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上海是和四九城截然不同的地方,這裏的喧嚣浮華遠遠超過林阮的想象,單說建築,不同于四九城的四合院,上海灘的建築多種多樣。英式,希臘式,哥特式,這些風格迥異的西式建築伫立在寬闊的馬路兩旁,彙聚成一種奇特的風情。

而在這些地方之外,狹窄又悠長的弄堂裏布滿了尋常生活的煙火氣,夏天巷弄口乘涼的居民,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冬天熱水升起的蒸汽,自行車叮當響的車鈴。他們組成這城市背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是林阮來到上海的第十六個月。

上海好像沒有秋天,冬天是一瞬間就到了的,葉子落了滿地,踩上去沒有聲音,因為它們是潮的。每當這個時候林阮總會想起四九城的冬天,四九城裏的葉子是幹燥的,踩上去會有聲音。

林阮最難适應這裏的冬天,寒冷無孔不入,鑽進骨頭縫裏,又濕又冷的扒在人身上。

林阮裹緊了衣服拐進弄堂,他在平安弄租了一間房子,是一戶人家的二樓,窗戶朝陽,窗臺底下有很多爬牆虎。

林阮推開門,租住的這家人是一對有年紀的夫妻,姓趙。他們的兒子和林阮差不多年紀,在幾個月前被征兵去往前線了。

天井裏有幾盆花草放在牆角,門口留了一盞黃色的燈。趙太太聽見聲音披着衣服走出來,“是阿阮呀。”

南方人的音色很獨特,舊時說吳侬軟語,聽着溫軟的很。

“是我。”林阮走進門去,跟趙太太說話。趙太太人到中年只有一個獨子,被征兵走了音訊全無,短短一段時間裏,頭發都白了很多。

“你還在打聽北邊的消息嗎?”趙太太問。

林阮點頭,他去年六月份南下到上海,花了三個月在上海站穩腳跟,本以為一切都走上了正軌,結果戰争猝不及防的打響了。

上海位于後方,一開始受到的影響并不大,可後來南北方音信斷絕,火車全都收做軍用,林阮也就被困在了上海。

“不然你去碼頭看看好嘞,”趙太太道:“今天早上聽見弄堂口的劉先生說的,最近要有船路過。”

林阮記下,他對趙太太道:“天氣那麽冷,快回去睡吧,我也上樓了。”

趙太太點點頭,又道:“最近不太平,一入夜,到處都是打槍的聲音,你下次記得早點回來,不要等到天黑。”

“我知道的。”林阮應了一聲,上樓去了。

他推開門,打開房間的燈,不大的一間房子,一張床,一個櫃子,窗戶底下放着一張桌子,上面擺着一些書和一盞臺燈。

林阮放下手裏的東西,拉開椅子坐在桌子邊開始寫信。

他這信是寄不出去的,南北方音信隔絕已經有半年了,而他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湛晞的消息。

在林阮南下之後,湛晞就出國了。他這一次出國是一個人去的,世寧留在家裏照看佟伯和蘭公館,而湛晞則獨自一人游走各國。他還是那個有名的國際商人,名氣大到林阮在上海都能聽見湛晞的名字。

除此之外,林阮沒有更多關于湛晞的消息。他游走各國居無定所,今天和美國人做生意,明天就有可能跑到俄國去了。後來戰争一起,林阮連蘭公館的信也收不着了。

戰争已經到了最後關頭,聽聞前線節節敗退,南方軍閥的軍隊不日就要退守上海。

而上海,顯見的已經亂了。

林阮的信沒寫完,燈閃了兩下,然後滅了。最近總是停電停水,像是上海灘的資源已經不夠用了一樣。林阮無法,只好收起書信睡覺。

次日天剛蒙蒙亮,林阮就被槍聲驚醒,他下床推開窗戶,冷空氣跟着槍響的回聲一起傳進屋子。林阮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已經有些習以為常。

林阮洗漱好,跟趙先生趙太太打了聲招呼,出門去了。

他跟人約好了在茶館見面,林阮到那裏之後看靠窗的位子上已經坐了人,是一個有些胖的中年人,穿着西裝大衣,捧着一杯熱茶。

林阮走過去,他穿着厚厚的長棉襖,脖子裏圍了條灰色的圍巾。如果實在四九城,林阮可能也會穿上呢絨大衣在秋冬臭美一把,可這是在上海,林阮就覺得自己有些受不住。

林阮在他對面坐下,對面那人見了林阮,叫了一聲“小老板”。這人是個買辦,老家在北方,跟林阮算是老鄉,也做過幾次生意,是個靠譜的人 。

林阮問道:“我聽說最近有條船路過上海,你能弄到船票嗎?”

