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這窮苦人家也不在少數。

幸好之前讓山塘寺的小沙彌維持了秩序,此刻不至于亂了套,但秋香還是慢慢緊蹙了眉頭,擔心起另一件事來。

也不知華府與山塘寺準備的糧食夠與不夠。

細想片刻。她拉過聲旁的夏香,在她耳邊低語道:“夏香你讓石榴再煮幾鍋粥來,怕是待會兒糧食會不夠分。”

“好。”夏香點了頭,撚起一襲紫色長裙就往寺院後急步走去。

秋香這才稍稍安心,再左右巡視一眼,最後只得側着身從小丫鬟身後擠入臨時搭建的棚子裏。

幾個青衣丫鬟一見她出現,一一放下心來。她們卷着青色的袖口,用手肘抹一把鬓角汗水,忙裏抽了空,對她喚道:“秋香姑娘。”

秋香颔首,越過幾個小丫鬟走到最中央。那一份氣定神閑與從容不迫的氣度感染了身遭的丫鬟,慌亂的動作迅捷不少。

唯有一個小丫鬟擠到秋香身旁,面色焦急道:“秋香姑娘,饅頭快要不夠了。”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刻意壓低了音調。但還是引起了前排幾個乞丐的注意,他們抖動了下耳尖,便把此話收入耳中。

于是嚷嚷出了聲:“什麽?饅頭沒有了?那後面排的人怎麽辦!”

他這麽一喊後面的人立即不樂意了,舉着碗吵吵嚷嚷,面上隐約透露着不會善罷甘休的神色。

小丫鬟被那乞丐吼得眼眶微紅,看着面色不善的衆人更是抖了抖肩膀,下意識往後退去的幾步。

秋香抿了唇,擰緊眉頭。在身後拍拍小丫頭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後她走到桌前,面對着一衆朗朗開口:“大家放心,饅頭沒了還要生米和粥一會兒送來,待會兒都能領到,不要急。”

秋香刻意放緩了音調,壓低了音色,使得溫柔的語音帶上了一份安撫人心的味道。

靠前的幾個人幾乎都能聽見她說的話,聽不見的也因旁人的竊竊私語傳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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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時有混亂跡象的場面,居然就如此控制住了。

秋香也有些驚奇,還以為要費一大番功夫才能穩住局面,不想這時民風淳樸,而且看她的衣着打扮想必在華府地位不低,倒也能讓人信服。

見此,那幾個分發饅頭的小丫鬟籲了口氣,折服地看秋香一眼,動作更為麻利起來。

如此,依着這個速度街道這頭排起的長龍也開始漸漸縮短。

不久後一大缸的粥果然及時送到了,排在後面的一幹人等終于定下心來。

秋香便給小丫鬟打了下手,盛着白粥。

白色的湯水冒着熱氣,米香味蔓延了整個街道,有路過的幾個孩童巴望了這邊一眼,很快也加入隊伍。

華府的丫鬟與山塘寺的小沙彌饒有默契的配合着這場布施,場景也算和諧。

人頭攢動,棚子裏俨然是一個‘夏季’,秋香額角冒出細細的汗。

光顧着做手頭的事,她一時沒仔細注意面前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某個小丫鬟打破了一晌的平靜。

她離得秋香近,那對話聲依稀傳遞到了秋香耳裏,丫鬟說:“小乞丐,你怎麽不接這饅頭?還是你想要秋香姑娘手中的白粥?”

