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1.答案
沈濯今天回家是一路小跑着進門的,看到還穿着圍裙的齊修遠沖過去就抱住他轉了一圈。齊修遠一身的油煙味沒來得及收拾,便被這小孩抱了個滿懷,一手拍拍他後背:“好了好了,洗手吃飯。”
“吳城被抓了,濫用職權,涉案金額幾十萬,這輩子翻不了身了。”
“吳城被抓、徐劍遠走、宗覃被殺,計劃圓滿了?”齊修遠低頭親親他額頭,“當初你想這樣設局,我還擔心最後不了了之。”
徒駭寨軍火一案,一開始其實真的僅僅是想要一批假的木頭槍。但是随後,沈濯知道了徐劍有個朋友叫宗覃,是情報販子,人在憲兵團當差,而且他和他們團長吳城,都在冉莼的那張名單上。
冉莼本應該是個好姑娘。
如此,沈濯決定設一個大局,雖然牽扯多方勢力,但是只要發現不對勁,他們就退一步,最後還是能達到最初的目的。
所以沈濯提出要下山拿設備,其實提前聯系了阿強,讓他準備好從黑市搜羅來的有警察局編號的槍支,并且讓晉雲浮借用職務之便,從倉庫偷取幾箱要被送到黑市和以後也會被送到黑市的槍。這些大多是幾乎報廢的,或者老款式,但是編號一定記錄在案。
接着他們帶着這些軍火上山,修修補補,并完成了轉移,讓內鬼聽到信息後,帶着憲兵團劫走了警察局的這批軍火。憲兵團的脾氣他們也清楚,一定也會把這些東西投放到黑市,随便找個借口寫在記錄裏。
之後他們匿名舉報了有人在黑市販賣官方的武器,将此事鬧到了省裏。張石川選擇讓憲兵團背鍋,打死了也要說是他們劫了物資。一是因為他和吳城分屬不同的黨內派系,互相看不順眼,二是他的老同學,駐軍團長被吳城搶了糧食,兩個人一起打壓吳城,直接将他釘死。
沈濯承認每一步棋都很險,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好在一切都朝着他期待的方向發展,除了被徐劍抓住這一步。應該是個皆大歡喜的故事,但是沈濯心裏一直有些疑慮。
比如徐劍,比如宗覃,抓的太輕易了。
“元熙,”齊修遠的聲音讓他從思緒中回到現實,“你能為那些孩子抱不平,确實成長了許多。只不過,你想過沒有,你能殺掉宗覃,但還是會有下一個宗覃,将手伸向無辜的小孩,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沈濯嘆了口氣,“也許我的能力只夠殺一個宗覃……吳城都得費盡心思借力打力。”
“你可以改變這個時代,元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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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濯擡頭,眼中是懵懂,是飛速閃過的無數思緒。他正在努力理解齊修遠的意思,把腦海裏那些碎片一樣的思維重新組合,最後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一聲:“兮城,英雄不會是我。”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拿着那張名單是為什麽?”
“個人情節吧,也許。”
“這個時代不需要英雄,他需要的是無數想要推翻昏庸官府的力士。”
“兮城,”沈濯趴到他背上,“我永遠做不到無私,做不到舍己,我只想安安穩穩過好日子。”齊修遠沒說什麽,他知道,時間會告訴沈濯,安安穩穩不過是表象,混亂的年代不過去,任何安穩都只是遮羞布。
“哥,你今天找我來到底談什麽啊?是不是你們跟南盟會搶碼頭的事情?還是阿姐手下的記者寫激進文章被抓了?”沈濯盤腿坐在沈桀公寓那張歐式沙發上,吭哧吭哧啃蘋果,“我剛從土匪窩裏面出來,也不讓睡個好覺。”
沈桀一記眼刀飛過去:“你還說,自己去那種地方不告訴我!不過,那個齊修遠還真是有點本事,讓你迷成這樣。”
“說正事!”沈濯把蘋果核扔進竹筐裏,“對了,你之前讓我問張遠志和張石川,僞滿洲的伍滄第一次來住哪,我都問了。張石川一直沒查出來,估計忘了這茬,張遠志倒是跟我說,伍滄住在冬日旅館——”
他話音未落便被突然靠近的沈桀揪住了領子,對方眼裏是難以抑制的憤怒:“你再說一遍!”
