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從丁盤嶺的帳篷出來時,易飒在門口站了會。

不知道在看什麽,但一切又都看進了眼底:遠處發亮的雪蓋把那一片的天頂襯得泛白,蜿蜒的銀色細流像針腳細密的縫線,把一塊一塊青褐色的苔藓綴織在了一起,帳篷間袅娜着晨炊的煙火氣,偶爾有人走動,迎着晨光的影子都顯得生機勃勃。

易飒嘆了口氣,攥着那本軟面冊子往邊上走,但其實這一大片都是平地,沒遮沒擋,一覽無餘,并沒有什麽适合一個人靜靜待着的去處。

她走到營地邊的一塊坡地上,本子一扔,權當坐墊,然後一屁股坐下。

褲腳因為這坐下的撐力微微提起,露出腳踝上紋身的一部分。

易飒把褲腳往上提,又把襪子往下拉,終于使得那個紋身露了全貌。

去死。

媽的,當初到底為什麽紋這兩個字來着?

不記得了,可能是青春期叛逆,生命無限、活力旺盛時,就喜歡把死亡一類的詞當口香糖,整天嚼個不停,以彰顯自己特立獨行,她記得,紋身的那天,陽光很好,她在字體間舉棋不定,紋身師于是推薦瘦金體,說是這字“行筆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就跟她這個人似的,纖瘦細弱,但整個人勁勁兒的。

她喜歡這恭維,于是就紋了。

現在回看,不自覺打了個寒噤,覺得命運裏的某種谶言,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攀上蘸着墨的針尖,細細紮進她的皮膚裏,像扁鵲見蔡桓公時提醒的那個“君有疾”,在腠理、在肌膚、在腸胃——待她窺破玄機時,已在骨髓。

早知如此,就該紋個“長命百歲”什麽的。

不遠處有人經過,易飒擡頭去看。

是丁碛。

丁碛也看到她了,下意識低頭想回避。

易飒吼了句:“姓丁的!”

然後朝他勾手指:“你過來。”

叫自己嗎?丁碛遲疑了一下,還左右看了看,确定沒其它的丁姓。

他走上前來。

易飒還坐在原地,眯縫着眼擡頭看他,豎起兩根手指,作了個挾夾的姿勢:“有煙嗎?”

如果不是沒聞見酒氣,丁碛真要以為她是喝醉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提了幾分警惕:“沒有,再說了,你不是從不抽煙嗎,只抽煙枝的。”

易飒冷笑着垂下手,指尖觸地時,順勢揪了一把帶霜的苔藓在掌心慢慢搓揉:“我換個口味不行嗎?我問你啊,現在處處巴結丁盤嶺,什麽意思?”

丁碛不動聲色:“盤嶺叔是長輩,安排我做事,我做是應該的,合情合理,怎麽就叫巴結了?”

易飒挑釁地笑:“不是,你是忽然發現,丁盤嶺壓得住丁長盛,更有勢力,更有心機,你覺得跟着他會更有保障——但我告訴你,我無所謂,不管你跟誰,不管你腦袋上罩多大的傘,該朝你算的賬,我還是會算。”

丁碛皺了皺眉頭:“易飒,凡事何必這麽較真,我想重新做人,你行個方便,對大家都好。”

易飒差點跳起來:“你放屁!重新做人這詞是這麽用的嗎?”

她拿手指點向丁碛:“你不過是做髒事做膩了,厭煩了,又覺得有風險,會有我這樣的人窮追不舍,于是想換一種輕松的活法。那些前賬,你不消、不吭聲、不交代,指望着大家都不追究,放你一碼,就雨過天晴了,是吧?”

丁碛不想再糾纏:“大清早的,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他轉身想走,腳踝處忽然緊勒,低頭看,是易飒不依不饒,拽住了他的褲腳。

“我再問你啊,你跟井袖是怎麽回事?你愛上她了?”

丁碛無可奈何,不懂她怎麽會忽然發起瘋來:易飒之前,是跟他一直不對路,但不至于這麽颠三倒四的啊。

他用力把褲腳掙脫出來:“我不知道什麽愛不愛,我也不講究這東西。”

易飒譏诮地笑:“不是要重新做人嗎,那就從不禍害人開始啊,既然不愛,就別他媽假惺惺的欲擒故縱,又是送鑰匙又是送關懷的,惡心!”

