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宗杭有一種被掃地出門的感覺。

哪有這麽快的啊,這頭剛給了通知,那頭車就備好了,說什麽“只今天能排得出車來”,還堵在門上,看着他收拾行李。

肯定有問題,人家古代抄家,還先給下道聖旨呢。

他滿腹疑窦,又問不出究竟來,只好百般磨蹭,但行李少得可憐,就那幾樣,也發揮不了多長時間。

末了抱了個小拎包,坐在帳篷裏不挪窩,那愁眉鎖眼的樣子,像戰禍來了即将抛家逃難,又舍不得破屋爛瓦三分田。

易飒半蹲在門口,把門簾攏起打了個結:“走啊,車子等着呢。”

“易飒,你跟我說實話,真的沒出什麽事嗎?”

易飒嘆氣:“能有什麽事啊?就是事情告一段落,盡快送你回去一家團圓——你也為你爸媽想想,他們這麽久沒你消息,不焦心啊?你怎麽做人兒子的?”

她每次把話題扯到父母那頭,宗杭就詞窮了,連反駁都虧心:之前不跟家裏聯系情有可原,現在臺子都搭好了,他還不挪步,不整個一白眼狼嗎?

只好矮身出來。

易飒領着他往車子那走。

宗杭再三跟她确認:“那你忙完了,會去找我吧?我給你報銷費用。”

易飒點頭:“空了就會去的。”

“那你沒空的話,我能來找你吧?電話別關機,別把人拉黑啊。”

這是多沒安全感啊,易飒失笑:“知道了。”

這語氣太敷衍了,宗杭愈發興致低落了:易飒從來就是個有小聰明的騙子。

***

送宗杭的車是輛外型普通的越野SUV,符合三姓的風格:務求低調,寧可泯然衆人,也不願意炫酷惹眼,當然也有例外,比如丁玉蝶那樣的,不過反正不影響全局,也就随他去了。

駕駛室的門開着,丁盤嶺正跟司機交代事情。

怪了,送宗杭這種小事,他還需要親自到場?

易飒正納悶着,丁盤嶺迎上來:“我們這邊也需要用車,我剛跟司機說了,把宗杭送到大一點的地方,比如格爾木,然後在當地另外找輛車,選靠譜的司機,把他直接送到家,畢竟他沒身份證件,不好買票坐車——費用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承擔的。

這安排挺到位的,宗杭說了句:“謝謝你啊。”

丁盤嶺笑了笑,這才進正題:“還有兩件事,我要跟你确認一下。”

難怪要來送車,易飒有點戒備:“什麽事啊?”

丁盤嶺看宗杭:“第一是,三姓的事,我們從來不願意別人外傳,最近這些事,更加不想讓人知道。掌事會有個重要職責,就是讓某些多嘴的人閉嘴。”

他點到為止,沒把話說得太白。

宗杭點頭:“我知道。”

“第二就是,你在壺口下金湯,是全程清醒的嗎?還是失去過意識?”

怎麽忽然問到壺口了?宗杭有些意外。

丁盤嶺看出了他的疑慮:“你也別多想,我就是想把整件事都理一理,所以有些細節要跟你再确認。”

宗杭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時下了水,人突然往下滑,像是滑進了圓筒的、螺旋的滑梯,又碰又撞,天旋地轉的,進金湯穴時,又猛撞了一下,想全程清醒也不可能啊,應該是昏迷了一段時間,不過我清醒得很快,第一個醒過來的。”

丁盤嶺嗯了一聲:“然後看到丁玉蝶跟蠟像一樣在邊上坐着,易飒也一樣,是吧?”

“是。”

“沒記錯嗎?”

宗杭的表情很誠懇:“絕對沒有。”

丁盤嶺沒再問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易飒一眼。

易飒臉頰發燙:當初宗杭為了掩護她,向丁盤嶺敘說下水經過時,把她說成跟丁玉蝶一樣,一句帶過,但其實真實的情況是,她當時抱着宗杭的腿。

自己的秘密已經大白,丁盤嶺當然知道水下的情形另有玄虛,宗杭還在這言之鑿鑿的,真是有點打臉。

好在丁盤嶺沒有再追問,反而很知趣:“我還有事忙,不送了,你們聊吧。”

***

也不知道該聊什麽,再說了,聊得太多,就不像個“平常”的告別了。

行李太小,用不着放後車廂,易飒把宗杭連人帶行李送上後座,順手關上車門,又拍拍車身,示意司機可以開車了。

司機向她比了個“ok”的手勢,發動車子。

易飒向後退,再向後退,給車子挪地方。

司機早上一定剛擦洗過車子,車身锃亮,玻璃也幹淨,映出她稍嫌扭曲變形的身影來。

車子駛出去之後,易飒站到車的正後方,想看看自己的身影會不會在車側的後視鏡裏映出來。

看不到,後視鏡太小了,被陽光映照成了灼目的亮片,像被什麽東西扯着,一直遠去,再遠去。

又停下來。

易飒愣了一下,下意識往前邁了兩步。

怎麽了啊,這兒沼澤多,是不小心陷車了嗎?

