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下)(1)
4.圍剿
在沈濯第一次和齊修遠同居的時候,沈濯便知道,齊修遠不接受婚前性行為,所以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肉體接觸。現在他想着,反正都見過父母了,頭也磕了,怎麽着也得吃點豆腐,循序漸進吧。
于是沈濯洗完澡之後,直接沖到床上壓住了看書的齊修遠。齊修遠條件反射握住他的手腕,一個翻身掉了個。沈濯趴在床上,胳膊被他扭到背後,嗷嗷喊疼。齊修遠揉揉他的頭發:“我沒用力。”
“哦,沒用力啊。”沈濯調整了一下,換了個更嗲的語氣喊疼。
齊修遠被他逗笑了,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想幹什麽?”
“你先讓我起來,這個位置錯了。”沈濯推推他,卻發現根本推不動。
“你之前都是……”
“對啊!”
“元熙,你覺得你力氣怎麽樣?”齊修遠貼近了問他,呼吸打在他的脖頸,鉗制住手腕讓沈濯一動也不能動,“元熙,你覺得你能打得過我嗎?”
“好好好我輸了!你真黑!”
沈濯哭喪着臉,他洗澡的時候還琢磨着齊教授平日裏對他這麽溫柔,洗衣服做飯都能算得上賢妻良母了,怎麽着也能給他推到了。但是,齊修遠他大爺的是土匪窩子裏說得上話的,上課說什麽“一介書生”都他大爺的是假的啊!
“你你你,你讓我适應一下!齊兮城!”
第二天沈濯打算睡到中午,反正他現在也沒事,就差給教堂畫最後一幅聖徒像。齊修遠早上走的時候都沒舍得吵醒他,即便一起身沈濯就察覺到了,拉着手嘟嘟囔囔說了半天話才放開。
齊修遠走了沒多久,沈濯便聽到了電話鈴聲,扶着腰一瘸一拐走過去接起來,就是剛剛離開家的那位:“元熙,情況太緊急了,你能趕到火車站就趕快過來。”
“怎麽了?”
“君磊這批聯培生要去前線了,”齊修遠正在安排同學去高年級生的宿舍幫忙收拾東西,抽空給他打的電話,“十點半的那趟火車,我知道你不舒服,但是君磊挺想再見見你的。他也怕……”
Advertisement
“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木頭叼着根煙屁股在火車站的柱子後面看一群穿着軍綠色衣服的年輕人跟家人道別。這趟車他沒辦法賺錢,氣得他跺腳。他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路蘆,或者說,沈濯,周圍還有一幫人。
陳君磊難得哭了,但是哭相實在是太難看,紅腫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幫派大少爺,當時急沖沖地主動參加聯培,但是他一直生活在姐姐的羽翼保護之下,從沒想過離開的這一天這樣突然。
“姐,家裏還有半只燒雞你記得吃,”陳君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那件西裝口袋裏還有兩張薔薇舞廳的舞票你跟姐夫……哦對,你不讓姐夫去,你記得送給我老大。”
“你還惦記這個。”陳君諾敲在他胳膊上,也是眼圈泛紅。
陳君磊俯身摸了摸她的肚子,噘着嘴忍住啜泣:“你得好好長大,出生的時候給我寄照片。”
“說不定還沒出生你們就打完仗回來了呢,”陳君諾看着檢票員催促大家上車,将行李遞給陳君磊,替他擦了眼淚,“行了你還哭,多大的人了不嫌丢人。包裏放了些幹糧,不能餓着,聽見沒?”
陳君磊點點頭,背上包走了,一步三回頭。
木頭看着,等那個大少爺哭哭啼啼上車之後,沈濯才跟其他的人分開。木頭找準時機在出站口攔住他,一副哥倆好的模樣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緊張兮兮說道:“終于見着你了,找了你好幾天。”
沈濯一臉困惑看着他,問道:“找我幹什麽?”