丁碛盯了她半天,忽然笑了:“聽你這意思,井袖跟了我,就一定死路一條了?要不要打個賭啊,沒準她選了我,是這輩子最幸運的選擇呢?”

易飒喃喃:“說這話,真是連臉都不要了。”

她仰頭看天。

也不知道老天爺是怎麽給人定壽數的,像割韭菜一樣,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把她給割了,卻放任丁碛這種人繼續活下去,還活得好好的。

***

宗杭一早起來,就不見了易飒。

洗漱完了,也不見人回,先還以為她是去找丁盤嶺了,但明明見到丁盤嶺和丁長盛在一處說話,又以為她去吃早飯了,然而臨時充作飯堂的簡陋帳篷裏,也沒她的影子。

宗杭只好繞着營地找,中途拽住一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人打聽,正說着話,丁碛從旁經過,臉色不是很好看,大概聽到了一兩句對答,冷冷說了句:“在那頭發病呢,也沒人管。”

發病?

宗杭額頭上青筋一跳:今天是19號。

他也顧不上高反了,發足向着丁碛說的方向狂奔,遠遠就看到易飒在地上坐着,抱着膝蓋,垂着頭。

到跟前時,上氣不接下氣,宗杭扶住膝蓋彎腰,一句話都被大喘氣分割得斷斷續續:“易飒……你……沒事吧?”

易飒擡頭看他,眼睛裏一片茫然。

就在片刻之前,她還是只脹滿氣的刺球,向着丁碛沒頭沒腦滾紮,但她很快就發現:随便揪個人過來發洩,并不能讓自己好過。

于是就蔫了,覺得整個人沒了血肉,只餘骨架,盡力撐起一幅耷拉的人皮。

宗杭覺得不對勁:“易飒,你怎麽了啊?”

睡覺前不還好好的嗎?

易飒盯着他的臉看,忽然冒出一句:“宗杭,你的臉髒了。”

是嗎?宗杭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臉:應該不會啊,他剛洗完臉,照鏡子的時候,明明清清爽爽的。

易飒說:“過來,臉過來,低一點。”

宗杭依言低下臉去。

易飒伸出手,捏住他腮幫子上一塊肉,往邊上一提,又一提。

宗杭一下子反應過來,倏地擡起頭,捂住被捏紅的地方:“哎,你故意欺負人吧?”

易飒咯咯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她拿手指抹抹眼睛,說:“是啊,就是故意的,怎麽着?”

怎麽着?也不能把她怎麽着,再說了,今天19號,不希望她生一點點氣,能開心最好。

于是岔開話題。

“你吃飯了嗎?帳篷裏有飯,去晚了就只能吃剩的了。”

易飒搖頭,拿手拍拍邊上的地:“坐下說。”

宗杭坐下來,雙手攤開了向着她:“剛剛你的手好涼,要我給你捂一下嗎?”

易飒斜了他一眼:“你是想摸我的手吧?”

宗杭氣了:“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就是看你的手涼,很純潔地幫你捂一捂,你肯定這麽坐着好久了,手凍得跟冰坨坨似的。”

易飒低頭看自己的手。

是冰涼的,而且剛搓了苔藓,并不幹淨,沾了些泥沙和草汁。

她撣了撣手,把手交握着遞過去。

宗杭趕緊雙手攏起,把她的手包住,還低下頭,朝掌內呵了呵氣——是跟電視裏學的,他覺得這樣,能暖和些。

他的手真是挺暖的,幹淨修長,修剪齊整的指甲上泛健康的光澤,不敢去想,有一天,這手會幹癟褶皺、指甲脫落。

擡頭看,他有一半的臉正浸在清晨初升的光裏,面部輪廓很柔和,沒有那種給人壓迫感的冷峻和淩厲,這世界即便對他不是很友善,他也沒有對這世界緊繃——

光潔的額頭上映出細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茸毛,開心的時候,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上揚,那弧度,像是要盛住每一滴的笑,收個滿滿當當。

易飒覺得自己真是喜歡他,他這一輩子,眼角眉梢,都不該落陰霾。

她深籲了口氣,把胸臆中的種種缱绻都壓回去,失神了會,輕聲說:“宗杭,你回家去吧。”

宗杭随口答了句:“我知道啊,等這事完了,我就回家了,都不知道怎麽跟我爸媽解釋,實話不能說,編又編不出好借口來。”

易飒說:“已經完事了,你可以回家了。”

哈?

