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眸

酒饋設在京城有名的狀元樓內。

每逢春闱, 狀元樓必定是賓客盈門,座無虛席, 住在此處的人都是舉人老爺, 亦或是金殿唱名的進士,大多數皆是非富即貴的文曲星下凡。

潛移默化之下, 入住狀元樓也成了一種士子們的榮耀。

三殿下和太子諸人都換了常服, 禮部參筵的幾位官員也同樣褪去了官袍,其中就有缙王和王宗耀的祖父在內。

這場酒饋算是私筵了。

崔洛四人的位置靠後。缙王, 朱明禮,朱明辰同席而坐。其餘官員分坐兩列。

朱明辰雖為儲君, 在明面上卻尊了朱明禮一聲‘三哥’。而對缙王更是以‘皇叔’相稱。

雅間可容納數十人, 靠牆的長案上擺着雙耳三足瑞獸白玉卧爐, 因為天氣極寒的緣故,騰起的紫檀香尤為醒目缭繞,內室徒增了一份安逸, 少了拘謹。

熱騰騰的飯菜端了上來,有專門煮酒的小爐, 杯盞一律是汝窯小花瓷。

裴子信有種置身于無限奢靡之中的錯覺,要知道,僅此一件杯盞就能讓他一家子過上幾個月的日子了。

缙王, 朱明辰與朱明禮沒有動筷,旁人也只有看着的份。

今日晉江書院拔得頭籌,顧長梅覺得自己也是功不可沒,畢竟是他與許墨對抗, 他的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晉江書院贏了,他也與有榮焉,他壓低了聲音,湊到崔洛耳邊,道:“崔洛,眼看就要過年了,要不咱們跟夫子說說,提前休學算了。而且秦先生此番見過缙王,沒有半個月,她不會走出寝房。”

崔洛詫異,像秦玉那樣的奇女子,會因為見了舊情人而傷懷到下不了榻?

她眼神古怪的看着顧長梅。

顧長梅這一點太體貼人了,知道崔洛好奇,他又小聲道:“秦先生已經不止頭一次見缙王了,每次回書院,都能消沉半月,所有人都知道。”

崔洛有意看了一眼缙王的方向,亮耀的火光之下,他周身皆是貴族氣派,卓爾不群,神情極為雅淡,有寵辱不驚之态,若不關注他的腿傷,缙王的确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良人。

而且,聽聞是他拿着手裏兵權換了秦玉一條命不是麽?

可惜了.....崔洛心頭又湧上了這個念頭。

這時,王宗耀插了話:“崔洛來年二月就要參加縣試了吧?可有把握?”

整個晉江書院,只有崔洛一人不曾考過縣試,而且她又是從桃花村出來的,不免讓王宗耀擔心。

崔洛莞爾:“我倒是無妨,記得子信開春是要考院試的,這之後就是正經秀才了,也算是咱們這一批同窗裏面的頭一份榮耀。”

幾人紛紛看向裴子信,見他緊繃着臉,雙眸盯着自己面前的竹筷,穩坐如山,筆挺肖直,皆是唇角抽了抽。

光是看着他,幾人也跟着緊張了。

顧長梅提醒了他一句:“子信,你這又是作何?适才王大人說了,此番不過是尋常酒饋,你不必太在意。”

王宗耀肯定不用說了,他的祖父就是這場筵席的操持者,而且他私底下與朱明禮等人也有私交,更是用不着太過警惕。

裴子信繃着臉沒有說話,許是近日天際很少放晴,他的膚色竟白了一些,也俊朗了一些。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在四人桌案前站立。随即而來的,還有一股子淡到不太明顯的幽香。

堯羽一身赤紅窄袖胡服,馬尾高高紮起,上面同樣綁着大紅絲帶,纏枝花的刻絲腰封,襯得她身姿纖秾合度。整個人英氣俊帥。

她行走無聲無息,定定的站在那裏,俯視着正端坐着的幾人。

除卻崔洛和裴子信之外,顧長梅和王宗耀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堯羽卻沒那個得罪高門子弟的意識,清淡的臉,冷冷道:“你們是誰拿了我的傘?”她一開口就是質問。

四人聞言,同時一僵。

崔洛卻在一息之後反應了過來。

她之前還覺得古怪,顧長青怎會用女兒家的傘?!