“我娘病重,最近連中藥都吃不起了,現在躺在床上只會說疼啊疼啊,兄弟你可得幫幫我。”
沈濯領會,從口袋裏摸出錢包,卻被木頭按住了。
“我前幾天被差點被警察逮住,還出了通緝令。也是因為這個,我沒辦法領我娘去醫院,我怕被他們抓了去,我娘真的沒人養活了……”木頭急得要哭出來,“你跟我說賣假票不是長久之計,是,是我貪財,是我走歪路,但最開始是你讓我學造假的……”
“行了你別喊了,”沈濯帶着他走出火車站,“我找幾個人帶你娘去醫院。”
“能不能現在就去,耽誤久了就真的沒救了啊……”
沈濯長嘆一聲跟着他走了。木頭家住在小奘山附近的胡同裏,這裏的人大多是附近工廠的工人或者農民,還有些專門從亂墳崗屍體上扒東西養活自己的,因此散發着一陣難以言說的惡臭。
木頭的家更是簡陋,矮房子用稻草蓋的頂棚,泥磚牆幾乎是黑色的,庭院裏只有一棵幹枯的棗樹。沈濯踏進來只覺得死氣沉沉,剛想開口忽然捕捉到窸窣的風聲,再一回頭,門口站了三哥穿着黑色西裝的男子,手裏握着上膛的手槍,将他的退路堵死。
沈濯轉過身來,木頭已經躲到了牆角,而屋中走出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魏老板拍拍手:“想要單獨請到你還真是件難事。”
“有這麽難?”沈濯攥緊了拳頭,木頭竟然敢騙他。
“難纏的是你那個握着老城最大幫派的哥哥,想要區分你倆得下功夫,”魏老板笑着走近,“我可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招惹不該惹的人。你說呢?”
“你到底什麽目的!”沈濯微微側身,與他保持距離,“為了影子安德?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你知道,他已經死了。至少在香港的那個安德,是一個傀儡,你抛下他之後,他被東南亞的武裝領了懸賞,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我沒必要尋找影子安德,我只是想尋找那個畫貴妃像的能人異士。”
沈濯皺緊眉頭:“貴妃像?那上面到底有什麽秘密?能夠讓你們用廣東黑幫做槍,一定要尋找到真跡。”
“不不不,真跡就在廣東的黑幫手裏,我們騙他們說是假的,不過是借他們的手找出仿造者,沒有秘密,只不過是想要利用一下沈先生,”魏老板一副生意人的嘴臉,笑臉盈盈,卻從懷中摸出了一把手槍,“抱歉我們之前的幾次見面都不怎麽愉快,我勸沈先生不要反抗。”
“沈濯”搖搖頭:“抱歉,你們這次還是認錯人了。”
三聲幾乎同時發出的槍響,門口的三個黑衣男子轟然倒地,魏老板還沒反應過來是,沈桀一個健步沖過去,擡手打在他手腕上,順勢抓住一扭将他手中的槍奪走,再擡腿踹向他的腰側軟肋。
魏老板後退兩三步,阿強帶着兩個東昇幫的弟子沖進來,問道:“先生,沒事吧?”
“用這個慫貨引我弟弟,的确是個能分辨我倆的方法,”沈桀把手中的那把槍拆了,零件全部扔到地上,看向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木頭,“但是這個慫貨自己都分不清楚,怎麽能幫到你。”
魏老板退無可退,抓住一旁的木頭當擋箭牌,一邊摸出匕首一邊說道:“你們別過來!”
沈桀從阿強手中接過另一把槍,裝上消音器,上了膛:“這個人跟賣票的有勾當,知道今天上車名單有陳君磊,那麽沈濯自然會來送,所以你們早早安排了這一場戲。可惜,你們沒算到,我弟弟堵在路上,根本沒來成。”
匕首抵在木頭的脖子上,木頭吓得大哭,沈桀沒有受到一絲幹擾,慢慢往前走。魏老板逼急了,拿着匕首的手伸直亂揮,就在匕首離開木頭脖子後的一瞬間,沈桀開槍,正中他手臂。
“你還是不了解我啊。”
他從十四歲就混碼頭。沈濯聽彌撒、讀夜校的時候,他在碼頭上被人欺負,被推進河裏,撞到大船,鎖骨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疤。沈濯在大洋彼岸讀書喝咖啡的時候,他在泺城最髒的監獄裏吃過兩個月牢飯。他打過群架,為陳道年擋過槍,在陝西的窯洞裏領着十多個兄弟,幾乎瀕死,逃出生天。
魏老板發瘋了一般扔開木頭,沖向沈桀,而後者毫不留情再度扣動扳機,一聲槍響,魏老板胸口一片血紅。他沒了動靜,直直摔倒,揚起一片灰塵。
木頭吓得大叫,沈桀撓了撓耳朵,走到他身邊,用發燙的槍管拍拍他的臉頰:“馬上滾出泺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沈桀帶着一身的硝煙味道沖進經七路的別墅,沈濯給他開門的之後直接被人揪着領子推到了沙發上。“二哥!”
