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的雇主
老板娘很愛笑,哈哈哈的,用她的話說,有點沒心沒肺,老板很斯文,偶爾會看到帶點腼腆的神色,很會照顧別人。給這樣的雇主打工,是一件很榮幸的事情。早上開門,晚上關門,白天八點至晚上六點,還有另一位同事,這個時間段,我可以出去一下,比如吃個早餐,買份雜志什麽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店裏。
老板娘每天都會出來,中午十二點,晚上六點,是送飯時間,她在家裏做好飯菜菜,用保溫飯盒送出來給我,三層的保溫飯盒,最上面是盛菜,中間是湯,底下是飯,飯菜做得很講究,如同她的為人。
口感香糯的泰國香米,祛濕調養的老火靓湯,上面是新鮮的時蔬加掌心大的梅菜肉末,多數時候是海魚,清清淡淡,但絕不會便宜。只是我喜歡吃辣椒,口味重,所以,剛開始,的确很難适應,只好買些榨菜,老幹媽之類的來佐味。
下午送飯過來,回去的時候就順便把這一整天的營業額帶回去了,我們有個本子,記錄着庫存數,進貨數,售出數,結餘數。結賬時用計算器敲擊結總,一目了然,但也有大意的時候,算來算去,總也多出幾十塊,幾百塊的,只好從早到晚,電影一般,在腦子裏回放一遍,哦,原來是賣掉了一瓶潤滑油,或者一桶機油,收了現錢,沒有記錄在本子上,想起來,補上去,老板娘哈哈哈的:“你害死我了,我本來就不會算數。”
經常的,老板娘會從家裏拿來,或者直接從市場買來一些水果,比如山竹果,猕猴桃,紅富士之類的,撿着那個價格高,就買那個,從不吝啬。用塑料袋裝着,放在辦公室的石板桌上:“文,這裏有水果,有空就吃,整天坐在這裏,無聊,多吃點水果,對身體有好處。”
“我走了,沒有人來的時候,就靠在椅子靠背上休息一下,沒事的。”“走了哈,約了誰誰誰打麻将…….”老板娘一臉笑容,站在她家的黑色小轎車邊和我們揮手,笑顏開闊,然後拉開車門,欠身鑽了進去,一聲喇叭,慢慢悠悠的,像慢慢直線劃過的蛇身,眨眼之後留下光影,再望過去就不見了。
有時她會騎一部老式的載重永久,是借她們家鐘點工阿姨的單車,還沒到油站,在馬路對面,就開始摁着鐵鈴,叮鈴鈴鈴的響,哈哈哈的笑,和路人或者商戶一路打着招呼,一邊朝我們踩過來,短發彤紅,長裙飄飄,四十幾歲的人了,看着像是十幾二十歲的花季少女,直到現在回想,我仍然心生敬佩,人活一輩子,能活成她這樣子,也沒什麽遺憾的了。
有時會問:“阿姨,見你總是那麽開心,是如何練就的?”
“做人就是要簡單點,快樂點嘛。”她的回答也很簡單。
當然,我知道的,她也有遺憾的,生了幾個兒子,內心很想要個女兒,她說女兒貼心,兒子不聽話,很讓她頭痛,有時都不知道怎麽教他們,煩死了。說這話的時候阿姨也是哈哈哈哈的笑。偶爾拍一下我的肩:“要像阿文這樣,我就省心了。”
這是贊美,或是鼓勵,其實她一直不知道,我是多麽的沒有出息。
相比而言,老板就內斂得多,不太說話,應該有一米八的高個子,寬闊的額頭,濃密的頭發向後攏,堅毅的輪廓,刮得幹淨的絡腮胡子。牛仔褲加上波鞋,休閑的打扮,舉手投足,溫文爾雅,溫暖人心。
老板娘沒空的時候,就老板開車出來領取當天的營業額。
有一次,傍晚七點多,天色已經變黑,夜幕慢慢降臨,老板開車出來,停好,進來辦公室,稍稍的彎下身子,把飯盒給我,抿着嘴角,笑笑,然後轉身就去了櫃子裏結賬。
這時,呼啦一下,來了三臺大東風車,堆在門外,我在裏面端着飯碗,老板起身,問清了司機要加柴油的數量,在加油機上調好,抽出油槍,自己就開始操作了。因為東風車加油的量一般比較大,又是已經設定的量,加油機懂得自動跳停,所以,老板把油槍放在東風車的油缸嘴上,回來再坐下來結賬。
