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上)千分之一

1.婚嫁

“嫁給我。”

齊修遠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那句話,沈濯一時間愣住,然後像是燙着了一般跳起來,後退兩步揉了揉臉,肉眼可見的耳尖蹿紅。齊修遠其實沒有表面上這麽平靜,他心裏也打着鼓,緊張地抿着嘴唇。

“你,你不能這樣!”沈濯幾乎跳着說的,還把貓吓得一哆嗦,“不能像是現在這樣!”

“那我應該怎麽樣?”

“我們剛剛吵完架!”沈濯自以為習慣了對方穩重的做派,但是沒想到這幾年他功力見長,這時候還能保持如此平靜。沈濯着急地原地踏步,他現在心裏很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亂什麽。

齊修遠微微低頭,說道:“我知道,情侶之間會有摩擦,可能短暫分開,但是對我來說,每次分開可能都意味着永別。我想到的不失去你的辦法,就是讓你給我一個承諾,至少讓我知道,你賭氣離開家的時候,還會回來,或者還願意去找我的——”

“你別說了!”沈濯知道他話裏的意思,直接打斷他,言語中竟然帶了幾分委屈,“你就是吃準了我的心思。”

“元熙……”

“你跟我走!”沈濯似是想到了什麽,彎腰把貓抱起來,一手抓住齊修遠的手腕朝學校外面飛奔,開了車門連人帶貓塞進後座,然後跑到駕駛位,這麽短的距離還差點摔了一跤。

路上大概五分鐘,沈濯一句話也沒說,但是齊修遠看得到他的激動,抓住方向盤的手正在顫抖。到了沈家祖宅,沈濯拉着他走進去,迎面撞上在院子裏踢毽子的沈靈,将阿婉塞她懷裏。

“哇!大貓貓!”沈靈幾乎抱不動胖成球的橘貓。

沈濯沒顧得上她,直接帶着齊修遠來到後院西廂,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盒,然後單膝跪在地上,将盒子打開。沈濯額頭上還帶着汗,氣都沒喘勻:“這是我母親留下的,留給我做結婚戒指。”

裏面躺着一對銀戒指,上面鑲嵌着藍寶石,他哥也有一對,是祖母綠,女戒現在戴在陳君諾手上。而沈濯回到泺城之後,就把自己這一對中的女戒拿到了銀鋪,讓人改了尺碼。

齊修遠走近了些許,默默地将稍小的那只戒指拿出來,拖着沈濯左手的無名指戴上。沈濯有些沉不住氣,反握住他的左手:“不對不對,應該是我先給你戴!”

“都一樣。”齊修遠任他将那小小的銀環推到了指根,大小正好。他将沈濯抱起來擁入懷中,男孩的頭頂到他下巴,抱住剛剛好。“元熙,我說的婚嫁,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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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濯忽然掙脫開,握住他的手,帶着他走出門,走向後院的祠堂。他推開門,屋裏剛剛被打掃過,一塵不染。沈濯跪在中間的蒲團上,齊修遠跪在他身邊。“長輩面前三叩頭,”沈濯看了一眼齊修遠,“可就不能反悔了。”

“不會,”齊修遠摩挲着他的手指,“後半輩子咱倆一起走下去,誰也不能離開誰。”

哐哐哐三聲,沈濯擡頭的時候眼裏含着淚。他一點都不沖動,他就是想跟眼前這個男人一起,直到終老。

齊修遠站起來,兩只手都牽着他:“其實一開始我對你沒有感覺。”

“嘿,突然說這種話。”

“聽我說完,我不想咱們之間再有誤會,”齊修遠安撫地親在他額頭,“只有我們是婚姻關系,我才敢對你說所有的實話。”即便他們永遠不會有一紙契約,即便組織上不可能承認,即便他現在是違反規定。“我第一次同意和你交往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當然啊,軟磨硬泡,給你當助教改作業,還得看着那幫半大小孩。”

“我指的是我同意的當天。”

“記得記得,下了課好大的雨,我去咖啡廳避雨,正好遇到一個女的,非要跟我套近乎,問我家住哪、有沒有結婚。然後我的齊教授從天而降,坐到我身邊對姑娘說,對不起他有男朋友了。”

“元熙,我跟你說,但是你別生氣啊,”齊修遠看着他的眼睛,“那天下雨,你順走了我的雨傘。傘,其實是我們組織的接頭暗號,那個姑娘是我的同志,認錯了人,我看到附近有特務,所以才前去打斷你們前言不搭後語的對話,然後提示她撤退。”

沈濯沒說話,噘着嘴想了想,最後嘆了口氣:“也不虧。沒耽誤你吧?”