“你那個賣假票的朋友差點害死我知不知道!”
“木頭?他怎麽會?”
“他跟你說的那個魏老板合作了,”沈桀坐到他對面,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魏老板想要畫出貴妃像的那個人替他們做事,把我當成了你,還想堵我,被我殺了。”他注意到沈濯的顧慮,補上一句:“屍體處理好了,一般人看不出來。”
沈濯搖搖頭:“他們不會是一般人。拜倫·迪金斯遇害的時候,一個多年的老特務告訴我,我面臨的對手只會更專業。”
“他們不敢主動找你,怕什麽。”
“那是因為泺城還是中國人的地盤,如果,如果守不住了……”沈濯抓了抓頭發,“怎麽會找上我的,黃柴之,木頭,他們倒是一抓一個準。二哥,要不我還是離開躲一陣吧。”
沈桀喝完了杯子裏的水,說道:“你想好自己定。如果在泺城,你是東昇幫的人,我能保護你。還有齊修遠,他能走?”
“倒是不能,”沈濯蜷縮在沙發上,抱着抱枕皺眉,“我現在只能盡量保全家人。”
“家人就夠了?”沈桀從口袋裏摸出一本小聖經,是克裏斯神父送給沈濯的那本,他放在二嫂的公寓一直沒有去收拾。沈濯撇撇嘴摸過來,打開來第一頁上面是老神父送給他的寄語。
“Anyone who loves their brother and sister lives in the light, and there is nothing in them to make them stumble.”
凡是愛弟兄的,就是住在光明中,在光明中他就不會跌倒。
“贈予我親愛的教子,安德烈·鄧肯。”
5.神父
沈桀輕笑一聲:“舍不得燒啊?你就不怕這個牽連到老神父?一大把年紀了。”
“當時我十三歲,”沈濯輕輕撫摸用哥特體的英文字,被他哥說中了,真的舍不得,“克裏斯神父說我有天分,他想要把曾經學過的繪畫、造假手段都教給我,但是讓我發誓不能走歧途。他當了半輩子的造假犯,躲在教堂茍且偷生,向上帝尋求救贖。他跟我說,活在罪孽裏太累了。”
“我就記得他給我弄了個英文名叫什麽西蒙,聽着跟西門慶似的。”
“安德烈和西蒙都是耶稣的十二門徒,他們是團結和睦、互相扶持的親兄弟。”
“我管呢。”
“唉,是得撕了,不然會惹麻煩,”沈濯一咬牙将第一頁和第二頁一同撕下來,“之前鄭宛童在教堂打碎的石膏像裏找到了我的簽名,還特地拿給我。小時候也是年少輕狂,想要留點痕跡。”
沈桀搶過那兩張紙給他撕吧碎了:“你也知道自己愛炫耀。”
“總之,我是安德的這件事別讓任何人知道,二嫂和兮城都不行。之前我在美國,因為是亞裔,行動不便找了個替身,後來在歐洲和香港都找過,他們沒有一個得到善終。現在我知道,其實都是我的錯,是我害的。我不能讓更多人因為我而死。”沈濯輕輕嘆了口氣,眼中滿是回憶故人的傷感。也不知道這兩年為兮城做這麽多,有沒有積攢些許功德。
沈桀不習慣看他抑郁的模樣:“嘿,你別也跟那老神父學,最後剃度出家了。”
“哥,信基督教不用留光頭,只是老神父他自己禿頂……”
他倆說着話,齊修遠下班回家。他對沈桀笑了笑,在門口換下鞋,一切輕松平常,沈桀倒是很喜歡他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很清的性格。“我不打擾你們了,”沈桀站起身,掃了掃褲腿,“哦對,差點忘了,你等我下。”
他跑出去,把口袋裏的紙張碎片扔進垃圾桶裏,然後從車上拿下來兩個盒子,快步走回別墅,正巧看見沈濯勾着齊修遠的脖子在那親。
“我還沒走呢,”沈桀沒眼看下去,把盒子交到他二人手上,一人一個,“就當是結婚禮物了,也不知道你們準不準備弄婚禮,反正我就這麽一個弟弟,好好對他,別退貨啊。”
沈濯一邊打開盒子一邊擡腿踹他:“我質量好着呢。”
兩塊腕表,一塊表盤是墨綠色,一塊是藏藍色,其餘的都是一樣。齊修遠道了句謝,他記不太清沈桀結婚的時候送的什麽了,好像是在徒駭寨随手拿了一些野山參。正好,等陳君諾坐月子吃。
他心裏真的願意一直如此,小家和睦,歲月靜好。
井澤在北城一家日本人開的壽司店等了許久,最終只等來魏老板身邊的一個手下,名叫許仁。許仁進門對他鞠了一躬,随後說道:“抱歉,井澤先生,老板出了意外,連同三個護衛,都已經去世了。”
“什麽!”井澤一用力直接捏碎了茶杯,陶瓷的碎片劃破他的手,他已然感覺不到肉體上的疼痛,“是誰做的!”
