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1.狐貍
八仙中的狐貍是一個頂頂嬌俏的姑娘,一颦一笑都是風情萬種。她在老城區的酒樓春滿園唱曲——說是唱曲,但是這一排排的漂亮姑娘有幾個有好嗓子?但是個頂個的好看,還會喝酒,這對于那些來客來說就夠了。
狐貍現在用的名字是“冉莼”,沈濯也是這麽稱呼她的。
今日來,他的身份是地葫蘆,必須要随時聽狐貍的招呼,鞍前馬後伺候人。沈濯不是沒做過這種事,但是在一個看似正規經營的青樓裏當小倌實在是折磨人。好在他毛遂自薦,說會彈弦子,又“恰好”弦師回了老家,沈濯便以新來的弦師為名在春滿園落了腳。
當晚唱的是一段《杜麗娘》,也沒有正規的戲臺、華麗的行頭,這裏的人不是為了看戲,是看人。冉莼唱完之後就被人花重金請到二樓喝酒去了,沈濯又給其他的姑娘彈了幾首,等回到休息間還被那些比他小不少的女孩們圍着,說這新來的小弟弟長得還挺白淨。
你才是弟弟,你全家都是弟弟。
沈濯為了不被人察覺,特地留了個西瓜皮一樣的發型,穿的是黑色的立領學生服,坐在幕布後面,燈光打不到顯得臉頰更加圓潤——亦或是最近兮城把他喂胖了——這才會讓人覺得年紀小。
他天生對女生沒感覺,那些姑娘撩撥了一會兒發現這小弟弟連臉都不紅一下,便覺得沒意思,轉頭去準備新的唱本了。實話實說,有三四個唱的句句不在調門上,西皮能唱二黃的調,而且還總是慢半拍,還不如多研究研究怎麽塗胭脂。
“小弟弟笑什麽呢?”一個燙着大波浪的姑娘走過來,身上的香水味足夠淹死一頭牛,“你的三弦彈得真好,有時間教教姐姐嗎?”她說着将手放到沈濯抱着的小三弦上面,染紅的指甲就要碰到他的手。
沈濯騰一聲站起身,弦子收入布袋背到身後,微微欠身向姑娘說了聲抱歉,匆匆跑出去。他倒不是被撩怕了,而是剛才擡頭的時候,從門縫裏看到酒樓的正門口走進來一個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走進來的是沈桀。
若是冉莼或者任何見到過新來的弦師的人,看見西裝革履的沈桀,這件事一定會被黃柴之知道,僑仔的身份肯定坐不穩了。而且,盡管沈濯已經在示意姐姐這段時間別讓二哥上新聞,但是保不住有客人也認識東昇幫的三當家——現在該是二當家了。
他疾步走到門口,背着身推開引沈桀上二樓的小夥計,沈桀也是一愣,随即将一塊賞錢放進小夥計手裏,示意他去忙別的。“你不是說是調查拐賣兒童的拍花子?怎麽,他們還拐女人?”沈桀小聲說着,還是往常一樣話裏帶刺。
沈濯扯着他走到外面的胡同裏,看了看四下無人才問道:“你來幹什麽?”
“春滿園是文冠木的,但地契屬于君諾,所以說,現在這塊地和地上的這家酒樓,都是我的。我剛才問你的話你沒聽見?”
“你擺什麽家長的架子,平日裏也不見你給我零花錢。”沈濯莫名不喜歡他的語氣,分明就大了十分鐘,沈桀尤其喜歡以兄長自居,打小就愛管着他——也許是天生的想當領導。不過沈濯自知動起手來打不過他,便跟上一句:“領頭的是我在香港認識的,不能算朋友。哥,你得讓我把身份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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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桀舔了下嘴唇,問道:“對我有什麽好處?”