“冬日旅館啊……”沈濯有些害怕,他能感覺到沈桀渾身顫抖,還能聽見咬牙的聲音,“哥,你別吓我。”
沈桀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聲将他的領子撒開,坐到他旁邊。他低着頭,雙手交疊在一起,骨骼被壓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沈濯不敢說話,默默等他開口:“你知道我為什麽讓你問這個問題嗎?”
“為什麽?”
“我被人綁架的時候,他們的領頭人問過我很多問題,例如我的家庭和工作。有一天,他們知道了我跟伍滄的交易,問我伍滄第一次來泺城的暫住地,我說的是冬日旅館。可實際上,他住在陳道年的別院。”
“所以,”沈濯忽然明白過來,忍住一聲驚呼,“張遠志跟這件事有關系?他看起來不是這樣的人啊,會不會是他正好是從幕後黑手那裏套到的消息?”
“我還記得,有天來了兩個更高級的領導,其中一個我只看到了背影,別人叫他張組長。他的背影,和張遠志的确很像,”沈桀按壓自己的拇指關節,直到皮膚泛白,“還有一個姓尚,高大魁梧,鼻子旁邊有一道疤。”
沈濯咬住嘴唇沒有說話,一切都解釋通了,為什麽尚廉見到他會很驚訝,為什麽尚廉不信任他。如果張遠志和尚廉是領導者,當時綁架沈桀的會不會就是藏在徒駭寨的游擊隊?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他最想知道的,也是最害怕知道的,是齊修遠和這件事有沒有關系。為什麽當時他提及“寒山”的時候,齊修遠會欲言又止。
“我要去找他問個清楚。”沈桀站起身,卻被沈濯一把拉住。
“哥,局勢還不明朗,咱們已經忍了這麽長時間,不如放長線釣大魚,”沈濯怕這件事另有隐情,甚至背後還有另外的力量,“現在張遠志在明,我們在暗,沒必要打草驚蛇。”
“你想怎麽辦?”
“能給我十天時間嗎?不,五天就夠了,”沈濯将手放在兄長的肩膀上,“如果快的話,明天。還有啊,你今天叫我來到底是為什麽啊?”
“你把次卧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都拿走,”沈桀将他的手撇開,他不習慣被自己的弟弟安慰,“你嫂子懷孕了。”
齊修遠站在別墅門前,看着廚房亮起的燈光,還有煙囪裏的陣陣炊煙,一時間不知該以如何姿态進門。最後是沈濯在廚房切着西紅柿,刀功不好西紅柿滾到地上,他彎腰去撿,一起身看到了門口的齊修遠,揮揮手打招呼。
他是不敢面對這個正沖他笑的男孩。
今天下午,齊修遠終于見到了張遠志,逼問他為什麽沈濯會知道他的代號,“寒山”。張遠志顧左右而言他,齊修遠步步緊逼,他從未在自己的同志面前有如此嚴肅甚至是兇狠的一面,這一招把張遠志吓到了。
“是我做的,怎麽樣?”
“為什麽?”齊修遠不能理解,壓着嗓子質問,“正是因為沈桀失蹤,沈濯才會回來!”
張遠志似是不理解他的咄咄逼問,一副并不覺得事态嚴重的态度,坐在沙發上回答:“傅川芎把他推進黃河,然後被沿岸的村民撿到,昏迷了有四個月,這四個月裏我毫不知情。所以說,沈濯被我師妹叫回來頂替一事,跟我沒關系。”
“四個月之後呢?”
“我的下線發現了他,我接手,給他請了醫生,”張遠志撫平西裝上的褶皺,将兩邊的衣襟扯到同樣的位置,像是講故事異樣繼續道,“不過我不能放他回去。我了解沈桀,他是個商人,不會親日,但也不會積極抗日。所以我需要把沈濯留在東昇幫內門弟子的位置上,未雨綢缪。”
“你,你這是逼迫一個無辜局外人替你壓舵。”
張遠志聳聳肩膀:“他當時已經幫助過我了,并且你也提過,沈濯,孺子可教也。為什麽不能把他發展成我們的人,或者是外圍組織成員,進步青年?他有這個潛質,也有愛國的心。”
“但不能依靠綁架監禁他的兄長!”