“我也不知道,老板今天早上接到消息,匆忙出門并未囑托,但好像,是跟他一直跟蹤的目标有關系。”許仁得了允許,坐到他對面,慢條斯理地替他将碎片撿起來。
“具體說說,魏兄到底為什麽而死,”井澤臉色陰沉,“我們是士官學校最要好的同學,即便他有一半中國人的血統。我們的目标是一樣的,我們要用最少的流血犧牲換取最大的利益。我們的目标還沒有實現,他就已經……我要替他報仇!”
“老板一直想找影子安德參與我們的項目,本來三個月前已經從一個姓黃的女人那裏得到了消息,但是總部并不信任安德,并找到了一個日本籍專家入組,所以将老板召回。不過三個月來那位專家并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最終總部同意了老板的計劃,我們最近才返回泺城。”
“消息?”
“一個不遜色于影子安德的年輕人,沈濯。”
井澤看着眼前的陶瓷碎片,說話間牙齒都在顫抖:“他是什麽人……”
“我并非是老板心腹,從未見過他,只是知道老板很想抓到他,但是一直不敢下手,好像,好像因為他背後有東昇幫。聽說他不僅是內門弟子,他的哥哥還是東昇幫的真正掌權人。如今貴國軍隊尚未入主泺城,魏老板也不敢輕舉妄動。”
井澤臉上露出猙獰的笑意,他摸着自己的兩撇小胡子,神色陰晴不明:“時間不等人,我只會比魏兄更加大膽。”
“還有一事,東昇幫和城外的土匪窩徒駭寨一向關系很好,尤其是最近,聽說有人見到徒駭寨最神秘的師爺曾經到訪東昇幫的地盤,也許這也是魏老板不敢輕易動手的原因。”
“徒駭寨……不過是個小山寨。”
陳君諾去醫院做檢查沒讓沈桀跟着,反而扔給他半人高的文件。沈桀想要轉手扔給江錦,卻發現陳君諾已經把小姑娘帶走了,還真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産檢不帶丈夫,帶財務主任。
果真是黑幫大小姐。
等到沈桀處理完工作已經晚上七點多了,陳君諾還沒回來,他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大小姐已經自己回家了。“不是,咱倆今天一起開車來的,你把車開回家了,我怎麽辦?”
“攔個黃包車吧。”
沈桀還沒說話,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是沈筠恰巧路過。他笑了,對電話說:“沒事兒了,阿姐送我回去,我再訛一頓飯。”
沈筠推開門走進來:“元烈,樓下看着你屋裏燈亮着,怎麽又加班了?”
“之前元熙弄的方案都太差了,浪費了很多資源,這幾天正在到處跑呢,”沈桀把鋼筆帽扭上,站起身,忽然一陣頭暈眼花,直直坐回去,摔在椅子上,“阿姐沒事,我最近低血糖……”
“哎呀呀,你怎麽不照顧好自己,”沈筠扶着他坐下,之前失蹤一年的後怕還萦繞在她心頭,“你說你要是生病了,誰照顧君諾和我的大侄子啊?”
沈桀一時語塞,等緩好了站起身,說道:“那更不能生病,阿姐你得請我吃頓飯,觀致路有家意大利餐館,聽說不錯。”沈筠應了,沈桀笑得跟個孩子一樣,拿過風衣給姐姐披上:“深秋降溫了。”
“是降溫了,就希望結婚那日天氣好些。”
沈筠開車帶他去吃飯,拗不過姐姐,沈桀只能躺在後座上暫時歇息。他倍加珍惜如今的時光,曾經經歷過生死更能懂得相聚的不易。他想着,要不幹脆搬回老宅住吧,阿姐去夫家之後,爹肯定更寂寞。
“阿姐。”
“怎麽了?”
