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易飒也來不及細細觀察這船冢狀況了。

還是先救宗杭要緊,他只剩了個腦袋在外頭,萬一待會這息壤轉了性子,又往外長,那可真是人形琥珀、活化石了。

她動作麻利地從那塊突出的巨石上翻了下去。

宗杭眼睜睜看着她消失,心跳突然加速,胸口一陣悶滞。

視線是平的,只能看到環繞四周的嶙峋石壁,易飒發出的聲響越去越遠,卻又帶回音,讓人心生前途未蔔的荒涼。

只剩一個頭的感覺太可怕了。

萬一易飒出什麽狀況,沒法回來呢?

萬一這個時候來了個什麽蟲子,老鼠、蛇,他一個頭,怎麽對付?只能上嘴咬了?好惡心。

萬一上頭正好落下塊石頭,不偏不倚,正砸他後腦勺上……

孫悟空到底是怎麽在五指山下堅持五百年的?他五分鐘都堅持不了,感覺分分鐘都要崩潰……

宗杭忍不住大叫:“易飒!”

這聲音飄出去,像煙圈,半空中轉轉悠悠,碰到石壁,又彈回來。

沒有回應。

完了,宗杭的腦子裏跟放映機似的,一幅幅地編排畫面:

——白發蒼蒼的童虹,戴着老花鏡看他的照片,伸手抹去眼角流下的淚:“我們杭杭,三十年沒音訊了……”

——畫面切換到這兒,他的腦袋已經成了個骷髅頭,伏地的姿勢凄涼而又哀怨。

Advertisement

——又二十年後,隆隆機器聲響,人類終于發現了鄱陽湖底的秘密,面色凝重的女主持指着他的骷髅頭向大衆做現場直播:“是的,攝像鏡頭請給個特寫,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人類的頭骨,經現場科學家分析,應該是一位年輕男子……”

宗杭差點被自己導的戲感動哭了。

就在這個時候,嘩啦一聲響,易飒又從石頭下頭翻了上來。

她面色泛紅,氣喘籲籲:這一路上,一溜兒帶小跑,見到趁手的趕緊拿,都沒敢耽擱,生怕回來的時候,宗杭已經整個兒被息壤吞了……

目下所見,一顆腦袋靈活地轉來轉去,挺自得其樂的嘛。

宗杭也看她。

她一條褲子已經撕成了熱褲,上衣也扯成了露臍裝,露一截白皙細腰,左肩繞一捆塑料纜繩,背上拿繩子捆背了不少船板木頭,腰上紮了條不知道從哪扯下來的布料,褲兜裏還插了個帶蓋的玻璃瓶,裏頭的油液一晃一晃的。

整體上,有點不倫不類。

但宗杭覺得怪利落的,很英姿飒爽的感覺。

易飒盤腿坐下,嘩啦一聲木料解了滿地。

她先做火把:拿匕首割扯了些布料下來當火絨,剩下的布裹在一根粗木頭上,把玻璃瓶裏的油液倒上去浸了。

又把那些船板木頭又掰又折,湊成了一堆引火料。

最後掏出串東西,黑不溜秋,是好幾樣串聯在一起的:一根寸許長帶凹槽的金屬尺,一根七八厘米長的碳棒,還有根纏花結的細捆繩。

“知道這是什麽嗎?”

宗杭搖頭。

“打火尺、鎂棒,這個是尼龍傘繩,拆開了有兩米多長,在野外可以用來設陷阱、做簡易弓箭的拉弦,捆人什麽的。”

打火尺和鎂棒的組合可比燧石取火給力多了,尺槽處卡住鎂棒大力往下刮,火星子那是蹭蹭的,沒多久火苗就起來了,易飒一邊忙着吹火攏火,一邊給他說些大致的情況:

——這個洞還算挺幹燥的,所以有些船上的器具沒完全朽爛;

——不少船上的工具用品都保存下來了,可以利用;

——這油變質得跟水似的,估計沒什麽效果了,但有總好過沒有……

說話間,無意中瞥了宗杭一眼。

一個腦袋,正努力朝向這頭聽她說話……

易飒沒忍住,撲哧一聲,又笑了。

有這麽好笑嗎,宗杭朝她翻了個白眼。

就是這個白眼,又壞事了。

易飒拿起火把,火堆上一撩燃了火,走到宗杭身邊,作勢挨向息壤,宗杭正長舒一口氣,她胳膊一擰,把火把背到身後,然後蹲下身子。

問他:“你眼翻什麽翻,我就是不救你,你一個腦袋,能怎麽樣?”