秋香一聽提到了自己,下意識擡頭看去,便撞上了一雙黑亮有神的眼。

那小乞丐約莫十一二歲的模樣,穿着灰色的衣裳,衣裳上早已不知道打了多少個補丁,袖子明顯短了那麽一截,露出細小的胳膊,那上面滿是灰色的泥土與樹枝留下的刮痕。

再看腳下,他穿了一雙草鞋,污濁的大腳趾露了出來,腳趾甲還翻起邊。

此時他手中拿着個破碗,灰白相映,快要看不出底色。

小乞丐的臉也髒得厲害,看不清長相,只有那雙黑亮的眼讓人難以忽視。

丫鬟給他遞着饅頭的手就停留在空中,結果那小乞丐看也不看青衣丫鬟手上的白面饅頭。唯獨抿着唇,目光直直投向秋香面上,沒有絲毫移開的跡象,但卻也始終不肯開口。

秋香睜了睜眼,上下打量他一眼,覺得他有些面善。

看那小乞丐一動不動,只是瞧着秋香,丫鬟更是納了悶。又再次問道:“小乞丐,你是想要秋香姑娘手中的白粥嗎?”

這次丫鬟的語氣沒有上一次那麽溫和了,隐隐帶上一絲不耐煩。而身後排隊的人也開始叫嚣起來。

“小乞丐,你快點,我們還等着拿粥呢!”

他卻充耳不聞,向秋香的面前走近幾步,緊閉着的雙唇終于動了動。他說:“我不是來拿粥的,我是來還你銀子的。”

小乞丐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發亮的碎銀,與那灰白的手相比,碎銀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淡淡的光暈,閃了秋香的眼。

秋香張了張嘴朝小乞丐看去,這會兒終于知道他為什麽面善了。

這小乞丐不就是那天像祝枝山敲竹杠的那位嗎。

作者有話要說:華文華武還是按照原本的設定吧,但至少不是弱智

32Chapter.31乞兒

秋香詫異,也不知道這小乞丐打的什麽主意。

只見小乞丐淡淡掃過秋香面上,把那枚碎銀遞到了她的面前。見她沒有立刻接過去,皺眉想了想,就縮回了手,把碎銀在衣服上來回摩擦了兩遍。

然後他瞥過過頭去,不耐煩地說道:“擦幹淨了,拿去。”

秋香順着他的手往上方幽幽瞧去,便發現了他微紅的耳根。

這小乞丐倒是有些別扭,秋香心道。不由自主嘴角的弧度上揚了幾分。

小乞丐的餘光尖得很,一下就看到了她唇邊噙着的微笑。面上不禁染上幾分惱羞成怒的意味,他別過頭來,瞪秋香一眼:“還不拿回去!”

“我給你了,便是你的了。”秋香雙手依舊擺在兩側,沒有要接過碎銀的意思。

小乞丐就瞪大了眼,他本身看上去就很瘦弱的樣子,這一瞪眼雙眸更是越發放大,仔細瞧着确實有幾分駭人的模樣。

小乞丐道:“我不要女人的錢,你拿回去!”

他說完,手又往前面伸了伸,大有你不接過去我就不會善罷甘休的趨勢。

秋香無奈,心道這小乞丐沒過幾天連錢都不要了。但也只好随了他的意,讓丫鬟遞了兩個饅頭過來,一把塞到他手上。

拿回他手上的碎銀,秋香道:“銀子我收回了,饅頭你拿着。”

秋香說着話擡了下巴,那種語氣讓人不容置疑,小乞丐張了張嘴還想拒絕,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來。

他抿了抿唇側眼看看秋香,又看看手中的饅頭,眸色暗淡了幾分不再吱聲。

捧着饅頭,小乞丐低頭挪動了腳步想要擠出人群。

背影闌珊,有種切切凄涼的感覺。沒想才走了幾步,秋香就見他被人推了一把。他本就瘦小,這一下讓他踉跄了好幾步,可始終沒有平穩下重心。

秋香就看他在不遠處身子前傾,摔了個面朝地。

那缺了口子的碗就掉落在地上,「哐嘡」一聲碎裂在地,一塊塊彎曲的碗壁在平整的路面上左右來回震動,好久才歸于了平靜。幾個饅頭更是在他身邊滾了一圈,純白的顏色渾濁上了淺灰。

