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1.空響
沈筠的葬禮在十月底,一個寒冷的深秋清晨。她葬在母親張绮的墓旁,一方小小的盒子,裝進了她的一生。沈桀自此事之後越發緊張,安排東昇幫的外門弟子,幾乎寸步不離保護自己的家人,他經不起失去。
那天下了小雨,又像是一場早早的冬雪。
沈牧威如今思維混亂,有時候還會問一句思燕去哪了,沈濯告訴他,阿姐出差了,很快就會回來,很快。年邁的老父親坐在輪椅上,拄着龍頭拐杖,看着不遠處的墓碑,仿佛理解了這場悲劇。
将父母和沈靈送走之後,沈濯在這城郊的荒地,也要和齊修遠短暫分開。
“留在城裏不行嗎?”沈濯握住他的手,輕輕撫摸過無名指上的戒指,“我能保護你。”
“我不怕他們找麻煩,只是擔心騷擾到我的同事、學生,”齊修遠親他的額頭,順手抹去他眼角的淚痕,“元熙,我上山,是為了帶徒駭寨擋住日軍的偷襲,護的是一方百姓,這比藏在家裏更有意義。這是我的任務。”
“我不會攔着你的,”就如同齊修遠從未阻攔沈濯涉險,他們彼此給對方留足夠的空間,但是說不牽挂,那是假的,沈濯心裏滿都是擔憂,“兮城,你記得早點回家,我不會做飯,吃出胃病可不值得。”
“等到他們能自保了,或者……很快。”
“我可以去找你,跟你一起應對。”
“元熙,乖,現在留在城裏,你的父親兄長都需要你。”齊修遠帶着幾個人走了,沈濯特地讓李刀他們送齊教授一路上山。
人一少,山林裏更是沒什麽動靜,小雨也停了,沈濯坐到沈桀身邊,看他打開了一壺酒。沈桀倒了一杯,放到阿姐的墓碑前,說道:“她喜歡這種帶着甜味的,我專門改了配方,想着初春的時候量産。”
“小時候,我喜歡壓着腿坐凳子上,久了久了就麻了,讓阿姐幫我揉,她每次都很用心。”
“我還記得你到郊外偷人家的甘蔗,吃的時候把牙崩掉了,哭半天。阿姐吓唬你,說偷東西掉牙,你後來再也沒吃過甘蔗。”
“那是我長大了,”沈濯換了只手撐住身子,接過沈桀遞來的酒杯,麥芽的香氣撲鼻,“哥哥,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跟他們對着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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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祖宅,下人忙裏忙外收拾東西,沈靈抱着一個布偶娃娃不肯松手,馮姨追着她,邊跑邊說:“小姐,這個太大了,帶不走。”
“不行!這是姐姐送我的!”
沈濯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追逐,回過身來繼續打電話:“阿華,香港那邊的醫生我聯系到了,謝謝你幫忙牽線。”
“人家可是醫科聖手,你得好好珍惜啊。我妹妹也在他那做檢查,一次可貴了,”曾旭華那邊的聲音斷斷續續,上海如今陷入混戰之中,聽他說是調到了前線,“你那邊還好嗎?”
“活着呢,”沈濯輕笑一聲,“得了,謝謝你了,注意安全。下次見面的時候,請你吃飯。”
他将電話挂了,走到庭院裏,看見馮姨将兩個箱子擺在門口,吩咐阿強裝車。沈靈撲過來抱住他,眼裏噙了淚,說道:“小哥哥,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家……我想跟小哥哥一起。”
“乖,你和媽媽就是去陪爸爸看病,等病好了就回家。”
說話間,劉雲娅已經将沈牧威攙扶出來,慢慢往門外走。忽然間,沈牧威不動了,掙開劉雲娅的手臂,用拐杖戳一戳地板:“兒子,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沈濯快步走過去。“我跟你說,這個家是留給你的,你姐姐的公司也有你和老三的份,你要娶媳婦,得有房子票子才能娶。”
“爹,我是老三,”沈濯扶着他,耐住性子給他解釋,“二哥已經結婚了,快要有孩子。”
沈牧威狐疑地看着他,打量片刻,忽然發起脾氣:“我不走!這是我家,我哪兒也不去!”沈濯拿他沒辦法,好聲好氣哄着,心裏愧疚,若不是當時和父親吵架太激動,沒注意到他當天的異樣……
“爹,咱們就出去玩一圈。”
“不行,”沈牧威戳戳地板,“我要聽戲,就現在!元熙,你把你的弦子拿出來。”
沈濯愣住了,他爹一直以來都不願提及他在京戲班子給人伴奏的事情,每次看到他彈三弦都是一副鄙夷的面孔,說沈家的孩子不能幹這種下流的活計。但是他爹想聽,他還是趕忙去取了房中那把過來,将就着調了下音。
阿強在門口催促,說再不走趕不上火車,他們費了千辛萬苦才弄到三張票,不知二哥搭進去了多少。
沈牧威站住不動:“我要聽,你唱!”