又看了會,好像不是,車門打開了,宗杭下了車,呼哧呼哧往回跑,中途氣喘不上來,還歇了兩次。

易飒迎過去,隔着段距離就問他:“怎麽了?落東西了?”

宗杭搖頭,走完這最後幾步,在她身前停下,不知是跑的還是什麽原因,臉上微微泛紅,有點不敢看她,垂在身側的手緊攥。

早晨的空氣是森冷的,他居然有點出汗了。

他聽到自己吞吞吐吐的聲音:“易飒,我一直……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說完了,終于鼓起勇氣,直視她的眼睛。

怪了,她沒有表情,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她的眼睛折射不出半點心思,像深不見底的黑洞,照不見他,也照不見世界。

宗杭愣愣的,他原本是雀躍的、忐忑的、竊喜的,又帶點不安的,但被她這麽看着,所有的這些情緒都慢慢沒了,像浮沙被風卷走,大雪被日頭曬化,只剩下茫然。

忍不住又叫她:“易飒?”

易飒說:“哦。”

“哦”什麽啊,她不該給點反應嗎,她不該是這反應啊。

宗杭豁出去了,反正也開口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寧可受這一刀了,也不想自己胡亂揣測受煎熬。

“那你呢,你是什麽……想法?”

問完了,頭皮微微發炸,覺得自己真是老土:醞釀了那麽久,想出其不意、讓人印象深刻,結果說出的話,不驚豔,也不精彩。

易飒笑起來:“宗杭,你是不是第一次追女孩啊?”

是啊,有問題嗎?

易飒沒看他,目光從他的耳廓繞了過去,栖上他的頭發。

不想看到他的臉。

她說:“沒事,以後有經驗了你就會知道,有些單方面的感情,就是沒回應的,不過你是個很好的人,以後一定會幸福的。”

說完沖他笑了笑,刻意讓目光渙散,還是沒讓自己看清他的臉。

***

宗杭原地站了一會,目送着易飒離開。

還以為,她中途會回一下頭,結果沒有,她走得似乎很輕快,迎着陽光——日頭居然爬得這麽高了,張開的金光很快就把她收裹了進去。

揉了揉眼睛再看,她已經走回營地了,營地到處是人,到處是帳篷,再怎麽仔細找,也找不到了。

宗杭往回走,腿上沒力氣,像灌了鉛,拖拖沓沓,走了很久才走到車邊,司機早等得不耐煩了,探出頭來問:“什麽事兒啊?這麽久!”

宗杭說:“沒事。”

他坐回車裏。

車子又開起來了,颠颠簸簸,搖搖晃晃。

宗杭覺得掌心有點硌。

他松開手,掌心汗津津的,還卧着一條塑料小魚。

行李裏,實在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下車時,他一翻再翻,才從釣魚機裏揪出兩條小魚,一條翠綠色的,一條紅的。

紅的揣在兜裏,綠的攥在手心,原本想着,她同意了,他就塞給她,這叫信物,紅男綠女嘛,她拿綠的,他拿紅的,兩人又都可以下水,比作魚也不違和,多應景啊。

誰知道沒送出去。

宗杭看了會,小心地把小綠魚也塞進兜裏,然後捂緊兜口,像是怕誰搶了去。

***

一天都在行車,中午只吃了點幹糧,司機有點不好意思,連聲說“簡陋了”。

宗杭覺得沒什麽,反正現在,他吃什麽都味同嚼蠟。

入夜時到的格爾木,司機找了家不錯的賓館,幫宗杭開了房,記下了房號,還給他留下了足夠的錢:“我盡量今晚就幫你敲定司機,最遲明天讓他聯系你,直接到酒店來接,沒問題吧?”

沒問題。

司機走了之後,宗杭才想起忘了問他:你怎麽不住這啊?

要連夜趕回去嗎?這也太累了。

不過随便了,自家都已經透心涼,也不想管別人加沒加衣裳。

宗杭揣了錢,本來是出去找地方吃飯的,結果恍恍惚惚的,幾過店面都不入:看到熱鬧的烤全羊館,覺得自己一個人進去像孤魂野鬼,太凄涼;看到街邊的小食鋪,又覺得自己今天已經很可憐了,還吃得這麽簡陋,更凄涼。

于是漫無目的地走,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心裏憋悶得慌,想找個人說話,手機翻出來,通訊錄又凋零得可憐。

只兩個人,易飒和井袖。

總不能去跟易飒說,找井袖嗎?上次分開時,鬧得挺不愉快的。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撥通了井袖的電話:他覺得井袖不會介意的,而且,他在她面前更狼狽的時候都有過,也不在乎什麽面子。

井袖很快就接了,聲音溫溫柔柔的:“宗杭啊,你現在去哪了啊?還好嗎?”