只見小乞丐的手也磕到了碎裂的殘渣,湧出鮮紅色的血。

大概是摔得厲害,他很久都沒有爬起身。身邊經過的路人也只是停駐看了他兩眼然後漠然離開。

那推搡他的肇事者早就混入了人群,尋跡不到。

秋香扔下的手中的工作,急步離開白棚,擠出人群。

「嗒嗒嗒」踏着急促的腳步,喧嘩被抛在耳後,她在離小乞丐五步處停下,嫩黃色的裙擺飛揚。

——原來此時小乞丐聽到了腳步聲竟抖動了□形。

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撐着被割開的手,也要自己爬起來。

可他爬起來的動作很慢,就像老式的收錄機放着慢鏡頭,一格格地跳着幀,就連衣擺移動的弧度都能清晰入眼。

在這吵嚷的街頭,聲音在這一刻被屏蔽了。

眼中只剩下那個瘦弱的身影,不知為何秋香的眼頓時感覺有些酸澀。她想她大概是做慣了姐姐,看不得小孩受苦。

她見小乞丐餘光掃她一眼,然後撇過了頭。

大抵是還沒緩過勁兒來,他站不起來只好跪坐在地。摸索着把面前不遠處幾個沾了泥的饅頭攏到面前,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卻把鮮紅色的血跡抹在了上面。

他一愣,呆呆地看着手掌的裂口,混着黑泥他的皮膚看上去也有些龜裂。

秋香心底泛酸再也顧不得其他,湊上前去也不與他對話,一手便拉過他纖細的胳膊,根本不顯他髒。

反倒是小乞丐掙了掙,想要脫離她的束縛。

秋香不給他機會,把他手掌攤開,掏出帕子給仔細包上。她的動作輕柔,小心翼翼避開了小乞丐的傷口,最後把手帕在他手心細細打了個結,這才作罷。

小乞丐始終不動,蹙眉看着秋香,面色詭異。他對秋香說:“你不覺得我髒嗎?”

秋香還來不及回答,他卻兀自嗤笑道:“你肯定覺得我髒來着,連我娘都說我髒。”

說完此話他低下了頭,垂眸而坐,秋香讀到了幾分落寞的味道。

秋香蹲在他面前,抱着雙膝問:“你娘?”

“啊……”小乞丐擡了眼角,裝作不甚在意道:“前天死了。”

他似乎努力用着平淡的口吻,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可秋香還是聽出了他聲音中的一絲悲哀。秋香一時不知也如何安慰他,神色微微凝重了幾分。

這小乞丐本就是習慣察言觀色之人,又怎麽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他嘻嘻一笑道:“你不用想怎麽安慰我,她死了更好!以後讨回去的錢我一個人用。”

秋香瞳孔一縮,心底有種無名的火,不論前身還是她都是無爹無娘的孩子。秋香把他打量,沉聲問:“你真是這麽想的?”

“不然呢?”小乞丐挑眉反問,然後他用另外一只沒有受傷的手慢慢撐着地,晃晃悠悠站了起來,只是身影單薄的很,似乎風一吹就會立刻倒地。

秋香也起了身,雙唇抿成一道刻板的線,她垂眼道:“你明明是難過,想哭。”

“你胡說!”小乞丐叫道,聲音尖銳了幾分,周圍有幾道探究的目光投注過來。

“我不用胡說,你的眼神就出賣了你的心事。”秋香沉聲說道。

小乞丐聽了,撐了下眼,眼底出現一絲慌亂。這時,秋香就握住了他的手,溫熱的觸感使他眼神一滞,他忽地張了嘴看向秋香,意味不明。

秋香沒有解釋,把他拉到了街角一邊,直到那些看戲的目光再也無法傳遞過來。

秋香盡量柔和了語言,半俯□對小乞丐道:“你想和我說說嗎?”

“說什麽?”小乞丐遲疑。

“說說你的事,你娘的事。”秋香說。

“你想聽?”