“也許,沈桀也可以成為日後我們掌控沈濯的一個籌碼,可惜了。”張遠志沒說的是,掌握沈濯,就意味着掌握了齊修遠。這兩個人關系千絲萬縷,張遠志看得出來。
“你瘋了!”齊修遠很久沒有發這麽大的脾氣,他知道張遠志是一個把組織任務看得比生命重要的人,但沒想到在他心裏,任務比其他普通百姓的生命也重要,“上級為什麽會同意你這麽做!”
張遠志沒回答,嘴角抽搐了下。
齊修遠明白過來:“你根本沒有請示!你這屬于違反紀律!你是一個十年的老革命了!”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知道,控制住沈桀到底有多重要!叛變的例子還不夠多嗎?早上說着投誠,晚上就換了旗幟,我需要一個能夠被掌控人,這樣東昇幫的弟子和武器才能被用來做最正确的事情,”張遠志一字一頓說道,“等到日寇逼近泺城的時候,保護我們的故土,保護我們的兄弟姐妹。”
齊修遠搖搖頭:“你是在跟我争辯,寧願犧牲沈桀一個人去保護整個泺城嗎?”
“我是泺城長大的,這是我的家,”張遠志忽然發現有點不對勁的地方,“不對……不對勁……你的意思是,沈桀還沒死?”
“我不知道,這是你的事情。”
“對上了,”張遠志一拍大腿,“尚廉跟我說在徒駭寨見到了‘沈桀’,但是同一時間他出席了康家的私人晚宴,他明明還在城內。”齊修遠沒有回答,他正在氣頭上,恨不得給這個人兩拳。張遠志整日嚴肅平靜的臉上終于有了焦躁的神色:“也就是說跟着你去的是沈濯,留在這兒的是真正的沈桀——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是不是四月?還是五月!”
齊修遠沒管他的問題,冷冷回道:“這件事情我會如實彙報。”
他确實這麽做了,去據點發完電報之後就回了家,站在家門口不敢進去。他不敢面對沈濯,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個故事。沈濯倒是一臉興奮,替他接過公文包,倚靠在廚房門前神秘兮兮說道:“猜猜有什麽好消息?”
2.喜訊
“什麽?”齊修遠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他感覺沈濯在演戲,面上帶着輕松的神色,但是肌肉緊繃着。
“二嫂有小寶寶了!已經三個月了,這麽算下來是,我哥結婚那天,嘿嘿。”
“恭喜你啊,當叔叔了,”齊修遠揉了揉他的後腦勺,聲音卻沒有多少起伏,果然看到了眼前人疑惑的神色,“元熙,我跟你說件事,你先答應我別生氣。”沈濯笑着看向他,齊修遠收回手,說道:“你哥哥那件事……是張遠志做的。”
沈濯的眉毛跳了兩下,眼裏的光瞬間消失了。他的确是在等齊修遠說出這句話,但是沒想到對方承認得這麽直截了當:“為什麽?他憑什麽!”
“為了讓你留在東昇幫,你比沈桀更傾向于抗日,”齊修遠心裏也有郁結,張遠志這件事怕是要造成很嚴重的後果,“元熙,你聽我說,現在是關鍵時刻,日本已經要攻下上海、河北、天津,四面夾擊泺城危在旦夕,現在我們不能內讧。”
沈濯輕笑一聲:“那就這麽翻篇了?他剝奪我哥自由整整半年!”
“我沒說要放過他,這件事我們上級會處理,張遠志肯定會受懲罰。只是現在別告訴沈桀,因為東昇幫千萬不能亂,他們是官府批準的民兵力量,手裏有幾乎一個團的軍火。”
“齊修遠,”沈濯很久沒有直接稱呼他的名姓,“那是我親哥哥啊。我從香港回來是為了找出真相,現在卻為了護住一個專橫的張遠志,讓我哥繼續蒙在鼓裏?”
“我沒說護着他,”齊修遠有些頭疼,怎麽現在成了他夾在中間,“元熙,你聽我說,如果放在平時,東昇幫以家規把他杖斃我都不管,但是不是現在。外敵入侵,內憂未斷。我保證,張遠志肯定會被調回蘇區審判。但是如果牽扯到組織或者游擊隊,就意味着東昇幫不會再信任我們,他們可能調轉槍頭,明白嗎?”
