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1)

1.宴會

一整盤冒着油光的炸蘿蔔丸子撲在身上,再被人過于熱情的擁抱擠成了漿糊,沾滿了沈濯前胸的圍裙,好在沒弄到襯衫上。沈濯還沒說話,沈牧威已經站起來了,龍頭的手杖在地上戳了兩下,怒火中燒:“你不是說再也不進這個家門了!”

“爹,”撞得沈濯一身丸子的罪魁禍首将手裏的箱子一扔,雙膝點地跪倒在沈牧威面前,“爹,兒子知錯了,當年是我沖動,是我不知廉恥……”

本來想要看好戲的沈濯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在他哥眼裏他就是這樣一個慫貨?

進屋來的便是消失了整整一年的沈桀。沈濯本來以為有人替自己受父親的一頓責罵是件喜事,沒想到沈桀才是個老狐貍,先一步用他的身份打自己臉,替他磕頭認錯,名譽受損的可是沈濯——更何況當年的主謀分明就是這老狐貍他自己。

齊修遠不知何時走到了沈濯身後,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沈濯沒說話,手指在他手心點了兩下,示意他稍安勿躁。

齊修遠忍得住,但是沈筠無法按捺心中的激動一個健步沖過過去,蹲下身抱住沈桀的肩膀——在她的認知裏,沈桀已經死了,他們立了衣冠冢,現在二弟好好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能不激動,能不興奮?

當然,她一向是護着弟弟的,而且似乎迅速消化了這個消息:“爹,元熙當年不過十七歲,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他這些年過得也不好。”

“你先起來,”沈牧威拿起手杖打在沈桀的膝蓋上,“丢人現眼的玩意,回來幹什麽?”

“爹,”沈桀被阿姐扶着站起來,起身的時候瞥了一眼沈濯,後者舔舔嘴唇沒說話,他便繼續道,“我在香港給一個黑幫管事人做手術,出了醫療事故,病人失血過多而死。他們非要我償命,一路追到泺城,我實在是沒地方去了,爹……”

他說着就要哭出來,沈濯第一次見他二哥委屈到哭的表情,真想拿照相機拍下來。不過轉念一想,二哥哭哭啼啼的敗壞的其實還是自己的名聲,又瞬間不開心了,抱着手臂冷眼觀望。

沈牧威看着請來的賓客不能發火,拐杖戳了戳地板,不耐煩說道:“把東西放下,再去請你劉姨來吃飯。”沈桀提起箱子朝內院走,沈濯想要跟上去卻被沈牧威攔住:“你去重新端一盤丸子來。”

“唉,是,爹。”

沈筠一臉抱歉地跟康稔簡單描述了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康稔則表示,他出生在一個更加複雜的家庭,有三個姨娘七八個兄弟,對如此的反叛心理見怪不怪,并對沈濯的過去表示同情。

沈濯端着盤子回來只聽見一句“同情”,悄悄靠近齊修遠遞給他一個眼神,後者低聲道:“沒什麽,你大姐找了一個好歸宿。”

說着陳君諾風塵仆仆走過來,沈濯上前一步攔住她,在他耳邊輕聲道:“二哥回來了,沒來得及換。”陳君諾猛然擡頭,沈濯繼續道:“估計是教堂那邊出事了,他有安排,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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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倆……”陳君諾還沒說完,沈桀已經抱着沈靈回到中堂間了。他的膝蓋上多了兩處新的灰塵,估計是給劉雲娅又跪了一遍——沈濯在這個家的地位直線下降,以後見了小媽都得賠笑臉。

突然就不想換回來了。

沈靈扯着沈桀的領子左看右看,興奮地說道:“小哥哥真的和哥哥長得一樣!小哥哥你以後還走嗎?”