沈濯不可思議望向他,随即意識到他哥是在打趣,一拳捶他肩膀上:“你跟我要什麽好處!你犯得着跟你親弟弟要好處嗎!從小到大什麽不是你先選,剩下的才輪到我。”
“你沒給我結婚禮物。”
“那我結婚的時候你也不用給,這不就扯平了。”
“你還結婚?不跟你廢話,”沈桀整了整西裝,“別給我把樓拆了就行。”
“哥哥,”沈濯叫住他,“我要争取他們頭目的信任,你幫我安排點人來做場戲,十來個就行。”沈桀半側着身子好奇地看向他,沈濯便繼續說下去:“下個月初五在白鶴商行的貨倉門口等着,見我們走出來就打。”
沈桀點點頭:“排着隊等着打你的人可不止十來個,我還得挑選挑選。”
“又不是真的要打死我!”沈濯想吼他,但是壓低了聲音,更像是小狗嗷嗚嗷嗚叫,“哥,我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我告訴你啊,經七路的別墅我可是已經過戶給了齊修遠……不跟你鬧了,反正挂點小彩沒事,主要就是我得救下他們的王爺。”
遠處有人喊了幾聲“弦師”,沈濯拍拍他二哥的肩膀快速跑回春滿園。沈桀摸了摸沈濯方才碰過的地方,他弟弟的确沒什麽肉,但是能彈三弦的肯定手勁不小,又恰巧碰了之前的舊傷,好一陣疼。
沈濯的成長他是一直參與的,不管是辍學去教堂、偷偷學曲藝、上夜校去留學,還是後來走上仿制藝術品、僞造證件這條路,沈桀是看着他走過來的。他們自小就是最親的親人,但是沈濯現在的沖勁他看不懂。
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權利、地位。沈桀自認沒工夫做這種閑事,不知道三弟受了什麽刺激。
沈濯回了春滿園,經人指引上到二樓房間,一開門是坐在圓桌最中間的毛叔務,還有坐在毛叔務腿上的冉莼。冉莼端着一杯酒湊近了她身邊的男人,順便使喚沈濯:“毛老板要聽評戲《珍珠塔》,你可會啊?”
“會。”沈濯将三弦拿下來,找了個凳子坐在門邊上,他實在是不想距離這兩人太近。三弦單獨配樂少了幾分感覺,不管是京劇還是評劇班子,定要有一把鎮得住場的胡琴,不過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醉。
一場戲還沒唱完,毛叔務就已經被灌醉了,冉莼喚了他三次都沒有喚醒,便将毛叔務扔到一旁的床上,鄙夷地擦掉身上灑的酒。沈濯站起身想出去,卻被她叫住:“你等等,過十分鐘帶人進來。”
沈濯扯扯嘴角給她露出一個笑,也聽她的話,過了十分鐘帶着幾個夥計和掌櫃的沖進屋裏來,看到毛叔務在床上摟着不着寸縷的冉莼,而後者一副被人侮辱了的羞恥,用被子蒙住頭。
真是一出好戲。
沈濯倚着門框看他們上演捉奸在床的戲碼,掌櫃夫人,也就是之前的老鸨,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這孩子如何如何清白,向來是賣藝不賣身,然後是毛叔務答應湊錢給冉莼贖身,以及納妾。
第二天毛叔務又來了,是悄悄來的,來看他的姘頭。沈濯在樓下給人彈了一晚上的單弦,客人都快要走光的時候才看到毛叔務晃晃悠悠下樓,懷裏摟着的冉莼更是笑到自己站不穩。
“僑仔,過來,”冉莼招招手,“這位毛老板住在經三路,你找個拉車的給人家送回去。”
毛叔務勾了下冉莼的下巴,用極其油膩的聲音低聲問道:“今晚住在你這裏不行嗎?”冉莼故作扭捏晃着身子拒絕,沈濯以一種冷漠的神色看着他們動手動腳的愛情劇,胃裏有些難受。
最終還是将這毛老板送走了,沈濯回來的時候樓下大堂已經打烊。他借了夥計的毛巾擦擦手,問道:“他不就是教育局的秘書長,有多大的能耐?”
“一個政府裏的閑職,正好幫他省出時間做背地裏的業務,”冉莼撥弄了一下耳邊的碎發,嘴角上的口紅被擦掉些許,側面看失了幾分端莊,但氣質裏的優雅抹殺不掉,“咱們弄來的這些孩子,經過他的渠道賣出去,比現在做叫花子掙得多。”
“直接跟他說有生意不就完了。”沈濯面上沒有任何詫異,心裏記下她剛剛說的話,得查查毛叔務這個人背地裏幹了什麽,也許二哥能許他再借用小酒館。
“他抽成高,但是可以讓他把抽來的油水都養小情人,”冉莼年紀該是和沈濯差不多大,但是混久了風月場所,加之沈濯故意表現出來的稚嫩,她一直将這小孩當小弟弟看待,“聽說你之前在香港……香港是什麽樣子的?”