“我曾經談過幾次戀愛,但是只有在你身邊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安心,自在,互相尊重,無條件的信任。”齊修遠說着低頭蹭過他的頸窩,仿佛要沈家的列祖列宗做個見證,他到底有多愛他。

“哎呦,說的骨頭都酥掉了。”

忽然間,祠堂的門被人推開了,沈靈抓着貓前腿站在屋外,見到這一幕沒忍住叫出聲。阿婉一個哆嗦從她懷裏跳出來,跑到院子裏不知何處去了。沈靈在看熱鬧和陪貓玩之間權衡了一下,轉身跑開:“貓貓!貓貓你去哪了呀!”

“我這妹妹,”沈濯一陣頭疼,“繼續繼續,你該親我了。”

齊修遠認認真真地吻住他的嘴唇,像是要将懷裏的人揉進身體裏。半晌,他松開沈濯,拇指抹掉他嘴角的痕跡:“元熙,我得替蔔月婵跟你道個歉,她不應該為了《新時代》讓你涉險,新人沒什麽經驗,我已經批評過她了。”

“沒事,我願意幫你。那天去碼頭,也是我自己去的,她不知道。”

“你不用為了我——”

沈濯搖搖頭:“那我怎麽追得上你呢?”

今日恰是重陽,沈濯便留齊修遠在家吃飯。快結束的時候,沈牧威從懷裏摸出一張折疊整齊的黃紙,說道:“這是找城外的道士算的生辰八字,他說十月初一是黃道吉日。”

“那不就不到一個月了?”沈筠放下碗筷,“得趕快準備一下。爹,康家說想要西式婚禮,我看,城北的天主教堂就不錯。”

沈濯滿嘴都是米飯,心裏想着,唱詩班的孩子應該能賺些外快。

沈靈忽然說道:“阿姐結婚,是不是就要搬走了?”她眼中一陣失落,跳下板凳走到沈筠身邊抱住她的腰,用額頭蹭着,剛剛打理好的發型又弄亂了:“我不想姐姐走……”

“女孩子嫁人自然要去夫家住,”劉雲娅擡手夾菜,手上是新買的翡翠手環,“聽說康家給咱們姑爺專門買了個小別墅,就在城北新區,離着洋人街也挺近的,還是精裝修的,是不是?”

沈牧威揮揮手:“那是人家的家事。思燕,我前幾天交代的事情辦妥了沒?”

沈筠笑着答道:“正在弄手續了。思然啊,你這是蹭什麽呢?”

“今天齊哥哥在祠堂,”沈靈摟着她的腰不肯松手,“就這麽蹭小哥哥的。”

沈濯一個激靈筷子掉在桌上,嘴裏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只偷吃被人逮到的倉鼠。周圍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只有他不知所措,下意識望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齊修遠。

後者低着頭,舔舔後槽牙,算是默認。

沈牧威明白過來,一拍桌子:“胡鬧!”碗碟震蕩,還有個茶杯滾落地上,萬幸沒有摔碎。劉雲娅見狀立刻起身抱起沈靈,帶着她往後院去了。沈筠也是不敢摻和這件事,道了聲匆匆離開。

沈濯把嘴裏的東西都咽下去,然後站起來,鼓足了勇氣說道:“我已經把娘留下的戒指給人家了,不能反悔。”

沈牧威怒火中燒,起身随手拿起拐杖朝他身上抽過去:“你當年說你不喜歡女人,我當你是見不得後媽入門發脾氣,你還真敢找一個男人回家!”啪的一聲抽在沈濯胳膊上,他也沒躲,默默忍着。沈牧威見他不言語更是惱火:“你這是什麽意思?真不想傳宗接代了?你耽誤自己,你還要耽誤人家!”

