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次日林阮将湛晞說的話告訴了佟伯,佟伯眉頭緊緊皺着,但還是按照湛晞說的,給林阮準備了年糕,炖肉,蜜供和醬肘子。這些是較為普通的年禮,其餘米面等物佟伯是不預備的,那太像施舍窮人了,蘭公館不需要在這種地方展現自己的優越。
林阮依照佟伯的意思,換了一身新衣裳,打扮的體體面面的,出來給佟伯看。
佟伯哼了一聲,看林阮的目光像是在看只知道給娘家送東西的敗家媳婦兒。
“去見過爺了沒有?”佟伯問道。
林阮道:“昨天我跟少爺說過了。”
“那也得去回一聲,”佟伯皺起眉,“沒規矩。”
林阮小聲嘟囔了幾句,道:“我現在上去回少爺。”
“去吧。”
林阮走上二樓,敲響了湛晞的房門。
“進來。”湛晞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一如既往的沉穩。
林阮走進去,在桌子前面站定,道:“少爺,我這就出門了,來跟您說一聲。”
湛晞頭也不擡,“你叫我什麽?”
林阮反應過來,忙道:“先生,先生。”
湛晞擡眼看向林阮。
林阮穿了一件斜襟的長袍,月白色繡着梅花,立領鑲了一圈風毛,越發顯得林阮斯文秀氣。
“這身衣裳不錯,”湛晞道:“你自己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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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阮搖搖頭,“裁縫挑的。”
他選擇困難,不想在這些事上糾結。
“我記得有一些國外帶回來的布料,勉強能看。”湛晞道:“等回頭再給你做兩身。”
“謝謝先生。”林阮心裏只想着回家,“那我先下去了。”
湛晞“嗯”了一聲,林阮退出房間。
樓下,轅子剛從外頭進來,對佟伯道:“黃包車在外頭等着了。”
佟伯點點頭,囑咐轅子說:“你送他去林家,給他提着點東西,晚飯前接他回來。”
“我知道了!”轅子應下,正好林阮也從樓上下來了。
“那我們這就走了。”
佟伯點點頭,看着兩人出了門,便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林家住在天橋附近的胡同裏,那一代住的都是平常百姓,一家挨着一家,用磚頭圍起來院牆,幾間屋子合着一個小院子,就是一戶人家了。
林阮八歲的時候,林滿才剛出生,為了叫娘仨兒過的好點,林父跟着人出去跑。世道亂,錢沒掙着,還傷了腿,落了殘疾。
家裏唯一一個能掙錢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不滿一歲的孩子嗷嗷待哺,眼見活不下去,林母只能叫人把林阮拉走了。
那時候還用銀子,八歲的林阮換了十兩銀子,救活了林父,也救活了一家人。
黃包車停在巷子口,轅子給林阮拎着東西,走進去第六個門就是林家了。
林阮敲響了門,來開門的是林滿。
林滿一見林阮,眼睛立刻就瞪大了,沖着裏頭喊,“媽,哥回來啦!”
轅子把東西放下,說:“我就不進去了,晚上我來接你。”
林阮摸出兩塊大洋,“辛苦你了。”
轅子接過錢,笑道:“跟我有什麽好客氣的。”
轅子走了,林阮叫林滿拎着東西,兄弟倆走進門。
林母擦着手從堂屋出來,她是個四五十歲的婦人,斑駁的頭發梳在腦後。她的手指短粗,黑黑的,還有很多裂的小口子。
“小阮回來啦。”林母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話沒說兩句,眼圈先紅了。
林阮叫了聲媽,那一邊,林父拄着拐杖,從屋裏走出來。
他一邊的褲腿是空的,扶着拐杖,站的搖搖晃晃。林滿趕緊去扶他,一個成年人的大半身軀都壓在林滿這個小孩子身上。
林阮放下東西,道:“我來吧。”
他扶着林父在竹椅子上坐下,道:“少爺說快到年下了,叫我回來看看。”
林母小心翼翼的問道:“王爺回來了?”
林阮點點頭,許久沒聽過這個稱呼,林阮還覺得挺別扭的。
林母沒再提湛晞,只是問道:“你怎麽樣?”