沈濯調着弦,随口回答道:“有的地方挺繁華,有的地方髒亂不堪,還有三不管的地界,整日裏打打殺殺,充滿了鴉片的味道。高樓大廈不少,一棟挨着一棟,沒有任何呼吸的空間,從裏面走出來的都是有錢的人。”
“有錢的好,你們做過什麽大生意?聽王爺說,你算是聰明的。”
“在歐美的時候安德有渠道,假畫假古董最暢銷。在香港,最大的一次,算是騙保,保金收一份,老板給一份,老板夫人給一份,足夠所有人下半輩子逍遙快活,”沈濯坐到舞臺角落的凳子上,用松香擦拭琴弦,有一搭沒一搭跟人聊着,“先是黃柴之扮成交際花勾引上有婦之夫,恩愛一陣之後就該老癫出場了。”
“我知道老癫,之前見過,他在天津有自己的檔口了。”
沈濯點點頭,他現在需要講故事拉近自己和冉莼的關系,才能在這個團隊裏穩定地位:“我們刻意讓公子哥的原配發現端倪,随後老癫扮成私家偵探接觸,原配很容易上套,出錢拜托老癫查下去。老癫又找到公子哥,說:一,你夫人知道了,你得給我封口費;二,你情人騙財騙色,咱們設個局殺了她,拿保險錢。”
“哪有那麽容易殺了小三呢?”
“一般人會拒絕動手,但是我們一開始找的就是混子二世祖。加之我們旁敲側擊,還有水妹的專業,心理暗示,不出三天都同意了。他們出錢買兇殺人,出錢買保險,我們制造茄汁的假死。”
“可這保金不該是給人家的?”
“給老板們看的保單是假的,真正的受益人是一個空頭賬戶。等到錢到手了立刻消失,任憑他們翻遍香港、九龍、新界都找不到黃柴之的身影。當然,他們也不敢報警,不敢跟老婆說,畢竟買兇殺人的可是他們。”
冉莼拍了拍手:“真是一出好戲,一般的團隊可是做不出來。”
“需要極高的默契,”沈濯撓了撓下巴,“也許是有安德的名聲和威望在,一開始,他們倒是都很配合。後來……”
“你在這裏面負責什麽?”
沈濯回憶過去被人打斷了,擡起頭露出個有些懵的表情,半晌說道:“我去保險公司做兼職文員,還多領了一份工資。”
“你這模樣,應該去勾引富家太太。”
“我……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
2.禮物
又過了大概三四天,冉莼跟着毛叔務出去了一晚上,沈濯也請了假回家看看。阿姐關注的那個占地事件終于有了結果,聽說是二哥聯絡憲兵團的盧龍出面,提高了收地的均價,但是達成的協議是兩年內付清款項——到時候通貨膨脹,這些錢根本不值現在的八成。
老百姓欣然同意,有些親政府的報紙還冷嘲熱諷說他們嘴裏說着祖宗的地,心裏想的是百元大鈔。
盧龍不會想出這樣的主意,八成是二哥提點了什麽。這樣一來軍隊開心,百姓開心,得到第一手資料的阿姐也開心,沈桀還真是個會哄人的好弟弟。
通貨膨脹這事倒也有些蹊跷,泺城的彙率都快比得上北平、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黑市的買賣也越發不好做,法幣、日元都不好使,基本上只剩下黃金和美元能接受。美金也多了不少假貨,做工粗糙細致的都有,沈濯之前逮到好幾個,不過礙于身份沒能繼續追查。
在家待了一晚上,第二天還得去春滿園伺候那些小姑奶奶們。好在齊修遠沒見到他,否則定要質問他這一身的胭脂香水味道哪裏來的——問就是工傷。
沈濯費了千辛萬苦甚至不惜出賣色相都沒能接觸到那些被拐賣的孩子,克裏斯神父已經帶着黑子去治嗓子了,也許他能給出些信息,但是一個孩子能記住多少也難說。再就是小酒館,因為紮根泺城,對于這些外來的團夥怎麽行動也不甚清楚,但是兩天幫沈濯查清了一件事。
毛叔務的渠道,是皮肉交易。
得到這個情報的時候沈濯一陣反胃,砸桌子罵了兩句把酒館老板都吓怕了。他必須速戰速決,否則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落入那些惡心的人手裏。