應該是堯羽的吧?

崔洛伸手從身後取了油紙小傘,笑道:“姑娘,你說的可是這把傘?”

堯羽比崔洛年長兩歲,但她無論今後如何長,心智卻只能停留在這個時候。

堯羽認出了自己的傘,随後就奪了回去。

顧長梅,王宗耀和裴子信無比詫異的看着崔洛,朱明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小羽,不得無禮!”

堯羽是朱明禮的貼身女侍衛,這件事很多人都是知道的,而且朱明禮對待她極為關照,不亞于心腹了。

堯羽長而密的睫毛似藐視一般掃過四人,一聲不吭,握着傘就往朱明禮的位子走過去。

待她走遠,顧長梅一掌搭在崔洛肩頭,湊的更近了,壓低了聲音:“崔洛,看不出來啊,你還是個有眼光的。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姑娘是誰?她可是三殿下最為寵信的手下,走到哪裏都會帶着她。就連顧貴妃對那姑娘也是百般疼寵,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不過,以你如今的身份,怕只能是肖想了。”

王宗耀憋着笑,道:“咱們崔洛好端端的男兒,何苦想不開去招惹那樣的冰塊人兒。”

堯羽從來不會對人笑,崔洛知道她不是個惡人,她只是不懂如何笑而已。

對顧長梅和王宗耀的調侃,她無言以對。

崔洛往席面上首看了過去,她不是在追尋堯羽,亦或是朱明禮,而是顧長青。

這家夥,是在坑她呀!

而此時,顧長青卻是眉眼低垂,一派淵渟岳峙的樣子,如遠山清雅,對她的窘境不聞不問。

這陣子顧長青在崔洛心底的好感頓時飛灰湮滅,然,下一刻,她又看見了不得了的事情。

只見堯羽行至朱明禮身側後,并沒有駐足,而是徑直走到顧長青跟前,當着所有人的面,問他:“我的傘,你為什麽給旁人?”

崔洛:“.........”她前兩世到底忽略了什麽?還是這一輩子又發生了不一樣的事了。

堯羽心智雖長不大,但她也是個花信年華的姑娘了,若對顧長青存了心思,也很正常。

所有人的眼睛齊刷刷看了過去。

堯羽是什麽樣的人,在場的不少人都很了解,太子朱明辰也眯着一雙鳳眼看熱鬧。

要論堯羽的武藝,放在禁軍當中也算是個高手;要論相貌,也是女兒家中的翹楚。

獨獨令人惋惜的是,她一輩子都是這個樣子了,時光也奪不走她的率直羽天真。

顧長青沒有答話,也沒有看堯羽,一手持盞,淺嘗了一口溫酒,黑羽翎一樣的睫毛蓋住了他眼底的神色,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此刻,朱明禮加重了語氣:“小羽!你鬧夠了!回來。”

承恩伯顧家是朱明禮的母族,朱明禮與顧長青又是年紀相仿的表親。故此,二人私底下時常會見面,堯羽自然對顧長青很熟悉。

像顧長青這樣的男子,除了氣度稍冷,相貌品行,乃至家世,實在尋不出令人不滿意的地方。

莫不是女兒家紅鸾星動了?

堯羽對朱明禮的話言聽計從,咬了咬紅唇,又是一言未發的走到朱明禮身後,與此同時,她往崔洛的方向看了一眼,崔洛卻正好盯着顧長青。

仿佛一瞬間,某些不必要的誤會誕生了。

崔洛并不介意被堯羽‘盯’上,她看着冷傲,心智遠不如正常人,倒是顧長青.......他為何要将堯羽的傘給她?!

