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更) 我是醫生
沈嘉馳撓了撓後腦勺, 說:“溫老師家離宜寧縣還有一段距離呢,說不定,她只是暫時信號不好, 不會有事的……”
這時候擔心再多也是鞭長莫及,喬蕭也正在找理由自我安慰,卻見沈司衡已經越過兩人, 飛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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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令瑤正沉浸在光怪陸離的夢裏, 忽然腦袋一痛, 驚醒了過來。
她擡手摸了摸磕在窗戶上的腦袋,聽見車裏有人大聲問:“師傅, 怎麽掉頭了?還十幾公裏就快到村口了呀。”
師傅淡定地把車子往回開, 解釋道:“收到總部消息, 附近有地震,先回到鎮子上避避。”
“地震?開什麽玩笑!”
“我們這地兒八百年沒震過!少唬人了!”
“我老婆在家等我睡覺呢!”
……
溫令瑤眉心緊蹙着,拿出手機, 發現信號弱得只有一格,也完全沒有網絡。給宋曼青打了個電話,不通,接着給沈司衡打也不通。
車廂裏的人還在吵鬧,直到車子忽然明顯地晃了一下。
“喂!你這人怎麽開車呢!”
“好像真的是地震……”
“你看後面, 那個地好像在晃……”
溫令瑤往外看了眼,除了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 倒是讓她身體裏不禁冒起冷汗,趕緊把窗簾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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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有燈,好歹不那麽讓人害怕。
旁邊的大媽似乎感覺到她在發抖,問了句:“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溫令瑤虛弱地回了一句, 沖大媽笑笑。總不能說自己是怕黑,只好胡扯一個理由:“稍微有點暈車。”
“哎呀,那現在可難受,這地晃的。”大媽安撫她,“不過你別擔心,之前汶川地震的時候我就在附近,這兒離震中遠,不算嚴重的,死不了人,咱們撤回前面鎮子上就安全了。”
溫令瑤感激地望着她點了點頭:“嗯。”
地面輕微的搖晃之下,剛才那些讨伐司機的也都閉了嘴。
司機師傅提醒道:“這段路不太好走,大家系好安全帶。”
溫令瑤閉着眼睛摸到安全帶,檢查了一下,稍微放下心,在車身搖晃中,出汗的手指緊緊握着手機。
地震的原因,車子開得不快,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沒到,就在大家唉聲嘆氣夾雜着用方言哭爹罵娘罵狗地震的聲音裏,車子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
“師傅,這怎麽停了?”
溫令瑤也驚訝地睜開眼,卻發現車裏連燈都沒有了。
一片嘈雜中,司機師傅解釋道:“車壞了,大家稍安勿躁,冷靜一下,總部知道我們定位,會派車來接的。”
車裏沒了燈,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一些手機的光在車廂裏掃來掃去,就像暗夜裏的幽靈,藏着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或者,是能把人吸進去的黑洞。
溫令瑤擡手捂了捂跳得極快的心髒,想要強迫自己的身體平靜下來。
她從來沒覺得人的意志力是如此薄弱。
她見過許多身患重病,靠意念苦苦掙紮在生死線上的人,也見過不少戰勝死神的奇跡。
而她卻獨獨懼怕這種人世間最尋常不過的東西。
旁邊再次傳來大媽關切的聲音:“姑娘,你真沒事啊?我這兒有吃的你要不吃兩口?”
“不用了,謝謝您。”溫令瑤閉着眼搖了搖頭,“我緩緩就好。”
希望在她暈過去之前,這一切都能結束。
這時越來越多的人發現電話也打不通,車裏越發喧鬧起來,溫令瑤卻只覺得腦袋嗡嗡地響,一會兒像要爆炸了似的,一會兒又暈眩想吐,仿佛在被一雙無形的手往下拉扯,拉扯她僅剩的清醒意識,沉淪下去。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小時候的家,她和爸爸剛吃完晚飯,在客廳裏看租來的奧特曼光碟,爸爸給她削了個蘋果,她咬了一口,嫌酸,嚷嚷着要吃糖。
爸爸頓時擰了眉問:“媽媽讓你吃糖嗎?”
“不讓。”小小的她說話奶聲奶氣,“媽媽說,糖會吃牙齒。”
爸爸擡手摸摸她腦袋:“乖,咱們不吃糖,吃蘋果好不好?”
小小的她嘟起嘴巴,滿臉拒絕:“蘋果不好吃……”
溫正鵬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靈機一動:“那爸爸給瑤瑤做個好吃的。”
說完便拿着她咬了一口的蘋果去廚房。
回來的時候,溫正鵬手裏端着個碗,裏面是被淡蜂蜜水泡着的蘋果片,還有她愛吃的蜜棗片。
溫令瑤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溫正鵬把碗放在茶幾上,寵溺道:“吃完要乖乖刷牙。”
“好!”
她沒有嘗到蜜棗的甜味。
畫面一轉,是那個晚上。
媽媽不在家,爸爸接了個電話,就急匆匆準備出門:“瑤瑤,爸爸單位有點事,你晚上自己洗澡睡覺好不好?”
溫令瑤正在看奧特曼,突然激動地從沙發上轉過來:“爸爸是要去救人嗎!”
“嗯,有個緊急的病人,爸爸回醫院看看,你要記得睡覺前刷牙,知道嗎?”
“好!”溫令瑤重重地點頭,“爸爸一定要救活他!”