冉莼一直糾纏着毛叔務給他争取了一些時間,但是這一天還是來了,沈濯趴在春滿園二樓包廂的門口聽到,毛叔務想招待一位位高權重的老爺,但是龍爺那邊的人供不起貨了。冉莼提議,她認識南方來的老板,可以提供貨源,而且在春滿園招待客人不怕被查。
“南方老板,是不是那群搶了生意的?”毛叔務的聲音不似是生氣,大約誰給他供貨他都能賺錢。沈濯想着,他作為教育局的秘書長,最近提出的助學孤兒計劃,到底是什麽用心。
冉莼笑得像銀鈴一般:“哪能啊,聽老板說跟龍爺通過氣,還送過禮呢。”
“那就三天後帶過來,小心點,春滿園現在的老板可不喜歡這些,”毛叔務故意壓低了聲音,聽着像是油膩的一層豬油,“咱們小心點,悄悄的,哈哈哈。”
沈濯在後臺放下三弦,抓了個邊角磨損成黃色的鴨舌帽蓋在頭上跑了出去,掌櫃的在後面喊了兩聲沒叫住他。天色已晚還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他找到一間老公寓樓下鎖着的自行車,手表裏抽出鐵絲撬開鎖。
夏日的雨天能緩解些許悶熱,沈桀站在公寓的陽臺上除了一會兒涼風,見雨逐漸大了才關上門窗。陳君諾抱着一本外國人寫的書在沙發上讀,她最近打算在幫派弄個夜校,掃掃文盲,徹底跟文冠木管理的時代劃清界限。
“你說,”沈桀坐到她邊上,暗示,“好容易趕走了君磊。”
“沈元烈,我弟弟招你了?”
“他本也不是聽話的主。”
陳君諾思索片刻點點頭,将書翻過一頁,翻譯出來的那些字怎麽讀怎麽不像是中國話。沈桀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剛想說話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聽聲音是他那個倒黴弟弟。破壞氣氛的混蛋,沈桀這樣想着喊了一句:“不在家!”
“你這鎖我可是能撬開啊!”沈濯繼續敲着,“二嫂,我給你講講我哥初戀的故事吧!”
再鬧騰下去怕是鄰居要找上來,陳君諾起身去給他開了門——并不是因為對沈桀的戀愛史感興趣,她早就聽沈濯叨叨過好幾次了,連第一次表白被女孩哥哥揍尿褲子都講過。
沈桀将一個小板凳踢到茶幾對面,擡擡下巴:“坐那。”
“哥啊,”沈濯乖乖坐下,腿蜷縮起來胳膊抱住,但是沈桀知道他絕對不是什麽乖巧聽話的性格,“你借我幾個人,我準備監視黃柴之。不用多,四五個就行,一個盯住狐貍,一個盯住黃柴之,還有一個盯住毛秘書……”
“你當我是女娲娘娘給你造人呢?”沈桀抄起桌上沒洗的橘子扔過去,“以後別放這東西進門。”
“我的房子,你們打架都出去打。”陳君諾給沈濯端來一杯熱水。剛才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他身上被雨水打濕了,沈桀也注意到,但是礙于面子,不想把內心的關心表現出來,悄悄用眼神示意,讓陳君諾去做好人。
之前她也沒感覺到這兄弟倆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比如沈濯心甘情願替他哥查明真相、出生入死,沈桀也是信任弟弟到提前多年布置李代桃僵的計劃。可誰知道這倆人見面就像是兩個喜歡鬧脾氣的小孩,沈桀尤其如是,總要不給好臉色。
但是沈濯不在跟前的時候,沈桀也跟她講過,擔心弟弟接觸那些南方人出事,還想着要不要派人去保護。
現在人家來要人,還不給了,矯情。
“哥哥,哥哥,”沈濯雙手合十朝他作揖,眼裏盡是讨好,“要是能順藤摸瓜抓住他們,也算是重創了百義會,對你也有好處是不是?聽說他們在黑市又搶了不少地盤。”
陳君諾戳了戳沈桀的後背,輕笑一聲:“行了,你要多少人我給你。之前跟着你的四個,再加上阿強,這些是知根知底的。只有一個要求,怎麽去的怎麽回來,還有,別說是東昇幫的人。”
“知道了二嫂。”
沈桀問道:“為什麽不報警?”