驀的,崔洛只覺周身一陣發涼。

太子朗笑了兩聲,打破僵局,他是個愛笑的人,最起碼,崔洛之前一直那麽認為。

“哈哈.......堯侍衛也是性情中人,三哥你莫怪她。長青與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塊長大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脾氣。”言下之意,不是堯羽不夠好,而是顧長青他就是開不了花的百年老鐵樹。無法明白人家姑娘的苦心。

時下民風算不得嚴謹,高門大戶中的公子哥之間常有不可描述的事情發生,但對女子的管束卻是有史以來最為苛刻的。

戲文裏或有女兒家芳心暗許,悄悄給心上人送香囊絲帕的,但在大明不行,尤其是地位身份高的女子。

堯羽算不得閨中女兒家,她今日的行徑可能過激了,但沒有人覺得奇怪。

誰能對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提出譴責?

而且她還是朱明禮的人!

狀元樓的掌櫃親自攜小二端了鎮店菜肴上來,畢恭畢敬道:“太子,三殿下,諸位大人,小店備了鹵鹿肉,正值嚴冬,是滋補的好時候。”

鹿肉的确是好東西,尤其是對男子而言,補虛羸,補/腎/益/精。

可能在座的諸人當中,除了崔洛和裴子信之外,都需要進補一二。

雅間內室紅蘿炭燒的正旺,崔洛微微覺得發熱,想出去透透氣,便悄然離席了。

她這樣無關緊要的人,就算是就此離開了,也無人會在意。

二樓有六七間上等雅閣,北面盡頭便是方便的地方,她無處可去,便走了過去。

大冬天的,當真不能喝太多茶。

狀元樓不愧是全京城屈指可數的酒樓,連淨房也收拾的無比整潔。剛踏入,是整排的美人松,不注意的話,根本看不出這裏是淨房。

正好趁着無人的時候,崔洛想找個隐蔽的位置。就在這時,身後一陣涼風襲來,崔洛頓時心情灰暗。

緊接着,更是從灰暗跌入漆黑。

她還沒轉過身,顧長青已經站在她身側,他倒是動作很快,撩了長袍就已經在方便。

崔洛望着牆角的盆景,身子如被定住。

此刻,五官如同被無限放大,她越是刻意不去注意,越是做不到。直至顧長青标志性的男中音傳來,“你還墨跡什麽?”

又是這句話!

她今天肯定是流年不利。

崔洛站着沒動,待感覺到顧長青已經徹底結束,以及他灼灼的視線移過來時,崔洛才側過身正對着他:“......我習慣一個人.......”

顧長青俊顏微沉,連他也搞不懂了,崔洛不過是一個普通少年郎,哪來那麽多規矩!他們這些官宦人家的子弟都不曾介意,崔洛又介意什麽!

崔洛以為顧長青要離開了,他卻站在那裏沒動。

顧長青眉目森嚴依舊,見崔洛囧相難消,罕見的解釋道:“你上次多看了堯姑娘兩眼,我以為你會喜歡那把傘。”

崔洛懵了。

上次?

是指胡勇犯事那晚,在北鎮府司見到堯羽那次麽?

顧長青不愧是年少時就入了錦衣衛,眼神這般敏銳,她的确是看了堯羽幾眼,時隔這麽長時間,她不過念及故人了而已。

崔洛:“.........”她是不是讓顧長青誤會了什麽?他自己不想要堯羽的傘,就‘推給’她?!

她還能說什麽呢?

“多謝表哥好意,只是,我沒那份心思。”崔洛咧出兩排整齊的小白牙,笑的有些累。

顧長青此人少言寡語,聞言後,大約知道了崔洛的意思,便轉身而去。

崔洛的視線一直跟随着他,目送他到門扉,他側身之際,斜目射了過來,像是為了安撫一個孩子的口吻,道:“我走了,你安心吧!”那雙鷹眸掃了一眼她的下半身。

崔洛:“.......”為了以防萬一,她幹脆拿着杌子将門扉堵住,這才解決了生理緊急。

待回到酒饋上,崔洛再也沒有碰茶盞。

顧長梅體恤她瘦弱,拿着匕首給他切了好幾塊沾了醬汁的鹿肉:“崔洛,此物對男子而言是絕佳的滋補,你多吃無害。”

鹿肉一般對陰虛陽亢或有熱者不宜食,崔洛體寒,吃了的确對身子有益。

崔洛越看顧長梅越順眼,比他那個大哥好太多了。

裴子信面色凝重,低低的插了話:“鹿被是釋迦摩尼的前世,怎能食用?!”

