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兩情相悅……像是擲入靜水中的石頭,蕩起層層漣漪,殿宇內越發寂靜,所有人都愣住了,緘默咀嚼方才的話。
李淵最先反應過來,冷聲道:“此話當真?”李世民擡頭欲說什麽,我慌忙到他旁邊,打斷道:“陛下,此事是憶瑤一人所為,與秦王無關。”那翎要回突厥了,我不能讓自己真得陷入這個荒謬的聯姻棋局裏。李淵面色陰晴不定,陰霾浮蕩游移在我們之間,良久轉晴笑道:“這樣的事你一個人怎麽做得了?你倒是會護着他。”
“倒是門當戶對,才貌相稱。”李淵若有所思,順手将李世民拉起來,憫慈笑道:“本是件好事,只這樣遮掩着實惱人。姑且便宜你小子,朕就為你們做主賜婚了。”李世民登時躬身道:“謝父皇。”看他們父慈子孝相得益彰,仿佛真沒我什麽事,到此時我還處于怔愣狀态,迷迷糊糊難道這樣就定了終身?
直到夕顏半蹲碰觸了下我的手,提醒道:“看姐姐都高興傻了,倒是快謝恩呀。”我迷茫地迎上嬌俏精琢的笑靥,只覺眉眼裏雖含凄怨,卻也是松了口氣。恍然回神,心扉深處只剩一個聲音在吶喊,不可以!明明成功破壞了突厥與唐聯姻,‘不戰屈人之兵’雖有憾卻勝得漂亮。可為何偏偏在這時降了這道賜婚聖旨,垂于身側的柔荑緊捏住紗裙,鼓足勇氣站起來,話未出口卻先被迎面李世民的視線一刺。溫潤和煦的笑容似冰山坍塌一角半含着警戒,陡然所有被抛諸腦後的牽念被重新拾回,我有什麽立場去反對,侑兒的生命,未報的父仇,哪一樁哪一件都讓我沒有資格拒絕這‘隆恩’。我亦如李世民的樣子,恭敬道:“謝陛下。”
李淵含笑道:“朕向來獎懲分明,你們雖領了旨但先前罔顧宮規私相授受卻是要罰。”我平靜地站在李世民旁邊,腦子裏亂哄哄卻又理不出頭緒,謀劃好的到臨前卻失了準繩,本意興闌珊只得裝出嬌羞含怯的樣子聽着。“朕就罰你們悉心籌備一個震驚整個長安乃至天下的婚禮,讓普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皇子與大隋公主喜結并蒂,李楊兩家成秦晉之好。”
這才是目的。李唐雖然雄踞長安,卻終究是叛臣,縱使做再多粉飾文章也不符合中原權威君臣綱常思想,終難名正言順。聯姻借了前隋名目,一來收攬遺臣民心,二來宣揚仁義,卻是行之有效。何時我憐憫那翎為社稷邦交婚事不由自主,又何時我站在了她曾經的位置上。還是有不同,那翎若是嫁給李世民,那是兩國結盟,我的‘國’又在哪裏呢?
滿目空索,落下的是李淵簡雅的明黃辇輿,夕顏恬靜蕭索的憂郁,李元吉的怨憤不甘。我怔怔地邁開腳步,對上那翎那雙含着三分了悟,三分傷恸,三分厭惡的眼睛,“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心事都告訴你,你卻一再地隐瞞欺騙,難道你們中原人都是這樣口蜜腹劍,言不由衷得嗎?”
“不是得……那翎你聽我解釋。”我急切地說道,卻聽尖細的聲音無盡回蕩,“我不要聽,我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甜言蜜語了。”說完,手掩着丹唇抽泣着跑出去。我一時情切舉步就想去追,卻被李世民抓住胳膊,道:“她現在正在氣頭上,什麽都聽不進去。去解釋只會越描越黑。”
為什麽會是這樣,當真是對我的懲罰嗎?庭院裏桂花影斜,淡淡落在梧桐井旁,風卷殘葉,襲起一地零落。我靜靜倚靠着桂花樹,清沁香氣浸入鼻翼,在心扉出綻放的卻是苦澀,滿心疲憊只有選擇沉迷地吮吸。這樣的沉迷并未持續多久,手腕被人扼住硬生生拽離,他冷冷地問:“你剛才是想抗旨拒婚,我沒看錯吧?”我慘然一笑,“依你對陛下的了解,若我真得當衆拒婚會有什麽下場?”