沈濯不會什麽真正的唱段,只是偷偷跟人學過。
“将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一不是響馬并賊寇,不是歹人把城偷。楊林與我來争鬥,因此上發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爺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們衆班頭;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頭。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裏母擔憂。兒想娘身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眼見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後,叫一聲解差把店投。”
最後一個音,沈濯沒控制住力氣,弦斷了一根,崩到了他的手。
“爹,時候不早了,咱就唱到這兒吧……”
“好,”沈牧威似是意猶未盡,晃晃悠悠,用力捏了兩下他的肩膀,“看好家門。”
沈濯忽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跟父親見面。他站在庭院中,直到沈牧威和劉姨都上了車,他才反應趕過來,追過去。馮姨攔住他,說道:“三少爺,二少爺吩咐過,他在火車站送就行,您別出去,外面危險。”
“可是,”沈濯站在門下,看着黑色的轎車消失在路口,“可是。”
他的心裏永遠是存着希望的。
沈元熙,元是本來,熙是澄澈光明。
齊修遠上山之後,紅杉一步不離跟着他,還悄聲對他說:“師爺,有人說你跟尚隊長都是是陝北來的,是紅匪。”
“瞎說。”
“紅匪土匪不都是匪嗎,我看師爺好得很。之前我們攔路搶劫折了好多叔叔伯伯,師爺來了之後,咱們雖然還搶,但是搶的有道理,還能跟他們做生意,山貨都賣出去不少呢。”
齊修遠拍拍他的後背,踏入聚義堂,能隐約聽見後院傳來的訓練聲音,尚廉訓練土匪用現代的兵器,一二三四的叫喊聲接連不斷。
徐鐘站在窗口看着遠處的群山,山上有新修的崗哨,像是一個個英勇的将士,準備好抵擋住萬千炮火。他聽到齊修遠的腳步聲回頭,沖他招招手:“你來看,這座屏障,還能樹立多久?”
“徐大哥,三山口那麽多的戰壕、炮樓都被攻下了,您說呢?”
“你想怎麽辦?”
“派出去的偵察分隊收集了一些日本人的情報,并不樂觀,他們似乎有着同樣的打算,派人深入我們的防衛工事。等會兒請尚隊長過來,咱們可以讨論一下,如何自衛。”
“幹脆直接打。”徐鐘罵了一句。
齊修遠立刻搖頭:“不行!誰先出擊誰就是戰争的罪魁禍首,贏了能保一時安穩,如果輸了,官府不會提供任何幫助,甚至把最後泺城失守的責任歸咎于徒駭寨。以後史書留名,怕盡是惡毒之詞。”
“媽的,駐軍也不動,打一寸退一寸算是怎麽回事?怎麽着,還拿老子擋槍?”
“徐大哥,您如果相信我,我可以讓徒駭寨成為名正言順的軍隊,參與的任何戰事,我們都會是為了國家,為了人民而戰。”
“你,”徐鐘咬着牙思索片刻,最後說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你小子從法國我就覺得不對勁,跟那些讀死書的留學生走那麽近……沒想到啊沒想到啊。還真有人願意上我這土匪窩來待着。”
齊修遠放在身側的手攥緊了拳,他用了一整年的時間讓徐鐘信任他,信任到無論他到底是什麽目的和身份,徐鐘都可以理解。他用自己的品行證明,他做的是正确的。
“我問你,一年前你上山,就是為了招安我們山寨?”