“你想不想我走啊?”沈桀笑着用鼻尖蹭蹭她的臉頰,沈靈忽然頓了一下,這好像是哥哥之前經常做的。這樣想着她趕忙搖了搖頭,沈桀笑得更開心:“那我以後不走了。”

沈牧威還是沒有好臉色,當年沈濯摔門就走留下了多大的爛攤子,怎麽可能三五句話解決。但是他挑了個好日子回家,是他的生日,家裏有外來的客人,沈牧威不能發作——而且他感覺到,這些年過去,眼前這個孩子真的長大了。

老二養在身邊一朝一夕相處着沒覺得變化多大,但是九年之後再見到另一個,就覺得還真的不一樣了。成熟了,也圓滑了。

沈桀不知道給劉雲娅買了什麽禮物,她應當是原諒了當年的事情,或者是大庭廣衆之下不能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走過來的路上都是笑着的。

衆人依次落座,沈濯挨着陳君諾坐下的時候毫不意外接受到了兩束充滿寒意的目光,一擡頭,沈桀在他對面坐下,像是照鏡子一般。現在就比誰臉皮厚呗,沈濯給陳君諾掃了掃肩上的灰,接着被她踩了一腳。

然後齊修遠也看過來了。

康稔看着這些人各異的神色有些摸不着頭腦,沈筠笑着解釋:“他們倆從小就打鬧,實際上離開一陣就想,習慣就好。”

一頓飯是吃的沈濯越來越難受。他不跟陳君諾互動吧,怕父親和劉姨看出來以為他們鬧離婚;若是給她夾個菜、盛碗湯的,陳君諾給他一個假笑,沈桀投來敵意的眼神,還可能惹他家兮城哥哥吃醋。

算了還是趁早換回來吧。

沈牧威往碗裏夾了一筷子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碎得跟漿糊一樣,倒胃口,幹脆把碗放下找個話題:“元熙,你不是跟齊教授之前一起做事,怎麽也不聊幾句,是不是惹了禍?”

沈桀擡頭望了望沈牧威,又扭過頭去看齊修遠,對他帶着某種暧昧地笑了笑。

現在輪到沈濯想踹人了,你他大爺的抛什麽媚眼。

齊修遠忙打圓場:“沒惹禍,他是個很用功也很努力的年輕人。”

“是嗎?”沈濯故作輕松接了一句。

齊修遠微微側身看向他,同樣也是聊家常的語氣:“只不過是平時偶爾有些任性,不按時吃飯,鬧得胃疼發燒。除此之外,也算是聽話懂事的。”沈濯聞言不再說話,齊修遠倒是喜歡他這些無傷大雅的孩子氣的舉動,顯得可愛。

等到飯吃得差不多了,馮姨端上來兩碗長壽面,給兄弟倆一人一碗。沈濯回憶不起來上一次在家過生日是什麽場景了,好像那一陣他跟父親鬧得很不愉快,是在預科學校圖書館裏讀了一晚上的統計學,故意躲着。

面是挺好吃的,但是剛才的糖醋排骨和紅燒帶魚更好吃,沈濯沒吃下多少便将碗放下了。現在受戰事影響,很多菜和肉都買不到了,價格也在上漲,沈濯知道一會兒這些殘羹剩飯端下去,就是那些下人的晚餐。

是挺悲涼的。

“爹,”飯局結束,沈桀見沈牧威起身要走,先一步喚住他,“我能留下……”

“你還想去哪?”沈牧威丢下一句話走了。劉雲娅以主母姿态招呼着,說西廂房已經打掃幹淨了,讓他別折騰,說罷領着沈靈緊跟着沈牧威的步伐回去了。

沈筠去送康稔,沈濯朝他二哥擡擡下巴:“愣着幹什麽?”沈桀看了一圈周圍也沒有其他人,主動牽了陳君諾的手腕朝內院走,理也不理他。沈濯一句罵人的話憋在嗓子裏,怕人聽見也不敢罵出來,轉過身朝齊修遠伸手。

齊修遠正在賞着月光吃水果,聽到動靜一低頭便望見沈濯的手,又看了看被自己吃掉一半的蘋果,最後忍痛割愛将蘋果放到他手裏:“挺甜的。”

“是挺甜的,”沈濯啃了一口,“走啦跟我走,你還想現在就回家不成?”

