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易飒仔細聽。

四下悄靜,沒再有聲響。

宗杭伸出食指中指并攏,往自己眼皮上點了兩下,又往聲音傳來的方向點了兩下,那意思是:去看看?

做完這個,成就感油然而生:不用吭聲就能交流,水鬼招真管用,當然自己也不賴,都能活學活用了。

易飒搖頭,壓低聲音,幾乎是用口型說了句:“先做你的鞋。”

行吧,易飒這麽說,總是有道理的,再說了,不管接下來是厮殺還是逃命,有鞋子穿總比光腳省力。

宗杭彎腰撿起皮子,動作很輕地挨着船艙坐下,又借了烏鬼匕首給皮子鑽眼,易飒也後背貼住艙體,繼續凝神聽外頭的動靜。

結合始末,她覺得這聲響是“孤響”,更像意外,而非人為。

見宗杭不住瞧她,易飒低聲說了句:“自己處境危險的時候,有什麽異樣,別馬上冒頭,以免撞個正着。”

宗杭點頭,童虹也不讓他看打鬥的熱鬧,怕打架的人瘋起來拳腳無眼,招呼到他身上。

他拆了尼龍傘繩,穿過膠皮的洞眼,把腳跟鞋子綁到了一起,一只綁完,綁另一只,紮得很緊實,确保飛奔起來不會掉。

完事之後,攥緊消防鍁,等着易飒吩咐。

易飒其實也拿不定主意。

她覺得這船冢處處詭谲,八面來風,暗處萬一真有什麽人或者“東西”,一走動難免暴露。

但又不能總縮在這兒。

她招手讓宗杭過來,拿手指在沙地上畫圖示意:“你跟着我,盡量別走空地,貼着船身。我前,你後,別死跟,眼珠子活一點,各個方向都要看,一有問題,馬上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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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這是把背後的警戒都交給他了,宗杭深感責任重大,掌心都出汗了。

***

易飒繞出船艙,帶着宗杭往之前發出聲響的方位走。

船冢裏還是靜悄悄的,這種廢墟式的“城池”最可怕,你也說不準經過一堆廢木堆料時,下頭會不會有什麽東西悍然掀出——要麽說無聲勝有聲呢,滿山頭狼嗥,你至少知道對手是狼,但現在,豺狼虎豹、妖魔鬼怪,一切皆有可能。

走了一段之後,易飒停下腳步,擡頭去看。

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這裏多是木船,堆得雜亂無章,斜倚歪靠,像個迷宮樣的街區,以為走到了死路,一拐彎,又是條道。

拐了兩次之後,易飒驀地停步。

宗杭趕緊跟着收步,探頭看時,覺得腦殼都在嗡嗡響。

他看到一雙腳。

确切地說,這個位置,看不到全貌,船尾擋住了,只能看到露出的一雙腳,男人的腳,穿皮涼鞋。

腳跟貼地,腳尖朝天,人應該是躺着的。

易飒心裏嘆氣,她從來不喜歡看瘆人的畫面,尤其是跟人有關的,但現在,不得不硬着頭皮上了。

她交代宗杭:“你還是負責警戒,咱們兩個,任何時候,不能被同一樣東西吸引了注意力,防止是個套。”

***

易飒握緊烏鬼匕首,盡量保持安全距離,繞過船尾。

視線及處,心裏打了個突,然後狂跳。

是姜孝廣!

仰天躺着,面色煞白,肢體僵硬,應該已經死了。

但她還是試探着叫了聲:“姜叔叔?”

沒回應。

易飒走上前去,看看姜孝廣的屍體,又擡頭看高處,看到一根斜出的斷折桅杆。

從屍體的狀态和屍斑的情形來看,死了有段時間了,初步推測,死的時候,可能是挂在了高處的桅杆上,木頭漸漸吃不住這重量,終于斷折——屍體從上頭砸落,中途撞到船舷、帶裂木板,所以會有聲響不絕。

然後墜落在這裏。

宗杭警惕地環伺周遭,但聽到那聲“姜叔叔”後,也知道是“熟人”,還是被自己拿碗砸過後腦的“熟人”,忍不住一瞥再瞥,心頭發毛。

姜孝廣身上,好多血道道,早已凝結發暗,好多是劃破了衣服直接入肉的,看來不管殺他的是誰,指甲一定很駭人。

易飒伸手掰住姜孝廣的肩膀,把他上半身擡起來看了看。

後腦凹了一塊,不知道什麽東西砸的,致命傷應該在腦後。

易飒示意宗杭原地別動,自己爬上高處看了一回,除了在船板壁上看到一些雜亂的抓痕外,沒別的發現。

她又原路返回。

宗杭緊張地迎上來:“怎麽樣?”

易飒搖了搖頭,低頭看姜孝廣的屍體,心頭一陣惆悵:前兩天還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橫在了這。

一直以來,不管是不是暗藏居心,姜孝廣對她,還算是不錯的。

她搬了些廢舊木料,勉強把姜孝廣的屍體搭罩住,然後招呼宗杭:“走吧。”

宗杭一愣:“往哪走啊?那這位姜……先生呢?就不管了?”