秋香給了他溫和一笑,點頭。

小乞丐終是被秋香的笑臉弄得閃了神,他低下頭把眉心擰成一個‘川’字,沉默了好久。

街依舊是那條喧嘩的街,這平日裏寺廟清淨,這日格外繁華,就連四周擺攤的小販也來湊起熱鬧停在了對面。暖風把裙擺翻起一個浪花,淩亂了姑娘一頭青絲。

這幸虧得秋香耐心好,也不催面前的小乞丐。

等他黑眸中的亮光聚焦在一起時,他幽幽開了口。

原來他家鄉大旱,本與母親來蘇州投靠親戚,可誰知那親戚嫌他們窮,又說他克死了父親不願接濟,只好暫時在破廟裏住了起來。

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連唯一的母親也患上重病。治了幾次便沒了錢,這病也只好拖着。而他年紀又小招不到工,最終只好當小乞丐。

之前訛祝枝山的錢,無非也是察覺到了母親時日不多,想買些好東西孝敬她一笑,哪曉得被秋香點穿。

不過後來他回去與母親說過之後,得到的卻是一番斥責。他與母親賭了氣,出外閑晃了一天回去迎接他的便是母親冰涼的身體。

他沒哭,想着母親最後的斥責便拿上了碎銀來歸還秋香。

秋香聽罷,心中唏噓不已,生起了一絲憐惜。

秋香問他:“你母親葬了沒?”

“我沒錢葬她。”小乞丐搖了搖頭。

秋香想了想,從懷中拿出荷包。小乞丐忙阻止道:“我不要你的施舍!”

“不是施舍。”秋香說:“就當做你賣身錢。”

“賣身錢?”小乞丐擡了頭,眼裏盡是茫然。

“嗯。”秋香點頭,噙着微笑道:“夫人說我們家少爺還缺個書童,我看你年紀雖小倒也伶俐,不失為好人選。你識字嗎?”

雖是賣身,可能進華府這是多少人求不來的。而且他現下也只是個孤苦無依的小乞兒,有個歸處自然是好。所以他急切着道:“會,以前跟着先生學過幾個大字!”

“那便好。”秋香把荷包遞了給他:“你先去安葬了母親,賣身契回來給你簽。”

此話一出,小乞丐面色微愣,他現在又怎麽會不明白秋香的心意,恐怕那缺個書童的話也只是托詞,秋香只是怕他不接受所以找的由頭。

小乞丐心中一暖,眼眶紅了幾分。

他低頭,語氣哽咽了幾分:“秋香姐姐,今日我承了你的情,來日必定給你當牛做馬義不容辭。”

「完成隐藏任務·蘇乞兒的命運,獎勵技能:裝暈(無法識破)」「蘇乞兒對您的好感度+60,進入忠心耿耿狀态」

秋香把系統獎勵的東西早已看成浮雲,反正沒啥好東西。不過這小乞丐的名字倒讓她為止一笑。

秋香笑意妍妍:“對了,你叫什麽?”

“我姓蘇,小名叫阿旺,但別人叫我蘇乞兒。”小乞丐如此回答道,臉孔一本正經。根本不知道秋香此時為何笑得那麽歡實。

“這名字不好,回頭讓夫人幫你改個。”

秋香說着,從上打量了小乞丐的臉,這才發現他嘴角也有些磕破,斑駁的血漬暈開了嘴角。

他花着一張臉秋香也看不出他原本的樣貌,現下也只好舉起袖子給他擦了下嘴角。

興許是鮮有與年輕姑娘接觸的經歷,小乞丐的臉騰然紅了起來,眼底有幾分羞惱的意思。他支支吾吾,卻始終不好開口言明。

秋香見他如此逗人,便笑了。

于是系統也來湊了熱鬧。「完成主線·三笑之一笑。主線完成度40%」「唐寅對您的好感度+10」

咦?怎麽回事?系統壞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天碼完9K不是人幹的!

JJ你不要鬧了!我明明更新了!