東廂房,沈桀剛剛将身上還帶着灰塵的衣服換下來,就聽見沈濯推門而入的聲音:“你剛才說失血過多而死的病人是什麽玩意?”

“難道要我說,爹,我是個造假犯,我被整個廣東黑幫通緝了,他們現在追到泺城來了所以我只能回家避避風頭?”沈桀學他弟弟輕浮的語氣倒是惟妙惟肖,他把衣櫥裏白色的馬褂套上,系好扣子,“這是個很好的借口,我們還是跟之前一樣。我躲綁架我的人,你躲追安德的日本人,兩全其美。”

“你為什麽突然回來了?”

“有人突襲教堂,我從後門跑了。之後給公司、公寓、別墅和齊教授的辦公室打過電話,都沒找到你們,想起來今日是生辰,應該在家,只能硬着頭皮回來。我這也算是幫你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怎麽感謝我?”

“你有沒有想過,之前監禁你的人明明知道出現在泺城的不是‘沈桀’,他們為什麽不接觸我呢?他們到底是誰?”

沈桀看了一眼跟他走進來的齊修遠,還是對這個沒有任何交往的“弟妹”有些敵意,沒有直接回答:“這麽晚了想這些幹什麽?”

“是啊,你還得春宵一刻呢,”沈濯摟了齊修遠的腰,踮起腳在他嘴角上親了一下,惹得齊修遠瞬間臉紅想将他推開,沈濯用了幾分力氣制止住,“二哥,你得學着點浪漫。”

沈桀笑的時候一邊嘴角高出幾分,總讓人覺得他笑得不懷好意:“可是身高不對啊。”

三雙眼睛盯着齊修遠,他緊張地咽下口水,低頭在沈濯臉頰上親了一下,唇瓣碰觸的地方還有點蘋果的香甜味道。沈濯笑出聲來,整個人幾乎是挂在齊修遠身上的。

事後給錢吧。沈桀沒眼看下去,擡腿踢在沈濯的膝蓋上:“你把衣服換了,眼鏡給我。”

“你又不是真瞎。”

2.兄弟

兩個月前。

婚禮上,攜新娘一步一步走向二位高堂的“沈濯”伸出右手握住了陳君諾的手腕,接着兩指向下撐開姑娘家緊握成拳的手指,滑入指縫間,十指相扣。那一段路走了不過四五個呼吸,但是陳君諾卻覺得,有半輩子那麽長。

她的元烈回來了。

現如今的沈桀身體大不如以前,消瘦得像是他三弟,所以陳君諾沒能第一時間認出來。可是她認出了這獨特的握手方式,當年在山洞裏的沈桀便是這樣一點一點打開她的手掌,嚴絲合縫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許她一輩子。

陳君諾用這四五個呼吸調整好了狀态,她心跳不住地加速,眼圈發熱,沈桀手掌的溫熱是她唯一的支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在沈牧威和劉雲娅身前磕過頭之後,沈桀扶着她站起來,握住她的手依然緊緊牽着,另一只手卻輕輕挑起了她的蓋頭。陳君諾抿着嘴唇笑着,沈桀拎着還搭在她頭上的紅布,用拇指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在一聲“夫妻對拜”之後,吻上了他的新娘。

“抱歉讓你等這麽久,”沈桀壓低了聲音,“以後的半輩子,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再也不走了。”

“你還好嗎?”陳君諾抓緊了他,怕他只是一個幻影,會消失不見,長在江湖幫派大小姐,頭一次體會到小姑娘的兒女情長,已覺得刻骨銘心,“元烈,你去哪了?”

