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塵埃落定

1.大選

六月初的天氣已經算是燥熱,尤其是不斷有戰事的新聞傳來,讓燥熱蒙上了一層壓抑的陰影。好似泺城成了一座孤島,南方的沿海城市打得火熱朝天,北方駐紮在僞滿的日軍步步逼近。好在泺城的地理位置占優勢,而且城外有駐軍,城內的一切還是那麽和諧有序。

話匣子的新聞說日軍已經被剿滅了多少多少,哪座哪座城市已經被收複,什麽什麽部長又發表了講話。目前看來,打了許久的內戰要結束了,一致對外的口吻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但是多一天是一天,對于穿着軍裝的華夏同胞來說,槍口對着自己人總歸不是件好事。

齊修遠消失了好幾天,有一晚上突然回到經七路的別墅,二話不說沖上來抱住沈濯,激動的模樣是沈濯認識他三年以來從未見過的。他們跌跌撞撞摔在沙發上,打翻了茶幾上的果盤,踢倒了桌角阿婉的飯碗。

“元熙,他們簽字了。”齊修遠緊緊抱住沈濯的後背,這小孩跟着他鍛煉幾天,開始長肌肉了。沈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們是誰,後來想到了最近市政府發表的一篇聲明,恍然大悟,順手摟住齊修遠的脖子。

齊修遠是一個幾乎挑不出一點毛病的人,這才讓沈濯有些不安,因為這意味着他看不出齊修遠傷心難過或者即将要面對危險的狀态。沈濯自己也是個不愛表達真實想法的人,但是他有一個特點,稍微喝多了就對熟悉的人咕嚕咕嚕一股腦地傾訴。

“兮城……”沈濯靈光一閃,“喝酒嗎?”

齊修遠臉色一變,問道:“你不說答應我戒酒?”

“嘿我又沒說自己要喝,”沈濯意識到自己的思維飄遠了,趕緊拽回來,扯扯他的臉頰,在他臉上扯出一個怪異的笑容,“你多笑一笑啊,剛才那樣,真實的那種。沒聽陳君磊跟他同學說嘛,齊教授是笑裏藏刀、刀刀斃命的主。”

“是嗎,刀刀斃命?那你還敢鬧我?”

“城哥哥,你變了,你不慣着我了。”

六月除了沈濯月中過生日之外還有個重要的日子,便是東昇幫最後一次大選。文冠木基本把能收入囊中的産業全都換了名字,東昇幫背地裏的買賣被他掏空了一半。但是好在掏的都是上不了臺面的買賣,賺錢又如何,陳君諾不稀罕。

只不過有人稀罕,特別是外門弟子,他們經歷過孤貧清苦的日子,他們願意跟着文冠木走,去賺大錢。

有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在沈濯去鄭宛童家中,請她完善一份法律材料的時候。他一進門便聽見二樓傳來吵鬧聲,一個聲音粗犷的男人用泺城本地的土話罵人,不堪入耳的聲音多是些關于女人生養的髒話。

開門的老仆見怪不怪,沈濯問了兩次她才慢悠悠回答:“三小姐不肯嫁人。”

“因為男方家裏條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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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好,”老仆不認識沈濯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了解的途徑也就是那些識文認字的小丫鬟叽叽喳喳聊天,“男的是個幫派頭領,連市長都給他幾分面子的,年紀大是大,結過婚有過孩子,但是現在可是一個人,家裏好多錢呢。”

鄭宛童其實并不想嫁給文冠木,破壞了她父親心心念念的聯姻大計。

可惜了,一個讀過法律的姑娘,還是得給傳統的婚嫁跪下磕頭。

沈濯沒說什麽,将文件放下便走了,等到第二日去教堂給神父送罐頭的時候遇上了獨自坐在神像前的鄭宛童。鄭宛童閉着眼睛低頭禱告,一睜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慌神——她的眼角有一塊難以被脂粉掩飾的淤青。

“姑娘別怕,”沈濯忽然向前一步,扯出一個和煦的微笑,“我不是壞人,我在這裏做義工的。”

“你……”鄭宛童見對方不似認識自己的模樣,心生疑慮。

“我叫沈濯,看着姑娘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不過心情有些低落,是不是事業上、生活上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克裏斯神父最近身體不好,不能來聆聽姑娘想要對神說的話,實在是太抱歉了。不過《聖經·以賽亞書》提到,神無處不在,祂觀察世間萬物,居住在至高處卻與每一個心靈悲痛的人同在,讓人從痛苦中醒來,使傷心的得到安慰。心裏有神,您就可以随時與上帝溝通,祂會聽到的。”