33Chapter.32善心

「完成主線·三笑之一笑。主線完成度40%」「唐寅對您的好感度+10」

秋香原本微笑的臉突然僵硬在這一瞬間,她松開手中的動作四下搜尋了片刻,就見街對角一個身着灰衣長袍的男人張望過來。

兩人的目光驟然在空中接壤,誰也沒有料及,雙方身形皆同時一滞。

隔着一條街,來來往往的路人從中穿越而過,卻無法抵擋極具穿透力的視線。

一時默默不語,任車水馬龍。

***

那個灰衣之人便是佯裝打扮的唐寅,此時他心中也在詫異,為何秋香會察覺到他的存在,明明之前與祝枝山擦肩而過也沒有被發覺。

唐寅猜那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露骨,而黃衣姑娘太過敏感。

他以前讀雜記時,曾聽聞江湖中人隔了好幾丈都能把對方的氣息擦覺,之前他不信,現在倒有些将信将疑了,那感覺大抵與現在有幾分相似。

人流的吵嚷聲在耳邊流連,他卻一字未能聽進入耳,只有黑色的眸光閃耀躍入眼底。

唐寅曾想移開自己的目光,但方才黃衣姑娘一霎那的微笑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不是唐寅見過最美的女人,也不是最溫柔,更不是心思單純又天真爛漫。

要說唐寅對秋香,那确實有些好感,但這也僅僅只停留在好感上。他只為了秋香的大膽沉着,和心思靈敏所折服,決計沒有生出奇怪的心思。

可是……

明明隔着一條街的距離,明明看不見她姣好的面容,明明無法看見她的笑容。

但唐寅把她的一系列舉動收入眼底,終于在秋香給小乞丐用袖子擦着嘴角時,忍不住微笑。他似乎看見秋香眼底的眸光明滅了一下,她的表情像是在笑。

那笑意隔着遠遠的距離随着空氣傳遞到他面前,然後緩緩滲入心底。

唐寅自诩桀骜不羁,也并非善心之輩,卻被這個場景所打動。他此時竟然想起母親說過的一句話,不管多厲害多醜陋的女人在面對孩童時,如果抱有一顆友愛之心,那便是美,是做妻子的好人選。

想到這裏唐寅微怔,沒由來在心底自嘲起來,怎麽無端端會想起母親的話。

他神情稍有異色,卻始終沒有挪開自己的目光。

而對面的秋香也未有認輸的意思,她眯着眼,黑眸中星光隐晦。不時便想起了昨日那場不歡而散,也不知此時唐寅為何跑到了這裏。

她挑眉,上下打量了唐寅一眼。

然後笑了,眼底滿是揶揄的調笑。

這也真不能怪秋香,要是沒有系統的提示,沒有這個對視,她絕對不會猜出這個人是唐寅。

因為他現在的形象确實與平時大相徑庭,比起那個大雨磅礴的夜晚來,更為落魄迥然。

他一身破破爛爛的灰色短衣取代了風華白袍,樣式更與那頭排着長龍的窮苦百姓一般無二。

唯有臉孔依然幹淨,頭發也整齊地束在腦後。不仔細看去倒也不引人注目,來來往往途經不少男女老少,無人打量他一眼,只有秋香越看越發覺得違和感濃厚。

也是,昨夜還見着一個白衣佳公子的模樣,今日就換做了耕地的農夫,秋香又怎會不笑。

秋香在笑他此時的落魄打扮。

唐寅很快察覺了她表達的揶揄之情,淡淡蹙了眉,苦笑一下。

于是秋香眼底笑意更甚,打斷她的是身旁的小乞丐。

小乞丐看看街對角灰袍打扮的唐寅,又看看笑意妍妍的秋香,轉動了下黑色的豆大眸子,低頭不知在想什麽。

沉吟了許久,把兩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他裝作沒看到一般,拉了秋香的衣袖,在她察覺時又很快松開。他道:“秋香姐姐,我先回去葬了母親,等下再來找你。”