沈濯搖搖頭,他看得懂局勢,齊修遠分析的也有道理,但是他看不懂的是眼前這個人,這才讓他心裏難受:“我不明白,齊修遠,為什麽我第一次提到‘寒山’的時候,你會拒絕告訴我這些。”
“我必須要确定。”
“因為在你心裏,首先要護住你同志的身份,再是告訴我真相。”
“元熙,”齊修遠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這是他們組織的紀律,宣誓的時候說過,但事實并非如此,“我也是今天才問出來,尚未收到上級回複,但還是選擇跟你坦誠布公,沒有任何隐瞞,你相信我。”
沈濯眼圈已經紅了,他可以接受齊修遠突然消失,去為任務犯險,可以接受他隐瞞自己至關重要的信息。但是張遠志就是寒山,這種對齊修遠來說不痛不癢的小事,對沈濯來說天大的要事,齊修遠也閉口不提。
他不明白齊修遠看重的那什麽組織規章制度,為什麽會比二哥活生生一條人命更重要。張遠志就是綁架者,他還留在東昇幫,潛伏在二哥身邊,無聲無息,卻暗藏着最狠毒的獠牙。
“這件事情我必須全盤告訴我二哥,沒得商量,”沈濯沉默半晌終于開口,“我很天真地以為什麽都可以為你分擔,但是沒想到你連我看得最重的事情都不肯告訴我。”
齊修遠心裏想着,你把他看得最重,那國家呢,民生呢?至少在他的心裏,張遠志錯得離譜,但是此刻必須要顧全大局。他本就心裏煩躁,覺得沈濯現在使小性子,孩子氣,根本不考慮後果。
沉默中,沈濯拿了鑰匙,其餘的什麽也沒帶,走出門去。鍋裏的羅宋湯已經開始蔓延香味,阿婉聞着香味從樓上跳下來蹲在門前搖晃尾巴,沈濯沒有回頭看一眼。
他想去找沈桀,但是現在二嫂已經回家了,如果她也聽到這個消息,心情肯定激動,對孩子沒好處。他想了想,去了八裏湖的茶樓,讓老鄭叫沈桀過來。老鄭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原句告訴了沈桀。
這是沈濯戒酒半年多第一次喝醉,他心裏憋屈,趴在桌上,也不哭,只是閉着眼睛。沈桀知道了前因後果,出去打了幾個電話,派人盯緊了張遠志,回到包間的時候,他弟弟已經把自己團成一個小球,旁邊的酒瓶空了一半。
“你胃不好,還這麽喝,”沈桀将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拿到一邊,“要難受也是我更生氣。他媽的,看不出來那家夥還有狼子野心。還有那什麽破組織,跟官府裏的敗類沒什麽兩樣。”
“也不是,”沈濯小聲辯解,迷迷糊糊中他還是要給齊修遠說幾句好話,“他是個例,不能算。”
“那個齊修遠給你喝了什麽迷魂湯,逼你去給他賣命!”
“不是,我自己想的,哥,兮城和他不一樣。”
大概快到半夜十二點,沈桀必須要回家照顧妻子,只能拖着已經醉成一灘爛泥的沈濯上車,把他送回經七路的別墅。沈濯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清醒了不少,心裏想着,齊修遠看到他喝酒又該生氣了,可是生氣也好,吵一架,發洩出來。
不過齊修遠沒給他這個機會,家裏只有一鍋已經涼了的羅宋湯,沒有人,也沒有貓。主卧的衣櫃空了一半,齊修遠放在書房的藏書也不見蹤跡,仿佛沒有任何他曾居于此的痕跡。
也許是酒意使然,沈濯坐在樓梯口,抱着硬邦邦的欄杆,淚如雨下。
誰都沒做錯,只不過是他和齊修遠之間永遠隔着一條溝。齊修遠心中有大愛,那份對于光明未來的向往,把沈濯排擠到他心髒的最邊緣。
沈濯睡到十點多才起,而且是被沈桀的電話叫醒的。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用肩膀夾着電話,慢吞吞地問道:“什麽事?”
“你還記得前幾天南盟會搶碼頭的事情嗎?”