“徐大哥,這不能叫招安,算是收編。我們知道您有心抵抗侵略者,想要跟您一起守住山上山下的百姓,守住泺城。人不能一輩子當土匪,您跟我說過,說心累了,那不如,咱們走正道。”
“呵?”徐鐘鼻子哼一聲,“你說我走的是歪門邪道?”齊修遠一時冷汗直冒,随後徐鐘竟然笑了出來:“對,老子就他媽走了一輩子的歪門邪道,臨了臨了,兒子都不認老子。”
齊修遠試探着問道:“徐大哥,您的意思……”
“你跟我交個底,山上有多少你們的人?”
“尚隊長的人,都是,後來又發展了幾個。”
徐鐘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字一頓說道:“你得保證我這些兄弟,想走的能走,想留的能留,吃穿不少他們的,打完仗了,你也得把功勞算他們一份。他們可以跟你走正道,但是,人首先不能餓死,才能走路。”
齊修遠鄭重其事點點頭:“我們同生共死。”
2.公子
這是一間散發着惡臭的破舊小屋,坐落在泺城南部山區,許久無人居住,發黴的食物殘渣堆積在角落裏,還有嗡嗡飛的蚊子。這間屋子以外的院子卻被人打掃幹淨,甚至還放了新買的燈泡。看得出來,它只是用來折磨人。
“不承認?”井澤站在門口,用手帕捂着鼻子。
許仁揚起手裏的鞭子,屋裏的人吓得一個哆嗦,哭得鼻子泡都出來了:“真不是我,我不是那什麽,你說的那個沈什麽。”
“不久前有人買了一批軍火,準确地說,是游擊隊買的,而他們買軍火的錢在當天晚上七點于老城區的鑼鼓場交接,”井澤被他惡心地後退了一步,“警察局當天本來能抓一個人贓并獲,卻被一個突然闖入的男子破壞了計劃。”
“什麽?鑼鼓場?軍火?我不知道啊……”
許仁毫不留情一鞭子抽過去,那人吱哇亂叫,在地上打滾。
游擊隊當時的計劃被人知曉,就說明有內鬼,但是誰也想不到,這個內鬼最終效力的,卻是井澤的老板。“就是你,闖入會場讓接頭人逃跑,然後在外面把錢給了他。如果你不是他們的同伴,為什麽要那個時候進去?”
“我記起來了!是有個人跟我說,他說我要找的狗在劇場裏面!”
許仁一聽擡手又是一鞭子:“狗?你騙傻子呢?”
“你的演技太好了,沈先生,如果不是我們的內線聽到了接頭人黃海之後的描述和猜測,還沒辦法把一個騙子跟游擊隊的人聯系在一起。”
“真不是我,我叫周鳴,是泺城首富的長子,不信你去問問!”周鳴幾乎要以頭搶地表示清白,他今天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有人把他迷暈了抓過來,還非得說他是個造假犯。
他這二十多年的放浪人生裏什麽時候遇上過這種事情。
許仁得了命令走出這間臨時的牢房,大約兩小時之後,帶了張《泺城日報》走回來。井澤正坐在外面的沙發上閉目養神,聽着機器的轟鳴聲,仿佛是最和諧的樂章,手指和着拍子敲打膝蓋。
“老板,他真的是周鳴。”
“什麽?”
“抓錯人了,”許仁抿了抿嘴唇,“魏老板從沒給我看過沈濯的詳細資料。他擔心手下人搶功,只帶了心腹去調查,但是他的心腹和他死在一起,所以,我之前沒見過沈濯,抓錯了。”
“混蛋!”井澤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但是我找到了疑似沈濯姐姐的訃告,這則消息周圍刊登了兩張老照片,我想通過這些,可以找到他。”許仁将報紙翻到第二頁,井澤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難以明說的笑容。
“不必這麽麻煩……他們是雙胞胎……”
沈家的老宅十分清靜,樹葉抖動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院中,沈濯走一步,阿強跟着他走一步。沈濯退一步,阿強跟着他退一步。
阿婉翹着尾巴從他們身邊溜過去。
“不是,”沈濯有些着急了,“我去自己家茅房而已!”阿強瞪大了眼睛,像是被迫聽從某人的命令得牢牢看住他,沒辦法一般。沈濯拿出他平日裏求人的語氣:“阿強,強哥,我都聽沈元烈的,從別墅搬回老宅跟他一起住,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二嫂挺着肚子去上班他都沒不放心。”
“先生說,”阿強清清嗓子模仿沈桀的嚴肅聲色,“你二嫂就算是懷胎十月也比你能打!”