婚禮倉促沒有時間讓沈桀把故事說完。他要扮演裝成自己的三弟,和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甚至不認識的賓客舉杯換盞。敬酒的時候一個經常出現在三弟身邊的讀書人想跟他單獨聊聊,沈桀警惕地拒絕,之後那人便自己走了。

等到賓客紛紛離開之後,陳君諾才意識到一個問題:“你弟弟呢?”

沈桀站在垂花門朝她笑着,讓阿強将車開過來,去教堂。

天主教堂的孩子們被克裏斯神父帶出去到田間寫生畫畫去了,空無一人。沈桀從信箱後面的空格裏拿出神父的備用鑰匙,輕車熟路打開大鐵門,走進高聳的哥特式教堂裏面,空蕩蕩的建築物中只有腳步聲。

還有踹門的聲音。

陳君諾看到禱告室的門被人從外面反鎖了。沈桀摸出另一把鑰匙将門打開,沈濯蜷縮着腿坐在狹窄的空間裏,被人捆得像是螃蟹一般,嘴還被毛巾堵上了。他身上的衣服被扒得只剩下背心和一條短褲,沈桀怕他冷臨走的時候還給他蓋了一件棉被。

“沒打過你?”陳君諾抱着手臂看這一出好戲。

沈濯瞪大了眼睛怒視對面和他長得一樣的年輕人,嗓子裏發出類似野獸的低吼。

“他很早就發現了我,有一兩個月了。只是我見到有人跟蹤你們,一直不敢直接接觸。好在他還記得別墅門口的信箱,我們便一直用信件聯系,”沈桀踢了一腳沈濯的小腿,“我之前幫他參加宴會,洗清嫌疑,算是明确告訴他我還活着。然後我留信想昨天約你們在別墅見一面,誰知遇到了壞事的警察。”

陳君諾記得沈濯有幾天經常到處亂跑,還要繞路去他在經七路的別墅,原來是為了用信箱和沈桀聯系。昨天他神神秘秘說什麽驚喜,其實想讓她親眼見到還活着的未婚夫。

沈濯被捆得手腕酸痛,忍不住二哥的長篇大論啞着嗓子叫喚一聲。沈桀沒理他,繼續說道:“今天早上他跟蹤我來了教堂——這裏是我回到泺城後暫住的地方,外國人的地盤警察追查不到。我沒等他找到我,就從背後給了他一棍——不為什麽,就是想揍他。”

“嗚……”沈濯皺了皺眉。他二哥跟他父親性格越發相似,偏激起來就是毫不講理。

“好吧,其實也有原因。之前我們書信聯系的時候提到了這次婚禮的安排,他執意替我參加,因為這一年的情報沒有及時溝通,怕出岔子。真是想瞎了心,我自己的婚禮,一輩子只有一次,一輩子就等這一天,”沈桀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人,“別不服氣,這是在教你,哥哥永遠是哥哥,別跟我嗆聲。”

他大爺的,還沒發現沈桀是個情種。沈濯心裏這樣想這,撇過頭不再看他。

“那你還是別給他解開了,”陳君諾扯住沈桀的胳膊就要往外走,“他再咬你。”

沈濯聞言立刻把那好不容易積攢的怒氣全都扔了,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神色望向二嫂,再看看二哥,眼圈都快紅了。沈桀冷着臉戳戳他腦袋以示威脅,将他嘴裏的毛巾拽出來。

“呸,背後偷襲算什麽好漢——有話慢慢說啊哥,哥哥,收手!”

咔嚓一聲切斷沈濯身上的繩子,沈桀将水果刀收回來,從教堂桌上的果籃裏摸過來一個蘋果開始削皮,一邊快速轉動着蘋果一邊擡眉看向陳君諾,問道:“吃蘋果嗎?”

“胃寒,算了。”

沈桀将削了一半皮的蘋果扔給剛剛站起來的沈濯:“餓了嗎?”