存在于鄭宛童記憶中的“沈桀”不是一個會笑着安慰她的人,最多就是挂着公式化的溫暖笑容遞上一張手帕。她記得文冠木曾經提過,沈桀有一個跑到國外讀書的弟弟,人比沈桀幹淨。

這大概就是走在光明下的幹淨的樣子。

鄭宛童不知道沈桀和他弟弟的關系如何,也不打算多說什麽,起身道了聲謝。沈濯刻意用半個身子擋住她離開的路,繼續說道:“《申命記》三十一章第六節 說道,‘你們當剛強壯膽,不要害怕,也不要畏懼他們,因為耶和華你的神和你同去。祂必不撇下你,也不丢棄你。’”

鄭宛童微微颔首:“那為什麽神沒有給我一個明示呢?”

“神可以給人以明确的提示,祂也可以在每個時間的每個場景中存在。神對每個人的未來都有一個規劃,也許不是一帆風順,但那是屬于你的命運,為何不勇敢地去踐行耶和華指引的道路呢?”

鄭宛童聞言微微一怔,見沈濯不再擋路便鞠躬離開,走出教堂大門的時候腳步有些踉跄。

沈濯突然想頂替了克裏斯老頭的位置,當個知心小哥哥什麽的,這玩意說不定還真能騙點錢。

他是個無神論者,但是克裏斯教會他包容一切人心中的信仰。

轉眼就到了開會這日,沈濯穿了一身新做的深藍色長衫,畢竟是個重要的日子,總得回歸傳統。他見到了傷痕還未徹底消除的鄭宛童,淺淺一笑,點到為止。

張遠志正在努力将綠豆糕擺成等邊三角形,如同他公文包裏必須是整整齊齊的文件和按照大小排列的鋼筆;郭南星已經接了天津租界一家航運公司給的橄榄枝,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會留在泺城;方海桐一如既往冷峻,用锉刀磨她新買的峨眉刺;姚青黛跟年紀尚輕的外門弟子說笑,提了幾句渾話,把小孩弄得面紅耳赤。

誰也不知道結局會如何,但是這一天還是來了。

東昇幫在泺城屹立百年,陳道年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們要分道揚镳。

陳君磊摸了摸鼻子,坐得端正,他覺得今日沈濯有些不同往常,學他二哥學得越發像了,一颦一笑都像是在算計人,綿裏藏針,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驚膽戰。這肯定不是因為他差兩分就要挂掉齊修遠的細菌學,絕對不是因為這個。

“時間過了,文冠木怎麽還沒來?”陳君諾走到沈濯身邊低聲問道。

沈濯摸出懷表看了一眼,說道:“盧龍跟我說,昨天晚上文冠木跟駐軍後勤處的人吃飯,也許是睡過了。他已經把手伸到軍隊裏了,咱們要做好最差的打算。”

“張石川那邊什麽意思?”

“他們不會主動将文冠木的勢力列為打擊對象,除非做什麽殺人放火的事情。有鄭宛童在,就算做了,也不會給警察局留下鐵證,所以張石川就算想要幫我們也不能輕易插手,更何況,他們本就态度模糊。”

陳君諾不動聲色嘆了口氣,将手放在沈濯肩膀上拍了兩下。

忽然有一外門弟子慌慌張張跑進來,差點被門檻絆倒,踉跄着往前蹦了幾步趴在沈濯旁邊的椅子上,激動地說道:“門口有人,是,是之前的師爺,傅川芎!”沈濯騰一聲站起來,只聽那弟子繼續說道:“他說,他說馬藺和副幫主都是日本人的走狗,他還說您是——”

“有些話我可以自己說,”傅川芎已經走進了這件窗明幾淨的寬敞屋子,門口聚集的外門弟子沒有人敢攔住他,畢竟是在東昇幫效力了幾十年的師爺,總歸有一些威懾力,“再說馬藺被人收買這件事,大家不是心知肚明嗎?”

傅川芎跟在文冠木身邊的那些日子裏,沈濯對他的印象是一個容易緊張出汗的中年男人,心思缜密,但是從不會大肆炫耀自己做的那些小動作,算是懂得斂藏鋒芒。但是今日他明顯腰板硬了,莫非是背後有人撐腰?