“我在學八極!我都會兩招了!”沈濯一咬牙,“不去了。”
“三少爺,”澆花的老秦挎着水桶,朝他們小跑過來,手裏拿着一封信,“三少爺,有人敲門說把這個給你。”
沈濯接過來打開,瞬間面色鐵青,一個健步沖到門口,左右張望,果然看到一個身影躲藏在街角,在看見沈濯的一瞬間縮了回去。“跟我走。”沈濯朝阿強喊了句,随即跑向街角。
阿強自然也看到了那個身影,緊追不舍,邊跑邊問道:“三少爺,怎麽回事啊?”
“他們抓了首富的長子周鳴,說知道我這些年做的勾當,如果不拿自己換人就讓整個沈家玩完。”拐過去幾步路就是菜市場,沈濯被人群擋住去路,只能盡力擠過熙熙攘攘的街市。
好在阿強身材高大,一米八幾的個頭,越過人群鎖定住了目标,這才沒跟丢。但是他不理解為什麽沈濯會跑出來:“咱們還是跟二少爺商量商量吧,您不能一個人犯險啊。”
“我這不是帶着你呢,”沈濯跑得有些氣喘,“我不去做傻事,只是想,想抓住那個送信的,問一問是不是真的,或者看看,能不能,能問出來是誰幹的,人關在哪兒……”
他們追着那人兩條街左右,只見他閃身進了一個小胡同,沈濯沒有跟過去,拍拍阿強:“你上去看一眼。”阿強用眼神告訴他沒聽懂,沈濯指了指身旁的棗樹,然後指了指棗樹旁邊的院牆。
阿強認命,爬上去看了一圈,壓低聲音彙報:“三少爺,人躲在胡同裏面,估計是在等咱走,就他一個,抓不抓?”
“抓!”沈濯剛說完,阿強蹭得不見了,八分鐘後就把人扭了出來。“身手見長啊。”
“唉,這不是沒老婆,就練練功耗時間呢。”
沈濯從路邊拿了根棍子給自己壯膽子,問送信的人:“誰讓你送的信?”
“把棍子放下。”一個聲音從沈濯的身後傳來,與此同時阿強突然神色一變大喊一句小心,但是為時已晚。沈濯感覺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住了自己的後背,身後的人繼續說道:“放了他。”
阿強不知道要不要松手,看到沈濯默默點頭,這才放了送信人,而後者一溜煙跑沒了蹤影。
沈濯被人用槍頂着,說實話,是真的害怕。他是經歷過許多,但是膽子小是天生的,或者裝的次數多了,自己也信了。沒有人不恐懼死亡的威脅,沈濯一個凡夫俗子,亦是如此。
“你是誰?”沈濯問道。
許仁笑了笑,反問他:“你是沈濯?”
“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你早就打過來了。魏老板是你哥哥殺的。”
“魏老板?”沈濯記起這個熟悉的名字,之前追殺安德的勢力曾經派人出面,就是這個魏先生。他既然是跟魏先生是一夥的,目的也很明顯的了:“你們到底要我幹什麽——你們要我造假?”
許仁沒說話,便是默認。沈濯剛想繼續發問,他用槍口推了他一下,說道:“你想主動跟我們走,還是讓你的這個手下試一試,他的拳頭快,還是我的槍快?”
沈濯咬着牙,他不敢讓阿強冒險,更何況,周鳴還在他們手裏。說到底,周鳴也是被自己利用才會牽扯進來,即便他不知究竟是為何,但是估計跟鑼鼓場那次有關系。因為他,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好人,壞人,本應該無辜的人。
“我跟你走。”阿強立刻躁動不安,沈濯擡手制止住他,對許仁說道:“但是你得讓他安全離開。”
“你覺得我會那麽殘忍嗎?”
“我只是想告訴你,他是我哥的人。如果他沒有回家報平安,我哥肯定知道我出事了,東昇幫現在在泺城還是有些地位的。你放他走,放周鳴走,我跟你們合作,全心全意。”
許仁琢磨片刻:“當真?”
“真的。”
“我怎麽知道這個人不會報信?”