“伯父,”齊修遠忽然起身護住沈濯,第二下拐杖打在他大腿外側,他也沒吭聲,只是疼到皺眉,“不會耽誤我。”

“我就是天生不喜歡女人怎麽了!”沈濯壓抑了很久,十七歲時受過的那些謾罵、質疑、貶低一直藏在他心裏,“我一輩子就想着平平安安過日子,為什麽不能找一個讓我快樂讓我幸福的人!您非得看着我跟一個什麽脾氣都不投,天天吵架的女人在一塊?”

沈牧威激動到全身晃動,拄着拐杖才能站穩:“你個逆子!你就不想着沈家血脈。”

“血脈是什麽?現在西方人研究出來了,只是遺傳物質而已,爸媽各占一半,怎麽我就得延續沈家血脈了?不是還有阿姐和二哥嗎?”沈濯看着沈牧威,仿佛是迂腐的一塊木板,刻滿了老舊的思想,沉重還散發着黴味。

沈牧威坐到椅子上,深深呼吸幾次,随後望向齊修遠,再度開口聲音已經有些虛弱:“你父母呢,他們也同意?”

“我是孤兒,”齊修遠感覺到懷裏的沈濯微微一怔,他确實沒說過自己的身世,“我是被養父母撫養長大的,他們現在定居在英國,也都同意我的選擇。”

“孤兒……”

“我出生在廣州,五歲那年,辛亥革命爆發,我的親生父母都犧牲了。他們的舊時同窗,也是我的養父領養了我,改名叫齊修遠,為躲避軍閥追蹤到香港避難,随後帶我去了英國。”

沈牧威越看越覺得他面熟,問道:“你親生父親是……”

“曹若甫。”

“是他啊……”沈牧威慢慢放松身子,靠在太師椅的靠背上,搖着頭“怪不得。”

沈濯反倒一頭霧水,低聲試探着問道:“您認識?”

“少時棄科舉,我曾去廣州上過西式學堂,”沈牧威摩挲着拐杖的龍頭,回憶起少年歲月,警覺竟是那樣遙遠,事物都已然模糊不清,“若甫兄是班上思想最新潮的同學,我倒是記得他有個兒子,叫同同,還曾經來學校探望,想不到已這樣大了。”

“其實,我對他沒有多少記憶,”齊修遠眼中有些許傷感,“您能多給我講些,關于我父母的事情嗎?”

2.戰事

入秋的風吹過,帶着一絲寒意,偏偏還有一絲暖意,交織縱橫。沈濯托着腮聽父親講曹若甫的故事,講清朝末年朝廷腐敗、動蕩不安,講有志青年棄筆從戎的壯志豪情。

齊修遠的養父母很少跟他說這些故事,一是因為他們也不清楚最後曹若甫那幾年如何度過,二來是怕齊修遠少年懵懂,徒增傷感。十七歲離開英國之後,齊修遠能問的機會就更少了,所以直到今天,他才對自己的生身父母有一個更全面的了解,記憶裏模糊的影像越發清晰。

沈牧威要去找舊時的相冊,起身往後院走的時候步履蹒跚。沈濯悄悄牽過齊修遠的手,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爹認識他們……”

“然後替你解圍?”齊修遠笑了笑,不難發現他眼尾泛起一圈紅暈,“一半一半吧。初見的時候,你父親便問我有沒有去過廣州,我就找了當年學堂的花名冊,看到了他的名字。”

沈牧威走回來,和齊修遠一直講到深夜,回憶往事的時候總是察覺不到時間流逝。到後來沈濯已經趴在桌上,眼皮打架,齊修遠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才猛然清醒過來。

“若甫兄若是看到你今日的成就,九泉之下也該十分欣慰,”沈牧威合上相冊,心中五味雜陳,“當年他曾說,少年之志不應束于四書五經,少年之向不應縛于繁文缛節。也許他才是對的……”

沈濯小心翼翼喚道:“爹……”

“我這小兒子生性頑劣,不撞南牆不回頭,你多擔待吧,”沈牧威站起身,随着年紀增長他的行動愈發遲緩,最近也是多病纏身,大不如從前,“元熙,爹沒什麽能給你的,我也知道你不稀罕這些老古董。唯有明朝留下的兩套琴譜,你拿去吧,就當是禮物。”

沈濯還沒說話,沈牧威已經搖搖晃晃走出了中堂間。

按理說沈濯和齊修遠應當算是祖宗面前拜了堂了,但是當天晚上他們什麽都沒做,主要是因為他們幾人聊天一直聊到淩晨,導致沈濯剛回房間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天色大亮。齊修遠已經走了,留了張紙條給他,說教職工開會,陳君磊他們那批學生準備提前畢業。