“一個叛徒,還敢來東昇幫鬧事撒野?”陳君諾冷笑一聲,“打出去。”

“且慢,”傅川芎後撤半步,“你現在趕我走,是害怕我說什麽事實出來,攪了你的大計嗎?”

傅川芎的到來沒有人料到,他要說什麽也沒有人知曉。仿若一顆定時炸彈,擺在了老四合院正房的中間。

沈濯攔住要發火的陳君諾,站起身:“你方才指責文師叔跟日本人一夥,可有證據?總不能到了民國也施行連坐制度,欠了賭債的外甥被人收買,那腰纏萬貫的舅舅也要被人收買?”

他這一番話其實也是告訴內門和外門所有的人,馬藺死的不冤枉。這幾天有些風言風語說是他們為了奪權害死了文冠木的外甥,今日借這個風口将馬藺通敵的消息散出去,加上文冠木的人也不反駁,便可以坐實他心術不正死得其所。

“文冠木……他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傅川芎咬着牙說出這幾個字,當年蒙冤被人踢開的痛苦再次席卷,壓得他滿頭青筋,“只要給他錢,沒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一向沉默的觀察者張遠志忽然說話:“如此說來,你定是恨他,恨不得他死。”

“是又如何?”

“你也恨不得我們所有人都死?”張遠志追問。

傅川芎露出一個從未有過的猙獰表情,加之他最近瘦了幾分,臉上的骨骼仿佛要突破刺穿白色病态的皮囊,像是山海經裏的怪物。他緩緩望向四周,說道:“我只想告訴你們一個真相,看一看,最後死的會是誰。”

2.自如

“你什麽意思!”陳君磊抄起桌子旁邊的茶杯就要砸過去,被沈濯敲了手腕攔住。他吃痛地一咬牙,接受到來自陳君諾的目光,不得不忍氣吞聲坐下。

傅川芎輕笑一聲,說道:“之前我就懷疑過,眼前的這個沈桀是個假的。上次讓你僥幸逃脫了,但是今天不可能。”

“又是這種說辭,”沈濯聞言反倒坐下了,抖了抖長衫下擺撫平褶皺,絲毫沒有一點點的慌亂,“怎麽,我有一個雙胞胎的弟弟就可以成為懷疑我的理由?我弟弟是個讀書人,滿腦子的詩詞歌賦。就算今日坐在這的是他,如何能做到與我舉止一模一樣?他怕是都認不全你們誰是誰。”

傅川芎眉毛上挑:“那是因為陳君諾在陪你演戲!還有,你弟弟真的在讀書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傅川芎甩出兩張照片:“他是一個被通緝的造假犯!他的老板,就是香港赫赫有名的影子安德。”

這兩張照片并不陌生,曾經在警局裏,魏老板同樣拿出過這份證據。傅川芎是誰的人,顯而易見了。他回來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為了報仇,而且要找出沈濯和他背後的安德·鄧肯。

“這個我倒是真的不知情,”沈濯有意無意摩挲着左手無名指的根部,餘光注意到坐在對面的鄭宛童忽然停下了喝茶的動作,“不管他在讀書還是在造假,好像跟我們沒什麽關系吧?你還有什麽證據,一并甩出來,讓大家看一看。”

照片飄落,沈濯不去撿,陳君諾、陳君磊和張遠志知道他身份便也不去撿,其他人即便好奇,見別人坐着不動,也不敢上前做第一個人。于是雷聲大雨點小,只是埋下了一個馬上就被更熱鬧的好戲沖刷走的疑問。

傅川芎見他應對自如自己反倒有些亂了陣腳,落在地上的照片根本沒人關心,這出乎他的意料:“有件事情,只有沈桀才會知道——你給文冠木牽線做的是什麽生意?”