“你們難道沒有派人一直跟着我們嗎?他敢說錯話?阿強,你回家跟我哥說,我去找我的朋友拜倫小聚,讓他不用擔心。”沈濯眉頭緊鎖,阿強只能答應下來,慢慢朝小巷出口走去,而不知從哪冒出來了個男人,一步一步緊跟着阿強。
許仁說道:“你要是說錯話,我可就沒辦法保證他的安全。”
阿強走回沈家祖宅的這一路滿頭是汗,他不敢跑也不敢甩掉跟蹤,在家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等到沈桀下班。別克車剛剛停下,他就沖上去,彎腰給沈桀打開車門,擡頭的瞬間看到街角處盯梢的人,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沈桀也覺得奇怪,問道:“你沒事吧?我弟弟呢?”
“他他他,他說他找一個叫拜倫的老朋友去了,可能今晚不回來。”
沈桀似是察覺到什麽猛然回頭,然後轉過身來拍拍阿強的肩膀:“行,這幾天辛苦你了,回家休個假吧。”拜倫已經死了,沈濯曾經跟他提過,也就是他弟弟感嘆有多少無辜者因為安德而死的時候,明确說過,拜倫是被日本人折磨致死的。
阿強魂不守舍一般走了,跟蹤他的人也跟着走了,沈桀立刻上車,直奔東昇幫的老宅。
李刀正在上門鎖,沈桀沒剎住車差點把他撞翻。“對不起,”沈桀扶了他一下,“把能叫來的人都叫過來!”李刀正要去喊人,卻被沈桀拉住:“不對,他們既然能監視阿強,說不定也派人監視我。如果動靜太大我弟弟就危險了。”
“三少爺?他怎麽了!”
“應該沒死,這個小禍害絕對不會輕易死的,”沈桀咬牙切齒,餘光看到路對面的包子鋪裏多了幾個陌生面孔,“先進門再說。”
3.合作
沈濯是被蒙着眼睛帶過來的,他能聞見山間泥土的味道,聽到山泉水涓涓流淌,偶爾還會被地上的藤蔓絆到,向前一個踉跄,随即被人按住肩膀。他試圖跟許仁聊天,對方看起來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不知道為什麽給人當狗。
唉,他現在也是被迫趴在地上汪汪叫。
不知過了多久,許仁摘了他眼前的黑布,讓他看着周鳴被扔到遠處的公路上,然後被周家的人接走。“可以合作了嗎?”許仁玩弄着那條黑布,輕輕拍在手上,仿佛在說,不合作老子勒死你。
“可以可以!”
沈濯最後被他們帶到一個山腰的院子裏,不知道做什麽用的一間廂房裏面發出機器的嗡嗡聲,同時還有幾個說着日語的人進進出出。他稍微多看了一眼就被許仁杵了脊梁骨,疼得咧嘴。
“沈先生,”屋內走出另一個日本人,“自我介紹一下,我姓井澤,之前與令兄談過生意,不過并未成功。”
“我知道你。”
井澤笑着,兩只手疊在一起似乎是摩拳擦掌:“我希望我們之間的合作能夠成功,不需要更多無謂的犧牲了,是不是?”
沈濯眼中閃過一絲憤怒,但是被他壓了下去,他知道,面前的人害死了阿姐,但是他不能發作,否則還會害死自己。他一直是個很好的演員,控制住面部表情,甚至擠出一絲笑容:“合作愉快,井澤先生。”
井澤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走到那間廂房門前,微微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歡迎來到我們的工作間。”
門打開的一瞬間,沈濯愣住了:“你們——你們在,造假幣?”
他想起了剛剛回到泺城的時候,曾經在徒駭寨裏發現了造假的美鈔,随後又發生了許多外籍商人大量注資的事情,泺城的法幣對美元的彙率一路飙升甚至超過上海——這一切都解釋的通了。
他們想要用假幣來沖擊中國的貨幣市場,讓法幣貶值。這一招屢見不鮮,國民政府也用了許多的方法辨別真僞,例如特殊油墨,例如翻鑄法。也許正是如此,他們需要一個高手,一個能以假亂真的高手。
“你很聰明,”井澤走在前面,話中帶有一絲驕傲,“魏兄開始了這一切,我不過是個臨時的接任者,但是對他的生前的成就嘆為觀止。他曾經想要影子安德幫忙制作法幣的模板,但是現在不需要了,我們有了初始鋼板。”
沈濯看到了遠處的桌子上被經信保護的箱子,心裏有了定論。怕不是官府的叛徒為了榮華富貴,放棄了他的祖國。
“沈先生,我們請給你來不過是幫個小忙,完成這僅剩的幾道工序,我想沈先生會樂意幫忙的,對不對?”井澤站定回頭看他,一雙眼睛像是蟒蛇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變身吐信子。
沈濯還能說什麽,一條小命握在人家手裏,只能做出一副配合的神色:“可以,不過……我能提幾個小要求嗎?”