他到底膽子還不夠大,聲音很小,只有崔洛幾人聽到了。

王宗耀到了嘴的鹿肉又拿了出來,顧長梅也沒了興致了,提及什麽不好,偏生要說釋迦摩尼!

掃興!

吃什麽,也不能吃佛祖啊!

顧長梅悶聲喝了幾盞溫酒,都是汝窯的淺口瓷器,一杯僅兩三口左右。幾番下來,不知不覺就顯出醉意了。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酒宴結束。

正如崔洛所言,缙王,太子與三皇子并沒有詢問他們之間任何一個人,今日的筵席,不過是順帶将他們四人叫來吃了頓飯,僅此而已。

許是鹿肉的緣故,顧長梅雙腮通紅,三分醉意,七分風流的搭在崔洛肩頭。

四人目送了太子與三皇子的馬車遠去,這才打算回書院。

王大人叫住了王宗耀:“宗耀!”口吻頗重。

王宗耀是三代單傳,到了他這一輩,家族所有期盼都壓在了他肩頭,崔洛深知這種感覺。

王宗耀再怎麽世故,那份赤子之心尤在,該玩樂的時候,從不會輕易放棄享受。這一點是崔洛極為欣賞的。

崔洛等人先上了馬車。

王大人在官場多年,練就了一身的官腔,他對王宗耀道:“宗耀啊,我對你說過的話,你可記住了?今後再不可發生上回的事!”

馬車上的人聽的很真切。

顧長梅已然微醉,自然不會将王大人的話放在心上,而裴子信,他涉世太淺,不會想太多。

崔洛卻不由自主的回憶起了周世懷的案子,除此之外,這陣子王宗耀根本沒有接觸到旁的事。

王宗耀恭敬道:“我知道了,祖父!”

王大人只是嗯了一聲,揮了揮手,讓他可以離開了。

不多時,王宗耀上了馬車,崔洛沒有問他具體是什麽事,但見他臉色微白,大約篤定了內心所想。

果然,周世懷的死,絕對不會那般簡單!而且王宗耀似乎知道什麽。

八成是與朱明禮有關,而且顧長青也是知情人,甚至是幫兇。

崔洛閉了閉眼,勸說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做個局外人才能看的更清,活的更久。

馬車揚起長鞭,車轱辘‘吱吱呀呀’的滾動在蓋了寸許白雪的地面上。

眼看又要飄一整日的雪。

顧長梅雙手開始不老實,崔洛推了推他壓在她肩頭的腦袋:“長梅,坐好了!”

顧長梅這時候只會憨笑了:“崔洛,你真香,跟我娘一樣。”

崔洛,裴子信:“.......”

鑒于顧長梅清醒的時候也常說渾話,王宗耀已經習以為常。

天色昏暗,頭頂是層層的烏雲,鵝毛大雪沒完沒了的下着。

馬車在晉江書院大門外停下時,已經分不清是什麽時辰了,顧長梅醉意尚在,跳下馬車,就往崔洛身上靠,崔洛的小身板哪裏能受的住他?!