“軍火,”沈濯應對自如,直接幫他把話說完了,“我接下來說的話,多數人并不知情,不過郭南星應該記過,你看看對不對得上。僞滿洲的伍滄在前年年底接觸我,想要将一批東北軍淘汰的軍火改裝後賣給東昇幫,規格大概是匹配一個加強連的兵力,價格在六位數。師父當時病得有些厲害,讓我看着辦,他在病榻前說了四個字,刀不對內。”

傅川芎愣住了,當時在場的除了他便是負責記錄的郭南星,而後者當是文冠木的人,不可能告訴一個冒牌貨這些。

此時鄭宛童忽然開口,幫的卻是沈濯:“我見過沈濯。他弟弟的确與他不同的,是個安安靜靜心地善良的年輕人。就算他曾經有過一段違法犯罪的經歷,但是看得出他和我們并非是一路人。”

文冠木的唯一弟子為他幫腔,沈濯知道勝算在握了,現在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身份,反而會開始質疑傅川芎的用心。

傅川芎有些着急了,用袖口擦掉額頭的汗珠,繼續道:“沈桀身上有傷痕……”

“鎖骨上的,還是胳膊上的?”沈濯起身麻利解開長衫的盤扣,露出鎖骨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他脫下外衣,挽起內襯小褂的袖子,胳膊上的陳年傷痕清晰可見,“這一道是你三年前被新豐幫的人追殺的時候,我護着你留下的。你覺得這件事,君諾也能講給我弟弟知道嗎?”

傅川芎默不作聲,膝蓋有些發抖。

“你這麽想要證明我是假的,是不是因為你以為去年六月将我推進黃河,我便葬身魚腹了?”沈濯慢慢解開小褂的最下面的一顆扣子,露出腹部的傷痕,“這是當時我撞到淺灘石頭留下的痕跡,放心,也算在你頭上。”

陳君諾再也按耐不住一拍桌子:“欺師滅祖,殘害同門,你還有什麽臉站在這裏!”

之前他們一直盯着文冠木,卻忽略了文冠木身邊這個看似唯唯諾諾實則喜歡背地裏動手腳的男人。他之前在賭場安排老千,暗中抓沈濯漏洞等等都說明了,他是一個可以默默地不擇手段的人。

他做這一切其實都是為了文冠木,為了東昇幫,但是文冠木選擇抛棄他的時候,他的底線也消失了。也就是說,他可以不再沉默。

“君諾,別急,”沈濯慢條斯理地将衣服穿好,“我有一位朋友想來講一個故事。他叫趙平,是天津人,你不陌生吧?”說罷他擡頭平靜地望向傅川芎,後者已經在巅峰和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這句話,仿若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趙平便是被沈桀釘在牆上的那個人。

他長得有點老氣,一邊嘴角歪着,走進屋的時候小心謹慎慌亂地掃視四周。沈濯招招手讓他走過來,說道:“你不用擔心,如實回答就好。說一說,民國二十四年秋天到冬天,你在哪裏打工?”

“我,”趙平咽了下口水,“我在文老板的礦上。就是城外的林場,其實是個水銀礦。”

周圍響起了一些議論聲,顯然有些人,尤其是外門弟子,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沈濯很滿意這種反應,繼續道:“你負責什麽?”

“挖礦,還有,幫這個老板往外帶東西。”趙平擡手一指傅川芎。

被點到的人想要反駁,但是傅川芎在接觸到沈濯目光的那一剎那竟然說不出話了,那些激烈的話語堵在嗓子裏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沈濯抓住時機,厲聲說道:“你用這些水銀,謀殺了我師父,陳道年。”

“胡說……”傅川芎擠出兩個字,他不是一個能如同沈濯一樣,鎮定地撒謊的人。

“我委托了醫學院的教授查看師父去世前後的病史記載,他并非是久病成疾,而是死于慢性水銀中毒。中國人講入土為安,但是我和君諾并不守舊,也不迷信,各位若是不信可以再做屍檢,現在西方人的技術已經能從人死後的頭發上找到中毒痕跡了。”

傅川芎并不知曉西方科技多先進,但是明顯被他唬住了,一時哽住。

沈濯步步緊逼:“你看中的是伍滄的軍火單子。陳道年跟我說的那四個字,意思其實是,買下之後廉價賣給前線的将士,這些子彈對準的應該是侵犯我華夏國土的人。文冠木也許跟你抱怨過,你記下了,認為師父是擋住你們財路的絆腳石。你為了幫文冠木奪權,暗中謀害了他。只可惜文冠木并不知道你為他做的一切,他在發現你誣陷同門的時候,一腳踢開了你。所以你恨他,你也恨我,你恨東昇幫的所有人。”

陳君磊方知父親是被他毒殺,情緒激動抄起手邊的茶杯哐當一聲砸在傅川芎的腦門上:“我宰了你!”