秋香看一眼他無動于衷的小臉,暗道他機靈。

有系統保證,也不怕他拿着錢逃跑。秋香低頭說:“嗯,等下你也不用到這來了,你晚上的時候去離港口百步之外的悅來客棧找我。”

“好,我知了。”小乞丐點了頭,把客棧名字默念一遍記在心中。揣着錢袋一路小跑離去。

但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他在與街對角的唐寅擦肩而過時放慢了腳步。

因着身材矮小,他那個擡頭的動作格外明顯。他悠悠把唐寅打量一遍,似乎把這張臉镂刻在了心中,那豆大的眼珠閃過暗淡的光。

然後他才又加緊了腳步,離去。

唐寅被小乞丐的眼神看得心中有些不悅,卻無法說出。

直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時,他才把目光轉回秋香身上。

但這個時候秋香偏偏不給他一絲目光的注視,拍了拍有些淩亂的裙擺,轉身。她絲毫沒有搭理唐寅的意思,明明認出了對方,可似乎想裝作不知,掖着袖子就往白棚子裏走。

唐寅心知她是故意,可也拿她無法。

有求于人,他只好挪動了腳步,撥開了人群想要跟上。

人潮攢動,太陽悠悠升上頭頂,燦爛的光線一時讓人迷了眼,但排隊的長龍愈發擁擠,聞訊而來的人把街道一頭堵得嚴嚴實實。

等唐寅在白棚裏尋到那抹黃色身影時,就像擠到前方,可哪有那麽容易,被他推開的人便立即不樂意了。

“诶!你要拿粥也要排隊啊!插什麽隊?”這說話的是個年約三十上下的婦人,蘇州話裏夾雜着一些北方的調調,她身旁站的兩個小娃娃正一瞬不移的盯着他。

似乎在斥責他插隊的行為。

後面的婦人也幫着腔:“你一個大男人,害不害臊啊。”

唐寅臉色微微難看下來,心中暗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但也無法發作,更怕被人認出。只好壓着聲音道:“大嫂,我是來找人的。不要粥,你行個方便。”

“不成。”那婦人拉扯着孩子,不耐煩的揮手,仗着豐碩的身軀把他擠到一邊去:“不管是不是找人,你也去後面排隊。”

唐寅被她擠到了一邊,臉色發黑,似乎可以滴下墨來。

秋香自是把這幕收入眼底,如果不是在那麽多人面前,她真想大笑一番,嘲笑着大才子今日的窘境。

雖不是大笑,可她也沒有隐藏歡愉的意思,眉角擡高了幾分,嘴角的弧度昭然若揭。

而秋香身旁的小丫鬟倒是毫不留情的笑了出聲。

唐寅便定定看着秋香的方向,擡了眉毛,大有幾分不滿之色。

秋香終于笑夠,想起他嘴裏的那句‘找人’不由猜測那個要找尋的人便是自己。

想了想,秋香便不再捉弄他。吩咐了丫鬟幾句,輕手輕腳的從後面離開,幾個小丫鬟本就忙着手頭的事,聽了她的吩咐直接應下,連頭也沒有擡起的意思。

唯獨唐寅從始至終都把目光放在秋香身上,她一有動作當然有所察覺,便遠遠跟了上去。

秋香這下印證了心中所想,這唐寅果真是來找她的,可究竟能有什麽事呢?秋香顯得并不焦急,悠悠進了寺院,過了長廊,去往寺廟後院。

待到一個無人之地便停下了腳步。

秋香仔細打量起四周,發現不遠處盤着一口大鐘,嶙峋小道郁郁蔥蔥,蜿蜒而上就見一座涼亭。涼亭座欄上放着零星幾個換色蒲團,那樣式款式倒與殿前的相似,只是看上去舊了一些。