“我要不要搬回——”
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随即車輛不受控制轉向,直直撞到路邊無人的攤檔,猛烈的撞擊讓沈桀一瞬間摔到前排座椅上,眼前一黑。他感覺額頭被撞破,鼻腔也出血了,半邊身子卡在座椅下方沒法動彈。
前擋風玻璃破碎成無數塊,沈桀焦急地去探尋阿姐,嘴裏喚着,卻沒聽到回應。他眼前景象模糊,隐約能看到有路人匆匆趕來幫忙,但是他看不清漆黑的駕駛座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路人打開車門将他拽下來,他掙紮着,呼喊道:“阿姐!我姐姐!”
“孩子,孩子,你別看了。”
“阿姐……”駕駛座的車門打開,沈桀看到,阿姐趴在方向盤上,破碎的玻璃紮進她的身體,但是最可怕的,是她心口處有一個槍傷,打出血紅色的破洞,像是不見底的深淵。
沈桀近乎瘋狂,他連滾帶爬湊過去,伸手按住滋滋流血的傷口,他感覺不到任何的起伏:“阿姐!阿姐醒醒啊!”
醫院直接宣布了死亡,院長田家恒因與沈濯有舊情,特批他們單獨去見最後一面。
沈濯幾乎是挂在齊修遠身上才能走到太平間外面,他不敢進去,轉身抱住了齊修遠,埋在他的肩頭嚎啕大哭。齊修遠撫摸他的後背,輕聲輕語安慰着,也是紅了眼眶。沈筠是個頂好頂好的女孩,成家立業,正前途一片光明。
在外雷厲風行,在家,她也是一個極其善解人意的長姐。她照顧少年喪母的弟弟,用盡一切包容和溫暖。沈牧威不喜歡陳君諾的出身,她從中調和;沈濯和劉雲娅關系差,她幫忙勸導。她為這個家傾盡一切,三十歲尚未婚嫁,因要先看着弟弟們成家。
她幾乎拿出全部家當送沈濯出國學醫,沈濯負了她,她卻絲毫不知。
“為什麽是我姐姐。”沈濯哭得眼淚打濕了齊修遠肩頭的衣服,他想,為什麽偏偏是最善良的姐姐,老天要懲罰也應該從他下手。或者這就是給他的懲罰,讓他失去至親之人。
康稔是自己來的,他的家人命他找沈家退婚,少沾染晦氣,他不肯,因此趕來的時候臉上還帶着一片紅腫。他将手放在太平間的門把手上,也是不敢開門,因為激動聲音顫抖:“到底是,怎麽了……”
“是我害死了阿姐,”沈桀蜷縮在長椅和牆壁形成的夾角裏,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蓋,眼裏喪失了所有的光芒,“是我。”
6.阿姐
沈濯忍不住沖過去,抓住他的領子,将他死死抵在牆上:“為什麽!”
“今天早上,”沈桀哭啞了嗓子,顫顫巍巍,“我收到了一封信,心裏是一顆子彈,說,讓我接受日本公司的合作。那顆子彈,和阿姐身體裏取出來的,是一樣的……這是他們的威脅。”
“為什麽是阿姐!”
沈濯用力太猛,沈桀有些喘不上氣,他竟然感謝這份痛苦:“我……把我的外衣給阿姐穿,她開車,我躺在後座,殺手……沒看見我,以為阿姐就是我。”
“那你去找他們算賬啊!你不是東昇幫的老大嗎!你去報仇啊!”
“你以為我不會嗎!”沈桀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睛是血紅的。
“元熙,你先回來。”齊修遠是唯一一個能保持冷靜的,他費力扯開這兩兄弟,将沈濯牢牢抱在懷裏。他能感覺到小孩的顫抖,他們兄弟二人心裏都有着一個念頭,便是忏悔,內疚,自責。
他們都在想,死的本應該是我啊。
康稔打開門走進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出來,一言不發,朝他們擺擺手算是作別。沈濯已經恢複了些許理智,心裏想,不知道他要去哪,或者他還能去哪。“兮城,你追去問問吧。”
“你呢?”