“怎麽,非得二嫂不要才給我啊。”沈濯嘴上嫌棄,卻還是忍不住笑了——他八年沒有見過的哥哥,本以為已經無緣再見的哥哥,完完整整站在自己面前。沈濯站穩之後随即撲過去将他抱住,捏着蘋果的手用力捶了捶他的後背,盡力掩飾話語中的激動:“哥,你瘦了好多。”

沈桀揉了揉他的頭發,接着捏住他發根将他的腦袋從自己肩膀上拽走:“多大了還跟個孩子一般,想讓我再揍你一頓?”

“你回來我就能走了,前幾天跟兮城吵架一直沒時間去道歉。”

“兮城?你身邊那個大學教授?方才他來參加婚禮,見到我和君諾親密好似有些不悅,要找我單獨談話,被我拒絕了。”

沈濯一瞬間變了臉色跳起來,指着他說道:“沈元烈你二大爺——哥,有話好好說,你先把水果刀收起來,哥哥我錯了,刀上濺了血削出來的橙子就不能吃了,我跟你說,哥你放下刀……”

“站起來,不鬧你了,”沈桀把橙子遞給陳君諾,用手帕擦了水果刀上的汁水将刀收起來之後,沈濯才一點一點挪過來到他前排的椅子上坐下,“我看到了工具間的牆面,你也是,不知道看完收拾好。”

沈濯知道他指的是那些被線連起來的照片,遂點點頭:“二哥,你到底是為什麽被人迫害,又是為何不肯直接與我們見面?跟文冠木有關系?”

“推下黃河八成是他,或者他的手下,左右不過是東三省的那批軍火罷了。但是綁架拘禁不似是他,畢竟那些人知道我是誰,如果是他的手下,你活不到現在。再者,那些人訓練有素,也許是職業軍人。我費了不少力氣,假死逃出來,找了個被狼吃掉一半的屍體扔在房間門口。總之,不能讓他們知道真正的沈桀還活着。”

沈濯把手裏的蘋果啃得只剩下一個核,然後去摸果籃裏另外的水果,他被捆在禱告室一天什麽也沒吃,餓得前胸貼肚皮:“要不要告訴父親和阿姐?”

“等到時機成熟了吧,我擔心他們身邊的人不幹淨。目前還沒查出幕後真兇,誰都不能相信,”沈桀伸手接過陳君諾遞來的橙子皮,恩愛地如同金婚的老夫老妻,“這幾天文冠木估計要背地裏使絆子,你在公司做好表面文章,我去他的林場附近打探一下。”

“憑什麽我還得——”沈濯抱怨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沈桀将手伸向放着水果刀的西裝口袋,立刻揚起笑臉用力點頭,“知道了哥哥。”

沈桀輕笑一聲,将刀摸出來扔椅子上,再将西裝脫下來遞給他:“今天晚上你想辦法應付爹。還有,綁架我的人上頭有一個管事的,似乎是姓張,你查一下。”沈濯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情新婚夫妻準備私奔——也不能算私奔。

“哥诶……”沈濯笑容越發苦澀,他怎麽解釋“新郎”一人留守空房,新娘跟着一個半死不活的混蛋跑了。

之後他們按照沈桀的計劃,哥哥在暗弟弟在明,随後沈濯接到了老癫的線索去往天津,就在他離開泺城的這兩天,陳君諾因文冠木的一包違禁鴉片被誣陷入獄。好在沈濯離開前給了沈桀緊急的聯系方式,才能讓沈桀電話直接打到老癫家裏,把弟弟叫回來。

沈桀藏身教堂不敢貿然回家,他們必須要保證同一時間在外只有一個沈經理。

除了需要時間證人的時候。

沈濯去找韓金尋求真相的時候喬裝打扮從別墅後門走的,臨走前将一個信封交給阿強,吩咐他到教堂去接一個人,信封裏裝着張石川需要的僞滿洲證件和一個紙條。阿強在教堂見到沈桀的時候差點沒跪下求佛祖保佑,沈桀抓着他的手證明自己是個活人。