秋香想到了小沙彌在亭中偷懶的情景,便不由一笑。

于是身後的腳步聲也愈發靠近。

回過頭,秋香果然見到了唐寅那一張白淨的臉,毫無修飾身無一物。

無人之處,他面上那副泰然又顯露出來了,只是配合着這身衣服,模樣極為不搭調,竟有些好笑。

秋香動了動唇瓣,終是沒有對他産生譏诮之情。反而眯着眼道:“唐公子每次出現都真叫人意外。”

“這次主持又替公子算到什麽了?”她柔柔的語調裏飽含着一絲揶揄,只把唐寅說得窘迫。

但到底唐寅也不是一般人。

這次他的臉皮經那幾個婦人一役,更是厚了不少。他笑道:“主持自是沒說什,但比起我來秋香姑娘不覺得自己更讓人意外嗎?”

“此話怎講?”

“不嫌小乞丐髒的年輕姑娘我倒是頭一回見着。”唐寅道。

秋香忽地恍然大悟,原來這好感度上升主線完成度便是由着這個因。可秋香淡淡瞥了眉,她左看右看都不覺唐寅是有善心的人。

不過一晌過後她又覺得合理起來,這個時代的男人無非喜歡溫柔似水,又心懷善心的年輕姑娘。

大抵唐寅也是逃不過的。

只是秋香可不覺自己有這個善心。她幫助小乞丐也是有前因後果,如果沒有小乞丐來還錢的那一幕,她又怎麽會放心把錢送進小乞丐的兜裏。

說到底,她還是經過了仔細算計才行事,這與唐寅心中那個構想有着不少微妙的落差。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咕咕雞 和 夢子姑娘的霸王票 =3=內容不對請刷新

話說今天蘇州下雪了,好冷啊……我都不想出門了嘤嘤。

34Chapter.33對話

秋香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明明不想讓人誤會卻又不能說出口,這一口氣就堵在心口憋的慌。

上下掃視唐寅一眼秋香道:“唐公子來找我就是想與我說這些?”

唐寅聽出了她口氣裏隐隐的不悅,卻又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秋香,還倒是秋香記着昨日裏的事,與他置氣。

他沉了眸,便遲疑道:“秋香姑娘還在生氣?”

“生什麽氣?”秋香問。

“昨日之事。”

他不說秋香倒忙得快要忘記,此時他自己湊上前來卻是提醒了秋香。

她退後一步,把兩人的距離隔遠,她擎着微笑壓彎雙眼,但笑意卻未達眼底,微微帶着一絲疏遠的味道,秋香道:“難道我在公子眼裏就是那麽小氣的人嗎?”

她的語氣聽上去稀松平常,唯獨尾音上挑了幾分。

“自然不是。”唐寅與她幾次接觸也摸透了不少她的秉性,心知她說着違心話,也不好點穿。

唐寅道:“昨日猜忌姑娘,理應是唐某的錯。”

秋香不吭聲,只是用那雙黑色的盈盈杏眸一動不動注視着他,那眼神裏有種名為質疑的東西。

唐寅蹙眉,還是第一次覺得年輕姑娘這麽難搞。他緩緩踏上前一步,清風搖曳。

一陣暖風吹來,四周蔥郁的樹枝打起顫,抖動了樹葉飒飒作響。樹葉是春季剛發出的嫩芽,大片的翠綠色簇擁在一起,相互摩擦,發出了輕微的聲響。暖風過後綠葉有幾片灑落在地。

唐寅把被風淩亂的發絲理好,整整齊齊歸于腦後,等他做完這一切向前看去,便見秋香正以一種打趣的神色看他。

他突然想起了此時的裝扮,這頭發亂與不亂更本就不打緊,或者淩亂一些才更附和這樣的打扮,他面上不由閃過一絲尴尬,可很快掩去。

取而代之的是笑,他平日裏一貫的微笑。

就像套了個面具那樣,意不達眼,直讓人看不穿摸不透。

秋香也是個喜歡用笑容來僞裝的人,但此刻卻極為厭惡這個微笑。

耳邊聽唐寅如此說道:“秋香姑娘,可知周臣老師在哪裏嗎?”