“記得,好像是黃河河床沉沙導致政府新舊地圖不一樣,所以有一塊地咱們兩家都在搶,”沈濯揉了揉眼睛,這幾日都睡得不好,腰酸背痛,“張石川不是通過氣了,他給咱們撐腰呢。”
“你今天下午三點,來一趟東昇幫的老宅。”
“哥哥,你要玩死我啊。”
沈桀那邊咣當一聲挂了電話,沈濯無奈,走下樓到廚房熱了昨晚的包子,拿着份昨晚收到的雜志等着蒸鍋上氣。是時尚雜志,堆在郵箱裏,裏面百分之八十是各種廣告和優惠券,所以才會免費送。
雜志翻了兩頁,沈濯發覺手感不對勁,本以為裏面帶着優惠券的飛頁,但是拿出來卻是疊了兩折的報紙,名叫《新時代》,頭版頭條用鬥大的字寫着“警察局違背聯合抗日協議,抓捕進步學生”。
沈濯微微有些吃驚,這種文字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正經報紙上的,這可能是一份宣傳材料。全篇看下來還真是,也不知道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他就不怕自己直接舉報到警察局。
這本雜志,沈濯昨天也在街口的垃圾桶裏見了幾本,應該是整條別墅區都被投遞了,膽子未免太大。不過也能理解,當年推翻帝制、推翻軍閥的時候,也有很多進步學生、學者發表如此刊物,聚集民心。
沈濯早飯午飯一起吃了,然後在頂樓的工作間憋了四個小時。齊修遠搬走第二天他就沒怎麽出門,一直在畫油畫,因為克裏斯神父跟他提了句,教堂的十二門徒像要翻新。
他畫完雅各布、彼得和約翰,西蒙彼得還差最後一層高光,擦了好幾次,總是畫不出神韻。時間已經兩點半多,沈濯無奈随便點了兩下,放下畫筆,草草擦了臉上、手上的顏料,開車出門。
東昇幫明字輩的內門弟子原本有八人,但是今天坐在這的卻不剩幾個。馬藺死了,郭南星接了天津的工作跑了,陳君磊在醫院實習沒空過來。陳君諾坐在正屋最中間的那把太師椅上,望着下面或沉默或喝茶或吃綠豆糕的衆人。
“這件事情你們有什麽解決辦法?”她問道。
姚青黛把玩着某位大老板剛送她的手串,絲毫不在意這件事:“不過是個碼頭,咱們又不差一畝三分地。讓他們出點錢,不就得了?”
“秋收之後糧食走貨量會倍增,我們也已經簽好了碼頭工人,不可能退讓,”沈桀搖搖頭,“南盟會是一群精明的南方人——”
方海桐聞言輕蔑地笑了一聲,沈桀便不再說話等她繼續。她現在沒了文冠木做靠山,且這夫妻兩人不信任她,每天就做做收賬的閑散工作,這種會從不認真聽。不過沈桀讓她出主意,她就出:“南方人的功夫在骨,在內功,所以打群架不占優勢,不如跟他們幹了。”
“這倒也行,”姚青黛附和,“反正咱有警察局撐腰。”
沈桀看了一眼手表,目光瞥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張遠志,而對方明顯在躲避他的眼神。他們都知道彼此是什麽心思,但是都不說,憋着看誰先氣急敗壞。指針轉動,沈桀将手表收入袖中,說道:“東昇幫外門弟子雖多,但是畢竟只是打手,我今日舉薦一人,代拉師弟,入內門。”
張遠志忽然繃緊了身子,他看到有人緩慢推開了正屋的木門。
3.弟子
沈濯穿了一身黑色的立領學生服,頭發留長了搭在眼前,像是一個不經世事的讀書人。他聽到了議論聲,看到了騷動,卻帶着笑容規規矩矩站在門口,等着他二哥繼續。
“我弟弟,沈濯,”沈桀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剛剛從歐洲回來。”
張遠志握着椅子扶手的骨節泛白,聲音聽着也有些怪:“他可是個清白的人,入幫派,不合規矩吧。”
“哎呦你忘了,人家那可是仿造制假的高手,”姚青黛朝沈濯招招手,“來坐姐姐身邊,幫我看看這個手串是不是真的。”沈濯不動聲色望向沈桀,後者給他讓出一條路,他也沒推辭,坐到了姚青黛身邊的空位上。
姚青黛将手串取下來放他手上,順便摸了一把他的左手,看着好似是風月人的輕佻,其實她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分明是右撇子,但是左手的老繭更重。沈濯适當地将手抽回來,簡單看看手串:“是翠玉的,只不過成色并不是太好。”
“師姐別鬧他,沒結果的,”沈桀已經坐了回去,“既然沒人繼續反對,這件事情就我們家自己辦了。說回碼頭的事情,元熙,你去探探警察局那邊的口風,看看南盟會背後的人是誰。”
沈濯答應下來,餘光看到張遠志更加緊張。沈桀遲遲沒有動手,怕是懷疑張遠志背後還有人,欲擒故縱會讓人不安到發瘋。
沈濯散會之後去了一趟教堂,現在他活動沒有拘束,仿佛重新獲得了自由。他把已經畫好的三幅畫拿給了克裏斯神父。他一進去那些孤兒們便圍上來,嚷嚷着讓他玩砸沙包。
教堂前院站着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模樣忠厚老實,戴着眼鏡,身材微微發福。沈濯認出了他,是他還在教堂擦椅子的時候,住在這裏的一個孤兒。後來沈濯還撿到了一張報紙,寫着他考入了泺城醫學院,現在應該是剛剛工作的醫生。
是他先看到了沈濯,笑着打招呼:“我就覺得你是回來了。”
“還記得我呢?”沈濯将畫交給兩個年紀大點的孩子,讓他們拿給神父,随後走上前,“二胖,現在混得不錯嘛。”
“別叫外號,神父給我起的名字是鄧泉瑞,”他摸了摸肚子,“現在醫院太忙,每天飲食不規律,一有空趕緊往嘴裏塞東西,這叫過勞肥。唉,你是不是打算去給齊教授做助教?”