提前畢業就是要把他們送到戰場,不過是實習了一個暑假,距離真正拿到學位至少兩三年。沈濯微微嘆氣,披上衣服打開收音機,順便去抽屜裏找根繩想把藍寶石的戒指串起來。

收音機裏傳來了激昂的女聲,沈濯手頭的動作一停。

“自南口、張家口、大同失守之後,我軍及時調整作戰方針,将日軍抵擋在平型關長城防線。近日,120師偷襲雁門關,殲敵千人,十八集團軍夜襲陽明堡,收複失地。”

中原丢了這麽多了。沈濯想,若不是泺城三面環山一面傍水的天險,怕是撐不到現在。

“現在,日軍正攻擊河北娘子關,我軍将士英勇奮戰……”收音機裏的女人忽然不說話了,插入一段音樂,沈濯就着高亢的樂曲将戒指穿好,挂到脖子上,收進衣服裏。

他知道另一枚被齊修遠戴在手上,他大概也可以用婚戒擋一擋學校裏的爛桃花。心裏想着,還挺美滋滋的。

收音機的音樂忽然停了,接着是播報:“最新消息,日軍攻破了黃河下游以北的三山封鎖線,正在朝萊城、泺城、坊山縣方向逼近。第七十六野戰軍已經在黃河邊設立了強有力的封鎖,無懼敵軍入侵!”

攻破了?沈濯微微皺眉,新聞裏吹噓三山封鎖是泺城以北最強的天然防線,接着只有平原、矮山和一道黃河,如入無人之境。他不懂軍事,但是他看新聞,例如保定、石家莊大概都是這麽丢的。

現在是黃河的汛期的末尾,也許還能抵擋片刻,等到十月之後,怕是難了。

他關上收音機,走出屋門,看到劉雲娅和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挽着手走出門,兩人聊着誰家的太太已經去西南了,誰家的少爺早就跑到國外了。劉雲娅見到他,趕忙揮揮手:“三少爺,我們正說着呢,你留過洋有些人脈,能不能弄幾張火車票?”

“火車票?不好買了嗎?”沈濯最近沒關注這些事情。

旁邊的女人滿臉愁人:“是啊,去國統區的火車票基本都賣光了,連去大城市的也少,大家都想着往外走呢。我兒子有哮喘,孤兒寡母的可不能被戰火給驚着了,正想法子呢。”

“她是我戲班的師姐,男人是軍隊上的,八月南口戰役的時候在桑幹河犧牲了。”劉雲娅平日裏總端着高貴的架子,尤其是對沈濯,雖說現在關系緩和但也喜歡呼來喚去,仗着沈濯脾氣好。但是今天,她幾乎是以懇求的語氣說道:“三少爺,你看能不能幫個忙,去打聽打聽?”

沈濯一個男人對着兩個婦女,實在是不能拒絕,于是點點頭:“行,我給您盯着點。如果有消息我讓劉姨告訴您。”

反正也沒事做,沈濯吃過飯就去了一趟火車站,果然是形勢緊張,售票口的牌子幾乎一分鐘一換,不多時就補上一條某某地到某某地售罄。他還看到了高廣臻,穿着一身便衣站在月臺上,但是還保持着警察的板正,一眼就能和普通的旅客區分開來。

沈濯主動過去套近乎:“準備回家了?”

“嗯?”高廣臻專注于火車根本沒注意到他靠近,吓了一跳,“沈先生啊。沒有,我是執行任務。就是,你也知道,最近很多假票販子。”他神态有些緊張,改不了一本正經的毛病。

沈濯也不逗他了,不過心裏想着,人家是廣州司令部高官的公子,若是想走,飛機都能給他送到內地。

說到票販子,沈濯還真看到了同行,并非旁人,而是他在英國時遇到的同鄉,後來也跟着安德學手藝。但是讓沈濯怔住的是,這個人本應該死在英國的海灣。報道上說,一行七人,五具屍體,而之後沈濯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木頭,”沈濯站在距離他三四米遠的地方喊他。

木頭一回頭,也是愣住,花了好久時間才反應過來,疾走幾步到他身邊,上下打量,甚至還伸手抓他的衣服:“路蘆?你還活着?我以為你跟安德都已經……”