“盡管說。”
“我的工具都在我家裏,能否派人回去取。”
“抱歉,怕是不行,我們知道沈先生周圍有多少能人,包括那個,叫什麽,齊修遠齊教授。我們這邊工具、紙張和原材料應有盡有,不用擔心,”井澤摸了一把金屬的操作臺,自我欣賞着,“哦,瞧瞧這漂亮的石青色,我們幾乎買斷了整個泺城的石青和朱砂。”
“井澤先生財大氣粗。”
“我們有雄厚的實力,希望可以和沈先生長久合作下去,”井澤将右手伸到距離沈濯只有分寸遠的地方,逼迫他與自己握手,他能感覺到對方手心的汗,頗為滿意,“您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濯想,這他奶奶的是進了賊窩了。“當然,不過,工具不能拿,能否請井澤先生幫我去買些吃的,我怕是吃不慣你們的口味。”
“您說。”
“長盛的包子,他們家便宜。”
“不不不,您可是我們的合作夥伴,便宜怎麽可以是衡量标準呢?”
“哦,是嗎?”沈濯做出一副得了小便宜的喜悅,他試圖裝成一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騙過對方,畢竟之前他還曾抄起棍子要打送信之人,被許仁逮個正着。他摸了摸下巴:“既然如此,我想要老城同源茶樓的老三件,辣花生、鹵牛肉、挂霜糖藕。還有觀致路的魯菜館,地三鮮和地瓜菜各來一份。若是能順道去一趟八裏湖小茶樓買一杯甘蔗汁是最好,最能解膩。”
井澤眼中閃過一絲光,寫滿了不信任和小心翼翼,虛僞的作态讓人反胃:“哦,就這些嗎?當然可以,多買幾份,大家都嘗一嘗中國的美食。”
八裏湖茶館的老鄭接到了一份奇怪的訂單,一個穿黑衣服的小矮個非得買甘蔗汁,他一個茶樓,哪來的甘蔗汁?不過他留了一份心思,客客氣氣說道:“抱歉了客官,甘蔗汁清涼去火,來往客人都買上一杯,您來晚了,已經賣光了。要不您看看我們家的茉莉花茶?”
“不必了。”那人轉身走出去。
老鄭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對方的口音、狀态和行動時候的習慣都不像是一般人。他走到賬房的電話旁邊,拿起聽筒想了片刻,轉動撥盤。等待片刻之後對面接起來,他問道:“沈桀沈經理在嗎?”
“你是誰?”李刀有些奇怪,誰這個時候給東昇幫的老宅打電話。
“我姓鄭,勞煩您跟沈經理說一下,讓他接個電話。”
沈桀擺擺手讓李刀去忙,拿過聽筒:“我在。”
“我是老鄭,有人來我這兒買甘蔗汁。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手上有老繭,走路的時候身板挺直但是稍稍內八字。”老鄭一五一十彙報,至于沈桀怎麽琢磨的,那是沈桀自己的事情。
沈桀放下電話,風風火火跑到大廳,朝李刀喊道:“給我泺城地圖!”