沈濯愣了一下,問道:“齊修遠?”
“對啊,他是我高級病理學教授。你之前不是還通過他找我送了一封信嗎,讓我放在檢驗科。”
沈濯記起來了,當時為了離間郭南星和文冠木,他僞造了一份郭南星的問診記錄,送到醫院齊修遠學生手上,以便文冠木的人能夠誤以為郭南星有傳染病,從而遠離他。原來是他啊。“嗐,我也沒想好呢,”沈濯搪塞過去,“怎麽樣啊這幾年,結婚買房了嗎?”
“早着呢,”鄧泉瑞沒什麽心機,也沒發現沈濯的不自在,“先有穩定的事業再說吧,最近科裏抽調人手去野戰軍,聽說只要參戰就能立功,我還想着能不能走個捷徑。”
他倆聊了一會兒,門口來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穿了一身幹淨無瑕的西裝,用不太标準的中文問道:“請問克裏斯·鄧肯神父在嗎?我是美國大使館的官員,我們想問一問他對于撤僑的意向。”
鄧泉瑞小聲嘆了口氣:“戰争還是要來了,你瞧,人家美國佬都開始跑路了。”
沈濯搖搖頭:“可就是苦了這些孩子。”
他也沒有耽擱太久,至少有鄧泉瑞在,耳目昏花的老神父能夠聽清楚理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沈濯晚上要回一趟家,畢竟二嫂懷孕這是件喜事,又趕上中秋,沈牧威讓孩子們都回來聚一聚——也許他也知道,現在是偷來的安逸時光。
“不如提前給孩子取個名字,”吃完飯,一家人坐在中堂間乘涼,沈牧威拄着拐杖提議,“佳節喜氣。”
沈桀點頭:“父親定吧,我和君諾都讀書少。”
“咱們沈家自定居泺城以來便寫了家譜,‘宗源歷山,興始文科。譽承隆恩,繁盛九河。子嗣勤牧,元景祖澤。識故納新,萬載長澈。’該是景字輩,有些好聽的,例如文武、平安、興盛、清明一類,都被你們那些表兄弟用了。”
沈濯摸着下巴想了想:“文韬武略,不如用個韬字。”
“犯忌諱。”沈筠趕忙提點他一聲。他們家已逝的大哥,本應叫沈銘,字元焘。
“抱歉抱歉,”沈濯趕忙低頭認錯,适時調節氣氛,“咱家第一個孩子,不如就叫沈一,第二個叫沈二。”
沈桀揮揮拳頭:“我打你啊!”
沈靈噗嗤一聲笑出來了,差點從板凳上翻下去。沈濯把小姑娘抱過來放腿上捏捏她紅撲撲的臉頰。現在想想,他家這輩五個孩子,分的是金木水火土,字也都是水字底的,大約也是找人算過。
沈牧威揮揮手:“你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一……不如叫景初,也是第一個的意思。老二叫景随,一生繁景相随,無憂無慮。要是有老三,叫景彙,百川彙海,也有團圓之意。這些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也大氣。”
“還是爹文化高。”陳君諾笑着,她也喜歡這些寓意,不求長大後有多少功績,能幸福便好。
“那得生多少啊。”沈濯嘟囔一聲,他倒是覺得這些名字太小家子氣,一點都不宏偉。他肯定,二哥也是這麽想的。
等到夜深人靜,沈濯來到沈筠門前敲了敲門,阿姐讓他進來。“阿姐,你聽沒聽說過《新時代》這份報紙?”