“假死脫身,”沈濯當時用的假名叫路蘆,英國人叫起來方便些,“你怎麽回事?當時新聞報道裏說有亞洲人的屍體。”

“我以為是你啊!”木頭激動地抱住他,“你還活着就好!你可不知道,我當時什麽身份都沒有,打黑工賺足了錢才從英國回來的。我在船上當勞工,給人洗衣服做飯,差點因為發燒不愈被人扔下船。”

“熬過來了,都過來了。”沈濯有些嫌棄他身上的灰塵,撇着頭拍拍他。

木頭抽抽鼻子,說道:“哥們現在當票販子,真的混着假的,都能上車,讓他們自己搶座去。”

“對他們來說,能走的票足夠了,上了火車就行,”沈濯松開他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疊車票,揮了揮,“行啊,這麽多,不過做工還是有待進步,你看真正的車票字體粗糙有重影。”

木頭這才發現被人順了吃飯用的家夥,想要搶,沈濯敏捷地躲過,後退兩步。木頭眼裏有了幾分着急的神色,沈濯才還給他,笑着說道:“逗逗你都不行了?好了,不耽誤你掙錢。這玩意不是長久之計,你得想想別的出路。”

大概沈濯走後半個來小時,一輛四川來的火車進站,車頭冒着滾滾黑煙。木頭想要去拉拉顧客,忽然看到從四面八方出現了一群黑衣男人,職業的嗅覺告訴他,這些人是便衣警察。

想到這裏他感激拉低了帽檐轉身,心裏罵着娘,今天得賠多少錢。走到出站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個面帶病色的中年男子,手裏握着一個箱子。那個男人咳嗽着,從懷裏摸出手帕來,最後咳到彎下腰。

不搶白不搶,何況還是出站這麽混亂的時候,木頭心一橫走上前一把搶走那人手裏的箱子,然後轉身就跑。

如意算盤打空了,他才跑了兩步,就被人抓住了肩膀,一回頭是一個強裝的男子:“不屬于你的東西能亂拿嗎?”

“大哥我錯了。”木頭審時度勢,趕緊雙手奉上,但誰知這些人不依不撓直接将他帶進了一旁的胡同裏,逼迫他跪在牆根。木頭打了個寒顫,他怎麽知道那個弱不禁風的男人還帶着這麽多保镖呢。

“看起來還是個慣偷,把手砍了吧。”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提議。

木頭還沒來得及求饒就聽見有人說:“等等。”那個人走到前面,稍微禿頂,穿了一身不算便宜的西裝:“自我介紹下,我姓魏,你搶了我的客人,不過我想跟你做一個交易。”

“你你你,你要幹什麽?”

魏老板說道:“剛才在火車站跟你搭讪的人,叫什麽名字,是做什麽的?”

“沒人跟我搭讪,”木頭說完被人踩住了手,他立刻吱哇亂叫,不得不求饒,“我說我說!他叫路蘆,是個畫假畫的,我們在英國認識的!我這幾年都沒見過他了!我說真的!”

“路蘆?”魏老板将這兩個字反複化在舌尖,“你知不知道安德·鄧肯?”

3.舊人

木頭傻眼了,被人踩一腳才趕忙說道:“認識認識!我在英國就是為他工作的!後來他被英國皇室通緝,我們一行七個人,包括路蘆,被迫跳到海裏,還是被警察追上了。最後死了五個,我以為路蘆也死了,只有我和安德活着。”

“你那位叫路蘆的朋友,可是跟我說,當年活着一起游回岸邊的,可是他和安德,”魏老板慢慢踱步,“如果有兩個人還活着,又碰巧你們兩個剛剛确定了彼此尚在人世,那麽死掉的是,是誰呢?”

木頭搖搖頭,幾乎要哭出來:“大老板,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當年就是個跑腿的。求求各位高擡貴手放小的一馬!”

“放了你?”魏老板眼睛一轉,“好啊,你走吧。”木頭愣了下,發現真的沒人攔他的時候一溜煙跑走了,絲毫沒注意身後跟了條尾巴。

魏老板這邊回到車上,病弱男子已經坐在後座,臉色更加蒼白,應該是不适應泺城秋天的涼爽天氣。他一邊咳嗽一邊說道:“警察沒有發現我們吧?他們這麽大的陣勢來抓我,內部一定要人透露了風聲……”

“你無需為此傷腦,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們,”魏老板将皮箱打開,露出裏面的幾塊鋼板,他看着那些東西像是看着白花花的金子,兩眼放光,“終于等到你們了,不過我還需要,他。”

“誰?”