他冷哼一聲,譏諷道:“父皇對于這種愚不可及的行徑向來不屑為之動怒。”是愚不可及,我笑問:“看來我是嫁定你了?”他怒極反笑,饒有興致地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他,“本王是哪裏配不上你,還是嫁給我辱沒了你,公主殿下?”我露出嬌美笑靥,細聲道:“是憶瑤蒲柳之姿難配文韬武略、儀表不凡的秦王殿下。”“少跟我來這套。”他咬牙切齒地喝道,忽而邪肆笑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既然聖旨已下本王就暫且受點委屈。雖然你又笨又醜,總算聊勝于無,等過了門有的是時間慢慢相處。”
“你不會還喜歡打女人吧?”我瞪圓了眼睛憂慮地看他,俊逸薄唇漸漸溢開優雅笑容,修長手指輕輕滑過我的鼻翼,道:“那也得有心情,對于我喜歡的女人才會有這種心情。”我避開他灼熱殷切的目光,故作輕松道:“那你還是別喜歡我得好,免得到時候誤人傷己。”他看向我的目光幽深了幾許,語氣莫名和緩輕柔起來,湊近耳畔低迷喚道:“沒關系瑤瑤,至此名分落定,再也沒有人能将你從我身邊奪走,我們有一生的時間讓你來愛我。朝代更疊,江山易姓,你注定只能是我的人……”
他倏然放開我,眼眸澄靜無波将之前暧昧不明揮散,卻又平添幾分別的意味。“我會給你一個天下女孩都傾羨的奢華婚禮,作為回報,你要還我一個最美麗快樂的新娘。”
神思恍惚地走出秦王府,耳邊不斷回蕩着李世民的柔聲蜜語,仿佛魔咒誘人沉淪。難道如果我永遠都無法愛他,就注定要将終身年華付諸王府高檐,重脊深帷?東宮辇輿停在縱路上,王珪已等在車辇上,只璃影站在車辇前沖攔住她路的李道玄冷冷道:“難道堂堂淮陽王就喜歡當街攔女孩子嗎?”那也是修姿豐神的男子,只是舉止略顯稚嫩,幾句話抛過來便有些無措,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秋眸微瀾,卻還是清淡漠然,“是不是我告訴了你我的名字,就可以讓我走了?”
李道玄沮喪地點頭,低聲呢喃道:“不讓走能怎樣,難道還能将你虜回去不成?”璃影忍俊不禁地輕笑一聲,揚頭道:“璃影,琉璃的璃,影子的影。”璃影走出幾步,李道玄在她背後輕聲道:“公主就要嫁給二哥,日後秦王府,我們來日方長。”
馬車踽踽獨行,掀起珠簾卻見那修長身影駐留良久遲遲不肯離去,悵然遙望,渺遠模糊在道巷盡頭。
璃影也在看他,清豔如桃的面容被晃動珠晖溢滿,不若方才冷冽決然。心中低嘆,該做些提醒吧,顧忌王珪也在車裏終究沒有開口。大約行至東宮,王珪突然道:“該恭喜公主,想必此時賜婚谕旨已經傳遍太極宮,太子殿下也該知道了。”我想露出一個應景的笑容,卻發現嘴角僵硬勉強不得。沉思半晌,道:“我想見太子。”王珪回道:“太子殿下未必想見公主。”話剛落便喊停馬車,踩木漆踏梯下來,我坐在馬車裏聽他沉聲向馬倌吩咐:“直接送公主回她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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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殿時暮色初濃,柳枝上宮燈已被點燃,暗紅燭火莽莽延展。舉目望去,滿苑景致盡氤氲在這光暈中,顯得幽馨沉谧。晚間涮洗時習慣地潛人喚如墨,卻聽那小宮|女回道:“太子妃為公主籌備嫁禮,特意喚了如墨姑娘去。因她侍奉公主日久該熟悉您的喜好,挑選起嫁儀禮資也好稱心。”鄭茯苓倒是上心,說來她該高興,我這個不速之客總算要走。再加上李淵特意點明從東宮以儲君義妹身份出嫁,她定不會寒碜半分失損東宮體面。