“張石川不能管,他也不想管。龍爺的關系,惹不起。”
“自作主張跑過來,不知道現在城裏多了很多陌生勢力。百義會也不安分,走在路上注意着明刀暗箭,”沈桀站起身整了整睡衣,低眉看了一眼老老實實抱着膝蓋坐在小板凳上的人,“今晚別走了,等明天淩晨再回去。想個好點的理由。”
“我住哪啊?”沈濯跟着站起來。
“客房還沒動,”沈桀擡擡下巴,“孩子出生前一直給你留着。”
沈濯愣了一下,重複道:“孩子?”
“要不是你過來,可能今天就有了!”沈桀還沒說完就被陳君諾用橘子砸了後腰。
這三天裏,沈濯白天在小酒館等消息,晚上去春滿園彈弦,奈何黃柴之的行蹤太過隐蔽,很難找到蹤跡。在小酒館的時候,掌櫃的經常給他通報大大小小的情報,他也記下來,給二哥送一份。
比如東三省打仗了。
河北打仗了。
可能北平、天津不保了。
泺城也危在旦夕,城裏有南京、延安、長春各個地方來的陌生人。
晚上他回到春滿園,看到了一個個喜氣洋洋的賓客,笑顏如花的姑娘,仿佛生活在甜滋滋的蜜罐裏。他想着李煜的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他心裏不舒服,他想,兮城應該更難過。
第三天清晨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沈濯必須主動出擊。他叫回四處尋找黃柴之的李刀,安排他和李槍輪班緊跟毛叔務,随後回了一趟別墅,大約晚上五點接到李槍的電話,說毛叔務已經到了春滿園,和冉莼卿卿我我,但是沒看到那個孩子。
沈濯用最快的速度開車過去,到了春滿園還沒上樓就被掌櫃夫人叫住,喊他去陪姑娘們練今晚的曲子。他着急得滿頭是汗但是拒絕不能,走到後臺,看了一眼牆上的表,五點四十五。
趁着休息的五分鐘,沈濯跑出去,攔住要上樓的小夥計,問道:“冉莼姐要的酒?我去送就行。”小夥計正忙着,想也不想立刻把盤子塞到他手裏。沈濯快速走上去,進了冉莼一直占用的那間屋子,對抱着冉莼動手動腳的毛叔務說道:“毛老板,樓下有人找您。”
冉莼擡眉看了他一眼,問道:“誰啊?”
毛叔務用肥胖的手指擋在她唇上,說道:“我馬上回來。”他站起身朝外走,已經喝了兩杯加上最近查出來有些高血壓,走路晃晃悠悠的,沈濯扶了一下,聞到他身上一陣煙酒的惡臭。
呸。
就接觸的幾秒鐘,沈濯把一張紙放進他的口袋裏。偷雞摸狗這種事他很久不做了,答應了兮城告別過去,但是今日還得再做一回。倒也不生疏,毛叔務或者其他人都沒看出端倪。
他請毛叔務下樓,路過樓梯口的時候毛叔務不知怎麽踉跄一下,直接将沈濯撞得趴在了屋門口,撞壞了屋門。他迅速站起身,先放低了姿态連聲給毛叔務賠不是,然後幫着小夥計把包間的門扶正了。
毛叔務走到門口吹了陣冷風倒是清醒了一些,問了一句:“人在哪呢?”
“這,我也不太清楚,是小明子跟我說的,他這孩子也不知跑哪去了,”沈濯故作焦急的模樣四處觀望,看到了坐在一張四方桌前吃花生米的李刀,朝他點了點頭,随後繼續跟毛叔務道歉,“實在是對不起,也許是我聽錯了。”
“下都下來了,我就在這等,朋友也馬上就到了。”
3.朋友
毛叔務在樓下聽了半個來小時的黃梅戲,終于等到了他要找的人,笑着迎上去。來人是憲兵團的團長吳城,是他的老熟人,也是老顧客,五十歲光棍一條,因他有些特殊的愛好。
毛叔務笑着領人上樓,樓梯出來拐到左手邊,費了些力氣才回想起他将那孩子安排在哪個房間,喝酒了手哆嗦用鑰匙打不開門,怕吳城等不及,直接用蠻力将門推開了。
迎接他的不是一個十三四歲梳洗幹淨的小男孩,以及“保護”這個小男孩的八仙護法,而是三個警察局的便衣。
其中一個吳城認識,是一直跟在局長身邊的晉雲浮。他瞬間變了臉色,回頭望向毛叔務。毛叔務一身冷汗下來了,心想莫非是記錯了房間號,趕忙說道:“各位兄弟,對不起,走錯了。”
“走錯了?”晉雲浮戴着一副眼鏡像是泺城大學的大學生,但是這幾年在警局總也會沾上一些戾氣,說話聲音也提高了幾分,“抓了他們!”