“我想單獨跟阿姐說幾句話。”沈濯晃悠悠站起身走進冰冷的房間,門在身後關上,咔噠一聲。
沈筠躺在鐵臺之上,一條白色的被單蓋住她的身子,血跡已經清理幹淨,面色慘白。人總說死後的神情是安詳的,但是沈濯看不出任何的安詳,好像又很多心事,又的确有很多未完之事。
阿姐的公司、報社、印刷廠,她肯定放不下。
父母年長,弟弟妹妹年紀尚小,自然也放不下。
她本該下個月初在教堂結婚,會有天使般的唱詩班,會有可愛的花童,會有滿堂的賓客。她本應該看着景初出生,看着孩子們一個個長大,還應該會有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是一個很好的母親。
“阿姐,對不起,”沈濯控制不住身體,雙膝跪在地上,佝偻着背,“阿姐,我沒讀完大學,我想讀的。我是個造假為生的騙子,但是我遇到了兮城,他帶我走正路,一條救國救民的路,我也要陪他走。阿姐,你說,我還是個好孩子嗎?”
他止不住嗚咽,趴在地上哭着,半晌聽見門響。
進來的人是穿了一身黑色西裝的張石川。他帶了一束花,站在門口,像是在等待誰的同意。沈濯挺起身,用袖子擦了眼淚,朝他點點頭。張石川走近,默默地将花放在地上,眼中是從未出現過的憂傷神色。
原來他也會難過。
“她知不知道……”
沈濯搖搖頭。
“我一定會把兇手找出來。”
齊修遠送康稔到醫學院的宿舍暫時住下,确定他心情稍稍平複才離開。本想着回醫院,但走在路上的時候卻發覺有些不對勁,有人在跟着他。他快走幾步進入一家飾品店,一邊挑選眼鏡一邊用店裏的鏡子觀察外面的情況。
人雖然不多,但是好似是不同的勢力,潛伏在黑夜裏,伺機而動。能讓他發現的人必然不是正規訓練出來的軍人間諜,只有可能是當地的黑幫,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徒駭寨師爺的身份暴露了。
看來今天早上聽到的那個小道消息是真的。黑道商販趙佳業死在自己的店鋪,看起來是吸食煙土過量。
而趙佳業,怕是徒駭寨、東昇幫之外,唯一知道齊修遠真實身份的人。有人從他那裏得到了消息,随後散布出去,那些跟徒駭寨有仇的人,紛紛找上門。
實話實說,齊修遠并不怕,這些人不過是莽夫,最好的方法是讓不同勢力的人發現彼此,先來一波內耗。于是齊修遠摸了店家櫃臺上一個散落的玻璃珠子,用力一彈砸中了蹲在報亭後面的人。
那人一出聲音,周圍的兩股勢力也發覺了。
齊修遠将手中的眼鏡放下,借口問了一聲廁所在哪裏,随後從後門溜走。徒駭寨的身份暴露意味着他在泺城的任務失敗了一半,醫學院那邊知道如此聳人聽聞的消息不過是時間問題,所以他只能回到山寨。
他還差跟沈濯一個短暫的告別,一個盡可能溫柔委婉的告別。尤其是在現在這個時候,他不能讓小孩擔心。
深夜,沈濯和沈牧威再一次激烈争吵。兩個人在書房對峙,劉雲娅焦急地在外面徘徊,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沈濯已經全然顧不上什麽孝道體面,他為姐姐哭腫的眼睛裏滿是不可遏止的憤怒:“憑什麽!你讓我娘葬在外面就算了,為什麽阿姐不能入沈家的祖墳!她是沈家的人!”
“祖上就沒有女人入祖墳的先例。”沈牧威也是被他氣得眼前發白,喘不上氣。
沈濯猛然一拍桌子,說道:“她還沒結婚,你想讓我姐姐去哪!荒山野嶺嗎?她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憑什麽不能留在家裏!你都不想讓她進祠堂!以後逢年過節去哪祭拜?”
“本就沒有祭拜女人的傳統。”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沈濯露出一抹苦笑,“家裏的一切都是阿姐賺的,沒有阿姐,這房子能留下?那些地能留下?你能安穩地上班?你怕別人說你靠女兒,處處不待見她,抹殺她的功績,仿佛沈家的一切都是你打拼來的。”
“你個不肖子!”