“攔着他,”沈濯吩咐門口觀望的李刀和李劍,這二人迅速沖上來将情緒激動的陳君磊扯到後面,沈濯繼續看向傅川芎,講故事一般說道,“後來,你卸磨殺驢,砍了趙平三刀扔到亂墳崗,但是沒想到他活了下來,回到天津,最後被我找到了。”

傅川芎忽然一個激靈,捂着額頭的血跡,另一只手一指趙平,說道:“他胡說八道!分明是這個冒牌——”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大喊不好,緊接着是一大批人馬快速沖進院子的腳步聲。沈濯三步并兩步走到門口,來的人都戴着大檐帽,手裏有家夥的沖在前面。領頭的是高廣臻,一個經常跟在張石川屁股後面的小警察。

“今天早上有群衆報案說在花園城附近發現一具男屍,”高廣臻拔高了音調,才讓那些蠢蠢欲動的東昇幫弟子停下騷亂,“經核實,是本地幫派的副幫主文冠木。”

文冠木死了?

沈濯一怔,驚愕地回頭望向陳君諾,後者也是意料之外。文冠木在這個時候死,就意味着東昇幫的一切全部重歸陳家的掌控。可是他們從未想過要手刃親師叔。大家都不說話,各懷心思。沈濯打破了沉默,聲音有些顫抖:“他怎麽死的?”

“遠距離槍殺,是專業人士所為,現在要對你們進行排查審問,所有人都不要動!”

“排什麽排!”陳君磊再度激動起來,李刀差點被他掀翻在地,“肯定是這個叛徒做的!他殺了我爹,也能殺了師叔!他剛才也說了,他恨不得我們東昇幫都死絕了!”

張遠志附和道:“他方才的确說了這句話。”

高廣臻環視一圈,外門弟子也開始躁動,高喊殺了傅川芎,為文冠木報仇。高廣臻有些騎虎難下,只能順了他們的意思,派人上前帶走傅川芎,以免這群江湖中人再濫用私刑。有幾個外門弟子不願意讓白道的人參與東昇幫的家事,但是看着陳君諾沒說話,也沒有多加阻攔。

警察局帶人撤了,陳君諾剛想說話,沈濯按住她的手:“我得跟去看一下,之後的事情你看着處理吧。”現在也的确需要人去跟進,陳君諾也沒說別的,點點頭。沈濯給她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轉身看向鄭宛童:“鄭律師能陪我一道嗎?”

鄭宛童有一瞬間的恍惚,之後起身随他走出去。沈濯走到門口的時候轉身,稍稍停留看向屋內,陳君諾已經開始了她作為東昇幫最新一任幫主的第一次講話。這件宅子是陳家的祖宅,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回到了陳君諾的手裏。

文冠木死在傅川芎手裏也好,至少陳君諾接手不會有非議。

這一天陽光正好。

3.恍然

沈濯回來的時候身上被雨水淋濕了大半,陳君諾還在老四合院裏忙碌,陳君磊煮了一碗面等着他。面條坨成一團,一根青菜也沒有,雞蛋只有半個。沈濯用筷子戳了兩下沒有任何食欲,慢慢從門口的櫥櫃裏摸出兩張皺皺巴巴的毛票,想去路對過買幾個包子。

“老大你怎麽了?”陳君磊正寫暑假作業,被他咣當關上櫃子的聲音吵得一個字也寫不下去,或者說他本來就一個字都寫不下去,“我聽說傅川芎要去監獄的路上被人殺了,是不是真的?”

沈濯點點頭,說道:“還沒上囚車就被人一槍打中了腦袋,是從三百米以外的建築物上狙擊的,可能是日本人要抛棄這顆棋子了。”他神态有些疲憊,用力扶着櫃子才沒倒下。

但他還是沒堅持住,順着櫃子滑倒在地,陳君磊扔了作業本沖過來扶住他,才沒讓他腦袋磕到地板。沈濯的額頭燙得他手心疼。

齊修遠接到陳君磊電話的時候還在開教職工會議,聽陳君磊說沈濯生病了立刻起身,朝着副校長道了一聲抱歉,說家人急病,匆匆離席。他順路去藥店抓了些中藥,因前線打仗,現在泺城很難買到西藥。

陳君磊吓得魂不守舍,生怕沈濯染上什麽重病。齊修遠幫他檢查了一番,看着他濕漉漉的外套和頭發,輕嘆一聲:“淋了雨發燒罷了。元熙,醒醒。”沈濯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齊修遠墊着他的後腦勺:“今天吃飯了沒?”