宗杭納悶:“不是昨晚上才下了漂移地窟,丁盤嶺還說別急着下結論……”

“是啊,等他查出真相,不定什麽時候了,也許一年、兩年,難道你要一直等着,就是不回家嗎?”

易飒說的總是有道理的,宗杭腦子裏有點亂:“可是丁盤嶺說,我是唯一特殊的那個,他覺得留着我有用,不會讓我走的。”

“沒事,我去跟他說。你已經幫了很大忙了,昨天晚上,差點讓太歲給夾死——多危險啊,三姓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反正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你別傻乎乎幫他們賣命了。”

宗杭糾正她:“也不全是幫他們賣命,都是你去了,我才陪着去的。”

易飒嗯了一聲,過了會抽回手,從地上爬起來,順帶把那本軟面冊子卷起:“那你回去收拾一下,我去問問丁盤嶺,有沒有富餘的車,如果有,盡快安排把你送回去。”

宗杭吓了一跳:“這麽快?”

這也太突然了,昨天晚上還一點跡象都沒有,宗杭語無倫次:“那……那你呢?”

“三姓還有些事,我得忙一陣子。”

“那我等你一起吧,反正……也不急這幾天。”

“宗杭,你爸媽到現在都還以為你死了,你真覺得寄兩張明信片很安慰啊?之前是走不了,情有可原,現在有機會了,還磨磨蹭蹭,好意思嗎?”

她語氣有點重了,宗杭的臉噌一下漲得通紅,半天才小聲為自己解釋:“不是的,我是一時間沒心理準備……那明天行不行?”

“非得拖一天?”

宗杭嗫嚅了句:“你今晚會爆血管,有我在,萬一出什麽狀況,我能幫你遮掩一下。”

易飒心裏一暖,語氣柔和不少:“那我去問一問。”

***

丁盤嶺剛拉開被子,正準備補個覺,易飒就進來了。

整個人硬邦邦的,還帶着刺的那種。

丁盤嶺忽然覺得,易飒真像個銅豆子,再大的壞消息都砸不扁她,反而會讓她渾身戒備,愈加杠頭杠腦。

他和顏悅色:“飒飒,有事嗎?”

“盤嶺叔,待會幫忙安排輛車,送宗杭回家。他的事你也知道,在柬埔寨出事之後,至今沒跟家裏聯系過。這一陣子跟着我們東奔西跑的,壺口也去了,地窟也下了,他已經夠倒黴的了,沒義務再給三姓做苦力。”

丁盤嶺有點意外:“一定要安排得這麽急嗎?飒飒,你真是說風就是雨的……”

易飒盯着丁盤嶺看:“盤嶺叔,你是不是漏了句話啊?”

丁盤嶺一愣:“漏了什麽?”

易飒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說,宗杭是最特殊的那個,有他在,跟‘它們’打交道會穩妥些嗎?這次怎麽不說了、不留他了?還是你早就知道,特殊的不止他一個啊?”

丁盤嶺這才反應過來。

居然讓小字輩将了一軍,他有點尴尬。

易飒卻笑起來:“我早該想到了,你在所有事情上都先人一步,怎麽可能唯獨這事上被蒙住啊,沒錯,我真的是,我就是,你要是不相信,我今天晚上,還能給你看證據。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宗杭,有我就夠了。”

丁盤嶺沉默了會,問她:“你到哪一階段了?”

易飒沒吭聲,頓了頓說:“最好就是今天的車,宗杭要是問,你就說,只今天排得出來。”

“今天是不是太急了點?”

真奇怪,這世上難道只她一個人認為:告別就該像揮下快刀,不留戀,不流連,一刀天涯嗎?

告別這種事,不應該太拖拉。太拖拉的話,就永遠告別不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