“安德·鄧肯,不過我在想,是不是真正的安德已經死在了英國。而沈濯——僑仔,或者也叫路蘆——為了在香港站穩腳跟,而找了一個演員,假扮影子安德。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沈濯從來沒有積極尋找安德的下落,這不像是對待啓蒙恩師的态度。這樣也好,這說明當時造假貴妃像的就是這個沈濯,他也足夠優秀。”

“我不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但是東西我給你帶來了……咳咳……錢,可以給我了吧?”

齊修遠第一次來到陳氏酒業的大樓,門口的大爺遞給他本子讓他登記。他剛寫了姓,路過的阿強便看到了他,招呼道:“齊教授!”齊修遠笑着跟他問午安,門衛大爺将本子收回去,示意他直接進去就行。

阿強問清了來意,将他領到經理辦公室旁邊,請他稍等片刻。

屋內的沈桀正坐在沙發上喝茶,他對面坐着一個矮小的男人,梳着一絲不茍的油頭,還留了兩撇小胡子。沈桀将茶杯放回桌上,翹起二郎腿,說道:“井澤先生,你提的這個項目,的确回報率很高,但是高得有些不可思議。”

“也許是我們有底氣,也足夠有資本。陳氏是泺城甚至是整個省內最老牌的造酒廠,您手中還有很多推廣資源,我們不如合作共贏。”

“不過您來之前應該搞清楚,”沈桀打斷他,“我們公司有一條規定,不會跟日本公司合作。恕我直言,你看中的到底是我們的酒曲,還是我手裏的這些資源?”

井澤晃晃肩膀,用發音怪異的中文說道:“不不不,沒必要上升到國家的層面,你我彼此不過是商業合作的關系。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好戰派,我不支持侵略,我希望大家能夠和平共處。”

沈桀輕笑一聲:“您別逗我了,商人……你昨天剛剛從南盟會的會館出來?是不是已經談妥了?你個商人,接連接觸泺城幾大幫派是為了什麽?”

井澤被他的話語戳中有些不自在,但還是一副寵辱不驚的姿态,說道:“您是真的不想跟我們合作嗎?日本軍隊已經攻破了三山防線,正在從商水縣繞行。”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沈桀微微探身,“我不管你們什麽目的,但是你要知道,至少在泺城,我說話還是有分量的。趁我還沒法火,你可以安安全全從這棟樓走出去。”

“沈經理好自為之。”井澤提起公文包走了,推開門的時候沈桀看到了在外面等候的齊修遠。

沈桀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進來:“聽說昨天晚上,你和元熙把事情都跟我爹說了。”

“是,本來沒想這個時候刺激他。”齊修遠坐在沙發上,他雖然不清楚剛才那人是誰,但看起來談話并不愉快。沈桀給他倒了杯新茶,齊修遠接過來:“謝謝。不過今天來,我是為了一件要緊的事情。”

沈桀挑挑眉毛:“願聞其詳。”

“沈經理與憲兵團的團長盧龍、駐軍參謀長等人都很熟,不知道能否行個方便,替我們徒駭寨說幾句好話,先暫緩這剿匪行動。”

“有什麽理由嗎?”

“日軍今晨偷襲商水縣這件事,沈經理已經知道了吧?他們從商水縣的渡橋繞過黃河,随後就能直接圍住泺城東側的山區。徒駭寨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塊肥肉,如此兩面受敵,我們實在是無法抵抗。”

沈桀笑了笑,說道:“我不是對您有意見,不過山賊土匪禍害百姓,為什麽不能清剿呢?還是說,徒駭寨裏,并非僅僅有土匪。”

齊修遠知道他們兄弟二人同等的聰明,有些事情根本瞞不住。

“日軍就算攻擊商水縣,跨過了東側山區,以徒駭寨的實力,完全可以借助地形久存,除非你們想主動出擊,”沈桀将後背靠在沙發上,看對方的表情,他是猜對了,“你和張遠志是同路人。”