“我看你敢!”吳城是憲兵團的團長,剛要掏槍就被一個便衣警察抓住了手腕,五十歲到底比不上二十歲年輕的小夥,更何況對方不認識他,一點力氣都沒留。
毛叔務也被另一個警察控制住,晉雲浮走到他身前伸手在他全身上下的摸索一遍,從外衣的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你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麽!駐軍火力分布圖位于南山土地廟!”
“什麽?”毛叔務愣了一下,“誰陷害我!這東西不是我的!”他一瞬間激動到渾身發抖,政府會議上剛剛講過,有不法之徒在跟政府高層聯系想要瓦解泺城的軍事守衛,這明擺着就是在說他是奸細!
“你不是?我們接到舉報電話,有人和日本間諜在這間屋子裏交易,時間就是現在!你走進來,身上帶着情報,難道還是巧合?”晉雲浮來之前收到了組織直屬上級牧童的命令,必須要做死毛叔務,無論情報真假。
毛叔務一下子慌了神,望向吳城,後者是真的不知今日究竟是什麽情況,急于将自己刨出去:“我怎麽可能是間諜?我是憲兵團的團長,黃埔畢業生,見過校長!笑話,他若是間諜,那就是想要拿我做擋箭牌!”
“你說這話什麽意思?”毛叔務着急了,酒精上腦一時間嘴上沒有把門的,“我給你牽線讓你——”
一聲槍響。
毛叔務整個後腦勺都飛出去了,鮮血和腦漿塗了一地。吳城手中的槍還冒着白煙,他看向臉上濺了鮮血的晉雲浮,說道:“媽的,敢審老子,老子就替你們除害。有什麽事情讓姓張那小子自己來找我!”
春滿園亂作一團,那聲槍響和近日打仗的消息聯系起來,吓跑了賓客,吓傻了姑娘。晉雲浮看着吳城走出去,沒有阻攔,旁邊的便衣想要跟上,被晉雲浮拽住胳膊:“不用追了。”
他的任務已經完成,毛叔務死了。
冉莼走出來,看到一地的鮮血吓得嗚哇亂叫,不知是真是假,晉雲浮拿出證件跟她解釋了一下,她花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下樓走到後臺的水池邊上吐了好久。
各色的客人走光了之後,掌櫃的去警察局錄筆錄,冉莼帶着一群姑娘在後臺收拾今日的衣服。她看向趴在鏡子前面撥動琴弦的沈濯,心中閃過一絲懷疑,今日的事情好蹊跷,尤其是毛叔務死的房間,不是之前他們安排小孩住進去的房間。
而住進去的那間房,在她去看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留守的護法倒在門外,大概是被人群沖撞到欄杆上撞暈了——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情,毛叔務就要在今天出事,而且還是間諜罪。
那個孩子跑到哪去了,如果是自己跑了還好,會不會是趁亂被人救走了?
“小明子,”冉莼叫住小夥計,“你說聽見今天有人用咱的電話報警,是什麽時候?說的都是什麽?”
小夥計撓了撓頭,說道:“我就是聽了那麽一耳朵,就聽見春滿園和快來幾個字,心裏覺得那是在報警。至于時間……我出去抽煙回來……七點半的時候。”
七點半?冉莼的房間裏沒有表,她叫住一個準備回家的姑娘,問道:“僑仔剛才幾點回的後臺?”
“七點剛過就回來了,一直在這,”姑娘看了一眼沈濯,壓低了聲音說道,“今晚可是鬧騰,他剛回來,一個男的,聽說叫梅公子,眼睛歪歪斜斜,跟骷髅架子似的一個人。他沖進來說僑仔是斷袖,是賣笑的,罵人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後來還打起來了,什麽鏡子啊、衣架啊、挂表啊都打掉了。”
沈濯聽到她們談話回過身來,笑了笑說道:“不用避着我,又不是丢人的事。東西沒弄壞,就斷了一根衣架,我明天去買個新的。”
“你,”冉莼看出來他是強顏歡笑,于是擡手轟走了剩下的人,将門鎖了走回來,遞給他一支煙,“聊聊?”