按照紙條上所說回家,和李佰新打麻将到深夜,沈桀當時并不明白為什麽,但是他選擇相信沈濯。等看到了帶着手下破門而入的張石川,沈桀才恍然大悟,他又給弟弟作了一次證。

就在沈濯替他出現在公衆視野的這幾天,沈桀找到了陳道年之死最重要的證人,也就是被他貼在照片牆上的中年男子。

之後幫警察局押送犯人,沈桀提前收到風有人告密,在黃河邊發現了日本人的蹤影。他和沈濯商量,自己帶空車走黃河那條線,如果正面遇上,至少沈桀會開槍,能自保;沈濯帶人借用黃河日報社的車輛從城中去火車站,危險系數更小。沈濯欣然同意。

只不過沈濯想要向阿姐借到車,多少解釋和保證都很難讓姐姐松口,所以沈濯向姐姐說了二哥沒死的消息,借用她理智一瞬間的崩塌獲得了她的同意。他聲情并茂講述了“如果計劃不成功,二哥可能無法回家”的一段完全沒邏輯的小故事,但是好在有演技,沈筠真的信了。

之後是六月初的選舉大會,沈桀親自出席的,所以才能面對突然闖入的傅川芎應對自如。身上的傷痕是真的,講述的故事也是真的。他事後跟沈濯溝通了一下,沈濯便暗暗猜出,文冠木是被張遠志所殺,他們的勢力不允許文冠木奪得東昇幫的掌控權。所以張遠志會在會上突然張口套傅川芎的話,然後将殺人的罪名安排到傅川芎身上。

文冠木這輩子風光過,但是挺凄慘。他一雙兒子被徒駭寨綁架撕票,妻子也撒手人寰。他敬陳道年是兄長,看傅川芎是幼弟,怕是到死也不知道是傅川芎殺的陳道年。就這一年裏,處處被沈濯他們算計,踢走了傅川芎,丢了馬藺,更是留不住郭南星和鄭宛童,死得孤寡。

而傅川芎,為文冠木付出了全部的心血,背地裏替他殺人替他掃清障礙,最後被文冠木親手除名。聽說他的妻子得了病,離開泺城的時候帶的錢全都花光,也是這個時候日本人朝他伸出了橄榄枝。現在他死了,沈濯搜尋過他妻子的下落,但是未果,也不知沒了男人沒了錢,還能挺多久。

不過這件事之後沈濯真的在反思,他之前一味地制造證據将類似于馬藺的敵人趕盡殺絕,似乎并不是件正确的事情。至少在馬藺這件事情上,他想當然以為這嗜賭成性的二世祖被日本人收買,未曾想,是傅川芎的陷害。馬藺的死,有一部分責任在他。

再說齊修遠,齊修遠是在沈桀和陳君諾的婚禮上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他送給沈濯的那塊手表,沈濯一向是扣在倒數第三個扣眼,這樣用左手寫字的時候可以撸到胳膊上,然而沈桀則按照手腕大小戴在了倒數第二個。

他理解沈濯的用心良苦,在不知道敵人是誰的情況下,知道信息的人越少越好,這個年月完完全全信任一個人很難。所以他沒有告訴沈濯自己已經知曉他們兄弟唱的雙簧。

後來還是沈濯發現了,就在兩個小時之後,就在齊修遠主動親吻他的時候,他敏銳察覺到對方的自然和愛意,完全不像是剛剛看到心愛的人和別人拜堂的心态。他問,直截了當:“你怎麽知道那不是我的?”

“直覺。”齊修遠回答他。

“我也一直有一個直覺,警察局的晉雲浮是不是你們的人?”