“早上吃過,”沈濯胃疼的老毛病最近不常犯,他以為已經調理好了,便沒之前齊修遠管着他的時候那樣自律,“兮城別生氣,我錯了。”

齊修遠在他撒嬌的時候最沒辦法,伸手覆上他的額頭,對陳君磊說道:“你去煎藥,出卧室的時候記得關上門,別讓他吹風。”陳君磊趕緊跑出去,沈濯順勢牽住身邊人的手,齊修遠反握住他:“你今天怎麽了?”

“兮城,我好像做錯事了。”

“怎麽?”

“馬藺沒有跟日本人沆瀣一氣,”沈濯咳嗽了一聲,握緊齊修遠的手掌,“傅川芎上囚車之前跟我說,是他們故意陷害馬藺,這是他複仇計劃的第一步。是我幫他推波助瀾,害死了一個年輕人。他本來不至于……”

齊修遠微微皺眉,他方才聽陳君磊一股腦把今天的事情說了一遍,大致了解經過:“所以你就淋雨?”

“不是,我忘帶傘了。”

“小傻子還裝呢?”齊修遠輕輕捏兩下他紅透了的耳朵,低聲道,“累了就再睡一會兒吧,藥好了叫你。”

鄭宛童坐船離開泺城的那天依然在下雨,沈濯自己開車來到黃河碼頭,停在陳氏的倉庫邊,打着傘走過去。今天早上齊修遠三次叮囑他要記得帶上雨傘,沈濯聽到第三次才感覺出來,齊修遠好像是在笑話他。

他走到鄭宛童身邊的時候船剛剛靠岸,還有一段時間才能登船。鄭宛童聽見腳步聲回過身來,見是他還有些意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我聽君諾說你打算去英國讀書,繼續學法律,”沈濯将雨傘擡高一些,烏雲密布的天氣很難看清楚人的表情,“英國也好,有泰晤士河,還有海德公園,是一個能夠忘記過去那些不美好回憶的國度。”

鄭宛童笑了笑:“但是陰雨天氣很多。”

“那你算是在提前适應了,”沈濯也露出一個微笑,“如果你在泺城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們幫忙處理的話,盡管開口,東昇幫的內門弟子從來都是彼此的家人。”

“我已經跟那個家庭劃清界限了,”鄭宛童下意識捏了一下手腕上的銀色手鏈,上面有一個小巧的十字架,那也是她的精神寄托,“說起來,還是要感謝你對我說的那些話。”

沈濯愣了一下,沒出聲,雨水打在傘上噼裏啪啦。

鄭宛童繼續道:“後來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進入東昇幫這半年來見到的沈桀,其實并不是真實的。”

“為什麽這麽說?”

“就算是女人的直覺吧,你和陳師姐之間的關系更像是家人,不是戀人。直到傅川芎說你曾經是一個詐騙犯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到底是被什麽蒙騙了,不過也沒什麽,我想這應該就是父神給我的明示了。”

船上的水手冒着雨搖旗,半邊身子探出甲板。周邊的人紛紛告別親朋好友,踏上前往異國他鄉的旅途。沈濯和鄭宛童握了握手,說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算是朋友嗎?”鄭宛童問道。

“是。”

“這個給你,是我在教堂後面被人打碎的雕塑裏撿到的,”鄭宛童從手袋裏拿出一個不規則的白色石頭,是當初東昇幫和徒駭寨在教堂打鬥的時候被打碎的石膏像,“這種東西不要再随意丢棄了。”

沈濯接過來,石頭一側刻着一行英文字,是他小時候和哥哥一起建這幅雕塑之時刻上去的簽名。他擡頭想說一聲謝謝,鄭宛童已經提着手提箱大步朝前走了,只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

有的人開啓了新的生活,有的人走向了更光明的前途。

沈濯覺得是時候放下曾經背負的枷鎖,好好擁抱生活了。第一件事就是幫二嫂掃尾,看着她重掌大權——不,第一件事先給泺城大學醫學院遞入職申請表,這玩意還得花時間審批,怪費事的。