“我挺好的,”林阮道:“少爺一直都對我挺好的。”
林母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道:“你坐着歇着,我給你做飯去。”
不等林阮說什麽,林母就進廚房了。他們一向不知道怎麽跟孩子相處,給他們做飯算是為數不多的表達感情的方式。
林阮收回目光,看向林父,“爹,外頭冷,我扶你進去吧。”
“欸。”林父應了一聲,攙着林阮的手走進屋。
林阮出來,林滿正蹲在門口看林阮帶來的東西,一見林阮出來,還挺不好意思。
林阮就笑了,上前揉了一把林滿的腦袋。
林家父母自覺對林阮有愧,相處的時候大多小心翼翼,盡己所能的補償林阮。相比之下,這個弟弟和林阮的相處就輕松很多。
“你想吃什麽?”林阮問道。
林滿哼了一聲,“我才沒想吃呢。”
林阮笑了一聲,從禮物中拿出一個盒子,裏頭裝着曹媽做的點心。上次林滿去蘭公館,吃的是阿月的曲奇。曹媽就不高興,下廚做了幾樣精致點心拿給林滿,務必叫他明白什麽才叫好吃。
“先墊墊肚子,中午我給你炖肉吃。”
林滿接過了點心盒子,幫着林阮把他帶來的東西收進屋裏。
林阮進屋換了衣裳,這身華貴的衣服不僅和這個院子格格不入,也不适合幹活。
廚房裏很快燃起炊煙,林阮在一小片空地上劈柴,木材被劈開的聲音很清脆也很好聽。他把劈好的柴火堆在廚房窗戶下邊,搭了個小棚子,怕柴火被雪弄濕。
水缸裏的水也已經見底,林滿沒事的時候就去打水,他一個孩子,拎不動一桶水,就半桶半桶的往裏倒。水倒滿了,林滿吃到肚子裏的東西也就沒了。
林阮挽起袖子去打水,水井旁邊有一棵柿子樹,一到秋天,葉子落完,光禿禿的樹枝上挂着紅彤彤的柿子,那是一家人唯一不需要用錢買來的東西。
柿子樹很高,樹梢的柿子夠不到,大多便宜了南來北往的鳥兒。
水缸裏打滿了水,林阮就開始掃院子,院子不大,還圈出了一塊地方種菜,林阮見過的有黃瓜,番茄,豆角,還有一小片蔥,什麽時候要用了就來揪一點。
掃幹淨院子,林阮用磚頭壘出一小塊地方,裏頭生起火。林滿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外頭撿回來一個死硬的榆木疙瘩,本來是打算劈了當柴火的,只是沒劈動,就撂在院子一角了。
林阮把那個榆木疙瘩拎了過來,扔進火堆裏,慢慢燒。
林家屋子裏很冷,沒有盤炕。林阮搬了一把躺椅,扶着林父出來坐在躺椅上,叫他跟着一塊烤火。
林滿從廚房捧了一把花生出來,扔在火堆旁邊,不一會兒就撩熟了,又燙又香甜。
林滿林阮和林父在火堆邊聊天,說些家長裏短。過了一會兒,林阮進了廚房。
林母一見他,吓了一跳,道:“怎麽不在外頭歇着?”
林阮笑道:“沒事,我來給你打打下手,洗洗菜什麽的。”
冬天水涼,林母不讓林阮動手,她道:“你去添點柴吧,竈口那裏暖和。”
林阮依言去了,黃澄澄的火光映在林阮臉上,把他的臉烤的紅撲撲的。
母子兩個都不是健談的人,沒一會兒就沒話說了。林阮從兜裏掏出個小布包,裏頭裝的都是銀元。
“媽,這錢你拿着吧。”
林母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道:“你爹前幾天接了幾個木匠活,家裏還有點錢,不用給了。”
林阮把布包塞給了林母,“快過年了,買些米面年貨。我看屋子裏太冷了,回頭找人盤個炕吧,爹在屋裏躺着也舒坦些。還有林滿,他也不小了,我想送他去念幾年書,看書識字也是一技之長。”
林母猶豫的看着林阮,“那你····”
“我平常沒什麽用錢的地方,”林阮道:“你也知道,主家對我很好。”
林母聽了,默默不語了好一會兒。
午飯他們在院子裏吃的,旁邊生着火,要比屋裏暖和。林母給林阮做了好幾樣葷的,還蒸了白米飯,就怕林阮吃不習慣。
林滿小聲跟林阮說,這一頓要比他們的年夜飯還要豐盛呢。
太陽西沉的時候轅子來接林阮,林阮又換回那身體面的衣裳,林家三口子一直送到巷子口,人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晚間林母跟林父說起林滿上學的事,林滿聽見了,說不上學。
“咱們把錢攢起來,把哥接回來不好嗎?”
林母林父一時間都沉默下來,身為父母,不僅沒能庇佑兒子,還讓兒子賣身支持一家人生計。這件事情是兩口子心中的刺,什麽時候想起來都疼的不得了。
林母見林父面色不好看,扯了一把林滿,“別瞎說!”
林滿不滿道:“怎麽了?”
林母小聲道:“你哥給的這些錢還不都是王爺給的,拿他給你哥的錢去贖你哥,是個什麽道理?”
“我哥又不是白拿的錢,我哥給他們當了十幾年下人了!”
林母面色一變,有些欲言又止,“你哥,不是去做下人的。”
“那是什麽?”林滿非要問出個究竟。
林母只是搖搖頭,過了好一會兒,她又嘆了一聲,“他在那邊過的好,何必叫他回來受這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