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黎明的時候,開始下雨。

雨點沒落多久,宗杭就醒了,兩手墊在腦後,躺在地席上發呆,雨聲漸密的時候,易飒起來上洗手間,姿勢和背影都帶頹氣。

宗杭目送她進去了又出來,希望她能看自己一眼,這樣他就能借機說一兩句話,或者朝她笑一下也好——但她沒看,膝蓋跪上床邊,身子斜着倒下去。

床不太結實,經不住她這麽造,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宗杭嘆氣。

易蕭死了,對易飒是什麽影響,他也說不清。

說傷心吧,她一滴眼淚也沒掉,反而是他這個外人,眼淚濕了一臉。

說她不傷心吧,她卻極其沒精神,上岸之後,就沒怎麽說過話,蔫巴、頹廢、少食、懶動——除了上廁所和偶爾吃兩口飯,人好像長在了床上,有時候面朝下趴着,能趴上五六個小時不挪窩。

宗杭向她問事情,都得辨她眼神、眼皮和眼睫毛——

“易飒,丁玉蝶說手機廢了,跟三姓斷了聯系了,要趕緊重辦,我拿上你的證件,跟他一起幫你辦了哦?”

她沒反應。

這是默認了。

“我拿你的錢,買點衣服行不行?我會記着賬,以後還你。”

她閉上眼。

這是嫌他聒噪,讓他自己看着辦。

他和丁玉蝶出去,辦完了事回來一看,走的時候她趴成什麽樣,現在還趴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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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上來電話了也不接,有一次,鈴聲賽勁兒不休,宗杭好奇,掀起來看來電顯,然後說:“易雲巧打的,接不接?”

她睫毛顫了下,眼皮拉下一半。

這是嫌他多事。

不過她能有這反應,宗杭還是挺欣慰的:到底姐妹一場,不求她痛哭流涕,能消沉幾天也是好的——石頭扔進水裏還聽個響呢,她真要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也太涼薄了。

***

早飯是粥和白米糕,旅館主人送來的,宗杭埋頭吃完,易飒那份已經涼了,朝床上看,人也沒有起來的意思。

宗杭拿小紗籠把她那份罩上,防有小蟲子飛蠅偷食。

然後起身,正要把自己的碗碟送去廚房,丁玉蝶從門外進來,對宗杭說:“我今天走了啊。”

手機辦通之後,丁玉蝶接到不少丁家那頭催回的電話,又時不時腦殼生疼,懷疑自己被姜駿撞出了腦震蕩,已經提過幾次要先回去的話了。

宗杭點頭:“那我送你。”

丁玉蝶說:“什麽年代了,送什麽送!”

又走到床邊,盤腿坐到地席上,拿手在易飒面前晃了晃,易飒嫌煩,把頭埋進床裏。

丁玉蝶說:“我先走了啊,這事……如果有後續,要我幫忙,你再找我。”

細論起來,這趟能脫困,多虧易飒想出的法子,雖然過程累得想死。

最終浮出水面時,胳膊和腿都抽筋了,只嘴巴能動,一個勁地嘬烏鬼哨,嘬得嘴也快抽筋的時候,那只野放的烏鬼終于趕到,一個接一個的,把人拖上了岸。

人家的法子,人家的烏鬼,他這算是欠下了人情,回報是應當的,更何況,湖底下的事,不明不白,遠遠沒完。

易飒含糊地“嗯”了一聲。

丁玉蝶又想起了什麽:“我去大群裏轉了一圈,很和諧,有人還問姜家開金湯延後到什麽時候了,看來姜孝廣失蹤的事,還被捂着呢,沒爆出來。丁長盛也冒過幾次頭,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

總之就是一派風平浪靜,遠非他想象中的炸了鍋。

他頭一次覺得,三姓真是一潭深水,自己一直在湖面逍遙泛舟,但身邊的人,一個個的,都潛下去了。

***

宗杭撐了傘,幫丁玉蝶拎了行李包,送他出來。

小旅館挨着湖,位置有點偏,到有車的地方還有段距離,宗杭預備多送幾步,丁玉蝶起先覺得他太客氣了,後來樂得不拎包——這麽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

剛出門沒幾步,忽然聽到易飒的聲音。

“丁玉蝶。”

回頭看,她就這麽穿過了雨過來,連鞋子都沒穿,宗杭趕緊把傘移過去罩住她。

她濕了個半透,頭發上往下滾水珠:“丁長盛有窯廠嗎?”

丁玉蝶茫然:“沒有吧……沒聽說過丁叔還開窯廠啊。”

窯廠,像燒磚制陶的地方,感覺是賣力氣掙錢的,別說丁長盛不缺錢,就算缺,也不至于往這條道兒上費事啊。

易飒說:“那你幫我打聽一下,暗中打聽,不一定是丁長盛,只要是丁家的人,誰有或者有過窯廠的,都留意一下。”

丁玉蝶點頭。

易飒似乎還想說什麽,一時又忘了,站了會之後,說:“那再聯系。”

說完了,掉頭就走,宗杭反應慢了一拍,想追時,她人已經在雨裏了——等追上去,估計人也到屋檐下了。

丁玉蝶看易飒的背影,有點唏噓,問宗杭:“你說,我們當時……是不是好心辦壞事了?”

***

宗杭沒吭聲。

他送丁玉蝶往外走,湖邊一下雨,就容易生霧,淡薄的水霧穿在野草間,浮在膝蓋下,浮得人小腿涼飕飕的。

也許,真的是弄巧成拙,好心反辦了壞事了。

***

那天,易蕭垂下手之後,他還以為會再擡起來。

居然沒有,跟無數電視裏演的一樣,垂成了死別的姿态。

他難受到流淚。

為易蕭,也為易飒。

很久之前,他就盼着這場姐妹相會了,設想過很多場景,溫情脈脈、言辭激烈、淚流滿面,唯獨沒想到,會像兩列高速疾馳卻方向相反的列車,鳴笛聲尚袅袅,就決絕地從彼此的生命裏穿透出去了。

易飒伸出手,把易蕭瞪大的、卻再也沒了光澤的眼睛阖上,目光掃過一地狼藉,問他:“發生什麽事了?”