整個人都被顧長梅夾在灰鼠皮的大氅下,他還得意的喃喃道:“這樣就不會冷了。”

四人剛踏上落了雪的石階,蕭翼從書院大門走了出來,他身後跟着持傘的小厮,被衆人簇擁着,大步而來,長袍拂動,宛若帶風。

蕭翼的步子在朱門外穩穩的停住,他穿着月白的衣袍,外面披着灰白相間的狐裘大氅,脖頸處的杭綢條帶系的一絲不茍。

崔洛幾乎是瞬間将眼眸低垂,只看着他黑色的皂靴。

那上面還落了雪,卻旋即又融化了,鞋面有被沾濕的痕跡。

顧長梅當即認出了蕭翼,桃花眼眯了眯,朗聲笑道:“蕭公子,這麽巧啊,你.....你怎會在書院?”他肯定不會是來讀書的。

王宗耀也認識蕭翼,王家的門庭當然不能和長信侯府比,他态度很好:“蕭大人。”

蕭翼如今在禁軍,有官位在身,王宗耀自然不會像顧長梅那般沒頭沒腦的就喚他一聲‘蕭公子’,這樣太随意,也太沒有禮數。

蕭翼嗯了一聲,他的目光在幾人身上一掃而過,這人一向是以笑臉示人,只是他笑的時候,很少會讓人感覺到和善。最終,蕭翼看向了崔洛:“崔家少爺是吧?你且随我走一趟。”他好像是不太認識她的樣子。

崔洛驀然擡頭,對上了蕭翼似乎不悅的眸子。

她這一輩子還不曾與這人有任何交集!她躲他都來不及,和他走一趟?

那怎麽可能!

“蕭大人有什麽事?”崔洛問道,她一個普通的商賈家中的少爺,與他們這些高門大戶實在搭不上任何關系。

前兩世若非是洛十娘嫁給了長信侯,崔洛無論如何也不會與蕭翼走的那麽近,更不會讓他看出了女兒身。

顧長梅插話道:“蕭公子,你找我崔洛是有何事?”他總自信的感覺崔洛離不開他。崔洛剛入京不久,對京城人生地不熟,他這個表親,肯定是要護着的。

我崔洛?

蕭翼的唇沒有動,但那喉嚨處卻發出幾聲頗有磁性的低笑,眼睛卻是無溫的,“你是娘的事。”他直視着崔洛,只此一句。

崔洛心頭咯噔了一下。

她記得第一世,是洛十娘外出,不幸遇雪災,被長信侯所救,這之後的事情順理成章,不久長信侯就花空心思登門求親了,還當了崔家老太爺和老太太了螟蛉之子。

一時間,崔家門楣高漲。

第二世,崔洛一直緊緊護着洛十娘,她倒是沒再出事,結果長信侯剿匪途中,被山賊所傷,恰被洛十娘碰到,她反過來又救了他。事情又詭異的如同第一世的時候,按部就班的發生了。

崔洛有時候會想,洛十娘和長信侯之間的紅線,怕是早已注定,不然崔範怎會年紀輕輕就走了?

故此,她這一輩子并沒有刻意去做什麽,沒想到這麽快洛十娘又出事了。

不過,這一次是被蕭翼所救,不是長信侯?

是不是意味着,洛十娘還沒有和長信侯碰上面?

帶着僥幸,崔洛從顧長梅的大氅裏鑽了出來,問:“我娘怎麽了?”

顧長梅和王宗耀交換了眼神,一側的裴子信只是看出了蕭翼氣度不凡,一定又是哪家的高門子弟。卻是不知蕭翼和崔洛之間的種種糾纏。

蕭翼似乎失去了耐心,“想接你娘回去,就跟我。”

他邁開了步子,身子與崔洛擦肩而過時,眼角的餘光只是稍作停頓,就往胡同口停放馬車的方向揚長而去。

崔洛對顧長梅道:“長梅,我跟蕭大人走一趟,若回來晚了,夫子那裏,你替我說一聲。”

所有人都是看着她跟着蕭翼走到,她還真不信蕭翼能把她怎麽了!