哪是聊聊,是套他的話。沈濯接過來這根煙,放在鼻尖嗅了嗅,才慢慢張口:“他叫梅冬友,家裏挺有錢的,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在戲班裏彈弦。他經常來,舉止得體文雅大方,我以為他是個好人。”
“他圖什麽?”
“後來才知道,他是喜歡戲子,但是覺得他們不幹淨、身子髒,就看中了我。他逼我給他唱戲,若是不願就咄咄逼人,冷戰幾日,然後再好聲好氣道歉。我那個時候年紀輕,也是剛剛嘗了甜頭,患得患失,每次都會被哄回去。”
“這可不像是現在的你。”
“後來受不了了,他再度約我去他家裏給他唱曲的時候,我打了他一頓,眼睛打瞎了一只。”這段故事沈濯沒說實話。當時他還是懵懵懂懂的,是二哥截了這消息替他赴約,然後将梅冬友打得半死不活,後來也打了自家弟弟一頓,徹底把他打醒了。
也是因為梅冬友,沈濯跟家裏的關系越來越差,最後分手之後梅冬友借着家裏的勢力打壓沈家,若不是阿姐站穩了腳跟,可能根本挺不過來。
那也就是沈濯離家出走前半年多的事情,今天再度被這人渣看見在幕後彈弦,他直接找到後臺來說一些侮辱的詞彙。沈濯用的是“僑仔”的身份,在梅冬友就要喊出他名字,罵他改不了賣姿色的時候,沈濯一拳打過去。
他也挂了點彩,不過值得,這是他的時間證人。
事情從今早開始說起,沈濯沒有任何關于小孩的消息,只能随機應變。他從小酒館知道了警察局正在抓間諜,于是臨時趕出一張紙,用毛叔務的字跡寫下胡編亂造的情報,并在扶他的時候将紙條放進他的口袋裏。
樓梯口的那一跤是沈濯故意摔的,順便調換了兩個房間的門牌。李刀告訴他小孩放在左手第三間,但是有人把守進不去,沈濯就将第二和第三間的門牌換掉,然後讓李刀報警,說有日本間諜在第二間交易,警察來的倒是迅速。
毛叔務喝了酒不記得地點,看到門牌以為就是第二間,進門遇上警察,想要說出真相的時候被吳城開槍射殺,後者為的是自保。不過沈濯曾經有意無意跟張石川透露過吳城不檢點,希望能借警察局的手把他也鏟除——但是話說回來,這種人在這個世道,是除不盡的。
至于報警電話,是在七點半的時候打出去的,沈濯也是在七點半之後才回後臺,不過他早一步調了後臺的表,并在跟梅冬友打架的時候,将表從牆上拽下來,并把指針撥了回去,以備萬全。
那個孩子該是被李刀趁亂救走了,就看他能不能說出一些關于關押地點的消息。
春滿園出了命案,短時間內不可能再開門營業,不少的姑娘和樂師都去了東昇幫名下其他的地方讨生活,冉莼自稱是跟毛叔務關系匪淺所以心情失落無法開工,請了三四天的假,也給沈濯放了假。
三四天就囊括了七月初五的那場聚會,沈濯覺得他們有大動作,但是一直被當做小喽啰排除在外——他能力不差,也許是黃柴之故意不給他好臉色,想要讓他嘗嘗低人一等的滋味。
他不介意,他只是擔心死了一個毛叔務不足矣停下這肮髒的交易。
沈濯派人跟着吳城,以及毛叔務的一些朋友,沒有任何動靜,倒是累壞了跟蹤的人,随後接了二哥的電話,又是一頓罵。春滿園這次的虧損大概在幾萬上下,沈濯咬咬牙,說自己給他墊上。
畢竟他這麽多年還是有些積蓄存在境外的賬戶,再說,就當哥哥的新婚禮物了。
“元熙,”齊修遠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探出頭喊他,“回來吃飯了。”
沈濯抱着漁網蹲在別墅後院的池塘邊上撈樹葉,聽見他的呼喚回過頭,忽然心裏一陣暖洋洋的。他們有一個家,養了一只貓,白天去上班,回家路上路過菜市場買一些菜,晚上一起吃飯,吃過飯,窩在沙發上準備教案。
像是當初的香港,沒有戰火,沒有使命,只有鮮活的人生。
“吃不吃飯?”齊修遠敲了敲陽臺的貼邊木框。沈濯趕忙回過神點點頭,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去朝屋內走。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到地上一塊反光的玻璃碴子,趕忙用鞋掃到不礙事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