擺擺手那宮|女卻躊躇着站在原地,遲遲不肯退出去,我問:“還有別的事?”小宮|女手指絞纏裙角,低着頭似是有難言之隐。随即柔聲道:“若沒什麽事,就回去休息吧,以後幾天有得忙了。”誰知話音剛落她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公主待下人們仁厚,奴婢實在不忍心欺瞞您,就是日後太子妃責罰奴婢也要給您提個醒。”
我眸光微凜,示意璃影将門關上。将宮|女攙扶起來,孱弱消瘦的身體微瑟,細柔語氣中帶了絲抽泣。“今日那翎公主來找公主,如墨姑娘不在,我們幾個怕失了分寸一邊迎客,一邊分頭去找姑娘。這樣折騰卻将太子妃身邊的依約姑娘引了來,她平日裏仗着太子妃寵信對底下人色厲跋扈慣了,我們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怎敢攔她。眼睜睜地看着她對那翎公主奚落道‘您那姐妹好手段,引誘太子不成又去魅惑秦王,難為您為她掏心掏肺。’”
胸口一陣窒悶,問:“那翎說了什麽?”小宮|女臉上蕩起絲溫暖笑意:“那翎公主自是不信,愠怒着呵斥道‘憶瑤是什麽人我會不知道,哪輪得到你來說三道四’依約姑娘當即臉上挂不住,說‘是真是假親眼看看便知,那狐貍精就在秦王府,我就不信會不露尾巴’”原來是‘三人成虎’,即使那翎始終對我深信不疑,也禁不起接二連三的間隙。宮廷本就是滋生流言蜚語的沃土,言語更甚于刀刃陰毒。我讓璃影送小宮|女回去,再三叮囑今夜之事不要洩露半句。小宮|女豆蔻年華,身量未足,稚氣憂樂全刻在臉上,雖然害怕袒露心聲後卻是遮掩不住地釋懷。凝視着那張澄澈無憂的臉,在深宮再待過幾年,怕是有人對她再好也不會有這般坦誠了。
坐在檀木妝臺前,平靜捋順烏發,直到現在亦有恍如夢中的感覺。終身大事就這樣塵埃落定,或許還有繁複禮儀牽着紛亂事由,但于我摒棄外在直面內心,還是覺得倉促不及防。自小到大似乎沒有人與我談論過這種事情,姑姑去世時我還年幼沒到出降年齡,後來則是沒人再關心。算起來,應該有一個……媒聘折枝催紅妝,淚眼無處覓舊人。
璃影見我情緒低沉,安慰道:“這是好事,秦王位高權重該是個依靠。”是依靠,我确實需要個依靠,不然禁宮內苑我該如何以前朝公主的身份生活下去。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普通王侯誰有膽識能力會接這燙手山芋。我拉着璃影共躺在床榻上,摸索胸前垂落發絲,回憶道:“幼年大興城裏看盡後宮妃嫔為奪寵愛而勾心鬥角,當時冷眼旁觀滿心盡是不屑,卻不曾想有一天自己也會卷進去。”
璃影靜默片刻,方道:“普通人家殷實年份都會讨個妾室,更何況皇子王孫。世間男子大多以遍尋姹紫嫣紅為樂,沒權沒勢倒是踏實平穩守着糟糠,可心裏未必不想。有權有勢的,持身份自然少不了花濃柳綠填充門面。女子若要依仗良人若磐石反而虛無,倒不如争取些榮華來得實際。”我知道她這是在安慰我,卻又好像映射自己。突然想起蕭笙,道:“其實世間從一而終的好男子還是有的,只不過未被你我碰上。”憶起蕭笙便又不可抑制地想起隋宮,低郁嘆道:“若我沒有這身份,興許會有幾分釋然。我一個隋朝公主嫁與大唐皇子為妾,死後還會入李家宗祠,便再也沒顏面去見地下親人和楊家列祖列宗了。”
她轉過頭看我,被衾下握住我的手,不知該如何勸下去,沉吟片刻方道:“睡吧,別想太多了。”