顧長梅應了聲,崔洛便順着蕭翼在雪地留下的腳印往前走。

王宗耀幾人站在門口看了一會。

裴子信莫名其妙說了一句:“崔洛很有貴人緣。”像他這樣的垂髫童生卻沒有崔洛受關注,真是奇怪了。

顧長梅感覺到哪裏古怪,但他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來,此刻只想上榻睡覺。

王宗耀搖了搖頭,也表示看不懂了,他與顧長梅搭肩走入了書院。

若是公事,蕭翼根本不用插手一個婦人之事,若要談及私事,蕭翼與崔洛也只是見了兩面,還是以顧長青和顧長梅為中間人。

蕭翼和崔洛之間并沒有直接的關聯。

這廂,馬車外面的小厮随從已經恭敬的站立,蕭翼上了馬車,絨布厚簾是拉上的。崔洛想了想還是待在原地,她寧願自己走,也不想與‘狼’共乘。

馬車遲遲沒有動靜,片刻之後,崔洛手腕一緊,轉瞬間,人已經被蕭翼提上了馬車。

又這樣!

每次都是這般悄無聲息的動作!

馬車很寬敞,裏面燒了爐子,溫熱如春。厚實的車簾擋住了外面的光線。爐子裏的火光呈橘黃色,映在眸子裏,仿佛溫暖了嚴冬。

可崔洛心頭卻是拔涼,她一坐好,就問:“我娘怎麽了?”肯定又是出了崔家大門了吧!

蕭翼沒有答話,指尖敲響了馬車壁,緊接着車夫就開始駕馬了。

待馬車緩緩駛離一段路,他方道:“到時候,你自會知道。”

崔洛長的白,是那種宛若剛出爐的豆腐腦的細白,再怎麽不修邊幅,骨子裏透出來的清麗藏也藏不住。

她的長相既随了洛十娘的媚豔,也有崔範的清俊,若是假扮男子,還真不容易讓人看出來十分明顯的娘娘腔。

但那雙眼睛卻是無意識間就能流露出風情萬種,一個眼神就好像是含嗔帶怨的控訴對方。

因為挨凍的緣故,崔洛鼻頭微紅,這就襯的肌膚更白了。

蕭翼一語畢,也不知道是崔洛哪裏得罪他了,這人的笑面臉今日格外陰沉。讓他本來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氣質不見了。

其實,崔洛更适應他這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模樣。

他會不知道今日的問學大賽?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沒有必要特意走一趟。

這輩子從一開始接觸到蕭翼那兩次,崔洛便覺得他的神色哪裏不太一樣了。

在衆人眼中,許還是談笑風聲,溫文爾雅。

但,此刻........她怎麽覺得才是蕭翼的真性情呢?!

不過,他不說話,甚至于冷漠對她,才讓崔洛覺得放松。

路上雪滑,馬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在一處莊子外停下,蕭翼似乎也不急,沒有催促馬夫半分。一下午悠閑卻也沉默着。

馬車簾子被人從外面掀開,寒風夾着碎雪灌了進來,崔洛凍的渾身一顫,剛從馬車下來,一時間還真是适應不了外面的極寒。

蕭翼從她身側輕易一跨就下了馬車。

側目看着她,打量了一眼,依舊臉色欠佳:“走吧。”他的意思是讓崔洛跟着他入莊子。

這個場景太熟悉了。

第一世時,好像洛十娘就是在這裏被長信侯給救了。

崔洛的心情就如同眼前漫天的白雪,她突然意識到,可能這兩世對抗的不是她的‘冤家們’,而是老天!

事情總是周而複始的發生,無論以何種方式,結局都大致相同。

她該徹底放棄反抗?!

不!

蕭翼一瞥眼就看見崔洛一張近乎悲憤的臉,突然止了步:“你就那麽讨厭我?崔家少爺,你我.....并不熟吧!”像是在試探。

從上回酒樓的烤雞,再到承恩伯府喝酒那一次,崔洛所表現出來的,的确是對蕭翼的排斥。

她此刻覺得自己錯了!