李刀将地圖拿過來展開,沈桀幾乎是趴到了上面,自言自語,飛速分析:“能找到老鄭的茶樓,肯定是元熙……沈元熙,他知道茶樓明面上不是東昇幫的,但是老鄭是我的人。甘蔗汁,我們小時候經常去郊外砍甘蔗,那個地方在哪……在哪裏……”
“甘蔗?”李刀也陪他一起找,“甘蔗南方種的多,北方得找陽光足夠還背風的地方才能種,不然長不高也不甜。”
沈桀小時候只去過一兩次,當時根本不記得路,只知道是出了城往南邊走一點,是一個小山上。他拿着鉛筆圈出三四個山頭,說道:“每個地方派二十個外門弟子,帶上槍,仔細搜。”
紅杉臉上滿是灰塵,衣服也破了好幾個口子,跑進徒駭寨聚義堂的時候差點被門檻絆倒。徐鐘的管家徐三鷹扶住他,替他掃了掃身上的灰塵。紅杉眼圈紅紅的,昨晚他跟人去巡邏,一晚上沒睡覺:“徐叔,您得趕緊告訴寨主,日本人說東邊的兩座山是他們的地盤,打傷了我們的巡邏隊。”
徐三鷹一聽眼睛都瞪大了,眼圈周圍的兩三層皺紋堆積:“這,這膽子也太大了,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你等着,我這就去報告寨主。”
他年事已高,邁着碎步走到後山,沒能見到徐鐘,卻看到了候在門口的齊修遠。齊修遠朝他比了個手勢,低聲說道:“徐大哥剛剛睡下。”
“師爺,”徐三鷹面露難色,“紅杉回來了,這孩子說,日本人占領了東邊的兩座山,燒殺搶掠,還把咱們人給打了。他們偷偷摸摸地侵占地盤,殺人放火,逼死村民,您還不打算反抗嗎?這可是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地啊。”
他越說越激動,忍不住咳嗽起來。齊修遠幫他順順後背,還未說話,便看到房門開了,徐鐘走出來,面乳鐵色。
“徐大哥。”
“你不必勸我了,”徐鐘攥緊了門框,“他奶奶的,讓人騎到頭上撒尿,老子還從沒受過這種罪。”
齊修遠趕忙說道:“徐大哥,三思。”
“齊老弟,我想過了,留在史書上的不過是面子,要是咱們兄弟命都沒了,要這破面子幹什麽。你放心,我不亂來,他們要是膽敢碰到我們徒駭山的主山,我們就打他個屁滾尿流。老子早就是土匪了,那就幹他娘的土匪。”
齊修遠知道他執拗,也只能暫時安撫住:“好,好,若是真敢上徒駭山,咱就打。徐叔,能不能麻煩您,帶一些人去東邊的山上,把村民接下來,別帶武器去,以走親戚的名義。”
徐三鷹一直低着頭,此時才慢慢挺身:“好。”
仿造法幣最難的不過是翻鑄法,即便有了鋼板模具,這些細微的小活也并非一般工匠能夠做出來的。所謂翻鑄,就是隐藏在圖形裏的細小的文字或者圖案,有時還會用到特殊的油墨。
之前魏老板從日本找來的大師試過無數次,均以失敗告終。
沈濯可以完美仿造一張一百塊的法幣,但是消耗的時間和材料可能需要兩百塊,井澤要求他降低成本,這是難題。印刷的鋼板材料有許多,沈濯都不滿意,他知道最好用的是什麽,但是不說,拖延時間,一遍一遍試着。
他算是被禁足在這件工作室裏,吃的喝的都給他買過來,就算是去方便解手也有兩個人跟着,看得他解不出來。
距離他要求買甘蔗汁已經過了兩日,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沈濯想要他們再去一趟八裏湖的茶樓,以便二哥的人跟蹤。但是井澤也長了個心眼,說找到了更好的地方,還真給他買回來一杯甘蔗汁。
這日傍晚時分,沈濯聽見井澤和許仁在談話,用的是日語。沈濯固然聽不懂這種語言,但是許仁說日語帶些口音,有些中文的名稱直接說的漢語,他能分辨出“沈桀”、“赤茫山”。
這裏就是赤茫山。
4.抛棄
也許是二哥已經找來了的意思。
沈濯說頭疼想要出去走走,兩個人跟他一同走到院子裏,也不說話,只是他去哪那兩人去哪。他看到院內廢棄的雞籠,蹲下來看了看,自言自語說道:“嘿,還挺結實的。”
井澤看到他出來,拍拍許仁的肩膀結束談話,随後走到他身側,笑眯眯問道:“沈先生在看什麽。”
“建築結構啊,”沈濯摸了摸下巴,“還看風水。這個院子坐北朝南,大門在中軸線,依山而建,各種都是吉祥之兆,只可惜少了水源,若是能有一口井或者一條河,那就是頂好的風水了。”
井澤不懂這些,随口說道:“泺城滿是地下水,這附近也有山泉,也許也可以算是傍水而居?”
“我看那邊的院子也荒廢了,人家家裏有口井,這才是好風水。”
“那是枯井,”井澤看向十多米外的一處農戶,眼中閃過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