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男孩子們退出屋子,留下那個女人。算子看了林阮一眼,道:“她叫玉香。”

林阮微微颔首算是見禮。

玉香客客氣氣的回禮,她雖然身處胭脂胡同,但身上沒有風塵氣,反而帶着一種沉靜的氣質。

玉香是這一處粟玉閣的主人,手底下養着七八個男孩子和十來個女孩子,男孩兒充作旦角養,女孩子就當丫鬟,手底下成了名的只有一個,在這胭脂胡同,算是不太好的。

但她并不在這上頭多鑽營,憑着她自己的一些熟客和時不時的新客,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玉香說着走到屏風後面換了件淡青的長衫,随手用一只簪子绾了頭發,道:“看二位也不像是來尋歡作樂的,單純是個好奇吧。”

林阮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耽誤了玉香的時間。算子自顧自的剝花生吃,道:“我這位朋友搞寫作的,來收集素材,你就揀着你從前一些事說來聽聽好了。”

林阮忙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玉香看得出他們的相憐之意,笑道:“沒什麽不方便的,都是過去的事了。”

玉香倒了碗茶,“都說這裏是風花雪月,談情說愛的地方,但其實呀,大家都是逢場作戲,不見得就有多少真心。真讓我說,我說不上來,倒有一件舊事,我随便說說,你們随便聽聽。”

林阮看向玉香,玉香回憶道:“那是我十四歲,第一次出來見人的時候。我的第一位客人是個年輕的教員,被他的兩個朋友拉着來的。他那兩個朋友各有相熟的,唯獨他是第一次來。他是第一次到這兒來,我也是第一次見客,我們兩個便聊上了。”

玉香說着,臉上帶了些笑意,“他怕是把我當成他素日來往的那些讀書人了,說的一些話我都聽不懂。但我能感覺得到,他很尊重我。那天他走的時候放下了五塊大洋,這在當時算是多的。”

“後來他又來過幾回,得知我不大讀書,便說教我讀書識字。”玉香道:“就是早春時節,他每天下午四點,從學校出來之後便來這裏教我讀書,待到天昏黑了才離開。”

“後來呢?”林阮問道。

玉香低下頭喝茶,“後來又來了一陣,他就成親了,成親之後就沒再來過了。”

林阮一愣,感覺這個故事還沒開始就結束了,有些摸不着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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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香看他這個樣子,就笑,道:“風月行當裏很忌諱說什麽情情愛愛的,因為大多沒什麽好下場。我之所以記着他,就是感念他一份心。他一個教員,每天往這邊跑,不知道多少人當面上背地裏笑話他,但他還是來了。他跟着我說,清者自清,不必在意流言蜚語。”

玉香聲音輕緩,“你想,我們這一行,最怕的就是流言蜚語。看上去那麽風光,背地裏都嫌棄。如果不是他跟我說的那些話,我想我心裏總會有個結,日子也會難過很多。”

林阮看了看玉香,問道:“你是喜歡他嗎?”

玉香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那時候年紀小,肯定是喜歡的,這麽些年過去了,覺得也就這樣。”

林阮又問道:“你喜歡他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玉香說不上來,掩着嘴笑,“我不知道,但我現在想起來,就覺得我又回到年輕的時候了。”

算子看了眼林阮,林阮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等他說話,外頭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

玉香走出去調停,算子和林阮坐在屋裏,往窗戶外面看。

只見從西廂房的一間屋子裏出來幾個人,拉拉扯扯的。其中有一個年輕清秀的男人,衣冠不整,好像只是套上了個外衫就被匆忙拉了出來。

拉他的是個穿軍裝的男人,雖然拉着他,但還是有意識的護着。兩人身後是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男人,穿着對襟團花老褂子,剃着光頭。

穿軍裝的男人把穿長衫的男人拉到外面,然後轉頭就給了光頭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穿長衫的男人吓到了,猶豫着該不該勸。林阮看到他沒穿鞋光着腳,腳腕上一圈青紫,手上也是。拉扯間露出的胳膊上也有很多印子。

玉香出去叫人拉開他們,那穿長衫的男人帶着穿軍裝的進了一間屋子,院子裏留下那個光頭罵罵咧咧的,說話很難聽。

沒一會兒玉香回來了,跟他們解釋說,穿長衫的那個是粟玉閣的人,叫五月。那個光頭是他的客人,光頭是個滿清遺少,有些古怪規矩,床上好磋磨人,回回弄得人一身傷。

穿軍裝的那個也是五月的客人,點過五月兩回。這一次不知道怎麽着就在這碰上了,那個軍人看見五月身上的傷,肯定不樂意,上去就把人揍了。

玉香一面說一面從櫃子裏拿了傷藥,算子在旁邊剝瓜子,閑閑道:“這些個滿清遺老遺少,滿腦子的封建餘毒,真不是個東西。”

說着,算子意有所指的看了林阮一眼。

林阮不樂意了,“先生跟他們才不一樣!”