買辦道:“确實是有條船路過上海,但小老板你也知道,現在這麽亂,多的是人想往外逃,船票不好弄呀。”

林阮低頭喝茶,“錢不是問題。”

“嗐,”買辦道:“滿大街的錢比廢紙還不如,現在誰還要那個!”

買辦說着看向林阮,這人年紀不大,但是很沉得住氣。

“要金子,我也有。”林阮緩緩道:“重要的是船票。”

買辦面色一喜,道:“您放心,只要手裏有貨,事我肯定幫您辦好!只不過······”

買辦搓了搓手,林阮從包裏掏出一個細煙卷,遞給買辦,買辦一摸就知道裏頭有硬貨。這年頭,哪怕一小塊金子也比外頭一麻袋紙幣值錢,買辦連忙揣進懷裏,“您放心,事情包在我身上!”

林阮點了點頭,起身離開了。臨南下的時候湛晞給林阮準備了很多東西,尤其是錢。但是後來林阮到上海,找了一份工作,雖然錢不多,但是足夠養活自己,湛晞給的那些錢也就沒有動。想來湛晞是有先見之明的,他給林阮的都是金條銀元,只有一小部分紙幣。

林阮之後去找了另一個買辦,時局特殊,他不能把寶壓在一個人身上。

等處理好這些事,已經快到了中午,林阮從兜裏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銀色懷表背面有一行拉丁文字。他摩挲幾下懷表,然後把懷表收進兜裏,往他老師家走去。

他的老師也就是方程則的老師,是建築學上的大家,姓華。他讓林阮來上海上學,之後也很照顧林阮,把林阮當做自家人。

華先生年紀不小了,他和華太太都是四川人,後來到了上海,就一直住在這裏。夫妻倆學生遍天下,自己卻只有一個小女兒,還是老來得女,年紀比林阮還小一點。

決定離開上海,是他們和林阮一塊商量的,最主要的還是林阮來做決定,沒辦法,這一家人,夫妻兩個年紀太大,華英被夫妻兩人寵着長大,并不頂事。

林阮敲開華先生家的門,來開門的是華先生的女兒,華英。

華英很年輕,穿着寶藍色的絲絨長裙,頭發微卷,帶着一個珍珠發卡,看見林阮來了,面帶笑意,“林阮哥哥,快進來。”

華先生一家住的是有些舊的小洋樓,兩層樓,牆磚是紅色的,閣樓裏時常有鴿子停留。

林阮走進房間,華太太正好做好了飯,華先生正将飯端出來,見到林阮,便笑呵呵的招呼林阮過來吃飯。

林阮在熟悉的環境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在餐桌幫坐下,華英幫他盛了湯。林阮對華英道謝,華英笑道:“林阮哥哥總是那麽客氣。”

林阮笑了笑,轉頭對華先生道:“我問過了,後天有一艘船在上海停靠,我已經托人去弄船票了,不出意外應該可以離開。”

華先生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華英聞言嘟起嘴,“為什麽非要離開上海呢,上海灘哪裏不好了?”

與華家夫妻和林阮不同的是,華英自出生起就待在上海,四川是華先生的故鄉,四九城是林阮的故鄉,而上海灘則是華英的故鄉。

華太太走過來點了點華英的腦袋,“不要多嘴。”

華英哼了一聲,有些不高興,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不高興的時候也帶着女兒家的嬌俏。

林阮想了想,跟她解釋,“你有多喜歡上海灘,我就有多想念四九城,所以我一定要回去的。将來等局勢平定了,你也可以再回上海灘來。”

華英嘟囔了兩句,不說話了,反而問起林阮,“林阮哥哥,四九城到底是個什麽地方,你就這麽想念那裏嗎?”

“當然。”林阮低下頭笑了笑,那座城裏有他的愛人。

茫茫大海一望無際,藍色的大海和藍色的天空合為一體,幾乎模糊了地平線。海面上,一艘貨輪緩緩行駛。甲板上全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們有條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

“再過兩天,就到上海港口了。”一個外國人用英語對椅子裏的人道。

那人穿着考究的西裝,坐在藍色絲絨椅子裏,他雙腿交疊着,手指輕微的撚動。

“我要找的人找到了嗎?”湛晞用流利的英語問道。

“抱歉,先生。”那外國人道:“上海現在亂成一團,完全沒有秩序,想在那麽大的城市裏找一個人,實在是太難了。”

湛晞眸子微沉,“加派人手,再去找。”

“是。”外國人問道:“停靠港口的時候是否同意當地人上船,許多人都想借此離開上海。”

湛晞随意的點點頭,這一艘輪船其實并沒有多少貨物,只是因為國內無法通行,他才要想辦法自海上入手。

不好意思來遲了,以後更新可能會更晚一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