“你從哪知道的?”
“郵箱裏發現的,弄得還挺隐蔽,放在一本時尚雜志裏面。”
沈筠微微皺眉,放下手裏的審批單子:“已經興起兩個來月了,我們業內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過倒是有不少人稱贊他們,敢說真話。說起來,那麽多份報紙肯定要花不少錢,紙張、油墨、印刷機器和鋼板,都挺費錢的。”
沈濯瞥了一眼她手頭的報銷單子,問道:“怎麽油墨那麽貴了?”
“打仗呢,泺城本地沒有礦,只能從外地進口原料,不然墨一抹就掉。尤其是朱砂和石青,不知怎麽突然貴到天價。什麽都缺,還有些工廠內遷,紙張過幾個月也要漲上去了。”
“阿姐,你需要投資嗎?”
“怎麽,你有錢啊,”沈筠笑了,揉了揉他的後腦勺,“那阿姐也不能要你的錢,你得留着娶媳婦。”
沈濯跟姐姐道了晚安之後立刻沖回房間,把剛才看到的幾行數字全部寫在紙上。他雖然不懂金融算術,但是好歹演了沈桀大半年,直覺告訴他阿姐手裏的單子有問題——亦或是他對于油墨、印刷算是半個行家,他隐約覺得《新時代》和《黃河日報》有聯系。
沈濯最後找遠在天津的老癫幫他看看這些單子,連帶郵寄過去一些工廠的基本信息。他不能找沈桀或者沈桀的關系們,現在他二哥一碰紅色的東西就炸,但是沈濯自己在泺城沒有多少獨立的人脈,最後只能找外地人。
兩天後老癫回了一封電報,就幾個字:“絕對超标,你晚上瞜一眼去。”
沈濯捏着電報紙感嘆,老癫血脈裏的東北力量覺醒了。
他其實昨天又收到了一封《新時代》報刊,而且是在警察局挨家挨戶搜查的時候,在自己的郵箱裏摸到的。領頭的知道他是局長親戚沒有刁難,但是沈濯看到隔壁斯斯文文的鄰居被他們用警棍頂着質問這份報紙哪來的。
那份報紙上寫泺城警方起草發布《暫緩執行統一抗戰合作聲明》,甚至還把草稿的照片印了上去,下了血本。這份材料還被夾在一堆廢紙裏寄給了《黃河日報》,沈筠以《是真是假》為标題登在了今天的日報上,早上沈濯出門的時候看到阿姐匆匆離開,也許是被請去喝茶了。沈濯聽到這裏不免有些起疑,不過沒說什麽,沈筠什麽都不知道才會安全。
也是今天下午晚些時候,警察局發布了告示說這份聲明是子虛烏有,但是随即《泺報》內版第一頁報道了幾起“警察追捕案”,還沒到晚上就大街小巷議論了起來,沸沸揚揚。
群衆罵完領導罵,張石川心裏憋着火想抓人,但是抓誰呢,《泺報》背後有老皖系,之前因為他搞掉了吳城對他憤憤不平;《黃河日報》說得盡是模棱兩可,沒有真的激進詞語;《新時代》,想抓卻抓不到。
張石川心裏想,材料被秘密投放到了《黃河日報》的報社,不如倒推。他揮揮手叫來小警察高廣臻:“把報社看門的給我請來,我看看他眼神好不好。”
沈濯半夜來到黃河日報社在城郊的印刷廠,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夏風和蟬鳴。看門大爺不知道去哪了,他拿出房門鑰匙,叼着手電筒一點一點将門鎖打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将鐵鎖放在地上,然後蹑手蹑腳走進去。
廠房的兩條生産線都停了,《黃河日報》是每天上午校對,下午到傍晚印刷,淩晨來人取貨,送到車站或者室內的報亭。
但是最後一排的兩臺老式手動印刷機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沈濯看見了點點燈光,也許是有人支起了蠟燭。他緊張地咽了下口水,探出頭去看,是一個比他還要矮小瘦弱的背影。
4.租賃
沈濯認不清那人是誰,隐約看出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