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華先生五十歲上下,身材并不高大,是一個整天笑呵呵的小老頭。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醉心于學術,對于世事俗物一竅不通,家裏的事情全靠華太太操持。

華先生雖然在上海任教,拜入他門下的學生卻和方程則一樣散落四方,大都不在他的身邊。林阮是唯一一個在他身邊的學生,華先生一家和林阮相互扶持着在上海度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年,這其間,他們結下了很深厚的情誼。

林阮此前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方程則更多的教給他理想和抱負,而華先生,他在潛移默化中教會了林阮怎樣生活。

老一輩的人是很會生活的,年輕人總會覺得生活好難,處處不如意,但是老一輩的人卻在時光的磨練中找到了最舒服的地方。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與人和解與己和解,身上帶着年輕人沒有的沉穩與自在。

吃完了飯,林阮和華先生收拾餐桌,華先生則在華太太的指使下刷碗。平常在建築學中揮斥方遒的大師此刻卻和任何一個男人一樣,聽着自家夫人的數落,一句嗆聲都沒有,偶爾說上兩句俏皮話,讨得夫人一聲嗔笑。他們夫妻二人已經相濡以沫的過了三十年。

三十年,那是比林阮的年紀還要長的一段歲月,他不知道自己和湛晞之後會不會也是這樣。

華先生告訴林阮,結婚是需要勇氣的,往後的日子好壞不定,你得在這一刻就有勇氣去和他面對未來的許多年。

勇氣,林阮是不缺的,只要那個人是湛晞,往後是好是壞林阮都不怕。

“除了勇氣,還要有責任。”華先生對林阮說道,“年輕的時候,滿腔的激情,覺得不可能有愛意枯竭那天。可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該怎麽辦呢?一走了之嗎?不可以,因為你當初許諾的是一輩子,你要為這一輩子的承諾負責。”

林阮眉頭微皺,華先生就笑呵呵道,“這話聽起來不是那麽浪漫,你們小孩子都不喜歡聽。”

林阮想了想,問道:“沒有例外嗎?”

“當然有例外,”華先生立刻來了興致,“就像我和你師娘,我們倆,三十年啦!你不知道呀,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師娘的時候,就驚豔的不得了。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妹兒怎麽這麽漂亮的哦,我一定要讨她做婆娘的喲!”

華先生一激動,家鄉話都說出來了。林阮一邊聽着,一邊又想到了湛晞。

湛晞不在身邊的時候,林阮總是很輕易的就想到了他,天邊有一朵奇形怪狀的雲,他想指給湛晞看,黃浦江的浪聲,他想跟湛晞一起聽。偶爾一陣風拂過林阮的臉頰,都像極了湛晞的溫柔。

湛晞,林阮把這兩個字在心頭滾過一遍,湛晞。

林阮找的買辦有一個沒有了消息,還有一個靠譜的,弄來了船票。林阮用四根小黃魚換了四張船票,買辦告訴他,淩晨出發,叫他早做準備。

林阮把這消息告訴了華先生,華先生一家便收拾起來。林阮回道住處,也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夜色悄然籠罩了上海灘,這座不夜城籠罩在即将到來的戰争的陰影中,唯有黃浦江的江水,依舊波瀾不驚。

趙先生和趙太太聽見動靜走上樓,問林阮,“你要走啦?”

林阮停下手裏的動作,看着他們點了點頭,猶豫片刻又問道:“你們要不要也走?”

趙先生和趙太太都搖頭,“我們得等阿福回來。”

阿福是他們的兒子。

林阮并不是一開始就住在這裏,當時他到上海的時候租的是另一家房子,他那時候什麽也不懂,被人騙了房租不說,大半夜的被趕了出來。

後來被阿福在大街上撿到,再後來就租了他們家的房子。

林阮知道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遇到的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

趙先生趙太太幫着林阮收拾了東西,一直等到夜深人靜,四下裏靜悄悄的,連黃狗都不叫了。林阮把兩根金條塞到被褥下面,提着箱子下了樓。

混亂的時局總能使人和人之間更加親密,趙先生趙太太送林阮到門口,趙太太拉着林阮的手,“你在我們家裏租住,那你跟我們就是很有緣分的。以後再到上海來,記得還來找我們。”