齊修遠沒有出聲,拇指蹭了蹭沈濯的臉頰。

小孩繼續說道:“我被張石川關在拘留室的時候,他給我送來了一份報紙,上面有我二哥替我參加康家晚宴的消息,這讓我确認了二哥還活着,以及他能成為我的不在場證明。張石川應該對審訊室錄了音,但是八成被晉雲浮拿走了,而張石川也不能大張旗鼓去找,只能吃啞巴虧。”

“一個很完整的假設猜想。”

他們有紀律不能說,沈濯就沒追問,不過他知道,後來齊修遠給他的關于日本人埋伏地點的情報,應該也是晉雲浮拿到手的。他一直很欽佩這些深入敵人內部的所謂釘子,在一個孤立無援的環境中反方向行走,一旦被發現就要面對無盡的折磨,不得善終。

3.難眠

齊修遠當天晚上沒有走,沈濯拽着他在西廂房睡了一晚上,早上跟他爹的解釋是聊得太晚便留齊教授在家裏休息,沈牧威也沒說什麽,依然沒有好臉色。這兩個月沈濯和沈桀互換了所有的信息,也盡力讓外表的細節保持一致,沈牧威沒有看出端倪,其他人應當也看不出來。

一出門撞到要去上學的沈靈,私立小學不放暑假,約是學生家長很多是軍官政要,這個時間正在抗戰前線,把孩子送到學校至少有人管着。沈靈擡手要抱抱,沈濯将她抱起來,鼻尖蹭他臉頰。

沈靈小胳膊環住他的脖子,小聲說道:“小哥哥,我喜歡齊哥哥來咱們家玩,姐姐不能嫁給他,你嫁給他好不好啊?”

齊修遠聽得清,沒忍住笑了一聲。沈濯也有些哭笑不得,将沈靈放下,蹲下去給她将小裙子的邊緣整理好:“那得看齊哥哥想不想啊。”

沈牧威站在門口等了半天不見女兒出來,走回來看他們在這磨蹭時間,臉上更多了幾分不悅,拐杖敲敲旁邊的門框:“再不走就要遲到了。”沈靈不舍得和小哥哥說了聲再見,沈牧威瞥他一眼,說道:“這幾天要是想出門捂嚴實點,別把招惹的賊人帶到家裏來。”

“知道了,爹。”

父女倆走了之後,沈濯伸手勾了勾齊修遠的手掌,說道:“被禁足了,你要是有事打電話。”

“好好休息幾天。”

當天下午張遠志拿了那塊許諾已久的瑪瑙原石來找“沈桀”,沈濯跑到門口跟馮姨說了句是朋友,随後領他進來,直接去了西廂的書房。張遠志将盒子遞給他,沈濯打開來看,算不上上品,但是他特別喜歡這種淡雅的黃棕色,高高興興收了。

“以後別來家裏找我了,人多眼雜,”沈濯将盒子放到書架上,“不是要緊的事情的話,還是去公司或者我二嫂的公寓。”

張遠志隐隐感覺今天的沈家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他也的确是察覺到東昇幫大會當日的沈濯有些不一樣才來看一眼的,但是似乎并沒有什麽明顯的異常。沈濯看他沉默不語在他眼前打個響指:“怎麽了?”

“無事,只是最近在城內發現了一些日本人的據點,他們囤積了大量不明貨物。你之前說跟他們有過過節,是不是沖你來的?”

“魏老板那夥人應該被我打發走了,我讓老朋友制造了幾個‘沈濯’還在歐洲的假象,只要保證現在泺城只有一個我就可以,”沈濯摸了摸桌子上的劃痕,他今天閑的無事想要撿起當年在戲班學的三弦,不小心磕到了桌子上,“對了,僞滿洲的伍滄再度跟我聯系了,我和二嫂對他們的這段交易都不熟悉,你人脈廣,能幫幫我嗎?”

“如何幫你?”

“他們第一次來的時候住在哪,定的價格具體是多少。我怕我答不出來,再露餡。”

“好,我問一問。”

送走了張遠志,沈濯本想開始給齊修遠刻一個玉佩,但是憶起工具全都放在別墅,只能重新拿起弦子,打發打發時間。《空城計》的臺本還存在書架上,對着泛黃的紙張,零零散散彈了幾段,羊骨甲松了。

有人敲門,沈濯本就沒鎖門,擡頭一看是劉雲娅,穿了一身半袖的深藍色旗袍,上面用白色繡着梅花,袖口和盤扣都鑲着金絲。沈濯慌忙起身,将假指甲扯下來:“劉姨,驚擾到您了?”