溫正鵬笑了笑,走過來再摸摸她腦袋,才轉身離開。
那個晚上,爸爸一夜沒回來。
她也一夜都沒有睡。
家裏的燈突然黑了,電視屏幕也突然關掉,整個屋裏不見一絲光亮,窗戶外沒有月光漏進來,像一個封閉的黑盒子,漸漸地,悶得她喘不過氣。
溫令瑤縮在沙發角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朝她撲來的怪物,像奧特曼裏的怪獸,長着可怕的樣子,會吃人。
她只想跑,卻也不知道能跑向哪裏,周邊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最後她躲在冰冷的牆角,抱着唯一能當做武器的拖鞋,嚎啕大哭起來。
那晚她哭啞了嗓子,爸爸回來發現她高燒,趕緊帶着孩子去醫院。
匆匆趕回家的宋曼青第一次和丈夫大吵了一架。
待到她退燒之後,所有人都以為沒事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裏留下了一塊永遠驅散不掉的陰影。
在被那雙無形的手拉扯着,不斷下墜的過程中,耳朵突然被刺痛。
有人大喊出聲:“爺爺!你怎麽了!”
“爺爺!”年輕男人的嗓音蓋過車廂裏所有人,讓其他人不自覺安靜下來,“你沒事吧?你哪裏不舒服?”
“他好像心髒疼……”
“天吶,該不會是心髒病吧?”
“這……這可別死在這兒啊。”
“嗚嗚嗚媽媽,我害怕……”
男女老少的聲音交雜在一起,讓人頭疼欲裂。
溫令瑤試圖撥開那片黑暗,奮力掙紮着,想在暗無天日的虛空裏抓住點什麽,卻發現是徒勞。
“你們都別喊了!”和病人一起的年輕男人嗓音裏帶了哭腔,絕望地咆哮起來,“車裏有醫生嗎?有沒有醫生?”
“爺爺,爺爺你堅持一下,我們很快有車來接的!你堅持一下啊,一會兒就帶你去醫院。”
“有醫生嗎?有嗎!”年輕男人嚎啕大哭起來,“救命啊!求求你們……救救我爺爺……”
溫令瑤感覺到空前的無力。就像當年眼睜睜看着病床上的爸爸,失去最後一絲生命力,從她的世界裏徹底離開。看着來勢洶洶的病毒在頃刻間奪去那麽多無辜的生命,那些脆弱的人們在呼救,可他們能夠給予的,只是盡力而為。
然而每當她看着那些人,心裏都會想,如果她能救活就好了。
生命只有一次,或生或死,一線之隔就是天壤之別。
但凡有一絲希望,就不能輕易放棄。
如果她能救活就好了。
她忍不住絕望地想哭。為什麽在有人痛苦掙紮的時候,她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整個人被黑暗吞噬着,她想要戰勝生理的恐懼,手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等到終于撥雲見日的那刻。
車廂裏的喧鬧,哭泣,哀嚎,尖叫,被一道虛弱柔軟,卻又堅定沉穩的聲音打斷——
“我是醫生。”
車廂裏黑暗依舊,卻似乎沒那麽可怕了。
那些人希冀的眼神,就像照亮整個空間的光。
溫令瑤定了定神,從座位上起身走過去。
“麻煩用手機照一下。”她淡定地對年輕男人說。
“哦,好。”年輕男人趕緊照做。
老爺爺癱在座位上,面色痛苦發白,滿臉是汗。手虛虛地搭在左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手邊沒有任何檢查工具,她只能靠經驗判斷。
“有心梗病史嗎?”
“我不知道啊,我爸媽沒跟我說,但是爺爺身體一直還好,沒聽說有什麽病。”
“最近都和你在一起?”
“是的。”
“最近幾天有沒有出現心力衰竭,呼吸困難,咳嗽不安,不能平卧等症狀?”
“好像有點心髒不舒服,偶爾呼吸也會吃力……但是我問他他說沒事,說人老了都這樣,咳嗽是經常咳嗽的,我以為是感冒,爺爺睡覺一直都是側卧。”
“應該是急性心梗。”溫令瑤把老人的身子側過去歪向一邊,用身體擋着,然後問年輕男人,“他有随身帶藥嗎?”
“有,但都是些感冒藥,拉肚子的藥……”
“給我看看。”
年輕男人從包裏掏出一個藥盒。
裏面的确都是些治感冒和拉肚子的盒子和瓶子,溫令瑤一個個拆開,最後聞了聞一個貼着維生素c标志的瓶子,“這裏面是硝酸甘油。”
年輕男人微微一怔。
“可以緩解心絞痛發作。”她把瓶子遞給他,“但裏面已經空了。”
她接着驗完所有藥,再沒有多的硝酸甘油。
而與此同時,老爺爺放在胸前的手突然一頓,滑了下去。
溫令瑤趕緊檢查了一下生命體征。
“糟糕,心跳驟停。”她自己心口也跟着一震,催促道,“把他放到地上,快點。”
兩個壯漢過來幫忙,把老爺爺平放到地上。
溫令瑤緊接着上去做心肺複蘇。
因為沒有及時用藥,人已經是休克狀态,只能先把心跳拉回來。否則就算等到120,也是回天乏力。
體力一點點流失,汗珠不停地往下流淌,身下的人卻依舊沒有生命複蘇的跡象。但她只能拼命地繼續,好像救的不是面前這個人,而是她自己。
是将自己從黑暗和陰影裏拉出來,摒棄過往的那股力量。
她能夠以此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