“我又沒說他,你心虛什麽?”算子漫不經心的看着林阮。

林阮聽不得有人說湛晞壞話,他瞪了算子一樣,起身就要走。

剛走到院子中庭,那光頭就來扯林阮的手,“什麽時候有了新貨,還不快來陪陪爺。”

林阮連忙退了兩步沒讓他碰着,三四個人上去把光頭按住,那光頭滿臉大汗,狀若瘋癫,把林阮吓了一跳。

“他這是?”林阮問玉香。

玉香擺擺手,叫人把他送出去,道:“吸了大煙了。”

林阮一頓,眼中顯出些厭惡。

正說着,有人叫了林阮一聲,“林少爺?”

林阮回頭,是那個穿軍裝的男人,他身邊站着那個斯文清秀的年輕人,已經穿好了衣裳,但臉色還很慘白。

林阮想起來,這個穿軍裝的男人好像是顧忌的副官,姓莊。

“莊副官?”

莊副官點點頭,“是我。”

林阮尴尬的對他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莊副官看上去比林阮自在,他對林阮點了點頭,“見笑了。”

說罷,他越過林阮走到玉香面前,道:“我要給五月贖身。”

五月愣住了,連忙去扯莊副官的衣袖,玉香看了看五月,又看了看莊副官,道:“五月雖不是最紅的,但勝在年輕性子好,他要願意跟你,我不說什麽,兩千塊大洋是五月的身價。”

莊副官聽罷,沉思片刻,道:“好,給我幾天時間籌錢。”

玉香點了點頭,從頭到尾五月都是一種焦急不樂意的樣子。

兩千塊大洋對莊副官來說,不說傾家蕩産,也絕對不是個小數目。

算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屋子走了出來,倚着門口,像是看戲似的。他總有一種游離感,游離于世事之外。林阮第一次在蛋糕店見到算子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覺。後來這樣的感覺消失了,林阮就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眼下,算子那雙多情的桃花眼裏,全都是不幹己身的漫不經心。

“好熱鬧啊。”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林阮望去,是穿着軍裝的顧忌,顧忌手裏拿着軍帽,繞過影壁看着院裏的人。他身後,湛晞不緊不慢的走出來,目光在林阮身上停了一瞬。

林阮看他一眼,又很快挪開,有一種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覺。算子依舊倚着門口,眼中的情緒逐漸複雜。

莊副官走到顧忌面前敬了個軍禮,顧忌要笑不笑的,“你還知道你是個軍人啊,在胭脂胡同跟人打架,也不怕人笑話。”

“屬下知錯,甘願領罰!”

莊副官這麽說着,卻把五月牢牢護在身後頭。

顧忌挑了挑眉,沒說什麽。

不知道莊副官跟玉香說了什麽,最後莊副官把五月帶走了。顧忌處理完事情往外走。湛晞也跟着往外走,好像他是被顧忌拉了來,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

林阮跟在他們後面走出院門,那邊湛晞和顧忌都上了車,算子卻忽然叫住林阮。

林阮回頭看他,算子倚着牆,眼中的神色淡了很多,他道:“如果你糾結是不是喜歡哪一個人,那你八成就是喜歡他。”

林阮沒回答,只是道:“你不是出家人嗎,也懂這些事情?”

“我是不懂,但我不傻。”

林阮眉頭又皺起來,“我也不傻。”

算子嗤笑一聲,問道:“當年我給你算過一卦,你記不記得?”

林阮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算子聳聳肩,輕描淡寫道:“那就算了。”

林阮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是算子沒再說什麽。林阮只好跟他揮揮手,往車上跑去。

顧忌坐的是莊副官的車,湛晞的的車則是世寧來開。林阮拉開車門坐上去,悄悄的看湛晞一眼,又趕緊挪開。

天色昏暗下來,車子一直駛入蘭公館。花園裏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發出一種暖黃色的明亮的光。

湛晞和林阮下車,世寧把車開去挺好。湛晞沒說話,走上臺階要進門,林阮在身後叫了他一身,“先生。”

湛晞回身看他。

燈光下面,林阮的眼睛顯出別樣的澄澈。

“先生,”他道:“我可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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