“沒,”劉雲娅攏了攏肩上的披風,“你爹說你在戲班做過事?”

“小時候家裏供不起上學,爹送我去教堂當義工順帶學英文。老神父只管飯但是不給錢,我就偷偷去戲班跟人學弦子,後來彈一場能掙五毛。”再後來他爹發現了,打得他三天下不來床,然後劉雲娅他爹的班子忽然就火了,逼得別人沒飯吃,遠走他鄉一去不返。也不知是誰在背後操縱着。

當時這把小三弦被當了,還是沈桀給他贖回來的,算是留個念想。

劉雲娅是不知道這些故事的,打量他片刻,說道:“會唱嗎?”

“趴人牆頭偷偷跟着學過,不能算會。您要是想吊吊嗓子,我給您彈一段。”沈濯挂着一副笑臉,殷勤地讨好這個他曾經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女人。他在心裏暗暗責怪沈桀昨日演出來的谄媚,逼得他必須順着這個戲路演下去。

他只是在否認自己開始接受這個女人了。

“京劇?”劉雲娅擡起頭,将将三十出頭的年紀眼角有了些許皺紋。

“京劇、評戲、梆子、呂劇都行,就是生疏了。”

“《戰太平》能彈?你爹平日裏不喜歡這些打打殺殺、悲悲涼涼的曲目,今日趁他不在我約了幾位舊友,正巧了你給我們配一段,”劉雲娅來了興致,“戲本我過會兒給你拿來。”

“行,劉姨,您不嫌棄就行。”沈濯笑着。他前幾日還想丢掉過去的束縛枷鎖,今日就感受到了尋常人家的小日子。他曾經哭着用額頭抵住二哥衣冠冢的無字碑,求二哥回來,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

原來是願望實現了。

劉雲娅和她曾經的幾位師姐在院子裏唱了一下午,沈濯陪了一下午,晚上沈牧威參加飯局沒回來吃晚飯,他又陪着這幾位說話都高調門的阿姨們吃了頓晚飯,耳膜都快被震碎了。

女人是真的能唠叨,商店裏打折的旗袍、美發店新來的燙頭機器、隔壁老王打麻将被媳婦抓包這類瑣事聊了兩個多小時。沈濯一邊附和他們一邊給沈靈擦嘴角的餅幹碎,後來沈靈回去寫作業,他只能托着腮幫子繼續陪聊。

到最後還是沈筠下夜班回家解救了他,沈濯跟着她回了後院開始裝哭訴苦:“阿姐……”

“在家待不住了?”沈筠笑着揉揉他亂糟糟的頭發,“讓你二哥給你找點活,他們那邊不是剛剛換了領導班子,忙得很。”

“這不是二哥擔心綁架他的人發現他還活着嘛,所以只能是他在外面扮演我扮演的他。等風頭過了我就去找齊教授,給他當個助教什麽的,在大學裏也安全一些,還能教書育人,給國家培育未來棟梁。”

“你呀,是天生的閑不住,”沈筠将公文包打開,“若是無聊幫我去跑跑新聞,你之前也認識了不少那種階層的朋友,幫我打聽打聽最近有幾個小孩失蹤,是不是被軍隊拐去做童軍了?”

沈濯本來在姐姐書架上找小說看,聽見這話一回身,看到沈筠遞來的文件夾便接下來:“那我得用二哥的名義去問他們。不過這種報道寫出來,阿姐你不怕被那些當兵的糾纏嗎?”

“報道真相是記者的使命。”

“你可是大老板啊。”

“那也是給你和元烈留的家産,”沈筠笑着,“打聽打聽消息就行,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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