宗杭還沒來得及應聲,身後有人不耐煩地搡他:“讓讓,打電話不曉得看路啊,擋道了都。”

他側身給人讓路,覺得有朋友真好:鬧得再不愉快,也會軟語相詢,不像陌生的路人,只會嫌他礙事。

宗杭說:“挺好的……”

本來想寒暄一下,問問井袖怎麽樣了,哪知話到嘴邊,忽然就成了:“井袖,易飒其實不喜歡我。”

井袖愣了一下:“你跟她說了?”

“說了,她說我是個好人,還說單方面的感情沒有回應,應該就是不喜歡的意思了吧?是嗎?”

他語氣裏,居然還有點希冀,像是希望她推翻、給個否定的回答。

井袖不知道該怎麽答。

宗杭馬上接下去:“沒事,我沒事,我就是……跟你說一聲,你不是問過我嗎,我就跟你……說一下。”

井袖試圖安慰他:“其實我之前一直覺得,易飒挺喜歡你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很反感一個人,怎麽可能會願意一直住在一起啊?”

宗杭說:“我也是這麽以為的。”

他戀愛是沒什麽經歷,但人不蠢:但凡他從易飒身上接收過一絲一毫的厭煩和抗拒,他都不會貿貿然去開這個口。

他邊打電話邊往前走,有路就往前走,遇到路口就拐,跟井袖說起這個兵荒馬亂的早上:睡覺前還沒端倪,忽然就讓他走,車子說備好就備好了,表白被一拍子拍回來了,以至于一整天腦子都昏昏沉沉的,理不出個頭緒來。

井袖聽完才給意見:“我是不知道你們幹什麽去了,你們和丁碛一樣,都神神秘秘的,不過如果前一晚一點跡象都沒有,早上才突然安排,會不會是早上出了什麽事,但你不知道啊?”

宗杭說:“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我腦子裏亂糟糟的,靜不下心來想。”

井袖沉吟了一下:“你們去做的事危險嗎?我總感覺丁碛參與的事,讓人心裏沒底。她讓你走,會不會是怕連累你啊?”

危險?

宗杭心裏一動。

他想起來了,易飒是提過“危險”這兩個字,還強調說他“差點讓太歲給夾死,多危險啊”。

會是因為這樣嗎?他心底忽然有點小雀躍。

“還有啊,你早上看到她的時候,她有什麽地方跟從前不一樣嗎?你得注意一些細節,越是細節越能說明問題。”

宗杭努力去想:易飒在他面前,沒表現出什麽異樣,但之前丁碛用“發病”來形容她,他先還以為是爆血管,現在看來,可能是易飒舉止有失常……

還有就是,易飒坐在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從屁股底下卷起一本軟面冊子,易飒從來不是一個特別講究的人,有地就坐,至多撣撣灰,怎麽會特意帶一本冊子去當坐墊呢?

會不會是從冊子裏,看到了什麽內容?

肯定是出什麽事了,不想讓他知道,所以急着把他送回父母身邊,不想再讓他攪和進危險的事裏。

***

挂了電話,宗杭的心砰砰跳。

大街上人來人往,燈光透亮。

從前,都是別人帶着他做事情,開始跟着易蕭,後來又跟着易飒,亦步亦趨,指哪去哪。

這還是頭一次,只他一個人,決定一切。

他得做一些事情。

擡頭看,也不知道逛到哪了,宗杭決定先回住處。

他穿過馬路,走到一間臨街的豪華大酒店面前,這裏更方便打車。

等車的當兒,他無意間瞥向酒店邊側的停車場,忽然發現有輛SUV挺眼熟的,好像就是今天送他來的那輛車。

怕認錯了,他還走近了去看。

好像真的是。

再看酒店,明顯比他住的那間要豪華上檔次:怪不得不在他的賓館開房呢,原來住更好的來了——一晚上的住宿而已,都要區別對待,這司機是不是有點太計較了?

正想着,車子另一側有人影晃動,好像有人來開車門,宗杭怕撞個正着,讓對方尴尬,下意識想避開……

咦!

燈光昏暗,看不大清,只看到那人映在車窗上的腦袋剪影,其它的倒也算了,關鍵是那人腦袋上,張着兩只翩翩然的小翅膀……

宗杭脫口叫了句:“丁玉蝶?”

那腦袋不動了,過了會,從車頂上探了出來。

還真是丁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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