好端端的,姜駿為什麽要攻擊易蕭呢?早不攻擊晚不攻擊,為什麽選這個時候下手?手足被縛之下,不惜拿嘴去咬。

易蕭跟他,不是一頭的嗎?他攻擊宗杭或者丁玉蝶,都還更合理些。

宗杭腦子裏一團亂,磕磕絆絆把之前的事說了。

沒發生什麽啊,就是他和丁玉蝶想把人給帶出去,僅此而已。

易飒沉默良久,才說:“他不想讓易蕭出去。”

姜駿把一些東西留在了易蕭的腦子裏。

就如同他曾經留過一些場景在她腦子裏一樣,她緩過來之後,清晰地記得那口挂在牆上的太極鐘、會議室裏的男男女女、實驗室玻璃器皿裏那一小撮看似普通的土壤。

易蕭曾經被姜駿完全控制過,她腦子裏接收到的信息一定更多,也就意味着,她完全清醒之後,很可能對外吐露一些秘密。

這些秘密如此重要,以至于姜駿做得這麽絕,不計後果,不惜代價,要阻止易蕭離開。

***

路道盡頭處空蕩蕩的。

旅館老板說,可以在這等,等一會,就能看到鄉村公交,或者私營的小面包車,都是去縣裏的,到了縣裏,進了正規的大汽車站,四通八達,想去哪去哪。

都送到這了,也不差那幾分鐘,不如做事做全套,把人送上車。

宗杭把包換了個手,轉頭看大湖風景。

湖面上也霧蒙蒙的,成千上萬雨滴子造就的漣漪大大小小,擠擠挨挨,一個碰一個,周而複始,圈圈相套。

不少漁船散布湖上,被水霧籠得隐隐綽綽。

丁玉蝶拿胳膊肘碰了碰宗杭,又朝湖面上努了努嘴:“姜駿在底下呢,你說他……最後的那笑,什麽意思啊?”

***

易蕭死了,他們要走,那這個姜駿呢,怎麽處理?

醒過來的丁玉蝶捂着鼓了包的腦袋,咬牙切齒,說姜駿該殺。

宗杭也主張殺了算了:姜駿先殺了姜孝廣,已經是個殺人犯了,又殺了易蕭,兩條命案,真是死不足惜。

易飒嗯了一聲:“誰動手?”

丁玉蝶不吭聲了,頓了頓說:“他殺的是你姐姐,你是家屬,論理……”

話到一半,覺得自己說得混賬,沒再往下說:論理該你去殺嗎?現代社會,家屬也沒資格殺回去吧。

宗杭也不說話了,前兩天他還為拿碗砸了姜孝廣而忐忑不安,現在就一口一個“殺了算了”,果然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誰動手?

他嗎?他根本下不去手吧。

丁玉蝶嗎?他是個外人,和姜駿沒深仇大恨,總不至于腦袋被狠撞了一下就拔刀相向。

易飒嗎?她對易蕭的死,好像茫然多過憤恨,遠沒到要手刃姜駿報仇的程度……

他詭異地想起了丁碛。

如果丁碛在這兒,就不會有這種尴尬的困局了,以他的心狠手辣,不會有絲毫瞻前顧後。

宗杭忽然被自己的念頭驚到了。

自己居然覺得“丁碛在這就好了”,心裏頭那些因道德束縛而不得施展的惡念,就可以交由他落地了,這樣既遂了心意,又可以雙手幹淨,不染血污,未來被追究起來,也可以推他出去一了百了。

丁長盛是不是也這樣想的?不願淌髒水,就“栽培”了這麽一個人出來。

……

最終,易飒決定先留下姜駿。

有太多事情還沒弄明白。

這個地下穹洞是怎麽回事?

千百年來,金湯的幌子下頭密密實實藏着的這個息巢,是幹什麽用的?

那面嵌進了姜祖牌的太極鐘盤,會不會于某個時刻,忽然開始計時?計的又是什麽時?

易蕭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秘密是什麽?她最後喃喃的那句“想錯了”,代表了什麽?自己和宗杭的身體狀态,究竟是不是“完美”?

姜駿似乎知道一切,雖然他從不開口,但現在一刀殺了,等于斷絕了有朝一日他開口的可能性。

先留着,盡管能否再次進入這裏,還是個未知數。

……

他們把姜駿鎖在了船冢的神戶丸號裏。

選了船底用來堆放財寶的結實艙室,不止用纜繩,也動用了鐵鏈、大鎖,把人圈圈繞纏,纏得姜駿連挪動身子都異常艱難。

最後離開的時候,剛掩上門,還沒來得及上鎖,裏頭的姜駿忽然大笑起來。

易飒又把門推開。

宗杭看到,姜駿吃力地擡起了頭。

他的頸部也纏了鐵索,擡頭很難,但他還是擡了,眼睛依舊那麽亮,然後,嘴角慢慢往上咧。

居然在笑。

一種占據上風的、你奈我何的笑。

***

遠遠傳來車聲。

看大小,應該是輛私營小面的。

宗杭把行李包遞給丁玉蝶,說:“愛笑就讓他笑呗。”

他也看過不少争鬥類的電視劇。

很負責任地說,裏頭對抗的雙方、或者多方,從來都是你方笑罷我登場。

有笑在開頭的,有笑在中間的。

但誰能笑到最後,不到終結,誰也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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