——原來如此。

秋香了悟,她還道唐寅來找她是什麽事,原來只不過是來打聽周臣罷了,想必他已經在山塘寺找尋了一圈,唯獨找不到自己老師的身影,這才想讓秋香幫忙。

大抵從那日得了消息,他還未見過周臣,去他家拜見太過引人注目,這山塘寺人龍混雜倒是好地方。

這無論怎麽說唐寅也是他的弟子,心中有所擔憂擔憂那是必然,古人尊師重道更稱一生日為師終身為父,周臣在唐寅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惜不巧,周臣今日抱恙來不了,她也是之前才聽祝枝山傳來的口信,唐寅決計不會提前知道。

秋香收斂了笑意,幽幽道:“公子來的真是不巧。”

她的語氣裏表達了一些遺憾的味道。

“?”唐寅便投以疑惑的目光。

秋香忽顫了下睫毛,答道:“先生之前讓人傳來了口信,今天抱恙來不了此地。”

唐寅一聽,立即掩去面上的笑意,直直蹙眉。那深邃的黑瞳攪亂了眸光,白淨的臉上擎上了一抹擔憂的神色:“老師可有大礙?”

他語氣顯得有些急促,配合着面容,秋香十分容易就讀到了他內心的憂思。本還想故意賣個關子,但秋香見了此時的表情後,便歇了這份心思。

秋香語氣平緩,直言道:“傳口信的人說只是偶感風寒,并無大礙。唐公子敬請放心……”

唐寅聽罷,輕輕籲了口氣放松下來,方才擰成川子的眉頭也應時松開,只剩眼底那一絲微不可查的憂心。

他垂眸許久,才與秋香拱手作揖:“多謝姑娘告知。”

這次的答謝倒是真心實意,沒有一絲做假與暗存的心思。

但秋香一聽他嘴裏的這個‘謝’字,卻忽地挑眉,只聽她故意擡高了音節道:“唐公子每次見我都會與我道謝,看來這個毛病是改不掉了。”

其中也不免飽含着幾分感嘆。

唐寅聽秋香這麽一說,也是面色一頓,仔細想了下還真是沒有說錯。雨夜的時候謝她送傘,昨夜謝她施以援手,今日又謝她告知消息。看來唐寅還真是欠了秋香不少人情。

這人情越欠越多唐寅是為難,可正合了秋香的心意。這越欠越多才好,到時候才有機會提升好感。

秋香心中打着的小算盤,唐寅不知道。

只有眼裏露出了一份複雜的光,他面色詭異,任秋香怎麽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唐寅沉吟了片刻,便說:“我也沒法子,誰讓姑娘每次見我都是我最狼狽的時刻。”

“哦?”秋香向他看去,黑亮的眸中光影綽綽:“那唐公子是怪秋香給你招來了災禍?”

“自然不是。”唐寅笑,翹起了薄唇,一雙黑亮的星眸中光彩微漾。灰色短衣一時被他的氣場所遮蓋,顯得不是那麽礙眼。唐寅道:“這大抵便是唐某與姑娘的緣分。”

诶?唐寅這家夥是被系統附身了嗎?這一霎那秋香心中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她被他忽變的語氣吓了一跳,表情微滞。

秋香不可思議地審視着唐寅的表情,可對方眼底的笑意怎麽看都不像是裝出來。

秋香發愣,而唐寅嘴角的弧度絲毫沒有下降的趨勢,一雙深邃的眼更是一瞬不移的看着秋香。如果說寧王有着一雙招人人心的桃花眼,那唐寅的黑眸便猶如幽谷般深邃,讓旁人無法窺視他心中所想。又在後知後覺中上了他的當,依了他的步伐。

幸好,秋香可不是養在深閨的年輕姑娘,不那麽容易着了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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