姜孝廣跟他爸一樣的年紀,他還拿碗砸過人家腦袋,總覺得于心不忍。

易飒反問他:“你還能怎麽管?拖着他走嗎?現在開始,最重要的事是找出路,其它一切靠邊。”

她已經餓得有點心慌了,嘴唇越舔越幹。

估計最多再頂上半天,生存危機就要壓倒一切了,到時候,什麽息壤、船冢、兇手、秘密,都沒有一口水、一角餅來得重要——但處境、情形,卻還在往更莫測的方向轉化,一點脫困的希望都看不到。

***

找出路,話說得篤定,但真正做起來,一籌莫展。

這洞像垃圾場的傾瀉地,到處都是船,歪散的、靠邊的、堆疊的,打眼看過去,根本沒往外的出口岔道,如同巨大的箍桶,還帶蓋。

這可怎麽出去?難道跟蛤窩的那個溶洞一樣,也被息壤封死了?又要燒出條路來?但這兒這麽大,往哪燒呢?

兩人找了好久,精疲力竭,好在這兒不缺休息的地方:任何一條稍微大點的船,找到破口鑽進去,就算個不錯的掩體。

易飒在隐蔽處找了條沒翻的小貨輪,進去找了張床,床墊子撣撣就蜷縮着躺下了。

太累了,心比身體還累。

宗杭還想做點什麽:“易飒,要麽我出去找找,有沒有什麽吃的?”

易飒話都說得有氣無力了:“你別亂走了,到時候走丢了,我都不知道往哪去找你。不會有吃的,就算是密封罐頭,這幾十年下來,早變質了,你先睡會吧,養點體力。”

也是,宗杭從隔壁拖了張床墊子過來,在她床邊搭了個鋪,然後挪桌搬椅,把入口堵嚴實,這才放心躺下。

躺下不久,就聽到肚子咕咕叫,他拿手摁住肚皮,強制着不讓它發聲,哪知道正對抗着,易飒的肚子也叫了。

宗杭擡眼看她。

兩人四目相對了會,幾乎是同時笑了。

宗杭想聊點什麽分散注意力:“姜孝廣跟丁玉蝶他們是一起的,姜孝廣出事了,那其它人呢?”

易飒翻了個身,趴到床墊上,也把手伸到身底摁住肚子:“兩種可能,一是這裏有‘東西’,大家都出事了;二是這幾個人互相在厮殺,老實說,那個抓痕……”

做排除法的話:丁玉蝶那性子,打死也不大可能向姜孝廣動手,姜駿又是姜孝廣的兒子,總不至于父子相殺……

好像也只剩下易蕭了,這個她不了解、也從來沒有機會去了解的姐姐。

***

易飒閉上眼睛。

她做了個夢。

餓得太厲害了,夢裏都在吃飯,餓死鬼一樣往嘴裏刨食,米粒子灑了碗周一圈,易蕭在對面敲碗,訓她:“你看看你,吃個飯像拱豬食槽一樣……”

她擡起頭,抹掉唇邊的米飯粒,看到易蕭攥筷子的那只手,指甲裏全是血。

易飒問她:“是你嗎?你殺了姜叔叔?”

易蕭忽然詭異地一笑。

然後湊過來,一字一頓:“飒飒,我已經不是我,你也已經不是你了。”

什麽意思?

易飒遍體生寒,眼前的易蕭漸漸變了,變成了一幅圖,仔細看,像時下流行的圖層相容,用無數張照片拼成一張人臉,那些照片漸次擴大,在她面前循環往複,都是不認識的人的臉,男女老少,美醜妍惡,眼睛都看着她,突然嘴唇同時開啓,都在說同一句話。

“它們來了。”

無數人的聲音,湧動成大潮,四面八方,一波疊過一波,都是密密麻麻的“它們來了”。

易飒大叫:“什麽意思?誰來了?它們是誰?”

……

無數模糊的聲線裏,忽然摻進一道宗杭的:“易飒?易飒?”

易飒渾身一激,猛然睜開眼睛,一口氣險些沒倒上來。

還在那條用于栖身的船上,天已經全黑了,宗杭守在床邊,正擔心地看着她:“易飒,你做噩夢了?一直說夢話。”

可能吧,易飒頭痛欲裂,伸手去抹,滿額津津的汗,後背也涼飕飕的:“我說什麽了?”

“你一直說‘它們’、‘它們來了’,很慌的樣子,我怎麽推你也推不醒。”

是嗎?易飒有點虛,趴着緩了會,忽然擡頭:“天怎麽黑了?”

沒道理啊,溶洞裏沒有白天黑夜的概念,用于照明的是洞頂那些薄薄的一層息壤,難道它們休息了?

宗杭答不出,他也是被易飒的夢話驚醒的,一時緊張,都沒注意過天黑這回事。

正想說什麽,易飒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別說話。”

宗杭閉上嘴。

過了會,他豎起耳朵,身上汗毛都奓起來了。

他聽到了“沙沙”的聲音,像什麽東西被拖着走,過了會,這聲音似乎到了外頭,有微弱爍動的光映了進來。

易飒抓住匕首,低聲說了句:“我們別出聲音,悄悄看一下。”

說着起身往外走,宗杭抓住鋪邊的消防鍁,屏住呼吸跟上,随着她到了舷窗邊,剛向外溜了一眼,腦子裏一轟,緊接着噼裏啪啦,像有無數白色焰火炸開——

他看到條幅粗細、像透明紗一樣,但泛微弱熒光的息壤正從地面緩緩拖迤而過,盡頭處裹着一個人的腿。

那是姜孝廣。

他無聲無息,雙手垂落身側,正被那條息壤拖拽着,一滞一頓,慢慢從他們眼前經過。

船上的人都去哪兒了?

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個,被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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