放了暑假的醫學院更加冷清,沈濯癱坐在齊修遠辦公室的沙發上,吃着學生送來的老家特産地瓜幹。齊修遠本意是讓他來模拟一下面試,但是沈濯以今天生日為由賴在沙發上吃零嘴,齊修遠也沒什麽辦法,只能由着他任性一回。

“二十六歲的人了。”

“還年輕着呢,”沈濯嘴裏塞滿了香甜的地瓜幹,像只松鼠,“張遠志本來說要送我一塊瑪瑙原石做謝禮,突然放我鴿子,沒地方去,你還不收留收留我幾分鐘?等會兒你跟我回家吧,我爹說今日阿姐要帶康家大公子回來,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張遠志又要求你做什麽了?”

“嗐,就是複刻幾張膠卷,拍的好像是青露橋監獄吧?”

齊修遠将鋼筆的筆帽蓋上擰緊,站起身:“我忙完了,走吧。”沈濯咽下嘴裏的地瓜幹,抹了一把嘴角,齊修遠有些嫌棄他邋遢的小習慣,摸出手帕遞過去。沈濯接過來聞了聞,惹得齊修遠一挑眉:“有香水味?”

“你這老學究的做派,哪有姑娘肯親近。”

“那是你不了解我。”

“了解不了解的,我就喜歡你,什麽樣子的都喜歡。”沈濯将手帕塞進口袋裏,推開辦公室的門,像是當年在香港,他對齊修遠窮追猛打的時候一般。齊修遠看他故作紳士得體的模樣頗為無奈,将他拽出來鎖上門,同他一起下樓。

只不過他們走後兩分鐘的時間,齊修遠辦公室的電話響了,三聲之後被人挂斷,随即再度打來。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回蕩着一陣陣“叮鈴鈴”的響聲,最終歸于平靜。

沈濯将車停在沈家祖宅外面,跟門口剪花的老秦打聲招呼。沈靈見他回家開心得不得了,沖過來蹦着要他抱,沈濯現在已經能輕車熟路哄開心這個小姑娘了。他單手抱着沈靈走到中堂間,跟坐在椅子上讀報紙的父親打聲招呼。

沈牧威點了點頭,他最近幾次心髒病發,很多事情也看開了。兒子結了婚也成了家,心事也算是放下,沒有之前那麽要強,身體竟然開始慢慢好轉。這幾日教育局的工作也推掉不少,每天養鳥、喝茶、下象棋,周末了還跟幾個老朋友去釣魚,幾乎是退休的狀态。

“爹,我請了醫學院的齊教授,他是君磊的班主任,”沈濯頓了一下,放低了聲音,“也是元熙的朋友。”

沒有意料中的斥責,也許沈牧威已經不再為當年的事情動氣,沈濯暗暗松了口氣,看來打持久戰的策略是正确的,今晚讓阿姐多提幾次“沈濯”的名字,再看看父親的态度如何。

齊修遠算好了時間晚沈濯十分鐘進來,正好遇上沈筠和康稔,三個人年紀相差也就一兩歲,聊得起來,倒是把沈濯抛在一邊。

沈牧威把沈靈抱過來,一指廚房,對沈濯說道:“你去幫幫手,快點把飯做出來。”

今天好像是我的生辰?

沈濯無可奈何進了廚房,接過馮姨遞來的圍裙開始做糖醋排骨。第一鍋糖炒焦了,第二鍋直接着了火,馮姨一邊倒垃圾一邊滅火累得滿頭是汗,趕緊讓少爺歇歇,去把西紅柿切了。

第一個西紅柿剁成了泥,第二個忘了洗,馮姨止不住地喊老天爺,最後将做好的炸丸子放到他手上,說道:“少年您還是負責端菜吧。”

“這,這還能做個羅宋湯的。”沈濯試圖挽回自己的臉面,未果,只能端着蘿蔔丸子朝外走。

剛走到後院便聽見前面一陣吵鬧的聲音,大概是阿強,興奮地喊着:“三少爺回來了!”沈濯愣了一下疾步朝外走去,滿腦子只剩下一陣陣嗡鳴。剛剛走到中堂間,一個和他長相、身材別無二致的年輕人沖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摟住。

那人說:“接下來聽我的。”

“不是,”沈濯推了推他,竟然沒推動,更着急了,“那什麽,趕緊起來,蘿蔔丸子全都沾我圍裙上了。”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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