齊修遠沒有正面回答他:“我們是為了自保,徒駭寨遠遠沒有傳聞中那樣彈藥充足。現在泺城駐軍按兵不動,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準備棄城而逃,而首先放棄的肯定是東側山脈。不知道沈經理有沒有收到風,昨天下午駐軍派了一隊人馬封鎖了泺城黃河鐵路橋,他們在安炸藥。”

“我不想摻和政事,”沈桀冷哼一聲,将眼鏡取下來慢慢擦拭,因為張遠志,他對陝北的那群人沒有任何的好感,“無論是你們還是日本人,我都不想幫忙,請齊教授另尋他法吧。”

齊修遠無奈地搖搖頭,站起身,沈桀忽然叫住他。

“無論你是什麽立場的,別把我弟弟牽扯進來。”

“如果他自願跟着我走呢?”

“我又不能管他一世。那他最好換個名字,他不是最擅長這種事情?”沈桀将茶杯放到盤子上,站起身,“沈家有老有少,我們不過是普通老百姓,只想過安穩日子。”

齊修遠微微欠身跟他道別,他想用剿匪的事情試探一下沈桀的口風,結果便是如此。

他回到學校上高級病理學課,忽然發覺課上的同學少了一半,原本人挨人的小教室竟然顯得有些空曠。有人說道:“教授,現在缺軍醫,高年級的參加軍校聯合培訓的,基本都去前線了。”

另一個人接茬:“對對對,聽說太原那邊每天都要死好多人,一大半是因為沒辦法做手術或者沒藥,給感染了。”

齊修遠走下講臺,坐到第一排的無人的桌子上,問道:“你們害怕上前線嗎?”

“怕,危險,”一個女生說道,“但是又想去,因為那些扛槍打仗的士兵比我們還危險,他們沖在前面,甚至撤退的時候還會保護醫生。”

她旁邊的女生緊接着說道:“我爸爸在上海,他們說,有些士兵因為沒有藥傷口潰爛,疼上兩三天撒手人寰,這比直接犧牲在戰場上還要折磨。他們更想拖着殘軀沖鋒陷陣,至少比窩在山溝裏光榮。”

“這不對,”方才的男生反駁,“養精蓄銳才能更好的反擊,這是軍事策略。咱們學醫,不聊軍事。”

那個女生立刻回頭,說道:“你還想在教室裏貼上‘莫談國事’啊?咱們泺城外面的軍隊連打都不打就撤退,這叫什麽守衛國家!”

“那是戰略性放棄,女生懂什麽。”

“好了好了,”齊修遠打斷他們越來越偏的讨論,“我想問問那些想去前線的同學們,你們是為了什麽?”

“為了治病救人,治好了士兵我們才有戰鬥力!”

“對,治好他們,守住我們的家,不讓侵略者踐踏我們的土地!看看他們在東三省都做了什麽,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孩子都不放過!”

“我不敢上前線……”這個同學一出聲便迎來一片噓聲,他滿臉通紅解釋道,“我笨手笨腳,膽子小,只能在實驗室裏做研究。但是我也想報國,我想研究出堪比西藥的特效藥,便宜又能量産的那種!如果,如果真的有一天,需要我,我也可以去參軍!”

齊修遠點點頭:“其實報國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要沖在第一線。我很欣慰看到大家這一腔熱血,少年強則國強,國家幸有諸位這樣聰穎堅毅的少年,未來一定是光明的。”

他說着下課鈴響了,但是沒有任何同學離開,仿佛在等他繼續。

“我也不過一介書生,能教大家的很少,”齊修遠起身回到講臺上,收拾課本,“只是希望各位能不忘這赤誠的初心,砥砺前行。”他說完臺下同學紛紛鼓掌,齊修遠擺了擺手讓他們下課。

學生三三兩兩離開了,齊修遠走到最後一排,坐下:“怎麽想着來聽課?”

“想來補補課,不過聽到了很有意思的讨論,”沈濯擡了下鴨舌帽,握住他的左手,“泺城會失守嗎?”

“要有希望。”

“我今天早上去車站看了看,已經一票難求了。”

“元熙,你要走嗎?”

“我跟着你。就是不知道我這點本事,你看不看得上。”

“人我都看上了,”齊修遠見周圍沒有旁人,捧着沈濯的臉頰輕輕吻他嘴唇,“回家吧。”17p58p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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