“你為什麽逼阿姐簽轉讓股份的協議書!你讓阿姐把《黃河日報》和印刷廠都留給沈桀,是擔心她婆家搶,還是因為在你心裏,所有的東西都該屬于沈家的長子?”
沈牧威用拐杖戳地面,一時心血上湧哆哆嗦嗦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混賬……”
“呵,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阿姐……分明是你自己賣兒子!”
一聲脆響,拐棍摔在地上,沈牧威的手像是篩子一樣抖動,眼睛瞪得滾圓。沈濯終于察覺出不對,一時怔住,随後撲過去:“爹,爹……”
“老爺!”劉雲娅終于沖進來,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速效救心丸,也是慌亂之中,倒出來的幾顆都滾到了地上。沈濯搶過藥瓶拿出兩顆給他爹服下,沈牧威的呼吸終于少了幾分急促,但是如何也喚不醒。
沈濯吓壞了,擔心恐慌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我們去醫院,走,快去醫院!”
醫院裏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
田家恒拍拍小護士的肩膀,從她手中拿過記錄單,順勢嗅了嗅對方柔順的黑發。小護士趕忙跑開,田家恒走過來,從懷裏摸出老花鏡戴上,看了看等在病房門前的沈濯,又看了看病歷:“你父親生活不規律,慢性病很多,之前因為心髒病和小中風住過幾次院,你知道嗎?”
“知道……”
“這次情況比較特殊,腦溢血。”
“什麽?”沈濯學過醫,自然懂得是什麽意思,“他,手術怎麽樣?”
“救治還算及時,只不過你得接受各種後遺症的可能,比如失明、說話不清、肌肉無力,甚至是癱瘓,”田家恒問過病情,知道他失魂落魄是為什麽,拍拍年輕人的肩膀,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小沈,你不用太自責,今天他喪女本就心情激動,吵不吵架的都會這樣,跟你沒關系。”
沈濯勉強露出一個平靜的表情,從田家恒手上接過病歷單。劉雲娅聽不懂醫學的名詞,但是她也知道未來要面臨什麽,此時家人需要的是相護扶持,将手放在沈濯的胳膊上:“這個能治的,對吧?我聽說有人治好了。”
田家恒說道:“泺城到底是個小地方,咱們沒有高人。如果有條件,還是去大城市看看,上海、香港的,那邊機會大。”
“謝謝田院長,”沈濯抿了抿嘴唇,“我會帶我爹治的。”
田家恒走了之後,劉雲娅一副愁容,在病房門前踱步。她一邊走一邊念叨着:“怎麽還要去外地呢,現在哪裏走得了啊。老爺最不喜歡離開家了……”
“病人醒了。”護士打開病房門。
沈濯一個健步沖進去,單膝跪在病榻前,看着慢慢睜眼的人。他忽然發覺,父親為什麽這麽蒼老,他不過是五十歲出頭而已,眼周都是皺紋,頭發也已經有三分之一是稀松花白的。
“爹,對不起,我不該跟您吵……”沈濯握住他的手,“阿姐走了,我心裏難受,爹,您別離開我。”
沈牧威的傷口還在發疼,他張張嘴片刻,問道:“你阿姐,什麽?”沈濯愣了一下,倒是劉雲娅先哭出來了,趴在他的身上,肩膀抽搐。沈牧威想要擡手安撫但是沒有力氣,只是說道:“乖,不哭,不哭。”
不對勁,沈濯從沒見過如此溫柔的沈牧威,就算他兒時,就算面前是任何人。
“爹,您別吓我。”沈濯看着護士和醫生給他做檢測,心裏七上八下。
負責的醫生将聽筒收起來挂在脖子上,嘆了口氣:“身體沒什麽問題,但是……他可能想事情不想之前那般了。”
“你是說,智力退化?”
“可以這麽說,他的記憶可能會很混亂,我們醫院的儀器沒那麽先進,只能檢查到這一步了。”醫生點點頭,随後走出房間,将門關上。關門的巨大回響聲和着劉雲娅的哭聲,悠悠蕩蕩。
沈桀剛剛處理完姐姐的後事,闖進門來,一手抓住沈濯的領子,如同昨日傍晚時分,沈濯這樣質問他。
“哥哥,”沈濯說話帶了哭腔,他但凡如此叫沈桀,都是心裏有事,“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