幹嘛啊,臨門一腳的,這不是欺負人嗎?

宗杭真是急得想蹦跶,又蹦不動。

易飒笑眯眯的:“這樣,叫我聲好聽的。”

宗杭茫然:“易飒不好聽嗎?”

易飒想了想:“叫聲姐姐來聽聽。”

宗必勝散的尋人啓事上有宗杭的年紀,易飒知道他比她小了兩歲多:她滿地噠噠跑的時候,他還抱着奶瓶吃奶呢。

姐姐?

想得美。

宗杭憋紅了臉,目光卻忽然溜歪了。

易飒的上衣下圍本就撕掉了一半,下頭的口敞得大,她還為了趨近跟他說話,半蹲了下來,他發誓自己是無心的,但目光一路從她平坦緊致的小腹順延了上去,看到素白底色上淺紫淡粉的細小碎花,看到……

宗杭閉上眼睛,頭一低,額頭恨不得埋進地裏去:“不叫。”

易飒說:“不叫的話,我可就扔你在這卡着啦?”

宗杭面頰發燙,含糊說了句:“不叫。”

看不出來,這圓滾滾的腦袋,還是顆倔強的頭顱。

易飒正想說什麽,忽然注意到他的耳朵。

火把還沒靠近呢,這耳朵居然火燒一般發紅,不光是耳朵,這紅已經揉散到了耳根下、脖頸上。

至于的麽,調侃兩句而已,是自己哪不對嗎?

易飒納悶地低頭看自己的穿着,然後秒懂,手一擡,就想抽他後腦勺。

快抽到時,手指一蜷,指腹帶過他柔軟發梢,又放下了。

怪了,倒不怎麽生氣,斜瞥他一眼,唇角不覺揚起。

算了,饒了你了,跟鴕鳥似的,腦袋藏那麽嚴實,以為別人就看不到你屁股了?

她把火把挨向息壤山壁。

***

終于出來了。

宗杭手腳并用地爬離石壁,長籲一口氣,不止口鼻,全身皮膚都像在大口呼吸:他的身體被息壤圍裹得太久了,跟下水燙過的大蝦似的。

易飒還在邊上說他:“當時狀況那麽緊急,不應該拼命往前爬嗎?我怎麽就沒被息壤‘吃’住?”

宗杭憋了半天,冒了句:“那我腿長啊。”

本來嘛,他是男人,個子比她高,架子比她大,當然沒她那麽……緊湊,嗯,對,緊湊靈活。

易飒說:“聽你這意思……我的腿短咯?”

宗杭瞄了眼易飒的腿。

她的腿真好看,又直又細,皮膚還細膩,不知道跟經常下水有沒有關系。

宗杭說:“那……從絕對值上來說,确實是我的腿更長啊。”

易飒:“……”

頓了頓問他:“你沒交過女朋友吧?”

宗杭說:“誰說的,我……”

他打了個磕絆。

是交過“五個”好呢,還是沒交過呢?

交過,顯得他有魅力,讨人喜歡,受女孩子歡迎,但會不會顯得太花心了點?易飒好像不喜歡這樣的。

他改口:“是啊,怎麽啦?”

易飒說:“沒什麽。”

一個學渣,好不容易知道個“絕對值”,還拿來跟她比腿長……

活該你沒女朋友!

***

易飒把纜繩結在巨石邊緣當懸繩,帶着宗杭下到船冢底部。

站在高處看感覺還不明顯,一落地,置身其間,登時就覺得人是在巨大的“船城”之中行走,水流和息壤的力量真是難以估量:有些小船尚能保持全貌,但很多鋼鐵巨輪反而被扭曲得妖形怪狀。