輪到第二部車的時候,我放下飯碗,左手手指扣住放油槍的孔孔,在加油機上調好數量金額,一松手,出去提起油槍,準備放入另一部車的油缸,擡起油槍嘴,如同抽水機的出水口,呼啦啦的,柴油順着油槍嘴噴湧而出,灑在第一部車的車頭上,空氣中瞬間彌漫着強烈刺鼻的柴油味。我趕緊關掉油槍閘閥。呆愣在那裏。
“喂喂喂,你幹嘛?”司機大喊。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但已經錯了,無法挽回了,漏出來的柴油污染了司機的車頭擋風玻璃,我唯有道歉。
這時,老板走了出來,看了看現場,鎖了鎖眉,安慰司機:“對不起,剛才加到你油箱裏的柴油就算了,車頭上的,我們幫你洗洗。”然後轉身進去了。我調整好數量,再次幫另一部車加油。
放好油槍,老板已經提着一大桶水,水面上一層白色的泡沫,應該是加了很多的洗衣粉,先用拖把大概的拖洗一遍,而後拿一條爛毛巾,踏着東風車前端的安全杠,匐身上去,認真的擦洗開來。掉下的水珠子,如同大雨時屋檐上下來的水珠,打在地上,滴裏搭拉,敲打着我的心,緊張的,羞愧的跳動着,眼睛看着老板不溫不火的忙碌着。
洗好了,下來,再用幹毛巾搽拭幹淨,車身太高,我沒有幫得上忙,就在一邊為其他那兩臺車服務着。
“做事那麽不小心的。”司機向着我,惡狠狠的。
“他剛來不久,還不是太熟練,還好,不是汽油,已經沒事了”老板拍着司機的後背,笑吟吟的,然後每人遞上一支香煙。
司機沒有再說什麽,都走了,畢竟他也沒有虧,反而賺了。
“阿叔,對不起。”我本來應該說謝謝的,是他維護了我。
“沒事的,以後小心點就是了,今天正好我在。我就擔心,晚上我們不在這裏的時候,他們對你不利,你也要注意安全。”老板這樣說。臉色透露出長輩的慈祥。
我不知道再說什麽,面色通紅,站了幾秒鐘,說了聲謝謝,再回到辦公室吃飯,他結好數,進來辦公室,四處看看。
“我等下回去叫你阿姨打電話叫人送一桶蒸餾水過來。”他站在飲水機旁邊,用手拍了拍只剩下一杯水的空桶,咣咣響。
“習慣嗎?在這裏?”他問。
“還可以。”
“晚上沒車可以早點關門的,出去走走,比如去市場逛逛也行,年輕人,要自己調節一下的。總是窩在一處時間長了也不好。”他露出帶點腼腆的笑。
吃完了,他接過我洗好的飯盒,再看看四周,看看我,上到車上,關好門,再搖下車窗:“我走了,你注意安全。”
我一直都很緊張,內心很緊張。
還有一次,老板開着他家的大帆布車,高高的車架,停在油站門口,要打開車尾部鋼板門,那種兩個挂鈎挂住兩邊的鋼板門,扭動抽離挂鈎,鋼板門向下翻開。
“文,來幫個忙。”老板小聲叫我,撓了撓頭發。
“哦。”
“我們一人一邊,你扶住那邊,把這門打開,裏面有一臺小的泵油機,要放下來。”
“好的。”
咣當!一聲巨響,老板弓下腰身,馬上捂住左手的食指,額頭青筋暴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面露疼痛之色,我呆呆的杵在那裏。
我們沒有配合好,我根本就是幫了倒忙。因為他先打開的門栓,在等我打開,我一打開,沒有喊一二三,也沒有顧及到他,快速的,自私的松手了。他是為了保護我,一直托舉着,但是鋼板門太重,他沒舉住,又不敢快速松手,剎那間,就夾在了車後面的橫梁上。倒是沒有流血,但是明顯有個深深的凹痕,一下就變成黑紫色了,我估計那個指甲會脫掉的。
除了說對不起,我不敢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雙眉緊鎖,忍着疼痛,和我把小油泵放下來,開車就走了,什麽都沒說。後來見面,我總會很留意老板左手的食指。這是一種痕跡,一種出于關懷留下的痕跡,一種由于愛護留下的痕跡,疼痛過他的身體,溫暖着我的心。傷好了,他可能就忘了,只是,我還記得,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