排斥又怎樣?她現在跟他鬥,無疑是拿雞蛋碰石頭.......不,她如今頂多是枚鹌鹑蛋。

崔洛擠了一抹違心的笑出來:“蕭大人這是哪裏話,我不過是見蕭大人英姿不凡,身份高貴,有些敬而畏之。”

蕭翼看着她佯裝出來的乖巧,唇角猛然間一抽,冷哼了一聲,提步就走,他也不打傘了,任由漫天的飛雪落在他身上。背影偉岸中透着一絲無人明白的孤獨。

崔洛眨了眨眼,白雪迷糊了她的視線,這一定是她的錯覺。

蕭翼自幼左擁右簇,現在想嫁給他,與他琴瑟和鳴的貴女怕是如過江之鲫,能從皇城排到城西吧,他這樣的人怎會孤獨?!

崔洛一路小跑才跟上蕭翼,待入了莊子,蕭翼在正堂止了步:“你娘在後院,你自己去見她吧,莊中有馬車,我就不送你們回去了。”

他語氣不善,就好像崔洛今日是真的惹他不高興了。要知道當初洛十娘嫁入侯府那時,這人也是一張笑臉對着他們‘母子’二人,極少會有這張寡淡的臉。對她也是一口一聲‘二弟’的稱呼。

且不說洛十娘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單純是出于道義,崔洛謝了一句:“多謝蕭大人。”

言罷,崔洛由兩名婢女領着去了後院,這兩名女婢一律是白地撒朱紅小碎花長身褙子,雙丫髻,墨綠絲帶,相貌秀氣,十分乖順。

到了一間廂房前,其中一名婢女,道:“崔少爺,崔夫人就在裏頭。”

崔洛推開門去尋人,果真在暖炕上看到了洛十娘,還有春夏和秋冬二人,看樣子她們幾人被照顧的很好,滿室的暖意。

“娘,您這是怎麽了?”崔洛走過去就問。

洛十娘像是做了錯事的大姑娘家,一張銀盤臉拉的老長,就是不肯說話。

春夏道:“今個兒早晨,府上來了幾位夫人打葉子牌,柳姨娘最是擅長摸牌,夫人她......”

春夏欲言又止。

秋冬見崔洛臉色不太好,生怕少爺不悅,如實道:“幾位夫人笑話咱們夫人不識字,柳姨娘也跟着笑了兩句,夫人心裏氣不過,就想出來走走,沒想到會在城郊遇上大雪,裂了車輪,夫人她下馬車時崴了腳。”

崔洛:“........”竟然和第一世如出一轍。

不過,最起碼,洛十娘沒有被長信侯所救不是麽?

也算是件好事了。

崔洛一點也不想再認蕭翼為繼兄。

“娘,‘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個道理,您回去之後好好告訴柳姨娘。她不過是個妾,識多少字,也只能是個妾。您才是爹的結發妻子。”崔洛寬慰道。

再多的話,她也說不出來了,她接連重生,也極需要安慰,誰又能來寬慰她呢!

洛十娘陰郁的臉,眉頭微微蹙着,反倒添了幾分讓人忍不住要去憐惜的媚/色出來。

這等容貌......

崔洛今年十二,洛十娘是二八年華時生下的她,如今二十有八了,卻是半點容色老去的跡象也無。

崔洛頭疼!

別人防備自己的親閨女會被人騙了,而她卻是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娘會被男人拐走了。

“洛兒,娘是不是配不上你爹?”洛十娘一雙美眸眼巴巴的看着崔洛,試圖從崔洛口中得到慰藉。

崔洛不想聽這些老生常談的話了,扶着洛十娘起來:“娘,時辰不早了,兒子送您回府。您是崔家的兒媳,夜不歸宿又會讓旁人鑽了空子。若是今日祖父祖母問起,您就說是來書院看兒子的。”

春夏和秋天上前幫忙,洛十娘雖長的美豔,但身子豐腴,崔洛一人無法支撐起她的全部重量。

也不知道在桃花村那些年清苦的日子,她是怎麽長的?!