易飒遇到稍微像樣一點的船就鑽進去看,想給宗杭找雙鞋:這兒不比溶洞,很多尖利的鋼鐵部件散落得到處都是,一個沒留神就會中彩。

宗杭反而講究起來,表示不想穿人家的鞋:船上的人都已經遇難亡故了,穿死人的鞋,就像占了人家的位置,不吉利。

年紀不大,唧唧歪歪的事倒不少,一問,果然是受宗必勝熏陶,畢竟生意人在乎這玩意兒。

不穿就不穿吧,讓他這麽一說,易飒也覺得心裏怪瘆的,而且,水鬼的認知裏,有活人與死人的“地界”之說,這兒在水底以下,是別人的地界,謹慎些也好。

她在一條倒翻的小貨輪裏找到幾塊膠皮,預備比着左右腳的形狀拿匕首劃割兩塊,有了鞋底,再穿幾個孔,綁幾道尼龍繩,也勉強算是雙“涼鞋”了。

正下着刀,在隔壁房間翻騰的宗杭出來了。

他從息壤山壁裏脫險之後,全身上下就只剩了條風涼的大褲衩,還破了洞,前露點後露肉的,好不雅觀,想找塊布圍,但那些蒙灰的窗簾都好像爛蛛絲,一拉就破——剛在破餐廳裏轉悠,無意間在抽屜裏翻到塊老式的塑料桌布。

聚乙烯材料,多少年都不朽爛,宗杭靈機一動,拿菜刀在桌布中央剜出一個洞,然後套上了。

跟鬥篷似的,怪時尚的,走起路來還衣袂飄飄,他喜滋滋出來給易飒看,易飒沖着他嫣然一笑:“挺開心是吧?”

是啊,有“衣服”穿了,能走能動,還能跟在她邊上,他就是開心啊。

“沒覺得這船上少了什麽嗎?”

少了什麽?宗杭奇怪地四下去看。

易飒提醒他:“不覺得少了人嗎?”

宗杭說:“多少年前的沉船了,怎麽會有人……”

說到一半,忽然剎了口,臉色一下子白了好幾個色度。

不是少了人,是少了屍體!

他跟着易飒,已經進進出出過好幾條船了,但任何一條船上,都沒看到過屍體。

那些人呢?

他想起傳說中的幽靈船。

宗杭後背發涼,幾步湊到易飒身邊,任何時候,他都覺得離她近點,會更有安全感。

他壓低聲音,問她:“人呢?”

易飒說:“我怎麽會知道,我也第一次來。”

宗杭心裏打了個突,那股子剛從息壤石壁中脫困的輕松蕩然無存,他四面去看,總覺得有人暗中窺伺,随時都可能不安全。

過了會,他起身又進了餐廳,再出來時,戰戰兢兢的,手裏緊攥了把消防鍁,警惕地東瞅西看。

易飒低下頭,覺得好笑,又覺得怪暖的。

她忽然想明白,為什麽一向讨厭累贅的自己,一點也不讨厭宗杭,反而會對他有好感了。

他還是慫慫的,害怕時會下意識往她邊上湊,但他也是緊接着會拿起棍、拿起鍁,哪怕小腿肚子發顫,也會和她一起面對,甚至沖到她前頭的人。

起步孱弱其實沒什麽,誰也不是生下來就鋼筋鐵骨、凜然英雄,有這份心志才難得,多少人起初軟骨頭,活了大半輩子心志未立,骨頭更綿,像是忘了長肩膀,遇事只盼別人擋刀。

宗杭這樣的,挺難得的。

易飒拿匕首的鋸齒面慢慢磋磨膠皮。

宗杭放了會哨,暫無異動,目光又不自覺地溜到易飒身上。

她膝上放着膠皮,正低頭吹落膠屑,怪溫柔的樣子,和之前任何時候都不太一樣。

宗杭看入了神,忍不住說了句:“易飒,你在給我做鞋啊?”

易飒随口嗯了一聲,旋即反應過來。

什麽意思?

這口氣什麽意思?

她是看他可憐,光着腳走路會紮,之前又表現得挺好的,所以準備“随手”、“簡單地”給他湊合一雙。

什麽叫給他“做”鞋?而且聽這口氣,像是她“一針一線”、“飽含心意”,要送什麽了不得的信物似的。

她閑的嗎?

易飒眼睛一瞪,手一揚,兩塊膠皮就飛了過去:“你自己做……”

話沒落音,外頭突然傳來“咣啷”聲響。

出溶洞以來,四下一直安靜,這聲響極其突兀,易飒刷地站了起來,背脊上的肌肉似乎都在微微收縮。

聲響還在繼續,但細聽就知道,還是起源于最初那一下子:只不過應該是連鎖反應,帶到了什麽、砸到了什麽,所以一聲接一聲的,不絕于耳。

兩人都站着,直到這聲響歇下,回音散去。

兩塊膠皮落在宗杭身前不遠,一左一右,恰是個有人走來的腳印形狀。

誰?姜駿?丁玉蝶?還是說,這兒還有別的人,別的……東西?

宗杭看向易飒。

易飒豎起食指,貼近唇邊,向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