我們被堵在洞裏,徒駭寨的山民說要讓‘精銳部隊’撤退,自願讓出了掩體。我們在掩體後面躲了一天一夜才敢出來。”

“你……”沈濯意識到,如果當時出了一點點的纰漏,他就再也見不到齊修遠。他突然想問齊修遠,經歷生死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但他抿了下嘴唇,沒有說話,靜靜望着齊修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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