崔洛親手給洛十娘披上織錦皮毛鬥篷,将她裹得嚴嚴實實,才讓春夏和秋冬攙扶她出去,萬一凍着了,保不成又會被人‘欺壓’了。

洛十娘一步一艱難,回頭看了一眼崔洛,美眸裏映着室內的炭火,她好像又要哭了。

崔洛趕緊制止了她極度容易受到波折的情緒,道:“娘,咱們快些回去吧,兒子.....今日親自送您回去一趟。書院那邊,已經着人去跟夫子請辭了。”

驀的,洛十娘破涕為笑,恍惚間,崔洛真的成了她的‘兒子’,她的依靠了。

出了廂房,崔洛先安頓好了洛十娘,讓春夏和秋冬也上了馬車,這種天氣要是走回府,怕是明日起不來伺候洛十娘。

崔洛沒有見到蕭翼。

她在猶豫要不要再去謝一聲,還是裝作無禮,調頭就走。

眼看着天就快黑了,又是大雪漫天,她思量幾息,吩咐崔家的馬夫準備趕路。

馬車依舊是崔家的,只是車轱辘換上了新的。

這時,一婢女上前,脆聲道:“崔少爺,您留步,我們家主子請您過去一趟。”

崔洛一僵,看來還是逃不過。她走過去對洛十娘交代了幾句,才跟着婢女去了一處暖閣。

此刻,已經華燈初上,長案上的錯金螭獸香爐裏燒着不知名的香料,崔洛沒聞到過,但很香,且伊人,仿佛能将人身上的戾氣抹去。

蕭翼負手而立,身後的影子拖的老長,崔洛在那影子上多踩了幾腳,走了過去,卻沒有靠近他:“蕭大人還有事?我娘此番得蕭大人相救,實在感激不盡,若蕭大人不嫌棄,哪日我做東宴請。”

他怎會和一個尋常人家的少年同席喝酒?

崔洛只是顧及面子,随口說了一句。

誰料,蕭翼轉過身,當即應下:“好,不如就在下月中旬吧。”

那日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真會挑日子。

崔洛臉上依舊淡定,同樣即刻就應了一聲:“好,那我先告辭了,蕭大人且留步。”她真怕他會心血來潮,送她一程。

崔洛雙手抱拳,鞠了一鞠,轉身就走。淺藍的長襖外面套了一件右衽淡藍圓領長袍,她尚未十五,故此還沒有束發,只是用了一根竹簪子固定了。單看背影,還有些青嫩。

蕭翼看着她一路疾步而去,沉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讓手底下人去放行。

她是不是傻?以為想走就能走麽?

蕭翼獨自一人沉默了片刻,有勁裝打扮的男子敲門而入,立在一旁恭敬道:“世子爺,查出來了,周世懷死前的确被人毆打,但卻是中毒而死,周家從衙門裏領回屍首,當夜就火化了,不過,仵作在骨灰找到了毒物。以屬下看,是有人故意在隐藏什麽,周家人定是知情,您看,要不要接着查下去?”

蕭翼未言,另有一心腹道:“周大人在大理寺寺丞的位子上,前幾年花了銀子提拔了周世懷當上了司務。是不是因為周世懷整理卷宗發現了什麽才至被人滅口?而且屬下獲知原本此事是讓晉江書院的學子背黑鍋,顧長青卻臨時将罪則推到了賭坊頭上。”

男子這時接過話:“晉江書院那般學子都是官宦家中的子弟,顧長青自己的二弟就在裏面,此事當然會和晉江書院劃清幹系。而且那日三殿下竟然也在場,不也沒插手麽!”

二人齊齊看向蕭翼,他卻只是盯着香爐的方向,目光一直萦繞在騰起的白煙上。

暖閣安靜到落發可聞,半晌,蕭翼方道:“查!”

作者有話要說: 顧長青:崔洛不懂我的心啊~美人傘,她不要?

堯羽:長青不懂我心,我的傘,他送了一位少年?一定是我想多了。

崔洛:誰又懂我的心思了?我只做個安靜的美男子……

顧長梅:我不過是想好好吃頓鹿肉~想和裴子信絕交!

作者:…………

PS: 明天的更新會在下了夾子之後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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