林阮點點頭,趙先生趙太太便站在門口,目送林阮離開。

碼頭風很大,要走的不止林阮他們,來往的都是人,穿着大衣拎着皮箱,每個人都急匆匆的。

林阮接到華先生和華太太,但是身邊沒見華英。

“華英呢?”林阮問道。

“人太多了,走散了。”華太太滿臉焦急。來往的人很多,不經意的撞到華先生,叫他踉跄了一下。林阮扶着兩位老人,轉身看了看,路上都是人,不知從何找起。

兩位老人有些慌張,只有林阮還是冷靜的。他把船票拿出兩張給華先生華太太,道:“你們在這裏等着,如果船到了就想上船。我去找華英,我們船上會和。”

林阮交代道:“你們一定要上去,不要等我們,我找到華英之後就會上去的。”

華先生華太太點點頭,林阮把兩位老人安置好,攏了攏大衣,轉身逆着人流去找華英。

人群嘈雜,林阮的叫喊聲幾乎是無用功,人流像是洶湧的河水卷着林阮,使他寸步難行。

忽然碼頭傳來一聲巨響,是船到了,人群烏央烏央的往船上去,林阮心裏有些着急。

“林阮哥哥····”林阮依稀聽見華英的叫聲,他四下裏張望,看見街對面一個帶着紅帽子的姑娘在拼命沖他招手。

林阮見了人,忙穿過人流過去。他走得很艱難,但總算是接到華英了。

華英被人群擠得有些狼狽,她扶着林阮的胳膊,道:“行禮丢了。”

“裏頭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嗎?”

華英道:“都是些衣服和書。”

林阮就道:“那些東西丢了就丢了,等回頭再買。”

他拉着華英,一起往碼頭走去,前面一眼望去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忽然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當兵的來了!”

人群瞬間嘩然起來,像是熱油鍋裏濺進了水,吵得人腦仁疼。

守軍不許人離開上海,這也是為什麽他們要在淩晨上船的原因。

林阮往回看了一眼,只見裝着士兵的車真的到了,許多拿着槍的士兵從車上下來,一些去攔後來的人,一些去抓前面的人,高聲喊着“不許登船。”

林阮拉着華英,艱難的穿梭在人群裏。

一片喧鬧聲裏,槍聲刺耳。不知道誰的槍走了火,華英身邊的一個男人直直的倒了下去,胸口濺開了一朵血紅色的花。

華英尖叫出聲,林阮瞬間捂住她的嘴,拉着她藏進人群裏。

人群呼啦一下散開,男人倒下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圓圈,趁着衆人沒反應過來,林阮拉着華英迅速往船的方向跑去。

船下一片狼藉,船上也不逞多讓,幾乎所有的水手都出來維持秩序,很勉強的支撐着檢票,甲板這邊的人随時都有一哄而上的意思。

輪船上,湛晞眉頭緊鎖,一個外國人匆忙的走過來,問道:“先生,碼頭現在很亂,還有軍方介入,我們要不要開船?”

“等等。”湛晞捏緊了手指,另一個外國人走進來,湛晞看向他,他搖了搖頭。湛晞狠狠的閉了閉眼,“再去找。”

一邊的那個外國人急道:“先生,有船票的人差不多都上了船,已經不能再等了。”

幾乎是他話音剛落,碼頭就傳來了槍聲,不是一聲,而是連續不斷的好幾聲。

湛晞依舊沒說話,神情越發的嚴肅。

忽然,一個外國人拎着一個微胖的男人走進屋子裏,道:“先生,這個人說他見過照片上的人。”

湛晞眸光一頓,轉過身,看向那個微胖的男人。身邊一個外國人拿着林阮的照片,用并不熟練的中文問道:“你見過這個人?”

胖男人先前被那外國人吓住了,一看照片,馬上就道:“見過見過,我跟這位小老板做過生意。”

“他現在人在哪裏?”湛晞問道。

“這···這我怎麽知道?”胖男人不安的看向湛晞。

湛晞已經沒有那麽多的耐心了,一邊的外國人剛要動手,那胖男人見勢不好,忙喊道:“他···他也買了船票!”

湛晞擡眼看他,那胖男人道:“他像我買了四張船票,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也在船上。”

湛晞看着那胖男人,聲音沉沉,“你說的最好是真的。”

他轉過身命令道:“現在去查船上的人。”

一個人去了,又是一連串的槍聲傳來,伴随着人群的哀嚎和叱罵。那個外國人道:“現在一個一個人的查來不及了,不過所有有船票的人都已經上了船,我想,我們可以先開船,等安全了再找。”

随着槍聲越來越急促,湛晞知道,不能再等了,他閉了閉眼,沉聲道:“開船。”

天邊一縷晨光穿過烏雲射向大地,輪船緩緩啓動,岸邊的狼藉都留在了那裏。

林阮拉着華英跑到甲板欄杆邊,看着天邊的晨光,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